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向紅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溜達進友好公園的。頭腦裡昏昏噩噩,她隻是下意識的想要尋找一個能坐下來的地方。
欠條到底是怎麼回事已經不重要瞭,胖子下落不明,連警察都還沒找到,她更不可能找到他去當面對質這件事。但小楊剛才在公園門口已經說的夠明白瞭,那孩子文質彬彬戴一副眼鏡,說起話來很是客氣,看樣子初入社會不久。按照他的解釋,他大哥還是希望能夠通過正常途徑來解決和胖子之間的債務糾紛。等到法院判瞭再開始正式追討,當然,結果基本是確定的。由於胖子留下的東西比較瑣碎,等輪到周向紅,樂觀估計需要兩個月,他大哥希望周向紅有個準備,能提前私下解決當然更好。這年頭,三角債務數不勝數,盼著資金回流的大有人在,因此把這個活兒交給瞭他,權當是歷練。至於周向紅和胖子之間的債務究竟是如何形成,她又是否有償還能力,這就不在小楊的考慮范圍內瞭。末瞭他還特意提醒她,經過調查他發現周向紅傢有一套集體產權變更私有的房產正處於動遷環節,雖說如今房產證登記的不是周向紅的名字,但將來如果對簿公堂,他仍然保留對該處房產屬於周向紅的部分進行主張的權利,畢竟當年那套房產作為集體產權時,最初登記人是周向紅的丈夫。作為可能認定的遺產,她自然有繼承權。
長椅微微的涼,周向紅六神無主,眼神飄忽。公園裡各種喧鬧聲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雜亂而又不真實。一個老頭路過,站在她面前上下端詳瞭幾眼,然後輕輕的朝她嘿瞭兩聲。她恍然未覺,隻是坐在那裡發呆。
老頭走瞭,很快又溜達過來一個,瞄瞭瞄她,低聲問:「嘿!……多少錢?!」
周向紅猛然驚醒:「啊?……什麼?」
老頭朝旁邊撇撇嘴,她沒明白:「什麼?」
老頭一樂:「不好意思啊……」扭頭走瞭,一邊嘟囔瞭一句:「認錯瞭,不是啊……」
她迷惑的看著老頭的背影,剛要回過頭,忽然就看見王雅麗正從旁邊小道上溜達過來,一邊扯著一個老頭的袖子:「走吧……我那屋裡可暖和瞭……」
老頭半推半就,樂呵呵的回答:「咱可說好瞭啊,不興剛整幾下就催的……」
「哎呀瞧你說的,大哥你打聽打聽去,你看誰上我那玩兒我催過!保證你舒服瞭……」說完扭頭拽著老頭剛邁步,正好看見周向紅坐在旁邊的長椅上,呆愣愣的看著她。王雅麗也呆瞭,笑容還尷尬的掛在臉上:「喲……姨你……你在這兒坐著吶……我那啥……」
「啊,沒事兒我就是坐會兒……你……你忙你的去吧……」周向紅下意識的回答。
王雅麗想瞭想,回頭又瞅瞭瞅老頭,到底是咬瞭咬牙,硬著頭皮和老頭一起走瞭。
一旦上瞭法院,傢裡這邊就徹底露餡瞭,而且萬一像小楊說的那樣,到時候再涉及到房產,自己的罪過就大瞭。
周向紅不知坐瞭多久,總算把腦袋裡亂麻一般的思緒稍微整理出瞭個頭緒,眼看著天色不早,起身急匆匆的回傢,倒又看見兩三個和她差不多歲數的女人,在公園裡沿路和那幫老頭拉拉扯扯的。中國底層民眾普遍對打官司有一種抵觸和畏懼情緒,周向紅也不例外。但她也不糊塗,決定明天找個懂法的問問,看自己究竟該怎麼辦才好。
有瞭計劃,她也就定瞭心神,路上不禁回想起剛剛碰到王雅麗的情形。結合之前她看到的和遇到的,包括關於王雅麗平時的種種狀態,她在心裡隱隱約約有個猜測,但轉過頭又覺得那孩子平時挺好的,自己這麼想不妥當,有些齷齪瞭。可越是這麼想,又越覺得能對得上號。
