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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A New Day:阿維尼翁

  說是要告別巴黎,無奈命運弄人,寥寥幾日江洋竟又踏回這個燈紅酒綠的城市,隻是自己的軀殼仿佛已經腐爛掉瞭,雙眼疲憊而無神。

  “洋,你去而復返,就是為瞭聊聊蘇昂?”莉亞吐出一個煙圈,空氣中彌漫著又濕又重的味道。

  “不是蘇昂,是雙。你不會讀就別讀瞭。”江洋苦笑連連,還被二手煙狠狠嗆瞭一口。

  “行吧。反正你講瞭這麼一大段,一句話說就是把她弄丟瞭。”莉亞點瞭點煙灰。

  “差不多。”江洋拿起酒杯,發現已經見底。

  “你愛她嗎?”莉亞也不廢話。

  江洋沉默,招呼調酒師加瞭杯酒,直到沒借口躲避,才吐出三個字:“不知道。”

  “喝這麼多,你今晚開不瞭車去阿維尼翁瞭吧。要大半天呢。”莉亞媚眼如絲,不顧吧臺還坐著其他客人,直接一把攬上江洋的肩膀:“要不晚上來我傢住?”

  “沒心情做那些事。”江洋推開莉亞,語氣平淡而堅決。

  “那答案不很明顯瞭。”莉亞笑瞭笑:“認識蘇昂之前,你可是一直是有心情的。我不記得花房姑娘是什麼阻礙。”

  “是雙……”江洋再次強調,進而一言不發,繼續悶頭喝酒。巴黎古老的新橋,吉維尼靜美的花園,魯昂莊嚴的教堂,勒阿弗爾燦爛的日出……莉亞每一個問題問出,江洋腦中都倒帶般閃過一幕幕清晰的畫面。隻是內心深處,白色的花房仍站在那裡,房外一片紫色的薰衣草已紮瞭根。

  “查理五世的心臟在魯昂,我的心臟註定在阿維尼翁嗎?”江洋心中苦笑。

  “其實,如果我是你……”莉亞突然開口:“我隻會做兩件事,二選一。”

  “如果我愛花房姑娘,明天直奔阿維尼翁,早日結婚。多餘的事情一件也不多做。”

  “如果我愛書昂——這次我讀對瞭嗎?我會留在巴黎,或者勒阿弗爾——隨便哪裡——隻要不是阿維尼翁。然後一遍一遍打她的電話……”莉亞又吐瞭一口煙圈:“被屏蔽瞭就換個號碼,這沒什麼難的。如果再見面,再也不要把她弄丟瞭。”

  江洋一直抬著頭認真聆聽,但從頭至尾保持沉默,像是已經被酒辣壞瞭嗓子。

  “可是,洋。你這麼糾結,無非是因為,你既想打爆她的電話,又想去阿維尼翁。我們法國人常說,人不能同時在兩個地方。”

  江洋瞳孔一縮,像是被猜中瞭心思,但隨即目光又恢復死寂。

  “我們法國人還說,沉默即是同意。”莉亞又動瞭動嘴角,笑靨如霧。

  阿維尼翁已經近瞭,江洋正在停車場休息。雖在巴黎耽誤一日,今天卻是一大早連開六個小時,午飯都可以推到阿維尼翁再吃瞭。江洋已是饑腸轆轆,但仍沒有心思去回憶那些熟悉的餐廳,隻是望著手裡新辦的電話卡癡癡出神。

  “人不能同時在兩個地方……”莉亞的話還縈繞耳邊。江洋明明吹著空調,心中卻燥熱無比。同樣糾結的感覺在辦理手機卡的時候剛體會過,左腦的聲音說:你如果要去阿維尼翁,為什麼要辦電話卡?右腦的聲音說:你如果辦瞭電話,是不是決定瞭不去阿維尼翁?最後,千頭萬緒隻能以一個問句結束:先辦瞭再說,萬一有用呢?

