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的真正秩序,其實並不是由官府來維持的。
而是由齊、陳、李、彭,白、沈、吳、周八傢鹽商來維持的。
揚州城當然有守備駐軍,但在沒有外敵戰亂時,駐軍隻是個擺設。
況且,守備軍中的子弟,也大都是揚州人。
正如揚州府衙的衙役,大都是揚州人一樣。
所以,隻要八大鹽商傢族在,揚州城的百姓,絕大多數時間裡都能安居樂業。
就算有幫派紛爭,也極少波及到平民。
當然,更不可能波及到八大傢族。
四喜樓不是沒有看場子的護衛,隻是自四喜樓建起那天,這裡連個鬧事的醉鬼都沒見過。
四喜樓的護衛唯一的用處,就是防止有癡迷戲劇入瞭魔的戲迷,沖上臺或者沖去後臺,驚擾瞭唱戲之人。
然而,誰也沒想到,有朝一日,四喜樓內居然會生出大亂來。
白傢雖不是齊傢,但白傢又何嘗弱瞭去?
要知道,白傢背後,可是站著一個皇子郡王!
太上皇第六次南巡時,隨駕諸王公大臣皇子皇孫中,就有隆安帝的第二子李曜,雖非嫡子,如今卻也封瞭恪勤郡王。
一個郡王,在大燕宗室裡其實算不得什麼,大燕如今有幾十個郡王,若不能參與朝政,郡王也隻是空享富貴罷瞭。
恪勤郡王就不參與朝政……
但是,就算他不參與朝政,他也與尋常混吃等死的郡王不同,因為他是隆安帝親子,是皇子。
恪勤郡王府的勢頭雖然已經到頂瞭,可想要衰敗,也得等到下一朝……
白傢有嫡女嫁入恪勤郡王府為側妃,憑借其美貌,以及每年白傢大筆的金銀送入王府,白氏在郡王府乃至在整個宗室內,都有幾分分量。
所以,白傢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韓彬知道,林如海知道,賈薔後來也知道瞭。
以他為刀,拿白傢開刀,勢必會得罪人,會種禍。
但這個世上,想要做事,哪有不得罪人的?
豈有隻占便宜不付出代價的好事?
所謂的新政,歸根到底,是想要打破舊的利益格局,將利益重新劃分。
在此過程中,新舊大政是絕對無法共存的死敵。
賈薔既然不得不站身新政行列,哪怕是隱藏其後,那也算是一種站隊。
再想兩邊討好,各不得罪,那隻會成為兩邊都厭惡防備的墻頭草,最先被打死。
所以,既然註定瞭要站在新黨一邊,對舊黨就不要心存一點仁慈。
“哎喲!這是嘛啊?”
徐臻看的正在興頭上,陡然被打斷後,不高興的怪語一句,然後回過頭來看向臉色陰沉的白子清,笑道:“老白,你傢今兒演的難道不是《驚夢》,是《孫行者大鬧天宮》啊!”
白子清狠狠瞪瞭他一眼,陰冷道:“我說今兒怎麼總覺得不對,原來是來四喜樓鬧事出氣來瞭。如今氣也應該消瞭,該撤瞭吧?恕不遠送!”
他隻當是賈薔今日帶瞭齊筠、徐臻兩個爪牙前來出氣,畢竟當日在梅園時,他曾幫助馮傢兄弟,對賈薔出言不遜過。
如今鹽院衙門氣勢滔天,所以今兒他認瞭!
隻是沒想到,賈薔卻皺眉道:“出氣?出什麼氣?四喜樓的後臺出瞭亂子,白大公子是不是先去看看怎麼回事?”
白子清聞言,自不會相信此事和賈薔無關,隻咬牙道:“賈薔,再鬧下去,就真的過瞭!你莫要以為能將白傢如何,鹽院衙門在揚州府,還不能一手遮天!”
說罷,又看向齊筠,沉聲道:“德昂兄,莫非齊傢果真眼看著鹽院衙門,肆無忌憚的欺負我們鹽商?”