晚飯是王雅麗幫著弄的,這孩子心虛,主動跑到周向紅傢來幹活。倆人嘮瞭幾句,周向紅就問起瞭她平時究竟靠什麼營生。王雅麗尋思著除瞭沒在床上被捉住,自己這點事差不多都已經讓周向紅給猜透瞭,與其繼續遮掩讓對方不滿導致疏遠,還不如就坦白瞭事。她倒也不傻,沒敢說自己從一開始就吃的這碗飯,隻說是被人知道自己是個勞改釋放人員,因此丟瞭工作,再找又四處碰壁,不得已才入瞭這行,說著說著眼淚也下來瞭。周向紅畢竟平時以長輩自居,再加上自己背地裡的境遇其實也沒好到哪去,數落的話沒幾句,倒是連勸帶安慰的哄瞭王雅麗半天。擱在從前她是決不能和王雅麗這樣的人沾上邊的,但今時不同往日,自打有瞭胖子這檔子事,慢慢的她內心裡對於貞操和名節的概念也在悄然發生著變化。此時雖說不是感同身受,但總歸是很同情她。
經過王雅麗這一番不顧臉面的坦白,倆人關系反而更親近瞭些。她沒敢提李秀玲,隻是替張曉芬略做瞭些開脫,將其定義成瞭一個重情重義不計名聲收留自己的仗義妹子。這就是談話的技巧,周向紅也是心亂,就沒細想太多,勸瞭幾句女人還是應當盡量想法子走正路之類的話,還暗暗的提醒王雅麗要註意個人衛生。這一點上來說其實她自己就做得不好,胖子肏她的時候可是從來都不戴套的。但她潛意識中將他放在自己男人的位置上,倒是忘瞭這回事。
李秀玲和張曉芬晚上回來的時候,臉色都不太好。下午小娟來瞭,不是來「上班」,而是來找琳琳。這丫頭已經兩天一夜沒回倆人租的房子瞭。她傷口剛拆瞭線,隻是還沒痊愈,昨天晚上等瞭一宿也不見人影,今天上午去之前琳琳打工時認識的兩個小姐妹那裡問瞭一圈,都說沒見著人,所以不得不跑到舞廳來。
李張二人也有些摸不著頭腦,依稀記得昨天好像還看見她來著,但之後就再沒有印象。
仨人在舞廳裡挑著平時多少有些熟悉的人問瞭一圈,誰都沒註意。舞廳這地方就這樣,整天亂哄哄的,黑燈瞎火人來人往,誰顧得上誰啊。
小娟急的眼淚汪汪的,倆人又勸瞭她一會兒,畢竟是個成年人瞭,還真能丟瞭咋的,說不定是上哪去瞭轉頭就能回來呢。
小娟愁眉苦臉的走瞭,倆人湊在一起想瞭半天也沒想明白琳琳能去哪兒,熟歸熟,畢竟平時各忙各的,哪有時間盯著她呀。事情倒是不大,倆人也沒怎麼往壞處想,李秀玲是看小娟急成那樣心裡跟著不好受,張曉芬則是因為來事兒瞭,下午沒賺多少錢。
第二天周向紅就近找瞭傢看著門面不大的律師事務所,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還能跟這個行當打交道,結果進瞭裡屋門才發現,和電視裡那些港臺劇相比,這律師事務所明顯更像哪個廠子的會計科,就差門上粘個牌子瞭。屋裡辦公桌後面坐著的那個花白頭發的老頭看著也挺像會計,臉上架一副玳瑁邊的眼鏡,胳膊上帶著套袖。
她是敲瞭門就進,老頭正低頭翻看著什麼,一抬頭看見她進來,微笑著和她打瞭個招呼。周向紅倒有些忐忑瞭,老頭請她坐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這才慢聲細語的問她有什麼事。
她陪著笑臉,把自己的來意磕磕巴巴的說瞭。老頭輕輕地咳嗽瞭一聲,扭頭往旁邊墻上看。她不明就裡,目光也隨著看過去,就看見墻上掛著好大一份價目表,打頭第一條就是法律咨詢,每小時100元。這個價格如今看起來很合理,放在當時也並不算多,奈何周向紅是窮日子過慣瞭的,「四大偉人」對於她而言,那是有什麼大事才能揣在口袋裡的面額。今兒就是大事,她也確實揣瞭這錢。有心往外掏,那手卻一直在口袋邊兒打晃,可不往外掏,眼看著老頭又低下頭開始研究起手裡的東西來。她在心裡衡量再三,三萬和一百,這是一道任誰都會做的選擇題。