  卡都辦瞭,電話先打出去再說。現在的江洋也隻得用一連串問句逼自己做決定。

  說不定雙雙已經回國,號碼打不通呢?

  說不定雙雙根本就不接呢?

  說不定雙雙接起電話又把這個號也屏蔽掉?

  終於,顫抖的手指把一串熟悉的號碼撥瞭出去,整個手機屏幕仿佛從未停止震動。

  “喂。”雙雙冷漠的聲音傳瞭出來。江洋心裡松瞭一口氣,卻好像又更緊張瞭。

  “我……我想見你。”江洋省去瞭所有寒暄。

  “好。我在斷橋上。”雙雙好像一點也不意外。江洋這才意識到,雙雙一接電話說的就是中文。

  “哪個橋?”江洋急切地問,突然靈光一閃,驚愕無比:“阿維尼翁斷橋!你在阿維尼翁?”

  “是的。快點。”雙雙掛瞭電話,江洋瘋瞭一樣發動汽車。

  一小時後,聽到身後的聲音,憑欄遠眺的雙雙轉過身來,遠處背著畫板的江洋跑瞭過來。這氣喘籲籲的樣子,雙雙還是第一次見,之前兩人瘋狂性愛時都不曾有過。

  “你和李文光有什麼區別?”雙雙的問候並不友好:“隻是因為我要走,就把我一個人丟下嗎?”

  “對不起。”江洋無言以對:“這兩天過得怎樣?”

  “還能怎樣?白天睡覺,夜裡和爸媽吵架。”

  江洋把背後的畫板取下,遞給雙雙:“之前說好的,我還欠你一幅畫像。”

  雙雙有些驚訝,雙手接過。畫上卻不是江洋曾經計劃的讀書少女,一座古老得仿佛有魔力的橋橫亙在塞納河上,兩側的浮雕栩栩如生。

  “新橋?”雙雙揚瞭揚眉,目光定格在那個橋上做著蹩腳芭蕾動作的黑衣少女。

  “你確實把我胸畫小瞭。”雙雙語氣不再冷淡至極:“我很喜歡。謝謝你。”

  “你喜歡就好。”江洋如釋重負。

  “所以你在巴黎待瞭一天是為瞭畫畫?我還以為你去找莉亞再續前緣瞭。”雙雙態度隻軟瞭一句,繼續犀利起來。

  “在巴黎畫畫用瞭半天——你知道我回過巴黎?”

  “我早就用你的手機分享瞭位置給我自己。”雙雙語氣冷淡,臉色卻微紅,對江洋的在乎似要滿溢而出。

  “怪不得。這可能是我唯一一次慶幸把手機給瞭你。”江洋撓頭笑道:“當頭豬挺好。”

  “那你也知道還會再見到我?還畫畫給我?”

  “我不知道。如果見不到,我就自己留著……我不想忘。”

  雙雙沉默,轉身又向遠方望瞭一眼,又轉回來。

  “帶我去花房。”

  雙雙把畫遞瞭回去,望向江洋不解的表情,一字一頓。

  “我愛你。”

  江洋手一抖,差點把畫摔掉。剛要開口,又被雙雙伸手打斷。

  “不必瞭。你給不出我想要的回應。”

  雙雙上前扶瞭一下江洋沒拿穩的畫,幫著他把畫背在身上。江洋的動作笨拙僵硬,完全不似平時。心聲完全吐露的雙雙卻如釋重負。

  “我以前總想讓你遠離阿維尼翁,遠離什麼花房。現在我改瞭主意,我們一起去戰勝她。”

  “那走吧。”江洋也堅定起來:“這句回答我先欠著。從花房出來以後補給你。”

  城堡一樣的花房曾經出現在雙雙的夢裡,灰磚紅瓦,浪漫大氣——但那並不是什麼美夢。可現在眼前的花房,卻是美極瞭。更確切地說,即使白色的小木屋和風車樸素得不起眼,遍地紫色的薰衣草張牙舞爪,絢麗至極。雙雙竟一時分不清自己是否還在夢中。

  “正是普羅旺斯薰衣草的季節啊……”下瞭車的江洋感慨起來:“可是估計你沒心情聽我這個導遊給你講解。”

  “你不進去嗎?”看著江洋走出幾步,又回頭。雙雙也下瞭車。

  “我還有個問題。”江洋又走回來:“聽你在橋上說和爸媽吵架,我才想明白。你之前每個地方都要單獨開一個房間,就是為瞭和爸媽聯系嗎?”

