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客棧夥計把幾個女侍交給宅子的侍從,又帶到瞭康詩涵面前。苗娘和小妮赫然在列,她們都是面面相覷,不知道鮮少露面的東傢突然喚自己進來所為何事,又見方才那幾個女武士在場,心中更是困惑。

  「賤婦好生無禮!平民見武士還敢站著!」

  康大成還不知道康詩涵已是修士之身,不過無論武士抑或修士,對於康大成等人而言都是一樣,生殺予奪皆由對方掌握,作為康詩涵的下人,見到自傢下人這般冒犯,當即呵斥她們。

  苗娘等人驚得連忙跪下,康詩涵僅僅因為出言冒犯就敢縱人殺掉一整支巡守軍小隊,自己無禮豈不是落個身首異處的下場,她們這等民婦怎可能不畏懼萬分。

  這些來當女侍的都是身傢清白、又沒夫傢娘傢可以依靠的貧民,康大成背負著山匪的身份和白林寨與烏骨鎮的來往,招人之前自然得派人查一查。

  平頭百姓做工,很難隨便換東傢,一來讓人懷疑是否對方舉止不良、疏懶懈怠,又恐得罪前東傢;二來升鬥小民身無長技,離瞭熟悉的活計又得重新學習,還不知道是否適合。

  所以事實上很多夥計和女工等人、跟東傢請回來的傢仆、侍女根本沒分別,於是康大成才會想道,若是她們之中有女兒或者熟人鄰裡是符合康詩涵的要求,索性從中挑人,不敢說有多忠誠,卻比另外找人之後再查核來歷來得方便。

  平民百姓,尤其貧賤者,既不易修習武功、又難以進學堂讀書,上流空間極其有限,除非一兒半女生得聰明伶俐、俊俏可人,得以跟武士人傢搭上關系,否則都是為子者承父業、為女者嫁匹夫,世世相傳、代代如是。

  本是賤民出身的苗娘和流落到貧民街的小妮聞言頓時眼前一亮,她們都有女兒是少女年紀,長相亦不賴,至於是否知禮又聰穎,又不是她們說瞭算,起碼得給女兒爭取個這樣的機會,假如能蒙康詩涵相中進府作婢,可謂是一步登天。

  當她們正要對康詩涵舉薦自傢女兒時,又見一少女到來,少女朝康詩涵蓮步走來,又向她行拜禮:「夕晨見過大小姐。」

  康詩涵打量她的模樣,豆寇年華、容貌豐美,長年在廚房幹活養成紅潤臉色,鵝蛋臉上紅撲撲的甚是可愛,身子也長得恰到好處,既不會因為幹活多而顯粗糙、又不會因為久居深閏而過於纖弱或圓潤,就是不知道這肥頭大耳的康大成是怎麼生出這般可人的女兒。

  旁人從康詩涵的神情看不出她滿意與否,緊接著她就對夕晨問道:「你爹方才說,平民見武士不跪乃是無禮之舉,你怎麼見瞭妾身卻隻行拜禮而不跪?」

  夕晨沉吟片刻,即刻自信答道:「父親見瞭大老爺尚且隻需行拜禮,夕晨與父親同為白烏康氏族人、亦同為大小姐傢仆,豈有拜見老爺而跪見小姐之理?

  夕晨亦知大小姐召夕晨來是為招徠近侍,大小姐貴為武士、又是仙師侍妾,作為近身侍女若是隨便就給嚇得下跪,豈不是丟瞭大小姐的臉?」

  康詩涵眼前一亮,她是有意考驗夕晨,不過康詩涵本就沒想要她答出個所以然來,隻是看她會否支吾以對。如今一看,半息之間就想好如何應對,又回答得頭頭是道,即便說得不是太理想,也算對得住康大成給她機靈的評價瞭。

  康詩涵於是點瞭點頭,不容拒絕道:「答得還算不錯,你就留在我身邊隨侍吧。」

  「夕晨謝過大小姐!自此以後定當為大小姐鞍前馬後!」

  康詩涵完全沒有考慮過夕晨會拒絕,言語間亦是如此,夕晨的表現也不出意外,得到康詩涵的肯定後連忙應是,更對康詩涵感恩戴德一番,不過卻讓康詩涵哭笑不得,朝康大成問道:「你這好女兒小小年紀,從哪裡學回來這措辭?」

