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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5章:野戰耶,好刺激。

  野戰耶,好刺激。

  與梁景明十指相扣,萬姿一路惴惴不安,心猿意馬,直到被帶回特斯拉車邊,眼睜睜看他從後備箱拿出釣具與馬紮。

  “……所以我們真要釣魚?”萬姿表情一言難盡。

  “是啊。”梁景明還很坦然,拉著她往海濱長廊走。投入地佈置完一切,他才隱隱回過味來,“不然你以為要幹嘛?”

  “沒幹嘛。”

  眼見萬姿嘆瞭口氣,重重坐在馬紮上,長腿隨意交迭著,一副老娘不好惹的模樣。梁景明的腦中雷達瞬間開始滴滴滴,小心翼翼道:“你是不是又在生氣?”

  “‘又’?我脾氣這麼差嗎?屬炸藥桶的?”萬姿很想笑,故意虎著臉,“說實話,你是不是有點怕我?”

  “那也不對。”

  見她沒事,梁景明瀟灑地一甩魚竿,在她身邊坐下:“不是有點,是很怕很怕。”

  他一歪頭,枕上她的肩,就像一隻老虎非要粘著小一號的豹子。明知道人傢不堪重負,也要跟人傢膩在一起:“我最怕的人,就是你瞭。”

  潮起潮落,風繼續吹。

  夜已經深瞭,海濱長廊很安靜,水面也沒有任何船隻。唯有潮汐是最勤勉的永動機,構築海岸線的同時又在敲碎,濤聲來來去去,像一首低回情歌。

  肩上有顆毛茸茸的腦袋,萬姿暗自在笑。

  但她嘴上仍不饒人:“梁景明小朋友,你自己說說,怎麼年紀輕輕不學好?竟然染上釣魚這種惡習,一坐就小半天,像個小老頭。”

  “不要叫我小朋友。”梁景明抬頭白瞭她一眼,“還有釣魚不是惡習,我爸教我的。”

  “啊?我不知道……對不起啊,我開玩笑的。”萬姿靜瞭靜。

  梁景明講過媽媽,弟弟,唯獨沒提父親。所以她一直默認,那是他成長中缺失的角色。做人不能去撕別人的傷痕。

  “沒事。”梁景明指向前方,“你看那根竿很舊瞭吧?那是我爸送給我的第一支魚竿。”

  “你爸一定也很好看。”萬姿望著他。

  “好看對他來說,沒什麼用的。”

  梁景明微微一笑,眼眸卻低垂下去:“他是建築工人,專門給樓房搭竹棚。這活特別辛苦,賺的都是工時錢,每天都特別忙。”

  “我爸是很普通的人,沒什麼興趣愛好,就是喜歡釣魚。”

  “我記事起,他老帶著我一起釣。”

  也許深夜,又在海邊,特別適合互訴衷腸,梁景明難得說這麼多話。

  輕輕環住他,萬姿看他陷入回憶中。

  “我爸釣魚真的很厲害,會通過日期推算漲退潮時間,知道什麼水流有什麼魚,曾經釣過一條這麼大的龍躉石斑。”笑著比劃一條手臂的長度,梁景明也嘆瞭口氣,“我小時候也因為這個,特別崇拜他。”

  這種感覺萬姿特別懂。每個人大概都有個時段,覺得自己爸爸無所不能。什麼問題都可以交給他,他會替你一手解決到位。

  但在某個瞬間,某個時間節點,也許是察覺他品味審美堪憂;也許是看見他的第一縷白發第一條皺紋;也許是目睹他也會對現實彎腰……那些對父親的仰視與崇拜,會突然四散崩塌。

  那代表你成長瞭,也代表著,爸爸不過是個普通人。

  這個瞬間對萬姿來說,是發現父親出軌;而梁景明來得更早,是他上初中的時候。

  “我從十叁歲開始,就不喜歡再跟我爸釣魚瞭。”他的聲音輕而幹澀,“你知道,青春期自尊心很強,又很莫名其妙。”

  “你現在自尊心都夠強瞭,五年前更不必說。”萬姿笑。

  他不用細說,她都能想象得到,甚至腦補出一副肖像。

  一邊,是工作底層的平凡父親,為瞭錢疲於奔命,對穿衣打扮恥感很低。跟香港隨處可見的建築工人一樣,也許穿著濺滿油漆點的破爛T恤,腰間綁著一條快變褐色的白毛巾,中午在工友的喧鬧中噴出粗口吞下盒飯……

  一邊,是開始懂事的英俊少年。沖破原生傢庭的出眾外貌,日以繼夜地發育長高,把校園制服撐出好看線條,變得不愛說話不愛笑,塞著耳機吃飯做題。默默拆開收到的情書,也默默經歷情竇初開,逐漸在意自我和外表……

  少年怎麼還會再崇拜父親,就像兩條開始分叉的軌道。

  “我那時特別奇怪,我爸越來越愛釣魚,周末都看不到他,簡直到瞭令人厭煩的程度。”梁景明搖頭,“緊接著有次期末考,我拿瞭第一名。我們傢長會小孩也要參加,老師臨時讓他當眾發言,分享教育經驗。”

