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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冰消雪融

  讓娘親愁容滿面,使得冰山雪峰染上一層陰翳,本非我之所願,但事已至此,哪有回轉的餘地?

  我不忍心打擾娘親的繁復思緒,隻得沉默以對。

  丟掉瞭洛乘雲這個包袱,我本以為母子二人就算不能共享天倫,至少也可如谷裡那般相敬如賓,卻沒料到車輿裡靜謐異常——以往我與娘親共乘馬車時並非沒有沉默過,但那是心照不宣的,而非此時的齟齬尷尬、坐立不安。

  我和娘親各懷心思,車輿卻並未稍止,搖搖晃晃地將我們送回瞭拂香苑。

  跟著有些魂不守舍的娘親進瞭庭院,那隱約透著熟婦風韻的仙影略顯落寞隱,我忍不住呼喚:“娘親!”

  仙子身形一頓,回首強顏歡笑道:“霄兒,娘有些心亂,要靜思一會兒,今日不要打擾娘瞭。”

  我糾結地“嗯”瞭一聲,隻見她自顧自回瞭東廂房,也不知是否聽到我的回應,拂袖關門,再無動靜。

  娘親如此糾結萬分,我心中也尤為不忍。

  讓母親進退維谷,實非人子所為之事。

  我既無練劍揮鋒的心思,亦無采練元炁的興致,便坐在庭院的石桌前,心亂如麻,時而擔心愁緒滿溢的娘親,時而猶豫於斬斷心中禁忌,時而恐懼於母子交惡,時而驚怕於各擁情人……

  萬般滋味,齊齊在心頭翻騰,猶如打翻瞭灶臺上的調料,百感交集,連赤鳶樓幾時送來晚食我都毫無印象,那豐盛的佳肴昨日嘗來還算可口,此時卻隻覺得食之無味、如同嚼蠟。

  我心中擔憂娘親未進晚食,但有想起她臻至武道極境的修為,幾乎與修仙傳說中“辟谷”無異,平日間早晚用食也僅限於清淡的蓮子羹,想來是不怎麼需要用食的,更況且娘親還特意囑咐不要打擾。

  心不在焉地用瞭晚食,草草沐浴更衣之後,我便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不知娘親是否如我一樣徹夜難眠,但這卻是我自習武練氣以來第一次心亂如麻、夙夜難寐,思緒紛呈卻又空如太虛。

  直至月落西山,星河漸曉,睡意攀上血骨,才將我拖入沉眠。

  我並沒有做什麼光怪陸離的綺夢,也可能是身在夢中而不自知,但漸漸的,一縷溫潤而又清冽的柔軟觸感入瞭我的意識,仿佛是嬌小嫩滑的美人蛇貼身爬行,又仿佛是瓊漿玉液在身上流淌。

  “唔……”我勉強睜開瞭一條縫,卻見一隻雪白玲瓏、軟若無骨地柔荑正在面頰上緩緩愛撫,仿佛在摩挲精美易碎的瓷器。

  而它的主人,毫無疑問是仙姿蓋世的娘親,但本應清凈無情的仙子,此刻卻染上瞭人間七情六欲——那嫣粉櫻唇勾勒著一抹淺笑,桃花美眸中閃耀著慈愛的光芒,柔順青絲之後綻放的明光,似乎化為瞭仙子身上的輕飄羽衣,我恍若見到瞭聖潔沐光的送子娘娘。

  此時此刻,娘親仙顏上洋溢著的是我暌違已久的母愛,久到我已忘得一幹二凈。

  “娘親……我是在做夢嗎?”我已然雷炎朦朧,輕輕動瞭動面頰,感受著娘親若溫若寒的玉指摩挲與愛撫。

  我萬分肯定自己神志無比清醒,感受真實萬分,但正因如此,反而讓我有種置身夢境的錯覺。

  娘親並未因我清醒而停下動作,柔聲說道:“霄兒不是在做夢,娘就在這裡。”我不知娘親為何會不再吝嗇母愛,但猝然而至的關懷瞬間熏濕瞭眼眶,幾滴淚珠沿著眼角額鬢流到被褥上。

