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恩怨分明

  坐上解子元的馬車,聽他哼著輕松的調子,項少龍定下神來,回想過去這幾天內發生的事。可以想像當初李園在仲孫傢碰上自己時,心中隻有友情而無歹念。直至他忍不住向韓闖透露,才興起應否除去他這個大患的念頭。至於以後如何搭上郭開,則無從猜估瞭。他們知道龍陽君對他有特別感情,且曾後悔出賣過他,故把此事瞞著龍陽君。龍陽君隻因找鳳菲才碰上他的。

  到韓闖親來找他,知道他會去曹秋道處偷刀時,可能仍未決心害他,尚在舉棋不定。可是當韓闖把這事告訴李圍或郭開時,終引發瞭他們欲借曹秋道之手除去他的詭計。當見曹秋道殺他不死後,韓闖知道事情已泄露出來,所以避他不見,隻由李園來探他口風。李圍不愧高手,故意暴露韓闖與郭開勾結的事,好騙取他的信任。而自己還蠢得把龍陽君安排他逃走的事泄瞭出來。

  龍陽君則明知李園等人要害他,苦在無法說明,故準備不顧一切送他離開臨淄。隻因自己反悔而拒絕瞭他的好意。若不是昨天偷聽到他們密談,恐怕這一世都弄不清楚這其中的種種情況。奇怪是他隻感到痛心,卻沒有恨意。因為誰都是迫於無奈的。

  解子元這時道:「你和許商熟識嗎?據說他是上蔡人,很有本領。」

  項少龍這才記起他是呂不韋這趟來齊的隨員,隻因沒有碰頭,故差點忘記瞭他。點頭表示認識。解子元道:「現在他和齊雨爭蘭宮媛爭得很厲害,呂不韋似乎對許商非常縱容。」

  項少龍想瞭想道:「若我猜得不錯,蘭宮媛和許商的相識,該是當年在咸陽開始的,嘿!你知否蘭宮媛曾扮婢女行刺我?」解子元訝道:「竟有此事,不過她確曾受過訓練,身手非常瞭得。」

  項少龍遂把當時事情說出來,解子元神色凝重道:「那個雜耍團該是邊東山的『東州雜耍團』,一向周遊列國表演,難怪忽然消聲匿跡,原來已全體喪身咸陽。」

  項少龍問道:「邊東山是誰?」

  解子元嘆道:「曹秋道四大弟子中,以邊東山居首,接著才是仲孫玄華、韓竭和內人。這邊東山最擅騰挪跳躍之術,卻無人見過其真面目,是個第一流的刺客,一向都在田單門下辦事。」

  項少龍道:「他是否也在那一役中死瞭?」

  解子元搖頭道:「上幾個月我還聽仲孫玄華說起他。據說他剛到燕都刺殺瞭一個燕將,燕人對他是談虎色變。上將軍雖是厲害,但暗殺是不擇手段的,不可不防。」

  項少龍苦笑道:「要刺殺我,現在是最好的機會瞭。」

  解子元正容道:「在這裡反不用擔心,邊東山對大齊忠心耿耿,絕不會令大王為難,但若離開齊境就很難說。燕人稱邊東山作百變刺客,誰都不知他會變成什麼身分樣貌見人。」

  項少龍這時那有閑暇去理邊東山,記起張泉偷譜的事,說與解子元知道,並說鳳菲己另譜新曲,就算她演奏出來,再打擊不瞭鳳菲。

  解子元憤然道:「定是齊雨指使的,此人曾追求過鳳菲,卻給拒絕,故此懷恨在心。這可包在我身上,我解子元絕不容許媛媛作出這種羞恥的事。」

  馬車開進玉蘭樓去,此時青樓尚未開門營業,偌大院落寧靜得像個隱士居住的世界,隻後院某處隱隱傳來樂聲。兩人走下馬車,朝後院持別宏偉的歌樂殿堂舉步走去。解子元低聲道:「以前大王沒那麼多病時,常愛到歌樂殿堂聽歌看舞,說歌姬在這裡都活潑多瞭。當然啦!一入王宮,誰都怕出不來,無論是一時獲罪賜死也好,又或給大王留下,做瞭隻隔一夜就給忘瞭的宮娥妃嬪,實際上都沒多大分別。」

