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五年,臘月二十三。
小年。
冬雪初晴。
揚州府鹽院衙門,西路院。
後樂軒。
熏籠旁,賈薔披著一件厚錦鑲銀鼠皮披風,坐在椅子上,靜靜的看著手裡的卷宗。
齊傢一共送來瞭六百四十三人的名單,包括姓名、住址、傢人以及所長。
刨去半數的殺手,剩下的三百餘人裡,有老有少,甚至還有孩子。有男有女,有僧有道有尼姑,自然也少不瞭書生,甚至還是有功名的書生。
所擅長的,同樣五花八門。
但萬變不離其宗,都是見不得光的謀人手段。
這些“人才”,若是想靠自傢從零開始培養,沒有十年二十年光景,根本難以大用。
如今人才都是現成的,可是……
還缺少一個能整合這些人的大總管,不然,隻能是一盤散沙。
高隆、商卓都非此道中人,護衛有餘,統帥不足。
鐵頭、柱子如今都安排在聚鳳島上,他二人本就在水路上護航十來年,最擅長此道,日後便負責從江南到京城的水路周全。
二人目前正在和李福的生死之交,號稱浪裡白條張順一道,不斷買船尋水手,以便日後將源源不斷的南貨和人手運往都中。
譬如,卷宗上記錄的這些人才的傢眷。
可除瞭這幾人外,賈薔夾帶裡實在無人可用……
不對,他也不是沒人可用。
賈薔忽地想到瞭一人,李婧!!
這位金沙幫的少幫主,在李福病重的那幾年裡,獨自承擔瞭莫大的壓力,磨礪瞭幾年,已經能當大任。
並且,她是他的房裡人,足以信任!
不過,隻她一人,顯然很難鎮壓住這麼多出身三教九流的惡人。
有傢眷在,是一重保險。
打得過他們,是第二重保險。
但僅憑這兩重,未必會讓那些人歸心。
賈薔認為,他還是需要一個資格足夠老的老江湖,讓那些人心服口服,才能真正用得好他們。
念及此,他忽然“嘖”瞭聲,眼睛先是猛地一亮,隨即又有些後悔的瞇瞭瞇眼。
蠢瞭!
先前婉拒孫姨娘婉拒的太快瞭,這位千手觀音不正是他所需要的老江湖嗎?
憑借一手無人能敵的暗器,孫姨娘在江湖中屬於頂尖高手的層次。
這倒是其次,關鍵是她這二三十年來,一直做的事,即便是江湖綠林同道們,也無不心敬誠服,每每往孫姨娘的青樓裡捐銀子,多少是份心意。
雖然大多數綠林江湖都隻拿“道義”二字當遮羞佈,就好比朝堂上的官兒,都拿“忠孝”二字當至高信義一樣,通常如同放屁。
可果真有人做到瞭,且一做就是二三十年,這樣的人,大傢終究還是敬服的。
所以,由孫姨娘來當這個頭子,一定能讓他們心服。
況且,除瞭孫姨娘,旁人來做此事,賈薔還未必能放心。
孫姨娘無兒無女,一生心血都在那座名叫富貴樓的青樓裡,收養瞭成百上千的棄嬰、醜女。
如今由賈薔來接濟富貴樓,並給樓裡的人尋找正經活計,足夠她們靠自己之力謀生。
孫姨娘則忙著照顧李福,顯然,後半生的生活就是和李福過瞭。
這樣的背景,他信得過,也好掌控。
隻是若這樣的話……
聚鳳島上又該怎麼辦?
齊傢還不明白聚鳳島意味著什麼,林如海也不明白,但賈薔自己明白。
不提火鍋底料和制冰的硝石會在島上提純,隻織染的染料在此配置,就足以讓這個區區三百畝方圓的小島,價值億萬。
若無足夠強大的守護力量,賈薔根本不放心。
官面上他不擔心,有林如海在,有韓半山在,甚至有薛傢皇商的牌子在,揚州府衙根本沒可能對聚鳳島下手。
就怕那些不走尋常路的人,所以,島上的防衛手段一定要達到極高的水平。
孫姨娘確實走不開……
一邊是行動力量,一邊是財源命脈,孰輕孰重賈薔自己都不好說,但總得來說,沒有銀子,萬事皆休,終究還是財源之地更重要。
“唉……”
念及此,賈薔輕輕一嘆,皺起眉頭,看著不遠處池沼附近的湘竹林,怔怔出神。
也不知,小婧那邊如何瞭。
早點除去禍根,寧府那邊,等到賈蓉當傢,以他和賈蓉的交情,說不定還能借點力……
不過也不好說,前身和賈蓉交情深厚,是因為在賈珍淫威之下,賈蓉不得不和他抱團。
可是等頭頂上的巨石沒瞭,賈蓉會怎樣,還真不一定。
要知道,前身和秦氏……
當然,還談不上什麼奸情,但前身風流俊俏,慣會在女人身上做戲,眉眼間單方面輸情,還是有的。
秦氏當然沒什麼回應,除瞭羞澀以外,也沒什麼別的反應就是。
但這個不拒絕,在當下世道來說,就已經意味著很多瞭。
若非如此,寧府裡也傳不出“養小叔子”的謠言來……
賈蓉,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賈薔不信,賈蓉心裡會毫無芥蒂……
不過,無論怎樣,換個人執掌東府,總比賈珍那畜生強百倍。
就是不知道,是否從賈珍這不要臉的手裡救瞭秦氏,來得及來不及……
搖瞭搖頭,賈薔哂然一笑。
他似乎有些一廂情願瞭,人傢未必願意讓他去救。
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
這兩句判詞,寫盡可卿一生。
她是為情而活,因情而淫,最後又為淫而死。
或許在秦氏看來,她死得其所也未可知,何須人救?