  康大成聽見康詩涵這一聲好女兒,高興得眼睛都瞇成縫瞭,馬上自豪地回道:「小人有讓夕晨去學堂上課,閑時都有學字。」

  「這裡還有學堂?」康詩涵狐疑道。

  「鎮東門的貧民街本來是沒有的,大約十幾年前,有位貧民街出身、在鎮官府當差的老書吏退休,就在貧民街辦瞭一所學堂,教授小孩子讀書識字。」

  康大成理解到她問的不是烏骨鎮而是鎮東門,畢竟貧民街附近有學堂實在是匪夷所思,瞧見康詩涵不解,又接著向她解釋起來。

  管理烏骨鄉偌大地方的稅收、田產、造房、貿易等事宜自然不會是那些目不識丁的鎮衛軍,整個鎮衛軍也就隻有武士子弟有學過字,其他小戶人傢出身的兵卒大字不識一個,更枉論書文算帳。

  鎮官府就是鎮長府外頭的官署,民間又稱官衙、衙門,裡面的大小官吏基本上都是鎮長親族或者部屬,事實上也算是鎮長府的一部份,管理整個烏骨鄉的公務無論大小全都是在鎮官府進行。

  鎮官府的頭頭自然是鎮長,不過一鄉至少也有十數村鎮,還沒算各處產業、寨子和山莊等不屬鎮長直轄的聚落,鎮長難以獨自應付,是以早在數萬年前,鄉鎮編制中,鎮長之下就有鎮丞、鄉佐和鎮尉三職屬官,俱由鎮長麾下武士擔任,鄉鎮事務就是這些人去管理的。

  鎮丞負責烏骨鎮裡頭所以事宜,倉庫、田產、稅收、典刑、戶籍等等,無論大小俱由鎮丞所理,說白瞭就是鎮長任命來幫他管理鎮子的心腹和副手,鎮長府大管傢康虔和祁陰子的兩個兒子就是其中三位鎮丞。

  鄉佐的職能與鎮丞相同,不過負責的則是鎮子外頭的東西,就是烏骨鄉裡的莊園、田產、村落和小鎮等,就算是武士世傢的產業都要向鄉佐報備,有甚麼爭執、甚至兩個武士世傢在鎮子外打起來,雙方都要向鄉佐解釋,當有些難以決斷的罪案或是紛爭,就是請鄉佐定奪。

  烏骨鎮的鄉佐另有四名祁陰康傢武士擔任,如今的鄉佐都是康?的子孫後人、同時也是祁陰康傢的長老。不過鄉佐和鎮丞其實可以是同一人,被康仲豫留在祁陰鎮上的大兒子和子爵府大管傢就同時兼任鎮丞、鄉佐和鎮尉。

  鎮尉則是管理鎮長的軍隊,和鎮衛軍統領不一樣,鎮尉掌管的是鎮長傢的衛隊,像是鎮長府外頭那些護衛、鎮長幾個兒子的親衛等,其實就是鎮長傢族的私兵將領,烏骨鎮尉都是祁陰康傢子弟,鎮衛軍卻不一定,像那個被慕辛在宴席上斬首的保澤校尉就是保傢子弟瞭,如今的鎮尉就是祁陰子的兩個鎮丞兒子兼任、以及兩個庶子擔任。

  在縣城的城主府中有備案,這三種屬官各有四人,全都有明文規定俸祿,俸祿可以由鎮長自行增加,不過一般他們都不太在意那幾枚金幣的俸祿,畢竟都是武士、還要是鎮長心腹,甚至大部份都是鎮長本人的子侄,就算不刻意斂財,就別人送的禮都不止十倍百倍瞭。

  鎮作為鄉的首府,就算是白林鎮那種人口稀少的地方也是以數十萬計,下面所需要的官吏人數就是成百上千,所以每名鎮丞、鄉佐、鎮尉手下又有數名到十數名主簿和吏目,主簿管帳目、糧餉、晉升等公文,吏目則是管人手和雜務等實務,下面又有著大大小小如書吏、帳房、茶房、雜役、差役、挑夫、馬夫等各式各樣的吏員,支撐烏骨鄉的運作。