  項少龍暗忖比起來,小盤的自制力就好多瞭。解子元嘆道:「大王有個願望,就是三大名姬同時在他眼前表演,所以務要我們為他辦到。這可是他死前唯一的期待。為此才能撐到這刻,否則可能早已……嘿!」

  項少龍這才明白這趟盛事的來龍去脈,由此可知齊人不但愛空言,還愛安逸。這種茍安的心態,使堂堂大國不但成不瞭東方諸國的領袖,還不斷在破壞唯一能真正抗秦的合縱之策。

  悠揚的樂韻愈是清晰,眾姬同聲頌詠,調子優美,項少龍也不由聽得入神。解子元得意道:「這就是我那晚在廂房內寫的一曲,應是小弟生平的代表作。」

  項少龍笑道:「這是否說排演已到瞭尾聲呢?」

  解子元哈哈一笑,跨進歌樂殿堂去。殿堂中心處近六十名歌姬揮揚著各色彩帶,幻出千變萬化的圖案,像一片片彩雲般環繞中心處盛裝的蘭宮媛載歌載舞,使人見之而神迷陶醉。此時蘭宮媛正一人獨唱。看她柔軟的嬌軀作出各種高難度的曼妙舞姿,歌唱出抑揚頓挫,宛如天外仙音的樂曲,令人幾疑誤入仙子群居的仙山福地。佈於一隅的四十人大樂隊,正起勁吹泰,殿內充滿歡樂的氣氛。

  觀者除瞭齊雨並有一群十多個項少龍不認識的齊人外,赫然還有許商在其中。一曲既罷,齊雨等鼓掌喝采。蘭宮媛舍下其他人,往解子元和項少龍迎過來,笑臉如花道:「解大人和上將軍為何這麼遲才來呢?」解子元不知是否記起剛才項少龍講及「偷曲」一事,告罪後把蘭宮媛拉往一角,說起話來。

  齊雨等則朝項少龍走過來,其他歌姬無不對項少龍露出註意神色,交頭接耳,低鬟淺笑,情意盎然。許商依秦法向項少龍施軍禮,肅容道:「尚未有機會正式向上將軍請安,上將軍請恕末將無禮之罪。」

  項少龍笑道:「這處又非咸陽,一切從簡好瞭。」

  齊雨有點驚疑不定的偷瞥遠處正板起臉孔與蘭宮媛說話的解子元,心神不屬的對項少龍道:「聽說上將軍對音律極有研究,未知對剛才一曲,有何評價?」

  項少龍知他是由張泉處聽到消息,心叫慚愧,正容道:「齊兄說笑瞭。對音律小弟乃門外漢,不過即使不懂音律如我者,也覺剛才一曲精采絕倫,令人神馳感動。」

  在齊雨旁一名體型慓悍的年青武士插入道:「在下閔廷章,見過上將軍。」

  項少龍暗付原來你就是與麻承甲同時在齊國劍壇崛起的人物,口說幸會,留心打量瞭他幾眼。閔廷章比較起來,要比麻承甲斯文秀氣,樣子也較為順眼。

  閔廷章目光落到他的百戰刀處,項少龍索性連鞘解下,遞給他過目。這著名劍手露出意外神色,接過後與其他好奇的人研玩起來,嘖嘖稱賞。剩下齊雨、許商和項少龍三人,都有點不知說甚麼才好的尷尬。幾名大膽的美歌姬擁瞭過來,爭相向項少龍招呼施禮,眉目傳情後,又笑著飄瞭開去。幸好這時解子元和蘭宮媛回來瞭,後者神態委屈,顯是給解子元數說一頓,但看情況她是甘於受責的。

  齊雨用眼色向她詢問,蘭宮緩卻故意不看他,看來是把氣發泄在他身上。許商移到蘭宮媛旁,奇道:「媛媛似乎不開心呢?」蘭宮媛目光卻落在項少龍身上,道:「媛媛尚未有機會向大小姐請安,不知上將軍是否直接回聽松院?」