至於記憶裡,秦氏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間那嫵媚多情蘊著無限溫柔的絕世風情……
那並不屬於他這樣的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瞭低級趣味的人!
“呸!不知羞,怎笑成這個模樣?”
忽地,耳邊傳來瞭一陣笑啐聲,讓賈薔從自我批評中回過神來,就見面前站著一穿著瑤紅色攢心海棠服,流雲鬢間插一白玉捻珠步搖的女孩子站在不遠處望著他,似氤氳晨露的星眸裡,滿滿都是取笑。
賈薔也不起身,將手中的卷宗合起放在一旁,伸瞭個懶腰笑道:“不是說齊傢那位太夫人又來瞭麼?林姑姑怎有空閑過來?”
黛玉聞言冷笑一聲,道:“齊傢太夫人來瞭,還是帶著她傢三姑娘。不過這一回,那位太夫人倒沒問你什麼,可是她傢三姑娘卻總是問你。齊傢老太爺似乎又變卦瞭,不大想送這位齊傢三小姐進宮受罪瞭!薔哥兒,我看她傢怕是相中你瞭呢,你可別太得意!”
賈薔哼瞭聲,揚瞭揚眉尖道:“齊傢相中我我就得意?相中我的人多瞭去瞭,還用我得意?一個個竟想美事!”
“噗嗤!”
黛玉聞言繃不住笑出聲來,隨即又惱道:“愈發不知羞,厚面皮!”
見賈薔隻是呵呵一笑,也不回應,黛玉反倒沒好氣上前,瞪瞭眼跟前這個自我感覺太好的壞人,道:“薔哥兒,我問你,小婧已經快一個月沒見瞭,她去哪瞭?”
賈薔奇道:“你已經快一個月沒見她瞭麼?沒有啊,前幾天她還回來瞭,不過沐浴更衣後又急急出去瞭,隻是忘瞭跟你請安罷。這個……倒是她的不是瞭,回頭我教訓她仔細些。”
“你仔細些!”
黛玉氣道:“小婧再怎樣也是個姑娘,你就讓她成天在外面奔波操勞?她是你的房裡人,你怎一點也不心疼她?”
賈薔聞言,垂下眼簾,輕聲笑道:“林姑姑,不同的人,是有的不同的向往和追求的。譬如姑祖丈,心存社稷,希望天下皆安,太平富足,他老人傢願意為瞭這個目標而奮鬥,再苦再累也願意。再譬如我,想要逍遙度日,想世間美好,希望世間邪惡遠離我的親人,我也願意為這個目標而努力。小婧呢,她生於江湖間,長於江湖間。若果真讓她和閨閣小姐一樣,每日裡穿針引線做女紅服侍我,她未必快樂。她曾告訴我說,她希望她的人生,能飛躍於江河湖海間,弄潮起浪,自由自在……那我就成全她。有不少人,包括她的父親,都勸我約束她,但我覺得,沒什麼比我身邊的人過的快樂幸福更重要的事瞭。”
黛玉聞言,怔瞭好一陣後,喃喃道:“可是,可是小婧到底是姑娘傢,又怎能總是拋頭露面……”
賈薔笑瞭笑,眺望著後樂軒外一塵不染的天空,道:“無非是被人說笑罷瞭,可誰又在乎呢?”
這話黛玉如何會信,靠近瞭些,看著賈薔的眼睛,問道:“果真不在乎?”
賈薔嘿嘿一笑道:“背後議論的,隻要別被我聽到,隨他們嚼舌根去。誰人背後不說人,誰人背後無人說?不過誰敢當面取笑,我就打掉他一嘴牙,讓他以後說話都漏風。”
“呸!我就知道你沒好話兒!”
黛玉笑著啐瞭口,在一邊的椅子上坐下,卻又溫聲勸道:“你還是別太孤傲瞭些,仔細不容於世,看你到時候怎麼活!”
賈薔搖頭道:“所謂不容於世,其實隻是不容於官場罷瞭。尋常百姓人傢,誰理會這些?平民百姓傢裡的女子,哪個不拋頭露面做飯洗衣?至於不容於官場……我巴不得不進去呢。無官無爵,一身輕松,活的不知道有多好!
你看看寶琴那丫頭,比咱們還小,可去過的地方,卻比咱們加起來都多。若是當瞭官,哪裡還能亂跑?身上有瞭爵位,每月初一大朝時,也得按時點卯,不然就是罪過。所以權貴大都被拘在京裡,哪裡也不敢亂跑,空有一個尊貴的名頭,實際上隻是被圈禁起來的可憐人罷。
等著罷,三五年後,等姑祖丈度過瞭難關,一展胸懷抱負後,我就帶著香菱和小婧她們四處逛逛。
去看看春日夏風,秋葉冬雪。去見見南水北山,東麓西嶺。
林姑姑,你想不想一起去?”
黛玉聞言,心頭一顫,垂下眼簾,輕聲道:“你們自去就是瞭,我去不去,又有什麼要緊……”
賈薔呵呵一笑,道:“當然要緊瞭,這四季春秋,蒼山泱水,怎及林姑姑你展顏一笑來得好看?你若不去,山河也將失色幾分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