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林如海的怒氣,賈薔面上依舊不起波瀾,他欠瞭欠身,肅聲道:“姑祖丈且息怒,我不願做官,非我心無大志,相反,我實有狂妄之志也。”
林如海聞言,皺瞭皺眉頭,道:“狂妄之志?我卻不知,連官都不願做,你談何志向?又能狂妄到何處?”
賈薔理解林如海的心思,莫說是此時,便是前世,月入兩千的公務員也遠比月入過萬的白領更有社會自豪感。
畢竟,公務員是主人,白領是渣渣……
而在當下這個世道裡,更是明言“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此處的讀書,非做學問之讀書,而是做官之讀書……
千百年來皆是如此,林如海又怎能例外?
黛玉一雙星眸,也亮晶晶的看著賈薔,似希冀他能說出什麼驚世有趣之言。
賈薔緩緩道:“姑祖丈,在我看來,所謂官,即便是最好的官,隻要做到兩點即可。”
“哪兩點?”
聽聞此言,林如海心中愈發不喜,沉聲問道。
他一生之志,也不過是做一個能於青史留名的名臣,也不敢奢望做最好的官。
孺子就敢妄言!
在林如海的皺眉註視下,賈薔卻並未怯場,他正聲道:“一為廉,二為公。所謂吏不畏吾嚴,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公則民不敢慢,廉則吏不敢欺。是而公生明,廉生威。所以,小子以為,當官隻要做到廉潔、公正即可成為名宦。”
林如海生生氣笑道:“黃口孺子,說得輕巧,你以為廉、公二字,就這樣簡單能做到?”
賈薔微笑道:“當然不可能這樣簡單,因為這要經過不知多少誘惑和鬥爭。但小子卻以為,就算做到瞭廉和公,又能如何呢?”
林如海聞言面色一凝,道:“又能如何?依你之見,古之名臣都成瞭廢物?”
賈薔忙搖頭道:“豈敢如此狂妄?我隻是以為,縱然天下官員,人人皆清廉公正,可於民而言,也隻是有一個穩定安全的生活環境罷瞭。可民能不能生活富足?能不能生活餐餐有肉,不再吃雜糧陳糠,都能吃得起新米?能不能穿得上保暖喜歡的新衣?能不能讓傢傢戶戶的孩童都能念得起書,無論男女?
不可能的,即便是歷朝歷代號稱君明臣賢的盛世,生活貧賤者,依舊占天下百姓七成以上。故而才有’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之嘆。
所以,我以為,就算我去做官,做到宰輔之位,用心輔佐君王,使得天下大治,終究不過是重復前朝盛世之像罷瞭。”
林如海聞言,一直看著賈薔,待他停頓下來後,瞇眼審視著他,肅聲道:“你果然狂妄!那你又想做什麼?你的狂妄之志,又是什麼?你說的這些,都是因為無商不富?莫非你想讓天下人都去經商?”
賈薔慚愧一笑,道:“並非如此,具體如何去做,還未想明白,隻是想摸石頭過河,一點點探索。總之,去做些有意義的事就好。當然,我並非說做官就沒意義。天下若無好官,必然不穩。若天下不安穩,那一切都白搭。所以有姑祖丈這樣的好官,是我能任性妄想的前提和保障。隻是天下有志於安定天下的大才如過江之鯽,不缺我這一個。我就想去做些異想天開之事……且我以為,隻要不虛度年華,不管做什麼,都是值得的。”頓瞭頓,又道:“如今我父母爹娘都不在瞭,祖宗門楣也輪不到我去光耀,所以,我想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林如海聞言,看賈薔良久後,輕輕一嘆,道:“總算還有些自知之明……做人,做官,最難者,便是這自知之明四個字。你這點年紀,就能有此悟,可見汝之天資不俗。若是去做官,必然能做到名臣。”
黛玉卻奇瞭,笑道:“老爺這話,是不是太抬舉薔哥兒瞭?他雖是個好的,可哪裡看也不像是名臣呀。”
賈薔側目橫視,黛玉瞥瞭眼,嘴角彎起。
林如海呵呵笑道:“古人雲:三歲看大,七歲看老。薔哥兒想法清晰有條理,明白己身之長短……”
黛玉好笑道:“他這樣驕狂的人,還明白自己的長短?”
賈薔奇道:“我不明白自己的長短,難道你明白?”
黛玉哼瞭聲,脆聲道:“我就明白!”
嗔瞭賈薔一眼後,轉頭對林如海道:“爹爹啊,你不知道薔哥兒有多驕橫,他總說和我們是出瞭五服的遠房親戚,要不是老太太點瞭他的將,他都不願意來呢。”
賈薔尷尬笑道:“以前並不熟,再者,林姑姑你之前也沒說讓我送你。你若開瞭口,我肯定會考慮的。”
黛玉氣笑道:“爹爹你聽聽,可見他對我沒甚孝心。”
林如海也好笑,道:“薔哥兒比你還大幾歲,讓他有孝心?”
