“你可以不生孩子嗎?”
梁景明的話語震動空氣,又慢慢沉寂下來。
而萬姿,還在咀嚼著每一個字。
“……你不喜歡孩子?”
談不上悲喜,她隻是震驚又好奇。
“我沒有不喜歡。”梁景明頓瞭頓,“不想要你生罷瞭。”
“……我不生換你生?”
“我要是能生也好啊。”他搖著頭,無奈得很認真,“可惜不行。”
瞬間腦補梁景明身懷六甲,還穿背帶孕婦服,一時沒忍住,萬姿爆笑出聲。
“我說真的!”
以為她不信,他更認真瞭:“生孩子沒那麼輕松,是一件大事。”
“我之所以不喜歡,是因為這件事很危險,可能會給你帶來傷害。”
“有些傷害是可逆的,但也有很多是不可逆。還有概率會伴隨終生,你想過嗎。”
“如你所說,你傢要拆遷瞭,如果要拿到一千萬補償款,需要你叁年內生兩個孩子。這當然關系到很大一筆錢……”
深吸一口氣,梁景明抬頭——
“但萬姿,你真做好生育的準備瞭嗎。”
還勾著唇,眉間笑意已淡。目光在房間內逡巡,從迷你吧拎出酒和冰,倒瞭兩杯底。
沒有什麼比威士忌,更能理清思緒瞭。
並不著急說話,萬姿小口小口地飲。
做好生育的準備瞭嗎?
當然沒做好,感覺這輩子都做不好。
她不是還在做綺夢的十五歲,是已卷入真實世界的二十五歲。身邊同齡女性,要麼決意獨身,要麼像軍備競賽般爭先恐後地戀愛結婚。
不知何時起,她們懷抱對孩子的憧憬,討論順產,側切,無痛針,試管嬰兒,產後護理。
然後眨眼間,她們懷抱真實的孩子,討論妊娠紋,乳腺炎,腹直肌分離,身材皮膚走樣,性生活質量驟降,產後抑鬱。
當然輪她自己上場時,她可能如同玩超級馬裡奧,挪閃騰移躲掉所有危機。
但萬一她躲不過呢,萬一她變成生完孩子鬱鬱寡歡的人,變成必須把時間讓渡給傢庭的人,變成打個噴嚏都會漏尿的人……
無論如何,在這場豪賭中,隻有一點是確定的。
如果真要懷孕,她是沒法這般隨心所欲喝烈酒瞭。
或者隨心所欲幹任何事情。
“那你呢。”
遞過另一盞酒杯,萬姿把難題交還換給梁景明:“既然不想要我生……你以後也不想要小孩?”
“可以丁克,也可以領養。這些都是選擇,我無所謂。”
挑眉瞧他,萬姿神色玩味。
相處有段時間瞭,她自以為已足夠瞭解梁景明。可他總令她意外,以至於起瞭挑逗他的心——
“可有些人會說,孩子是人生的延續。”
“人生不存在延續吧,死瞭就是結束瞭。孩子是新的,他們有自己的生活。”
“而且,我覺得……”不知想到什麼,梁景明淡笑起來。
輕輕舉杯,與她相碰:“人生,一次就夠瞭。”
玻璃敲擊聲回蕩開來,如磬音般清冷空靈。
與梁景明飲杯,萬姿將他笑裡的寥落盡收眼底,還有咽下酒時,他眉宇間的細小褶皺。
她不知道他過往的每個瞬間,到底是什麼樣的坎坷際遇,讓一個十八歲少年,有瞭“過夠瞭人生”這種蒼老觀念。
但她知道,他喝不慣威士忌。
他太年輕瞭,欣賞不瞭烈酒的美。
他還屬於愛啤酒的年齡,溢滿麥香泡沫青春無敵。想法當然可以很烏托邦,可以輕松選擇領養,或者丁克。
這世上就有不少女人被說動,年輕時與男人相約二人為伴,頭十幾年神仙眷侶,無憂無慮。
直到男人突然遭遇中年危機,開始思考生存意義,決定不再違抗所謂的自然使命,還是要向人間播種。
可此時,女人已蹉跎掉生育能力瞭。
而男人們,卻很容易再娶貌美嬌妻。
這類例子萬姿司空見慣,所以不能不提防這種可能。
何況,她又大梁景明那麼多。
“如果我真不生,你會考慮結紮嗎。”兜兜轉轉,她還是想刁難他。
“會。”梁景明倒答得很快,“但老實講,我目前對這方面還瞭解不多。”
“那如果我想生呢。”萬姿投來犀利眼神。
靜默片刻,他有點無奈地笑:“隻要你做好準備,我的想法不重要。”
“但我不想跟你生,我想要其他男人的種。”
她再進一步:“比如我去精子銀行借精呢?”