答案多少讓她安心,但也安心得有限。法律至少不支持在她這樣的債務糾紛中分配兒子名下的房產,可法律也不支持像她這樣拿不出有力證明的債務糾紛。但這一百元就算是值瞭,那套集體房當年還是因為大壯他爹去世,單位才分撥出來給她傢的,如今雖說花瞭些錢,但畢竟是自己的瞭。除此之外她還想的更多一些,大壯如今這狀態,若不是名下還有這套房子,將來的婚姻、生活……難保不會有什麼變數……人類的情操本質上都是自私的,這並不是周向紅對李秀玲的惡意揣測,考慮事物時首先衡量自身利益是下意識的本能。現在她可以回過頭來重新審視自己的這筆外債。錢原本就不是她的,雖然當時是老趙給她的,但如今既然還要掏出來還回去,那也就是命裡註定她不該平白無故的得瞭這錢。但問題是掏不出來。李秀玲這段時間算是小有積蓄,但周向紅知道她也還有一筆外債沒還,不著急不等同於不還,劉哥那邊她是表過態的,拖瞭這麼久,已經在人情上欠得夠多瞭。再加上自己這麼長時間以來為此忍受磨難,無非就是想能夠保持住面子上的形象,以及傢庭穩定。
她思慮再三,決定還是再找小楊商量商量,那孩子看得出來還是比較好說話的,至少大約不會重蹈在胖子那裡的覆轍。另外,雖說房子和這事無關,但也要防著對方在哪個環節暗地裡下絆子。至於胖子,周向紅恨得牙根直癢癢,卻也毫無辦法,如今連警察都找不到他,不管到底犯瞭什麼事,隻盼將來他能罪有應得。
總的來說,事情比較順利。小楊的確很好說話,大約真是踏入社會不久,也可能是因為這筆錢對於他而言數目不算太大。周向紅盡可能的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對方最後終於還是做出瞭一定的讓步。利息就算瞭,本金也可以再緩緩,隻是這債就此也就坐實瞭。她不懂如今這個社會欠錢的人才是大爺這個道理,懂也不能那麼做。
小楊開車走瞭,周向紅長出瞭一口氣,這才感覺自己渾身上下都緊張的酸痛發軟。倆人照舊是在友好公園門口見的面,此刻談完,她見陽光正好,於是慢慢走進公園找個地方坐著歇會兒。她是不敢太往裡走瞭,王雅麗已經告訴瞭周向紅那群在公園裡「討生活」的女人們的主要活動范圍,之前她就是因為不懂,結果坐的位置不對才被人問瞭好幾次。事實上常來這公園的人都知道這事兒,大傢心照不宣,反正沒人管,由此形成瞭慣例。但靠門口的地方人實在是太多,她一路找能坐的長椅,最終還是在那片區域的邊緣才找到一個空著的。
對於一個沒有收入的人來說,還錢難於登天。壓在兒媳婦肩上的擔子已經夠重瞭,自己不能再給她添上一把火,萬一燒過瞭,這傢就算是完瞭。另外周向紅能感覺到,最近李秀玲和從前相比有些變化,雖然她說不清楚,但總之不是什麼好事。她因為有心事,每天都睡得很晚,有意無意的發現李秀玲連給兒子「做按摩」,最近都不怎麼發生瞭。再加上李秀玲每天早出晚歸,兩人的交流越來越少。當然,她是在忙著賺錢,周向紅知道。難為她瞭。可長此以往下去,誰能保證李秀玲還能保持心態,對這個傢不離不棄。世道艱難,凡事不得不往壞處想。