  “霄兒不哭瞭,娘在呢。”娘親清澈的仙音依舊如同天籟,卻從未如此充滿著寵溺、愛護、關心。

  晶瑩剔透的玉指拭去淚痕,留下一抹餘溫。

  玉手散發的清香鉆入鼻腔,我忽然覺得無比安詳,與無數不應存在的記憶交相輝映:仿佛兒時的我被娘親抱在懷中那般不願動彈,仿佛回到瞭某個狹小卻又不顯逼仄、溫暖滋潤且莫名熟悉的夢幻空間……

  我不禁身體微微蜷曲,安心闔上雙目,如雪膩脂膏的觸感仿佛吹奏瞭一闕無聲的搖籃曲,我再次安寧自然地進入夢鄉,哪怕天塌下來也不會驚醒——因為我知道,娘親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嗯——”

  當我再次自然地蘇醒,坐直伸瞭個懶腰,四肢百骸伸展開來,忽然心頭一緊,趕緊轉向瞭榻外。

  那抹仙影仍在,花顏帶笑,雙手交疊於腿股,靜靜看著我。

  我先是松瞭一口氣,但如此毫不掩飾地溫柔目光燙得我臉上一紅:“娘親,你在看什麼呀?”

  “娘在看霄兒睡覺的模樣啊,已經十多年沒仔細看過瞭呢。”娘親展顏一笑,如春風拂面,百花盛放。

  但這句略微的感慨卻讓我鼻頭一酸,不禁有些埋怨地問道:“那娘親為什麼十多年裡,不肯和孩兒親近?”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瞭,但出乎意料的是,娘親俯身捏瞭捏我的鼻子,略帶歉意哄道:“霄兒還在生娘的氣啊?娘已經知錯瞭,娘會把十多年對霄兒的虧欠都彌補回來的。”

  寵溺的仙容就在眼前,話語也是那般溫柔慈愛,但我反而無所適從,微微撇頭嗯瞭一聲。

  娘親又回身端坐,此時日色暈黃,背對殘陽的仙影看不太真切,但那份驚世美貌與豐腴風韻並不稍掩。

  而我稍一細品娘親的補償之言,發現並未對我的禁忌之情做出決斷,但實則這就是另一種決斷——代表著娘親無法接受,但當下不宜扼殺,隻待來日擇機扭轉。

  如果是昨日以前,得瞭這些寵溺關愛,我定然如獲至寶、心滿意足,但禁忌的種子一旦發芽,就永遠無法再縮回那黑暗恐懼的土壤中,我自然不可能就此罷休。

  娘親在擇機出手斬斷孽情,我亦在伺機而動摘取芳心。

  我壓下心中想法,轉而思考猶如風卷怒濤的昨日之事,彼時身在浪中不由己,此刻方能尋機與娘親一探究竟。

  “娘、咳——”

  顛倒的作息時間竟讓我這個一流高手喉嚨有些嘶啞,如此寅食卯糧,即使亡羊補牢也為時已晚。

  我清瞭清嗓子,試探問道:“娘親,昨日羽玄魔君與孩兒說瞭父親的事。”

  “他都說什麼瞭?”

  “他說父親是他的傳人,是天下第一的英雄,也是水天教的叛徒。”

  娘親微微頷首:“嗯,他說的大體沒錯。”

  我拋出瞭自己的疑問:“娘親,孩兒覺得父親的身份其實無關緊要,何以娘親十餘年裡緘口不提呢?”

  “霄兒,娘之所不提,乃是希望你能自己得出答案,而非娘日夜灌輸。”娘親微微一笑,“倘若如此,你深以為他是大英雄,那日你聽見王元貞的一句‘以身飼魔’,還不得跟他拼命啊?”

  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倒也不是沒有可能。”不得不承認,娘親此言是符合情理的,雖然與父親陰陽相隔、殊無敬愛,但他仍舊是生命中第二重要的人。

  娘親微笑著點頭:“正是如此,凡天下事、天下物,無不是一體兩面,到底如何,不應聽信一面之辭,而需自查自決。正所謂‘兼聽則明,偏聽則暗’,汝父之事是如此,水天教亦是如此,雖然他們行事極端,但那為瞭天下蒼生的信念還是有幾分可取之處的。”

  這番說教,意義深遠,且兼有我自身體驗,因此我鄭重點頭以示受教。

  “那娘親可否與孩兒講一些父親的事情?”

  娘親此回不再拒絕,淡然應好。隻見她螓首微昂,美目空靈,將回憶一一鋪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