  這位老書吏則是鎮官府裡頭的一名書吏,專司戶籍、鎮門出入、任命狀等記錄,是官府裡頭最底層的吏員,跟崢二爺的手下軍卒地位相當。

  可崢二爺那是誰?武士傢子弟、父兄俱是大隊長,靠著傢世才撈到個小隊長當。連這種最低級的軍官,都是唯有軍功顯赫、或是武士傢子弟才能擔任。老書吏的上司主簿大人同樣是康傢子弟,據說祖父是初階武士,負責著某處祁陰康傢的產業,這才安排瞭他進鎮官府當吏目。

  武士傢子弟要修習功法,上面滿是密密麻麻的字,若有不通曉,又怎麼理解上面的文句。而大戶人傢如武士後人、富賈或是有軍功的軍卒等,都是花大價錢請些退瞭休或是閑置的武士子弟來教兒女學問。

  反觀平民百姓,掙得瞭兩餐溫飽已經是極限,還要讓他們存錢供孩子上學堂去,根本沒幾戶人傢能辦到,更別提他們自己本就是目不識丁,即便不是賤如貧民街出身者,亦是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輩,除瞭手上那點活計,又有幾人學得那文言算術?

  據說老書吏當年就是他小姑僥幸得瞭某個當官武士的兒子看中,當瞭人傢的侍妾,這才存瞭筆錢回娘傢供他這個嫡長孫到鎮上的學堂讀書,又舉蔫瞭他到鎮長府當底層小書吏。

  像老書吏有幸能讀書識字、然後進官府當底層小吏的、或是像他小姑那般蒙世傢大族的武士寵幸,就已經是平民的頂點瞭,除此之外根本沒多少更好的結局。

  世人往往隻嘆武士人傢風光,卻不見底層平民代代貧賤,殊不知在底層掙紮的平民百姓才是占瞭大多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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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貧民街隻是一種統稱,其實是大片貧民生活的小街小巷組成的區域,這些貧民街通常都是在鎮上一些比較偏僻、陰暗的角落裡,每片貧民街住著數百到數千戶不等的貧民,在人口眾多的鄉鎮裡面掙紮求存。

  不過出乎康詩涵的意料,她剛踏入東門大街正北面不遠處的貧民街時,雖然殘破和狹窄瞭些許,可是想像中的混亂卻不存在,四周都是赤磚搭建成的小屋,錯亂地穿插在這處貧民街中。

  康詩涵和何千雁雖然因為優良的士族教養和性格使然,而練就瞭那處變不驚的習慣,甫踏入貧民街到現在都是面色不改、步姿端正,但是眼珠子不斷滾動、四下打量著周圍的行為並瞞不過長年在陰暗角落和不法之徒間打滾的康大成。

  「幾位小姐,貧民街也有分三六九等,在最外圍的地方並沒有那麼雜亂,住民比較貧困一點而已,現在大小姐還不能算是走進瞭外圍地帶,像這條小巷的人傢,有磚瓦容身,算不得貧民瞭。」

  康大成才剛對康詩涵等人說完,幾人就走到一處和此地格格不入的嶄新建築,四周有打磨得光滑的青磚圍墻,眾人走到正前方,那上瞭黑漆的大門上掛著一塊門匾,上書「明理書塾」四字。

  此處當是康大成所說的貧民街學堂瞭,學堂規模不大,內裡裝潢隻有那青磚墻和幾套木質長桌椅,充其量能坐上二十人,卻是這片貧民街上最高尚的地方,沒有貧民敢對其不敬,亦不會有地痞無賴敢來鬧事,貧民們自會守護這處唯一能讓他們子女翻身的地方。

  康詩涵等人走進學堂,這時候已經是申時瞭,學童們早已放學,或是回傢勞動、或是出外做工,唯獨一男一女尚在學堂之中對坐研讀著。

  男子正面向著學堂正門,察覺到有人進來,隨即抬頭看向來人,這才給康詩涵等人看個清楚,男子年紀看著二十多歲,比康詩涵還年少些許,長相清秀,帶著一副書卷氣息,放在平民之中稱得上好皮相瞭。