他不扯這些小兒女之事,說罷看著賈薔道:“既然你不願意為官,怎聽你姑姑說,你還想進學考功名?”
賈薔道:“當下世道,畢竟還是讀書人的天下。有功名在身,往後行事總能便宜些。太上皇雖許我除天地君親師外可不跪,但或許有人不認也說不準。”
林如海語重心長道:“薔哥兒,此事你還是要再多想想。你年紀還小,不急於做一生之決定。”
賈薔苦笑道:“因醉仙樓那番際遇,再加上太上皇三次恩典,我在士林中的名聲,如過街之鼠。且我之志,實不在宦海之中。”
黛玉在一旁白瞭他一眼,對林如海道:“爹爹別理他,在傢裡連老太太都說不服他,大舅舅二舅舅也早沒瞭這個指望瞭。”
林如海聞言沉默片刻後,道:“總先考取功名再說罷……我書房中,多有存書,你自可翻閱。若有不懂之處,可來問我。聽你姑姑說,年後你想搬出去住?”
賈薔看瞭眼俏臉微沉的黛玉,微笑解釋道:“姑祖丈,因我之志在俗務,所以難免會有一些經濟營生上的勾當。姑祖丈堂堂探花禦史,第一流清白官員,養望天下,我實不願因一點蠅頭小利之事,壞瞭姑祖丈的清名。姑祖丈以後是要入軍機當閣臣的,若因我之過為人指摘清名,我這個晚輩又哪裡擔當得起?實無疏遠之心。”
林如海聞言呵呵一笑,道:“這你卻是想多瞭,我病重期間,早已將公務悉數托付於侍禦史。請辭致仕的折子連同遺折,也一並送到都中去瞭,不會受你牽累什麼。”
賈薔聞言搖頭道:“姑祖丈如今身子骨最多再將養數月,就能痊愈。以姑祖丈之功勛和名望,以及簡在帝心的聖眷,大用是遲早的事。林傢四世列侯,姑祖丈更是探花出身,位列天下第一等肥缺十數年,無絲毫瑕疵之過,待姑祖丈身體大愈後,便是直入宰輔軍機都不為過。豈能因我之過,壞姑祖丈之大事?”
林如海聞言眸光閃動,盯著賈薔道:“怪道你姑姑對你刮目相看,你這般眼界,實不像你這年歲該有的。薔哥兒,你小小年紀,怎會有如此看法?”
他確實是震驚瞭,若是一個朝中老臣能說出這些,他不在意。
可一個半大少年,能沉穩的說出這番話來,著實有些不俗。
賈薔卻有些慚愧,他自然不能說,前世畢竟看瞭十來年的新聞聯播,又當瞭七八年的網上“政局委員”,真讓他治國肯定完犢子,可是以全局的視角進行“高屋建瓴”的鍵盤炮,賈薔當真隨時可入陸地真仙哪……
所以,也就不怪他能語出驚人瞭。
見林傢父女二人齊齊看著他,賈薔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瞭笑,道:“姑祖丈過譽瞭,談不上什麼眼界,隻是無事時的胡思亂想罷瞭。”
林如海有些累瞭,依靠的背靠上,輕聲道:“你若果真無意仕途,也並非是壞事。經歷此遭,我也有些悟瞭。若在之前,我斷不會與你這樣的小輩說這些話,也不認為,有說話的意義。可經歷一遭生死,我才明白過來,除卻君王天下事外,也還有許多不能放下的事。修身、齊傢、治國、平天下。若己身不修、小傢不齊,又談何能治國平天下?所以,對傢裡人願意分出些功夫來,聽聽你們的想法,也是好的。你有一句話說的對,隻要不虛度春秋,做什麼都是有用的,並非一定要當大官。不過,你也有一事想多餘瞭。若是我的官聲和名望,是你一個小小孺子做些書局生意就能敗壞的,那這些年的官兒,豈不是白做瞭?放手施為吧,左右不過半年的光景。”
他林傢四世列侯,代代皆有人才出。
論官場之人脈,誰敢小覷?
若非如此,他不過林傢一孤子,當初一等榮國公賈代善又怎會將掌上明珠許配與他?
身世優越,但因丁口單薄,所以使得兩代帝王,都視其為可倚重之臣。
這樣的身世,這樣的官聲名望,的確不是賈薔那點小動作能影響到的……
然而聽聞此言,賈薔卻忽地福至心靈,脫口而出道:“姑祖丈,莫非半年後,你也要回京做官瞭?!”
黛玉聞言,猛然側過臉去,不敢置信的看向她父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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