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一,揚州小雪。
這座美瞭千年的風流古城,披上一層銀裝後,愈發美的不似人間。
靜謐如江南女子,柔婉多情。
對普通百姓和尋常士子而言,初進臘月的第一天,是個極美好的日子。
可對揚州城的上流圈子而言,這一日,卻比屋外的寒風更加刺骨!
昨晚,那真是一夜魚龍舞啊。
白傢被破開,揚州鹽院衙門先行,揚州府衙,揚州守備等諸多揚州官方勢力悉數出動,圍觀見證。
自白傢密庫中搜出失傳多年的黃傢祖傳之寶,除此之外,還有強弓二十副,鎧甲八副,以及火器十五把……
哪怕不算黃傢滅門案,隻憑這些禁絕兵器,白傢也絕無幸免之理。
當然,這些都是拿下白傢後,才搜羅出的罪證,可以示外交差的罪證。
真正明眼之人都看得出,這是鹽院衙門的大動作。
沒有以私鹽論罪,而是以這等方式破局。
強弓,重甲,火器……
每一樣都能置白傢於死地,也因此更加令人膽寒。
真正論起來,國法雖禁絕,可八大鹽商之族誰都清楚,這種禁忌的兵器,絕不止白傢一傢擁有。
而且,就數目來說,就算再多十倍,白傢也不可能倚之造反。
所以,鹽院衙門誅人,和罪過本身無關。
齊園,草堂。
除卻白傢外,揚州八大鹽商中其餘六傢傢主,有的甚至是老傢主,都親自出面,坐於此地。
目的隻有一個,求齊傢出面,主持公道。
“七爺,這個口子不能開哪!若是這一回白傢讓他們得逞瞭,往後,咱們豈不成瞭砧板上的魚肉,隨他們砍殺?”
“是啊七爺,這些年,咱們幾傢都唯齊傢馬首是瞻,也聽七爺你的話,把見不得光的尾巴都割瞭。咱們都到這個地步瞭,還要我們怎樣?非要我們死不成?”
“太過瞭,這次實在是太過瞭!他們尋不到咱們在鹽務上的過錯,就來這一套,簡直豈有此理!”
“我就想不通,梅傢從哪來得那些證據?還是梅傢二房……”
此言一出,草堂上諸人的面色隱隱有些微妙,彼此間眼神閃爍。
然而,藤椅上的齊太忠,依舊恍若未覺,垂著眼簾,靜靜的坐在那裡。
見此,沈傢老傢主沈聰忍不住問道:“七爺,昨兒你傢大房長孫和京裡來的那位一起去的四喜樓,昨晚的事,齊傢莫非提前知道瞭?還是說,齊傢已經站到瞭那邊?”
此言一出,草堂上一片靜寂,諸多雙目光,都死死盯著齊太忠。
齊太忠的面色卻依舊沒怎麼變,緩緩抬起眼簾來,目光卻隻在幾個與他一般頭發霜白的老人頓瞭頓,最後緩緩道:“多少年瞭,揚州府,沒這麼亂過。”
沈聰大聲道:“隻要七爺你老在,這揚州府,就亂不瞭!”
其他幾個老傢主也紛紛大聲附和起來。
和年輕一輩大多隻是聽過齊太忠的傳聞不同,這些老人,卻是真正見識過齊太忠這一身的傳奇的。
無人不拜服!
對他們來說,這頭齊傢銀狐,便如神人一般,不可戰勝。
然而,齊太忠卻淡淡看瞭眼方才開口說話之人,笑道:“老嘍,鎮不住瞭……”說著,笑容轉苦道:“即便未老,遇到如今這大變局,大勢之下,小小一座揚州府,又豈能抗衡?”
都是人精,聽聞齊太忠的話,幾個老頭子率先變瞭面色。
陳傢傢主陳嶠皺起白眉,緩緩道:“七爺,果真到瞭這個地步?京裡一場風波,韓彬等人被貶出京,形勢不是已經開始轉好瞭麼?”
齊太忠呵瞭聲,淡淡道:“你果真如此以為?”
“這……”
陳嶠面色微變,張開口,卻說不出許多話來。
李傢老傢主看起來要年輕不少,頭發中還帶一些黑發,一對眉毛也隻是花白,他身子骨看起來頗為強壯,聲音也粗重,道:“如今就盼著太上皇萬壽無疆瞭!”