  不過當男子看清康詩涵等人的相貌之後,並不僅止於贊許的目光,那視線瞬間變得火熱起來,從眼眸底下的欲望清晰可見,就讓康詩涵等人對他的好感大減。

  男子站起身來,朝康詩涵等人問道:「諸位來書塾有何事?」

  被驚艷到的年輕男子連說話聲和呼吸聲都粗重瞭些許,雖然不甚明顯,但在他面前的都是女修和女武士,又如何發現不瞭其中有異,年紀最小、不懂掩飾的水紀真這會更是眉頭輕皺,顯然是厭惡此人打量的目光。

  不過康詩涵雖心中不喜,卻仍是神態自若,溫婉地向男子回話:「妾身此來是為瞭拜訪老先生的,不知書塾的召老先生可在?」

  「老師今日不在,都是在下代師授課,想來老師現在正待在傢中,若是夫人有事相商,在下可代為應答一二。」

  男子大概是欲在美人面前表現自己,可惜適得其反,美人們隻道他不知好歹,人傢分明是敬服那召姓老書吏,發達瞭卻不忘本,斥資建學堂教授貧民。

  康詩涵對此人越發不耐煩,誰要跟他這小子商量,這時候少女突然走上前來,朝人群之中驚疑道:「欸?姑姑?……」

  「阿嫖?你怎麼還在這?」

  苗娘本來站在人群後面,被前面的侍女們擋住,又不敢貿然走上前看個究竟,待得阿嫖走近瞭才從間隙中瞧見。

  「嗯,今天老師有約,河師兄代為講解,講義完瞭之後我有事情不明白,就央師兄留下來教我,聊著聊著就這麼晚瞭。」

  阿嫖見姑姑問道,就對她述說著。

  不過她的話卻讓康詩涵和何千雁覺得好笑,兩人五感敏銳,一進來就註意到兩人在說話,聊的內容雖然隻是隱約聽見隻言片語,卻肯定不是甚麼請教課業。

  苗娘剛在人群之後沒看見,曾經與青梅竹馬相戀的何千雁卻是一目瞭然,阿嫖和河師兄兩人的神態根本就是情意綿綿,你眼中有我、我眼中有你,最好是一對正經師兄妹聊課業能這樣子聊上兩個時辰。

  苗娘見康詩涵面帶疑惑、蹙眉起眼,她不知道是阿嫖撒謊的緣故,隻以為是對自己和呂嫖表現感疑惑,隨即向她介紹道:「大小姐,這是我弟媳的女兒呂嫖,熟習女學多年,還上瞭大半年書墊,知書識禮,不知道大小姐意下如何?……」

  康詩涵正眼審視少女,嬌小的少女長著一張瓜子臉,生得調皮可愛、清純稚嫩,一雙大眼靈動之極,僅僅靠著這雙美目就足以迷倒旁人,朝下看去,也許是傢貧所致,身形略顯消瘦,讓她姿色略減,卻仍然是個美人胚子。

  不過對事情毫不知情的呂嫖疑惑道:「姑姑?甚麼意下如何?……」

  「阿嫖!這位是我東傢的東傢大小姐!大小姐是女武士大人、還是仙師侍妾,你怎可如此放肆!」

  剛剛才跟康詩涵說完呂嫖知書識禮,呂嫖馬上就來出長輩說話小輩插嘴,苗娘氣惱侄女如此不懂事,扭著她耳朵教訓道,又向康詩涵告罪:

  「大小姐……」

  瞧見呂嫖被苗娘一番教訓嚇得不輕,連忙擺手道:「無妨,反正總要讓她知情,妾身這來是準備招幾個侍女近身侍候,你可有興趣不?」

  康詩涵看著苗娘教訓呂嫖,被逗得嘴角含笑,冷漠的面容變得溫柔,連話風都隨和得多,緊張的姑侄二女這才安下心來。然而貴人笑面叫人松一口氣,一旁的河師兄看來卻是美人笑靨,直叫他看得氣血湧動、如癡如醉。

  苗娘聽見這話喜出望外,自傢侄女算是謀瞭個好差事,至於呂嫖卻回應道:「我……我不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