她呆坐在椅子上,看著不遠處一條小路上的人來人往。幾個女人在那裡遊曳,不時拽住同樣在那裡遊曳的男人們說些什麼。是女人不假,但看相貌至少也都和她差不多大,甚至還有兩個年齡大許多的。王雅麗和這群人相比,年輕得就像一朵花。不大會兒就眼看著有兩個女人挽著男人離開瞭那裡,腳步匆匆的走瞭。又過瞭一會兒,周向紅看見王雅麗從另一條小路走瞭過去,還沒站穩就有一個頭發都白透瞭的老頭迎上去,倆人說瞭些什麼,王雅麗笑呵呵的拉著老頭的手轉身就走。真是世風日下,周向紅之前從來都不知道,在這座表面上看上去光鮮靚麗的城市裡,角落中還有著這麼許多明目張膽的勾當,而且看上去生意還挺紅火。
都是為瞭活著啊……她們這錢兒賺的倒是挺快……她在心裡苦澀的感慨,自己的窟窿卻該想什麼辦法去堵呢……想著想著她猛地一抬頭,被自己心裡冒出來的念頭嚇瞭一跳,直勾勾的朝著草地瞪瞭一會兒眼睛,又瞄瞭瞄小路那邊談「生意」的人們,這才慌慌張張起身走瞭。
等周向紅上樓,王雅麗正好送老頭開門出來,剛要縮回去,一抬頭看見她站在對面看過來,於是面露尷尬的對她笑笑。周向紅也尷尬的彎瞭彎嘴角表示回應,隻是站在那裡磨磨蹭蹭的掏鑰匙。王雅麗看她沒進屋,就等老頭已經走下瞭樓梯,和她打瞭個招呼。周向紅就勢邀她晚上來傢裡吃飯。也沒什麼好推辭的,王雅麗答應著,說是一會兒就來幫忙做飯,周向紅這才進屋。
過瞭一陣兒,王雅麗敲門,進來的時候手裡還拎著兩個塑料袋。
「哎呀你看你這孩子,來就來唄,還買啥東西啊。」周向紅說著,倒也沒推脫,兩傢挺熟的,就不用再弄這些過於場面的東西瞭。
等到開始忙乎起來,自然就得邊幹別嘮。周向紅裝作不經意的樣子,把話題再一次引向瞭王雅麗的「工作」:「我看你這一天天來來回回的,也不少掙吧……」
「哎,就是混口飯吃指著別餓死瞭唄,姨不怕你笑話,我倒是攢下瞭一點錢,尋思將來有點啥事,好歹能用得上……再說瞭,你看我現在這自己一個人兒,不趁著年輕賺點兒,等老瞭咋整……」
「哎,要我說啊,你找個好人傢多好,到時候願意打個工就打,不願意就在傢待著……」
「姨你說的輕松,誰要我啊……我也認瞭,自己過日子自在。再說瞭,就有傢有口的能咋地,不也得掙錢吃飯吶。你是不知道哇,我跟你說,公園裡有好幾個女的,都六十多瞭,還在那忙乎呢,哎……還不都是傢裡窮,尋思能出來掙點的……」
「媽呀,那六十多歲瞭還能掙這錢啊?」
「怎麼不能,我這一回賺二十,人傢一回就十塊錢。趕上好糊弄的就要二十,總有那些個男的圖便宜,就當少抽包煙瞭。」
周向紅默默的在心裡盤算瞭一下,二十元,看王雅麗平時進進出出的,一天下來總也得有三四趟。那就是八十元。一個月下來兩千四,一年就是小三萬塊。就算趕上個陰天下雨,總歸也就是差不多。
這麼一算倒把她嚇瞭一跳,雖說這行當見不得光,可真真的算是個暴利行業,來錢快又沒本錢。哦,也不能說是沒本錢……
她胡思亂想著,因此精神恍惚,手上的東西不是拿錯瞭,就是忘瞭放哪,還差點把電飯鍋直接坐到煤氣灶上去。
王雅麗感覺不對勁,邊切菜邊問瞭句:「姨,你今兒是咋瞭?咋心不在焉的,這是想啥呢?」
「啊……沒事……我就合計啊……你說這活兒我幹的瞭麼?」
「那應該……姨你說啥?!」王雅麗嚇瞭一跳,菜刀切在手指甲上,嚇得咣當把刀一扔,也顧不上看到底切著肉沒,轉身薅著周向紅的衣服:「姨你你你……你說啥?」
周向紅也嚇瞭一跳,猛然反應過來自己竟然不知不覺把心事給說瞭出來,不由得臉上一紅,忙低頭假裝找盆:「沒事沒事,我啥也沒說……哎,我記得就放櫃裡瞭啊……」
王雅麗癟著嘴站在那兒看她,終於還是沒忍住問瞭下去:「姨,你……是不是遇著啥難事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