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庭的時候紀蘭亭已經快開學瞭。
最終紀蘭亭還是放棄瞭追責,賀璧對他的毆打有證據,但故意殺人卻沒有,如果要深入挖掘後者動機,那他跟沈瓊瑛的戀情會曝光。到時候官司固然可以讓賀璧名譽受損,卻因為他的精神鑒定而毫無勝算,反給陷入未成年戀愛的沈瓊瑛招致流言蜚語。
也正是因為這種考量,他以未成年為由作為回避,申請瞭不出庭作證,盡可能不參與案件,淡化自己的存在。
但即便如此,光是殺掉汪雲城的事已經足夠賀璧焦頭爛額。
在法庭上,賀璧看起來跟以往沒什麼兩樣,隻是沒瞭那種意氣風發顯得更沉默瞭。大概是出於不願影響賀氏股份的想法,張文頌並沒有拋出被告精神不穩定的辯護方案。
出乎沈瓊瑛的意外,賀璧並沒有指認她是“女朋友”,甚至連“前女友”都沒提,跟紀蘭亭一樣淡化瞭她的存在感。
他的說法是:汪雲城誤以為沈瓊瑛是他的女朋友,才發生瞭綁架,進而還牽連瞭沈瓊瑛的朋友。而在對抗歹徒自救的過程中,他正當防衛。
張文頌的打點還算周全,幾百萬砸下去,加之兩千萬債務的代為填平,已經獲得瞭被害人傢庭的諒解書。
在法官詢問沈瓊瑛,當時的情形是否正當防衛,死者是否在格鬥中死亡的時候,沈瓊瑛微微一怔,最後還是說:“抱歉,我當時昏過去瞭,沒有看到。”
最後這起案件以被告優勢被判定為正當防衛。
走出法院的時候,外面淅淅瀝瀝下著小雨。
沈瓊瑛看向自始至終不曾看向她的賀璧:“找個地方,我們談談吧。”
賀璧抬頭看她,還算平靜,隻是眼神有點失焦:“我一直在躲,沒想到這一刻還是來瞭。”
兩人並肩走到法院最外面那個儀式感的大門廊簷下一角。
沈瓊瑛以為自己再見到他會恨他,然而這一刻真的來臨時,她反而覺得內心無波無瀾:“謝謝這幾年你對我的陪伴和照顧,但是我們性格實在不合適。我自己情感上也有問題,我想我沒辦法那麼偉大,再去治愈另一個人。”盡管知道精神疾病也許錯不在你,但是我不會遷就。
賀璧沉默瞭一下,用手接瞭下簷下的水花:“是不是我們之間,徹底結束瞭。”比起問話,更像是自言自語。
沈瓊瑛沒有遲疑:“是的。”
他輕輕笑瞭聲:“瑛瑛,你不該騙我的。”
“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這個故事,他本想求婚的時候講的,但現在看來,再不講就沒機會瞭。
“從前,有一個小男孩,他才三歲,聰明伶俐,父母疼愛,傢資萬金,長輩寵溺。直到有一天,他和媽媽被人綁架,原來父親另有情婦,情婦早年生瞭個兒子,據說很早慧,被鄰居稱為神童,兒子的資質天賦助長瞭情婦野心,想要母憑子貴鋌而走險,聯合綁匪除掉他們母子。”
“媽媽為瞭保護他慘死,情婦敗露也被判處死刑。父親心疼他年幼沒瞭母親需要陪伴,再說另一個稚子無辜也不能流落街頭,索性在大宅院裡封瞭口,不許提及前塵舊事,然後把那個五歲的私生子接回來,讓兄弟倆玩耍長大。”
“他以為兩個人都是小孩子,不會有任何涉及成人世界的記憶。事實上弟弟確實並不知道綁架案的由來。加之那個哥哥很文靜,很乖巧,很可憐,很聽話。對,至少大傢都是這樣以為的。哥哥對弟弟確實好得無微不至,成功讓弟弟信任著他。但是他背地裡總是以孝為名,幫弟弟‘回憶’他母親死的慘狀,把那些血淋淋的畫面描繪的栩栩如生,並總是‘無意間’告訴他,如果當時不是為瞭給你爭取生機,你母親根本就不會激怒綁匪、不會死、不會被肢解。”
“爸爸因為對他母親的死而愧疚,有一陣子很少敢見他,傢族的其他親人為瞭呵護他脆弱的心靈也會待他格外小心翼翼。於是哥哥就趁機告訴他,爸爸對他就不會這樣,爸爸常常會私下帶他去玩,給他買東西,寵愛他。並逐漸用強烈的對比暗示他,他的爺爺、奶奶……所有他在意的或者在意他的人,對哥哥都是不一樣的,是自然的,是真正有溫情的。這一切是為什麼?隻因為他害死瞭媽媽,他被所有人孤立懲罰。所以隻要他記得自己有罪,堅持贖罪,就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愛瞭。”
“一年過去瞭,他漸漸變得毫無安全感,變得暴躁不安,變得有攻擊性,開始用最直白的方式來捍衛自己的所有,同時還嘗試按照哥哥提示的那樣去自殘……於是在所有人眼裡,六歲的哥哥聰明懂事,而四歲的弟弟暴躁易怒。原本遷就他的親人,可能也真的逐漸失去耐心瞭。哥哥越來越討人喜歡,弟弟越來越惹人討厭。”
“這樣的日子又持續瞭三年,哥哥九歲,弟弟七歲瞭,弟弟受瞭綁架的刺激後精神有病已經成為瞭大傢眼裡心照不宣的事。直到有一天,哥哥再例行炫耀完自己擁有那麼多人的愛和期待後,又教唆弟弟用割腕來懺悔,告慰媽媽在天之靈。可惜弟弟已經發現瞭他的”復仇日記本“,明白瞭自己一直在受騙的他徹底失控,用那把刀割斷瞭哥哥的動脈,送他上西天瞭。”