  除解子元外,其他人均感愕然。項少龍想不到解子元對蘭宮緩這麼有影響力,微笑點頭。蘭宮媛問道:「可否立即起行呢?」齊雨等無不錯愕,不明白發生甚麼事。閔廷章聞言將百戰刀雙手遞回給項少龍,贊嘆道:「聞說這奇兵乃上將軍親自設計,確是巧奪天工,令我等大開眼界。」

  項少龍知道自己一刀敗走麻承甲,已贏得這個本來目空一切的劍手尊敬,謙虛幾句,待要和解子元、蘭宮媛一道回聽松院時,閔廷章卻遨請道:「明天是稷下宮每月一次的劍會,上將軍可肯撥冗蒞臨,指點一下我們這些小輩?」

  項少龍露出為難之色,誠懇地道:「說實在的,這麼與曹公見面,是有點尷尬的。」

  另一人興奮地道:「曹公近十年都沒有出席劍會,上將軍可以放心。」

  項少龍暗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敷衍道:「明天再說吧!」

  又頓覺奇怪道:「劍會不是在初一舉行嗎?為何推遲瞭?」齊雨道:「皆因大王壽辰,故延期舉行,還會比平時隆重,上將軍記緊要來!」當下有人向他說出瞭時間、地點。

  項少龍不置可否,在齊雨和許商嫉忌的目光下,偕蘭宮緩和解子元離開。到瞭正院時,解子元表示要返官署,故不能隨行,讓出馬車,自行騎馬離去。項少龍想不到會和這柔骨美人單獨相處,生出戒心,道:「媛小姐坐車吧,我騎馬好瞭。」蘭宮媛白瞭他一眼,淡淡道:「妾身也久未騎馬,不若就一起借馬兒的腳力吧。」

  姚勝等忙讓出兩匹健馬,蘭宮媛雖盛裝在身,但翻上馬背卻靈巧得像貍貓,惹來一陣采聲。項少龍跨上馬背,與蘭宮媛並騎馳出玉蘭褸,登時吸引瞭街上所有行人的目光。姚勝派出四騎為他們開路,其他人則分佈兩側和後方,令人頗有陣仗不凡的感覺。

  蘭官媛策馬湊近他身旁道:「上將軍是否很不安呢?最後仍是要和妾身同行說話。」

  項少龍心想這該叫惡人先告狀,微笑道:「我尚沒忘記媛小姐曾想取項某人的小命呢!」

  蘭宮媛默然片晌,輕輕道:「在這世上,有三個人是媛媛欠瞭人情的,上將軍有興趣聽聽嗎?」

  項少龍道:「第一個該不難猜,是否解大人呢?」

  蘭宮媛欣然道:「和你這人說話真的可以少費很多精神。試試猜第二個吧!他是喪命在上將軍手上的。」

  項少龍苦笑道:「難怪你要來殺我。」

  蘭宮媛若無其事道:「那是上將軍是猜不到的瞭!那人就是囂魏牟,媛媛之所以有今天,全賴他把人傢交給一個姓邊的人栽培訓練,否則說不定早餓死街頭。」

  囂魏牟其實是給滕翼活生生打死的,他當然不會說出來,恍然道:「是邊東山嗎?難怪你的身手如此瞭得,他該是你第三個感激的人吧!」

  蘭宮媛出乎他意料地咬牙切齒道:「恰恰相反,他是妾身最痛恨的人,他對我做的惡事媛媛卻不想再提呢。」

  項少龍大訝道:「可是咸陽之行,你不是奉他之命行事嗎?」

  蘭宮媛淡淡道:「那隻是一場交易,隻要奴傢依計行事,不論成敗,以後都再和邊東山沒有任何關系。而妾身肯答應,也當是報瞭囂魏牟的恩惠,以後再不欠他甚麼。不過他也不會再煩妾身瞭,因為他也與囂魏牟一般命喪於上將軍之手!」

  項少龍訝道:「我才聽說他在燕國刺殺一名燕將,怎會又死在我手裡?」

  蘭宮媛笑的花枝亂顫地道:「那隻是田單掩人耳目的手法,好讓燕人心懷畏懼。其實邊東山早已在咸陽命喪於上將軍飛針之下,隻是沒人敢說出來而已。」

  項少龍想起那個擅使飛盤的侏儒,原來他就是百變刺客邊東山,以他的特殊身材,難怪能潛藏各處,殺人於無形。蘭宮媛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道:「上將軍來猜猜看那第三個人是誰好嗎?」