  “你以為呢?”雙雙翻瞭個白眼:“李文光回國大半天就夠瞭。我爸媽可不是要追著問我情況。難道你爸媽……”

  雙雙突然語塞,想起江洋父母已經早逝。

  “洋哥,對不起。”

  “沒事。有爸媽掛念挺好的。”江洋抿瞭下嘴唇:“隻是沒想到你為我付出這麼多。怪不得每天都睡不夠。”

  江洋正要轉身離開,卻又被叫住。雙雙幹脆跑瞭過來,抱住江洋。

  “你沒必要擔心。吵瞭幾架,爸媽已不會再幹涉我的婚姻。李文光也算是個爺們,說分手是兩個人共同的決定,沒把責任都推給我。”

  雙雙抬起頭,眼睛看著江洋的眼睛。

  “我為你付出,因為我願意。你如果決定和我在一起,也隻能因為你願意。這幾天我很快樂。你不欠我什麼。”

  江洋無言,也抱瞭抱雙雙,終於回頭踏進花房。雙雙不知怎的又想起瞭那個噩夢。夢裡的花房大門砰的一聲打開,瀉出陣陣狂風,把江洋向內卷,卻把自己向外吹。兩個人看著對方卻越來越遠,花田裡妖艷欲滴的花朵們放肆地狂笑。

  她本來鬥志高昂,信心滿滿。但看著江洋越走越遠,內心愈發忐忑。

  當背影完全消失在門裡,雙雙已泣不成聲。

  “請進。”

  正值盛夏,花房裡面也是陽光明媚。一個白衣如雪的少女坐在沙發上,聽到敲門聲便站瞭起來。

  “這個走路的聲音——洋,是你嗎?”少女開口,但又有些疑惑:“怎麼步伐有些沉重?”

  “伊芙琳,好久不見。”江洋整理瞭一下緊張的心情,把背上的東西卸下:“當然重。我還帶瞭三幅作品呢。都是莫奈畫過的東西。”

  “感謝主!”少女開心極瞭,隻是肢體依然平靜,沒有任何表現:“我可以摸摸它們嗎?”

  “沒問題。”江洋走上前去。

  “普羅旺斯的薰衣草多迷人呀。小姑娘你怎麼在哭呢?”

  雙雙仍在原地,一個白發的法國老奶奶從花田中走瞭過來,手裡還提著一籃剛收割的薰衣草。

  “你和洋一起來的?我遠遠地好像看到他瞭,但眼睛實在不行,看不真切。”

  “奶奶,您認識洋?”雙雙吃瞭一驚,趕忙問道。

  “是呀。很多年前他在我傢住過一年,是我孫女伊芙琳的偶像呢。”老奶奶把籃子放下,笑著答道。

  “這幅是勒阿弗爾的日落,那這幅呢?”白衣少女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畫,又拿起另一幅。

  “這是吉維尼的睡蓮。”江洋緩緩說道,沒有一絲不耐煩。

  “哇是莫奈傢中的睡蓮嗎?要是能看到就好瞭。”少女直接坐在地上,雙手一點一點地撫摸著畫的邊緣。纖細蒼白的手指仿佛要把所有顏色都刻在心裡。

  江洋仍是靜靜的站著,竟也像極瞭一株睡蓮。

  半晌,白衣少女累瞭,又起身坐回沙發上。江洋收起三幅畫,靠墻放到一邊,突然開口。

  “我們……有個關於莫奈的約定,對嗎?”