齊筠聞言,輕輕搖頭,看瞭眼不停往後臺沖去的四喜樓夥計,呵呵輕笑一聲道:“右學,不要激動。白傢在鹽務上有什麼問題麼?反正齊傢不知道白傢在鹽務上有何大問題。右學,你年紀不小瞭,說話的時候仔細著些,白傢在鹽務上,難道果真有什麼問題?”
白子清聞言心中一松,忙道:“自然是沒有問題的……”
齊筠聞言奇道:“既然鹽務上沒問題,鹽院衙門怎會欺負鹽商?你糊塗瞭?”
白子清一時弄不明白,齊筠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
眼前看來,他還是站在鹽商這一邊的。
沒錯,肯定如此!
齊傢沒理由站在林如海和韓彬一邊,完全沒道理。
念及此,白子清心裡的忌憚和畏懼頓時減少大半,目光重新傲然起來,看著賈薔冷笑道:“好,既然這裡的事和你們無關,那就好辦瞭。”
說罷,他猛然回頭喝道:“陸叔,進去看看,到底是何方蟊賊吃瞭熊心豹子膽,敢來我四喜樓搗亂!拿下他們,不必留手,死活不論!”
話音剛落,一道身影幾個跨步沖向後臺。
帷幕後打鬥聲一瞬間大增,尖叫聲、哭喊聲、喝罵聲此起彼伏。
其中夾雜著一道女人尖銳的哭喊聲,始終不衰,傳遍整個戲樓,讓白子清臉色愈發難看:
“倩兒啊倩兒,我可找著你瞭!”
“倩兒啊,黃傢和白傢爭買賣被滅門後,我帶著你逃瞭出來,沒想到你又被白傢給奪瞭回去,他們不殺你,卻讓你在這裡當戲子,來羞辱你爹娘的在天之靈,好狠毒的白傢啊!”
“倩兒啊,婆婆再不會丟下你瞭,往後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咱們詛咒那白傢的人都不得好死!”
“晁叔,進去將那滿嘴胡言的婆子給我抓出來!我倒要看看,揚州府有誰敢往我白傢頭上潑臟水!!”
看到戲樓裡滿滿的觀眾一個個吃足瞭大瓜,白子清心中震怒,雖然這些不可能上傷到白傢,卻會讓白傢顏面掃地,他如何能忍?
又一道身影猛然躥入後臺,隻是……
雖然打鬥聲更加劇烈瞭,但那道女子的哀嚎聲卻始終未停:
“白傢從上到下都是畜生,倩兒你別怕,揚州城內的老人沒人不知道十四年前的黃傢滅門案,白傢買通官府,說那是江洋大盜做的,狗屁,如今我們找到人證瞭,這一回,我們一定要討回公道!”
“可憐黃傢七十六口,從八十歲的老太爺,到才出生的小孫少爺,都被白傢的畜生毒死後,一把火燒瞭!”
“白傢,白傢,你們這群沒人性的畜生,我就不信,這世上沒有討公道的地方!”
“啊!”
“啊!”
“砰!”
“砰!”
隨著兩聲慘叫聲陡然響起,兩道身影先後撞破帷帳,倒飛而出,狠狠摔倒在戲臺上,各掙紮瞭兩下後,不動彈瞭。
白子清見之大駭,這兩人是白傢傢主安排在他身邊保護他的高手,等閑技擊高手根本靠近不得。
就算比不得保護在齊筠身旁的那兩個大高手,也差不到哪去。
有這兩人,白子清曾以為天下之大,哪裡都能去得。
卻不曾想,有朝一日,這兩大高手會折在白傢的四喜樓內。
正當白子清遍體生寒時,賈薔卻站瞭起來,轉過身,看著白子清淡淡道:“白公子,既然裡面有人喊冤,而且,還是滅門之仇,不如請她們出來,問個清楚,也好還你白傢的清白。”
白子清看瞭看賈薔,又看瞭看他左右的齊筠和徐臻,額頭冷汗都下來瞭。
他卻不理賈薔,而是死死看著齊筠,一字一句道:“齊筠,白傢若亡,下一個是誰,我不知道。但我卻知道,最後一個,你齊傢一定逃不過!!你們齊傢,昏瞭頭瞭?!”