  項少龍搖頭道:「囂魏牟我已猜不到,第三個更難猜,不過該不是我認識的人吧?難道是田單,又或是呂不韋?」

  蘭宮媛不斷搖頭,喜孜孜的像個小女孩般道:「都不對。」

  項少龍心想這柔骨女相當有趣,認輸道:「不猜啦!」

  蘭宮媛抿嘴淺笑道:「是項少龍!」

  項少龍失聲叫道:「甚麼?」

  他們一直的聲調都壓低至僅兩人可耳聞,到這失聲一叫,姚勝等才聽見,均訝然往他們瞧來。蘭宮媛欣然道:「有甚麼值得大驚小怪的,真是你呢!自刺殺不遂後,到漏夜離開咸陽,我都預備會給你拿去殺頭,豈知你竟放過人傢,你說蘭宮媛怎能不感激你?當時呂不韋也說城防全是你的人,他也很難庇護我。」

  項少龍愣然半晌,道:「你不用感激我,說到底你隻是一顆棋子,被人利用來對付我,殺瞭你於我沒好處。」

  蘭宮媛正容道:「項少龍就是這樣一個人,田相、旦將軍等雖視你為敵人,但對上將軍的品格卻相當敬重,反而對呂不韋頗為不屑。」

  項少龍有感而發道:「品格有個屁用,現在誰不是利字當頭,凡於我有所畏忌者,均不擇手段要除之而後快。」

  蘭宮媛「噗哧」失笑道:「上將軍很少有用這種語氣說話的。可見你對媛媛有點改變瞭。人傢今日隻是藉見鳳菲為藉口,目的卻是希望有單獨與你說話的機會。上將軍要小心身邊這群仲孫傢的武士,他們原是土匪流氓,專替仲孫龍收攔賬,我一些好賭的姊妹給他們害得不知多麼慘。不信就留心看看,誰不在豎起耳朵來偷聽我們的密談?」最後兩句她故意提高聲浪,嚇得姚勝等下意識地離開少許。

  項少龍頓感領教到她的潑辣處。三大名姬確是各有特色,其中以蘭宮媛的行事最不檢點。不知是否因少女時的不幸遭遇,頗有點自暴自棄,對男人也抱著遊戲的態度,但其實心底裡卻是恩怨分明,令人敬服。

  蘭宮媛發出一陣銀鈴般的嬌笑,引得路人側目時,又向他湊近點低聲道:「上將軍見媛媛肯和齊雨這些卑鄙小人在一起,是否心存鄙視呢?唉,這世上有多少個好人,齊雨至少生得好看,又懂哄人。不過偷曲一事人傢卻是無辜的,齊雨還騙人說是他撰作的呢。」

  項少龍笑道:「這才像蘭宮媛嘛!」

  聽松院已然在望,蘭宮媛輕輕道:「媛媛曾立下心願,如果有人能殺瞭邊東山,終身為其做牛做馬也甘願。上將軍上趟放媛媛一條生路,又殺瞭邊東山後,媛媛便決心跟隨上將軍,隻嘆苦無機會表白。今趟能遇到上將軍,實是天賜良機。此次表演過後,媛媛便會效法鳳菲退隱息舞,隻盼上將軍收留,為婢為奴,亦無怨言。」

  項少龍聽瞭嚇瞭一跳,訝道:「不必這麼作吧!你好不容易有瞭自由之身,該好好過一過自己喜歡的日子。何必為瞭這點事就托付終身?」

  蘭宮媛難得露出幽怨的神情,低聲道:「媛媛自知蒲柳之姿,又曾企圖不軌,上將軍必難接納。但媛媛心意已決,如上將軍不願收媛媛,媛媛唯有一死瞭之!」

  項少龍見她眼中透出的堅定決心,知道已無轉圜餘地,隻好嘆瞭口氣道::「罷瞭!既然你這般堅持,我也不便強拒。不過眼下我都自身難保,待我返回咸陽後,你如果願意就來找我吧。」

  蘭宮媛聽瞭喜不自勝,笑得如驕陽綻放般地挽著他的臂膀,進入聽松院去看鳳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