“這件事震驚瞭整個傢族,所有的人都在為一個神童的死而遺憾,就連爸爸也罵他是個十惡不赦的畜牲。男孩並不想跟他們多說話。直到清點遺物時傢裡的保潔無意間打掃出瞭那本”復仇日記本“,日記本的計劃最後一環就是誘導他自殺。哥哥對弟弟施加的那些負面影響才大白天下。但是這個弟弟也已經沒有回頭路瞭,從他殺人那一刻起,他就成瞭名副其實的惡魔,而曾經誤解謾罵過他的人也無顏面對他。不知出於補救還是內疚,傢族所有親人都對他有求必應,但同時也再沒人真正親近他。”
“所有人都認為他有病,可能他真的有吧?他討厭再被人耍的團團轉,討厭被搶走自己的東西,尤其討厭被騙,他用最霸道的方式維護掠奪自己想要的一切。傢族一面滿足他一切要求,一面又對他的脾性噤若寒蟬,沒有人真的愛他。每到這時候,他就想起那個哥哥生前裝模作樣的面孔和無往不利的樣子,於是他嘗試裝作哥哥的樣子去討好那些人,結果把那些人嚇得更加疏遠,甚至有人說他鬼上身……可他覺得這個遊戲,真是該死的有趣極瞭。”
“到瞭後來,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弟弟,還是哥哥瞭。終於有一天,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他,遇到很喜歡的女孩,但那個女孩不喜歡他,隻喜歡溫柔的男孩子。或許因為這個女孩子跟以往他想要的東西都是不同的,這一次,即使知道她喜歡哥哥那種模板,他也不想再借用瞭,而是驕傲地堅持用自己的方式,最終折戟瞭……他表面自負,其實心裡很自卑,幾年後,他終於向自己的驕傲妥協——如果她喜歡的是哥哥那樣的,那他就偽裝一下吧?於是他幹脆按照童年的照片用電腦合成瞭哥哥長大後的樣子並整容,他想,他一直這樣裝下去,那個女孩就會愛上他瞭?”
“他以為可以裝一輩子的……可是四年過去瞭,這個女孩也騙瞭他,他再也裝不下去瞭,對那個女孩做瞭過分的事。一切都無可挽回瞭。”
故事到這裡打住,他看瞭一眼外面的陰雨,有些悵惘:“你不該騙我的,如果你不騙我就好瞭。我們也許會有個不一樣的結局。”
沈瓊瑛著看向遠方,思緒似乎還在故事裡,又似乎隨著眼神飛遠瞭,心裡隨著他的描述掀起驚濤駭浪,又最終被綿綿細雨拉回現實:“你的故事太壓抑瞭……我想歸根到底,大約還是不合適吧。”
“就像我以前,一直也跟那個男孩一樣,以為自己喜歡的是溫文爾雅的男孩子,但是當他出現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就是他瞭。”她看著雨中撐傘向她走來的紀蘭亭:“所以即使沒有那場意外,女孩和那個男孩,也不大可能走到一起。”她從口袋裡掏出那個絨佈盒子:“至於這顆鉆石,我想將來還會有更適合它的主人,來救贖那個男孩子。”
剝離瞭那層偽裝痕跡的他,身上的氣質似乎更加高傲和矜貴。因此當他接過絨佈盒子,雖然很想抱抱她,還是克制住瞭:“將來……如果遇到麻煩,記得來找我。”這顆鉆石,也永遠為你留著。
沈瓊瑛沒有再回頭,在小雨裡快走幾步,乳燕投林樣沖入瞭紀蘭亭的傘下,誰都沒有再看他一眼,好像他隻是個無關緊要的路人。
紀蘭亭的手剛剛恢復的時候,曾來找過他,那時他精神狀態還處於半混亂無序之中。
他們打瞭一架。出於自尊心,那一次他沒用任何花裡胡哨的技巧,完全是循著本能去決鬥。
“一直偽裝很累吧?”
“但即使這樣也得不到她,絕望嗎?”
“因為她喜歡的,無關樣貌性情,隻是我啊。”
紀蘭亭一邊有條不紊拋出事實一邊拳拳入肉以力相搏。
最終他輸瞭,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像個小孩子一樣氣急敗壞慟哭流涕。這些時日用藥都沒完全恢復的神志好像忽然撥開雲霧,他好像這輩子都沒這麼清醒過。那層屬於賀璧的殼子也不堪一擊,灰飛煙滅。
“本來我該恨你的,但現在,”紀蘭亭轉身離開,仿佛他已經是鬥敗的獅王,垂垂老矣不值一顧:“不管你是真有病還是假有病,如果你真的為她好,就離她遠一些吧。”
賀璧看著他們的背影,兩人互相依偎,走著走著好像拌瞭句嘴,嬉笑打鬧著,是他從沒見過的鮮活模樣,她穿著潔白的裙子,仿佛回到瞭十六歲,讓他陷入瞭恍惚和回憶……
他一直目送他們消失在雨幕中,才上瞭車,向相反的方向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