  “你是洋的女友?”老奶奶繼續問道。

  “不。我隻是個愛慕他的人。願意跟他到天涯海角。”江洋仍未出來,雙雙更加緊張。

  “他不愛你嗎?”

  “也許……他愛的也許是您的孫女呢?他們好像有個約定。”雙雙猶豫許久,還是對陌生人袒露心扉。

  “有所耳聞。但那是好些年前瞭吧,洋還住在這裡的時候。”老奶奶沒什麼反應,隻是不緊不慢地聊著天。

  “可他似乎念念不忘。”雙雙苦笑著搖瞭搖頭。

  “這有關系嗎?”老奶奶喋喋不休:“他留在花房我會很開心。可如果是你陪著他來到這裡,他理應會陪你離開。”

  雙雙愕然。

  “小姑娘,你可以相信老太婆幾十年的經驗。愛情不是一個約定,也不在一張雙方簽名的紙上,甚至不在任何人自以為得到愛情的瞬間……”

  “真正的愛情,隻存在於追求愛情的過程中。”

  “約定……”白衣少女面露紅暈,喃喃自語:“當然記得。”

  “但是……”江洋突然發現自己開不瞭口。

  “但是?”白衣少女苦澀一笑。江洋滿臉羞愧,盡管不會被看到。

  “洋,你很自責是嗎?我能聽出來。”少女的聲音仍然溫柔。

  “對不起……”江洋聲音有些顫抖,被死死抓住的上衣下擺快皺成瞭廢紙團:“我答應瞭照顧你一輩子,卻失約瞭……”

  “洋,你總覺得是我在巴黎救瞭你的命。但你知不知道,我對你的感激?”

  白衣少女臉頰還掛著幾滴淚水,笑容卻明媚起來,江洋一時呆瞭,竟不知該說什麼。

  “我失明後,無數次想在一片黑暗中瞭結此生。但摸著你的畫,就像主在呼喚我,我明白自己不能拒絕主的拯救。”

  “忘瞭讓你悲傷的約定吧。我屬於這個小花房,你屬於外面的世界。你不欠我什麼。”

  “奶奶,又去收割薰衣草啦。需要我來幫您嗎?”

  江洋終於出來,眼角紅紅的,先跟老人打瞭個招呼。同樣眼圈濕潤的雙雙趕忙快步上前。

  “洋,好久不見啦。越來越精神瞭。”奶奶笑著向屋裡走去:“你先陪陪這個等你的姑娘吧。”

  “好的。晚些再來看您。”江洋目送老人進屋,轉過身動瞭動脖子,張開手臂舒展瞭下身子。

  “花房姑娘呢?”雙雙伸手打斷瞭他的拉伸,眼裡滿是焦急。

  “你一直是對的。”江洋又不緊不慢地整理皺皺的衣服:“花房姑娘的故事是我編的。”

  “什麼?”

  “沒有花房姑娘。這裡面確實有一個美麗善良的姑娘伊芙琳,對我很重要的一個女人。但沒有花房姑娘。”

  江洋停下動作。抱住雙雙,再次眼睛看著眼睛。

  “如果世界上非要有一個花房姑娘,那也隻能是你。這是我欠你的回應:我也愛你。”

  兩個人深深地吻在一起,寬廣的天空,潔白的小木屋,連綿的薰衣草,沒有什麼能再分開他們。那輛奔波多日的汽車迎回熟悉的兩個人,在盛夏的熱浪中向遠方緩緩駛去。江陽打開音樂,雙雙搖下所有車窗,明媚的歌聲立即回蕩在紫色的阿維尼翁。

  我獨自走過你身旁

  並沒有話要對你講

  我不敢抬頭看著你的

  噢~臉龐

  你問我要去向何方

  我指著大海的方向

  你的驚奇像是給我

  噢~贊揚

  你要我留在這地方

  你要我和它們一樣

  我看著你默默地說

  噢~不能這樣

  我想要回到老地方

  我想要走在老路上

  這時我才知離不開你

  噢~我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