齊筠搖瞭搖頭,看著白子清嘆息道:“右學還是慎言,你好自為之。”
賈薔根本不給白子清再開口的機會,他回頭道:“裡面有何冤屈,不如上臺來訴。揚州府是朝廷的揚州府,亦是揚州人的揚州府。此間所坐,皆揚州府明眼之人,爾若有冤,不妨上前臺來訴。”
話音剛落,就見一婦人拉著一十五六歲的女孩子上前臺來,跪倒在地上,大聲哭訴起瞭她傢天大的滅門奇冤。
說到最後,放聲大哭。
徐臻目光看瞭看賈薔和齊筠,又看瞭看不知何時被人控制住掙紮不得的白子清,笑瞭笑,而後大聲問道:“那婆子,你說你有證人?十四年瞭,你有什麼證人?莫不是在說謊誣賴白傢清白?”
誰料那婆子尖聲道:“有,我們有證人,證人不是別人,梅傢二房的大公子就是證人。梅傢恨被白傢出賣告發走私私鹽,所以才把證據告訴瞭我。當年白傢動手的人還有人活著,可以作證。當年白傢收買的官府仵作,也可以作證白傢先下毒害死瞭黃傢,最後才放的火。對瞭,我還有證據,我黃傢有三樣祖傳寶貝,揚州府知道的人不少,齊傢、陳傢和彭傢傢主都親眼見過。可黃傢滅門後,官府卻說我黃傢的那三樣祖傳寶貝都燒毀瞭。但是,梅傢二房的大公子卻說,他在白傢做客時,曾親眼看到過那三樣寶貝,就在白傢的寶庫裡!”
“胡說八道!”
“胡說八道!”
白子清見這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婆子說的頭頭是道,心裡既驚恐暴怒,又心寒震驚。
黃傢當年的確為白傢所滅,鹽商爭鹽民鹽路,乃至爭鹽場和鹽引,彼此間暗殺攻伐本就是常事。
每一次八大鹽商更迭,背地裡都暗藏著無數腥風血雨。
但是,這些事早已經被白傢收尾幹凈,沒聽說過什麼黃傢後人。
可是若不是真是黃傢後人,又怎會知道的這樣清楚?
最重要的是,這婆子又怎會知道黃傢那三樣祖傳之寶在白傢?!
所謂的梅傢大公子見過純屬放屁,等閑連白傢旁支都見不著,梅傢二房的大公子能見到個屁。
但是,到底是誰泄露出去的?
白子清哪裡肯認,大聲道:“賈薔,我不過小小得罪你一回,你居然就安排這樣的陰謀可坑害我白傢,你好歹毒的心思!我就不信,你能在揚州府一手遮天!!”
賈薔淡淡道:“究竟是真是假,等尋到瞭黃傢那三樣祖傳的傳傢之寶,不就清楚瞭?再者,就我所知,你白傢所滅之門,又何止一個黃傢……也罷,這樣定罪,未免你說我仗勢欺人,冤枉你白傢,今日,我就請諸位看戲的看官們,同往白傢,看看到底有沒有確鑿的罪證,證明白傢為爭奪生意,滅人滿門的罪行。若有,自然是國有國法,依法定罪。若沒有,就以我賈某人的項上人頭,來為白傢洗刷冤屈,如何?”
……
揚州西城,白傢。
白傢大門前,一隊隊鹽丁踩踏著血水進入。
鹽院侍禦史陳榮,面色肅煞的看著地上已經碎裂的白府門匾,心中激蕩而沉重。
不打破揚州八大鹽商的格局,鹽政革新就無從說起。
可是打破瞭後,又將遭受多少自天而降的反噬,誰又知道?
但願,掌院大人和半山公,能承受得住,承受得起……
念及此處,陳榮不得不格外感慨一句:
梅傢,義士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