  “他本來口才就一般,講得磕磕絆絆。而且他釣完魚才參會,身上還背著一個冰箱,拿著釣具,其他傢長和同學看到都笑瞭。”梁景明皺起眉,“而且釣魚是要在海邊坐一整天的,如果沒洗澡,身上會有股海腥味,特別重。”

  “我當時真的很丟臉,我爸還不覺得。”梁景明的眉頭鎖得越深,“他隻覺得我考得好,特別高興。回去路上還一直說,他今天釣瞭什麼魚,還要在小巴上當場掏出來給我看,還一直問我,什麼時候再跟他去釣魚。”

  “我真的氣壞瞭,腦子不清不楚。”萬姿緊緊握住梁景明的手,因為他的聲音已經開始發抖瞭,“就突然爆發瞭,很生氣地跟我爸說,‘誰要跟你去?’”

  “我還說,‘你這麼喜歡釣魚,也不過是因為,這是你這輩子唯一做成的事情。’”

  他還在繼續,萬姿都不忍心聽瞭。

  “我爸當場沒說話,他隻是很震驚,很受傷。後來,他再也不對我提釣魚。”梁景明低頭,完全埋進萬姿的肩,“我照樣讀書,他照樣工作,都不跟對方講話。再後來,他就出事瞭。”

  “他搭竹棚的時候,一個狗臂架掉下來,就是那種很大的,直角形狀的鋼鐵架子。直接插進他的腦袋裡,當場腦漿就出來瞭,人一下子就沒瞭。”

  “這件事發生,有五年瞭。”

  風繼續吹,不忍遠離。

  仿佛有人把萬姿的心臟掏出來,放在咸酸水裡浸上浸下,反復醃漬到脫水幹癟。

  她像撫慰一個孩子,輕輕拍著梁景明,自己深呼吸瞭好幾下,才開口:“所以你用釣魚,懷念你父親。他在天上會看得到,也會懂的。”

  “我不知道……但我那時候真的不懂他。”

  “有他的釣友來參加葬禮,我才知道原來那段時間他瘋狂釣魚,是因為我和我弟弟開始青春期,在發育長高,需要補充營養。他覺得市面上賣的養殖海鮮都不行,他能提供最好的東西,就是野生海魚。”

  “後來我打開他的釣魚冰箱,才發現裡面全部都是魚。宰殺好的,排列整齊,夠我和我弟弟吃半年。”

  他講得斷斷續續,夾雜著某種異樣聲線。

  萬姿的肩膀沉甸甸的,是因為擱著梁景明的臉,也是因為某種濕意。

  雖然有點酸痛,她還是任由他擱。她有種直覺,他從沒跟別人說過這些事,否則情緒不會如火山崩裂。那些年少時撂的狠話,從沒說出口的歉意,父與子的和解與未解……

  此時此刻,他需要安靜,也需要一個終結。

  不知過瞭多久,遠處海面躍出一點微光,是最澄澈的鎏金色。

  竟然已經到瞭黎明時分,他們聊瞭一夜。

  朝霞是一杯酒,海洋懷抱無盡的溫柔,沉浸在茫茫醉意裡,慢慢把它敬給天空,像一種無法言說的傳承。

  被這般宏大的美麗籠罩,萬姿突然想到一件事。

  她拍瞭拍梁景明:“之前你每次帶魚到我傢,難道不是買的?”

  “不是,都是我釣的。”他的聲音悶悶地,“比超市的好吃很多,你嘗不出來嗎。”

  萬姿怔怔地看著他,直到他抬起頭來。

  表情已經恢復正常,雖然眼底仍浸著哀傷。他的睫毛還有點濕,被朝霞輕輕拂上光芒,有點脆弱的米褐色,仿佛蝴蝶初生的翅膀。

  “嘗得出來。”

  萬姿微微低頭,貼上他的唇。

  也許令人瘋狂的不僅是月亮,還有朝霞。

  此時此刻如果你說要在一起,我一定一定答應你。

  這枚吻不深,卻碾轉著持續瞭好久。

  等他們再度分開,梁景明凝視著萬姿。氣氛漸次迭加,他仿佛想說些什麼。

  然而無意間一瞥,他突然站瞭起來,本能超越思維,離弦箭般撲瞭出去:“咬鉤瞭!”

  萬姿:“……”

  他媽的,釣魚真的是惡習。

  內心瘋狂亂罵,她仍笑看著他拉扯魚線,利落收桿,提著戰利品對她炫耀:“龍躉石斑!”

  “厲害厲害!待會清蒸!”

  萬姿鼓掌,心裡對著一個人悄悄說話。

  一個她素未謀面,今天卻覺得很熟悉的人。

  叔叔,你的孩子應該跟你一樣。不愛說話,又倔又犟,又聰明又愚鈍,最重要的是,都用自己的方式,赤誠又笨拙地對待在乎的人。

  這個傻孩子自己無知無覺,這些性格,這些脾氣,這些方式,都是你潛移默化給他的。

  他現在過得很好,你大可以放心。

  隻是他,非常想你,也非常非常地,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