彭傢老傢主倒是更明白些,卻也更悲觀些,他搖頭道:“太上皇上次出宮,解決瞭最後一樁心頭記掛之事,就又回九華深宮榮養去瞭。他老人傢不理外朝之事多年,更不會為瞭千裡之外的幾個鹽商再出來。眼下京中一切照舊,隻是為瞭不打擾太上皇的清靜。可外省卻沒這個擔憂,也不需要忌諱什麼。七爺說的不錯,終歸到底,不是他韓半山和林如海想做什麼,若隻他們想做什麼,反倒好辦瞭。可是,想要革新大政的,是幹清宮裡萬歲爺的意思!這種大勢下,咱們尋七爺又有什麼用?”
吳傢傢主聞言,勃然大怒道:“那怎麼辦?隻能坐著等死,讓林如海和韓半山把咱們一傢一傢的抄完殺光?!咱們朝廷裡又不是沒有人,大不瞭來個魚死網破!!”
陳傢老傢主好奇問道:“吳聘,你準備如何魚死網破?你要造反麼?就憑你手下那百十號鹽丁?”
吳傢傢主厲聲道:“何須造反?隻要咱們把鹽田都毀瞭,把鹽裡攪上石灰,兩淮鹽地沒瞭鹽,江南六省百姓都過不瞭年。就算還有鹽,那些泥腿子又有幾個吃得起鹽?到那時候,自有人揭竿而起!”
彭傢老傢主則沉聲道:“你這是想讓我們都落個滿門抄斬的下場!”
吳傢傢主大怒道:“難道眼下就能落得一個好字?”
齊太忠擺瞭擺手,草堂內瞬間安靜瞭下來,隻聽齊太忠淡淡道:“還不至於此……筠兒昨夜,是受人之請,才同去的四喜樓,對此事,知之不清。不過,老夫已經派瞭二子前往鹽院衙門打聽瞭。得瞭準消息後,再看看到底是什麼緣故。總之,老夫不以為,一個林如海,就能將咱們這幾傢都抄個底朝天。至於白傢……就當是前車之鑒吧,你們各傢誰還有不幹凈的地方,早早抹平瞭才是。真要讓人翻出鐵證來,誰也保不住你們。白傢抄傢,難道是因為鹽務?鹽院衙門當著揚州府的面抄傢拿人,罪證公佈天下,誰會說鹽院衙門是在打壓鹽商?”
聽聞齊太忠這話,大部分的人一下就心安瞭下來。
既然齊太忠說瞭,一個林如海抄不瞭他們,那林如海就一定抄不下去瞭。
至於那些罪證,各傢裡倒是都有一些……
草堂內正說著話,就見齊傢二爺齊萬海大步入內。
齊太忠一生不知生瞭多少子嗣,但真正掌管齊傢大權的,唯有三個嫡子。
長子齊萬年自不必多說,這次子齊萬海,為人四海,交友廣闊,深得齊太忠的喜愛,在齊傢負責江湖事。
齊萬海進入草堂後,先與齊太忠見禮,又與幾大傢族的前任傢主見禮,最後道:“問出瞭個大概,但摸不準有幾分真。”
眾人齊道:“快說來聽聽!”
齊萬海見其父緩緩點頭後,深吸一口氣道:“我原也以為所謂的梅傢舉報是借口,可沒想到,裡面還真有梅傢人的事。梅傢二房梅珍、梅淮父子,前兒才到的揚州府,也去瞭鹽院衙門。黃傢的祖傳之寶,是當年白傢邀請涪翁先生過目,辨別過真偽的。因為那三件寶物中,有一件是黃傢先祖黃庭堅的字。梅傢二房大公子不忿鹽院衙門隻拿梅傢開刀,因此才檢舉出來。而且,不止白傢一傢有事。聽說,還有幾傢……隻是,白傢和京城來的那位太上皇的良臣有過節,所以才拿白傢下手。”
這番話說完,自然是罵聲一片,群情激蕩。
首當其沖者,便是梅傢。
作為本土第一望族,梅傢最出名的不是分得瞭一些鹽引,因此而發瞭些財。
那點錢財,在八大傢看來,不過是小財罷瞭,不值一提。
梅傢之所以能博得一個本土鄉望第一,全因為梅傢出瞭一個涪翁先生,其書法成就,甚至備受太上皇推崇。
再加上涪翁先生本人,心性清傲,淡泊名利,所以八大鹽商之族反而越與之交往。
一來想求其墨寶,以鎮傢族文運。
二來,也如白傢那般,請他點評傢中藏字。
所以,梅傢能知道白傢收藏瞭黃傢的祖傳之寶,也就說的清瞭。
讓其他人驚怒的是,梅傢知道的,不止是白傢,他們傢族中的一些未必見得光的私藏,梅傢也知道!
