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上午,全體工作人員參加瞭熊局長的追悼會。

  地點在二樓大禮堂。舞臺上,暗紅色的幕佈低垂,上面裝飾著白花。

  熊局長的大幅照片懸掛在幕佈正中。照片上,他戴著金絲眼鏡,面帶微笑,儒雅得像個文科教授,一點都不像手握實權的官僚。

  主持追悼會的是劉副局長,他特別強調,熊局長的死因是心肌梗塞。

  其實,臺下幾百號人,每個人都心知肚明。但人人神情肅穆,包括熊局長的傢屬。他有兩個兒子,二十多歲,看樣子都受過良好的教育。

  熊局長的夫人已經年過半百,衣著得體,看起來頗有風度。她嘴唇緊閉,捏著一條手絹,不時拭擦一下眼角。

  劉副局長念著悼詞,追憶著熊局長的生平和功績。念著念著,他聲音哽咽瞭,最後還抽泣地流下瞭眼淚。看得出,他是流露出瞭真情。

  禮堂裡的氣氛越來越壓抑,漸漸的,抽泣聲從各個角落裡傳來。

  我抬頭看著幕佈上的大照片,幾乎產生懷疑:這個人,難道真的死於心肌梗塞?

  轉念一想:其實死瞭就是死瞭,名聲、地位、功績一切歸零。究竟是哪種死法,對於死者來說,毫無意義。隻要眼睛一閉,塵世的所有,從此和他全無關系。他的名聲、地位、功績,以及何種死法,都變成光環或枷鎖,拋在瞭生者的身上。

  他是死瞭,但其他人還得繼續掙紮著活下去。

  我在人群中尋找小敏,發現她和一群女同事混在一起。她穿著深色西裝,面無表情,仿佛眼前發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我暗暗嘆瞭一口氣,心裡不禁有些淒楚。

  我想起熊局長死前那一天,和我說的那些話:“……上山容易下山難!男人嘛,弱點永遠是女人。說起別人,總是很容易;但自己遇到瞭,也是滿地雞毛……”

  想到這裡,我抬頭看向那幅大照片,熊局長好像在對我微笑著,在問我:“喂,小鄭啊,我說的沒錯吧?”

  我在心裡默默向他說瞭一句:——謝謝!

  熊局長這麼聰明的人,最終還是沒能下山,也許就慢瞭一小步。他用自己的生命,作出瞭最後的驗證。

  這時,哀樂響起,悲傷的曲調在禮堂裡徘徊。大傢開始排著隊,朝舞臺走去,和傢屬握手,然後向那幅照片鞠躬。

  我跟著人龍慢慢朝前移著,小敏就在我前面不遠,我看不到她的面容。從背影看,她一直顯得很鎮定。

  …………

  那天因為有追悼會,隻上半天班。

  下班後,我來到小敏的住處。

  她住的地方依然寂靜。樓下的池塘水淺瞭,但顯得更加清澈。池塘邊那幾棵低矮的楓樹,葉子漸漸泛出瞭紅色。

  不知不覺,秋天已經降臨很久瞭。

  這次我來,是想問她一些事情。另外,也想拿回我放在這裡的東西。

  我走上樓,敲瞭敲門。

  開門的是一個六十左右的婦女,“你找哪個?”她用雲貴川一帶的方言問道。

  “您好,我是汪小敏的同事。請問小敏在傢嗎?”我有禮貌地問。

  “喔,小敏的同事啊?請進請進!”婦女熱情地邀請我進去坐。她穿著剛買的衣服,新簇簇的,看起來價格不菲。隻是穿在她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別扭,“小敏剛出去,說隔一會兒就回來。”

  “您是——?”

  “哦,我是小敏的媽媽,”婦女忙著給我泡茶,她有些拘謹,“我是貴州銅仁的,才來這兒幾天,啥子都不懂,你不要見笑啊!”

  “沒關系!”我微笑著吹瞭吹茶葉,喝瞭一口,“小敏和我說起過您,伯父怎麼沒有來?您的病好沒有?”

  “哎呀,你簡直太好心瞭!……”婦女感激不已,開始嘮嘮叨叨地談她們的傢事,她的鄉音很濃,我最多聽得懂一半左右。

  我微笑著聆聽著,不時點點頭,插上一兩句。我朝那間臥室看去,門半掩著,裡面煥然一新,什麼都變瞭。那張情趣大床換成瞭普通的宜傢松木床。就連窗簾,也變成瞭白色的百葉窗。

  客廳裡,電視機、沙發還是老樣子。

  我上次送給她的小擺件,還是在老地方,蒙上瞭一層灰塵。

  過瞭半個小時,小敏依然沒有回來。我隻好起身離去,小敏的媽媽一臉遺憾,她誠懇地說,可惜這裡沒有廚房,否則一定要留我吃晚飯。

  我發現越是山裡人,越看重這些禮數。真不知現代社會是進步,還是退步瞭。

  我感謝瞭她,離開瞭小敏的住處。回到車裡,我給小敏發瞭個短信,讓她放心。“那天晚上,你一直和我在一起。”我寫道。

  想一想,又加瞭一句:“我說過,我會救你的。”

  短信發出去後,我又覺得這樣說有點畫蛇添足。想要收回,但已經太晚瞭。

  發完短信,我從口袋裡掏出那個小擺件:那是一隻可愛的小狗,做工很精致。

  …………

  我本來想回傢的,但看瞭看時間還早,便驅車去瞭百貨大樓。

  那裡永遠人潮洶湧,人人都好像有花不完的錢似的。我走進三樓一間高檔禮品店,選瞭半天,最後買瞭兩隻玩具熊。一大一小,好像一對母子,憨態可掬,連我一個男人看瞭都喜歡。

  然後,我買瞭一張精美的卡片。

  我已經想好瞭,明天下午,就把禮物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