“……”
一臉猝不及防,梁景明險些被酒嗆到:“可是——”
“你自己說的!”萬姿趕緊劃重點,“‘隻要我做好準備,你的想法不重要。’”
又被哽到無語,梁景明相當委屈,整個人有點耷拉瞭:“我有什麼不好……為什麼不選我……”
“那換個問題。”
越試探他越開心,萬姿簡直像手握逗貓棒,就想一下接一下戳——
“萬一我一夜情呢?”
“萬一我懷瞭陌生人的孩子呢?”
“怎麼?你會原諒我,然後跟我一起養嗎?”
“……”
梁景明睜大眼睛,額頭都擠出淺淺紋路。幾次開口,都以語無倫次告終:“我……”
明知道她在瞎說,卻擔不起玩笑成真的可能。
隻能伸手牽住笑到顫抖的她,進而把她拉進懷裡,仿佛怕她飛走般收緊,說不清是質問還是撒嬌——
“你怎麼能這樣對我……”
“我有點後悔說這些瞭。”
埋在結實溫暖的胸膛裡,萬姿聽見梁景明輕輕地嘆。
“開玩笑,開玩笑。”
趕緊抿嘴,她都不知為何,每天就跟他在一起,有這麼多玩笑可開。
“不是因為這個。”
下頷擱在她頭頂,梁景明的聲音有點悶:“我是覺得其實不該說,不想要你生小孩。”
“畢竟是你的身體,隻有你有權力決定生或不生,我不該發表任何意見來影響你。”
他的視線向下墜著,連萬姿都感受得到他的懊喪:“我隻是希望你生小孩的話,不要因為錢,因為我,或者因為其他什麼原因……”
“而是因為你想做媽媽,你自己想做這件事。”
“一千萬拆遷款很多,但生育的風險也很大。”
扶住她的肩膀,目光在她臉上流連,梁景明仿佛要說千言萬語,卻終歸於寥寥數句。
“在我眼中,在其他愛你的人眼中,你可不止這一千萬。”
“我們擔不起,任何一點失去你的可能。”
“哎……我如果很有錢就好瞭,不用讓你面對這樣的選擇……”
搖頭苦笑,他再度對上她的眼睛:“總之,我從來不覺得,生兒育女是人生的必須,但無論你要什麼,我都會陪著你。”
“還有……”
萬姿隻見他眉目舒暢松開,露出迄今為止最令她心旌搖曳的笑容——
“當然,我當然會原諒你一夜情。”
萬姿深呼吸。
牙齒緊緊咬著,她幾乎忍不瞭喉間哽咽般的震動。
如果不是當事人,她簡直嫉妒他年輕又天真。不過是開玩笑而已,怎麼會有人半真半假,拱手亮出底線在何處。
然後指著心告訴她,你可以戳這裡,我還能受得住。
如果男女相戀是一場戰爭,他是墮入陷阱太久太深,還是戰術太過精妙高明。
怎麼會有這樣的男人,好得簡直如同美夢成真。
“怎麼瞭。”
看她表情不對,梁景明碰瞭碰她的臉。
“你知道嗎,這世界上大多數好男人,頂多陪妻子去產檢,去胎教課,去產房握緊她的手說‘辛苦你瞭’,但不會勸她不要生,甚至跟她說生不生你自己決定。”
萬姿穩定語氣,遊走感慨和質疑之間:“你好得不像真實世界的男人。”
眉峰一挑,梁景明又笑:“……這算是高評價嗎。”
“真的,你太出乎我意料瞭……”萬姿倒沒笑,“你確定你沒生過?”
“……沒有。”
“還是你在月子中心打過工?見證過無數產婦的苦痛?”
“……沒有。”
“不對啊,大部分男的十八歲,才不會想要不要有後代,都處於精蟲上腦的階段……”萬姿突然來靈感瞭,“你是不是少精癥?其實你不能生?”
“……”梁景明按瞭按眉心,“我很健康。”
“我今天會說這些,純粹就是擔心你,沒有任何動機,相信我——”
“我就是不相信男人對女人,可以這麼有同理心。”
“我就是不相信男人對女人的尊重,可以超越性別界限。我從來都不覺得,你們可以感受我們的困境。”
直盯著他,萬姿一氣呵成——
“梁景明,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男人。”
被連珠炮般氣勢恢宏的排比句打倒,梁景明在床上坐下。
兩條長腿伸直,雙手抱肩,他看起來有些疲憊。
可表情倒是饒有興致的,含著笑凝視萬姿。
她真的好煩。永遠保持敏銳直覺,永遠像個刺蝟般,對別人奉上來的好意,充滿重重顧慮。
但是,不在甜蜜中諦聽危機,不在平靜中枕戈待旦,她就不會這麼迷人瞭。
她也就不是萬姿瞭。
“行吧,那你想說什麼?”
從她的下頷往上推,他把她的神情變得柔和一點。
“你一定經歷過什麼,才讓你這麼不想要生小孩。”
萬姿也漾起笑,一雙杏眼貓般瞇起,像是某種迷幻煙霧一樣,有令人難以割舍的致命蠱惑——
“到底發生瞭什麼事?”
“梁景明,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