若是如此,豈不是說現在大傢人人危矣?
鹽院衙門,想吃哪傢就吃哪傢?
“拼瞭!”
“他們要想再這般來,我們就和他們拼瞭!”
“對,大不瞭魚死網破!!”
驚駭震怒之下,幾傢傢主的反應尤為激烈。
不過幾個老傢主,卻紛紛看向瞭面色漸漸凝重起來的齊太忠,喚道:
“七爺,說句話罷!”
“七爺,到底怎麼辦,還得你老來拿章程啊!”
“七爺,咱們都聽你的!”
齊太忠聞言,緩緩抬起眼簾,看向次子齊萬海,一字一句道:“備車,老夫要去見,林如海。”
……
鹽院衙門,忠林堂。
林如海看著滿臉倦色的賈薔,溫言道:“好瞭,也算你功成身退瞭,快去歇息罷。接下來的事,就讓我和齊傢那老狐貍打擂臺。”
賈薔笑瞭笑,關心道:“姑祖丈,你這身體……要不,還是姑祖丈你在後面指點著,我來和齊太忠談?到瞭這個份上,齊傢也沒有太多選擇的餘地瞭。”
林如海卻擺手笑道:“算瞭,你若沒打算和齊傢合夥做事,自可這般。既然你和他傢所謀不小,就不好失去誠信。接下來如何平和的瓜分其他三傢,再去革新新政。主要還是由齊傢自己來操持,我也隻是敲個邊鼓,所以累不著許多。現在的事,就是看齊傢能不能守住本心,不被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暈。齊太忠一世英名,這一次若走穩妥瞭,齊傢也算是真正立瞭起來,以後雖慢慢去瞭鹽務,卻也不必再困囿在小小一座揚州城內瞭。好瞭,你快去歇息罷。我估計,齊太忠也快到瞭。”
賈薔聞言,不再多言,起身告辭離去。
這裡面有太多勾當,是他完全不瞭解的,也就別逞強去參與瞭。
等他離開一會兒後,隔壁耳房才走出兩人來,嘰嘰喳喳說笑著,正是梅姨娘和黛玉。
黛玉見林如海臉上笑意未散,星眸凝瞭凝,嗔道:“爹爹,薔哥兒才多大一點,你就使勁的使喚他,夜裡都不能回傢歇息。我還聽香菱說,薔哥兒如今好似成瞭什麼刀來著,聽著怪唬人的。你可莫要欺負瞭他,在京裡時,賈傢的長輩們就喜歡欺負他。也不知他這是怎麼瞭……”命中克長輩,因此不得喜?
林如海聽聞女兒在為賈薔抱不平,也隻是略略一笑,沒有分辨什麼。
倒是梅姨娘小聲笑道:“雖你是做姑姑的,可也不能隻顧著心疼薔哥兒,難道就舍得讓老爺去連夜奔波操勞?薔哥兒還年輕,他多勞碌些,老爺就能輕快些不是。再者,你方才也聽到瞭,這都是薔哥兒的一片孝心嘛。你若果真心疼他,快要過年瞭,你這姑姑封他一個大紅封,卻不用他磕頭,不就好瞭?”
黛玉聞言“噗嗤”一笑,眉眼流轉間,似看到瞭這個場景下某人的表情,好笑道:“什麼姑姑,人傢從開始就不認,說早出瞭五服呢。”
梅姨娘聞言,笑容裡多瞭幾分深意……
……
PS:建議大傢不要一開始就直接把黛玉代入成薔哥兒夫人,那會少瞭很多樂趣的。即便是讀紅樓,你回頭再讀讀,會發現其實也有一段不短的路程,黛玉才生出小兒女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