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倆人在包房裡又待瞭一會兒,等李秀玲緩過勁兒來,簡單收拾一下才穿瞭衣服下樓,然後一齊去衛生間打理。此事在之後好幾天成瞭張曉芬調侃她的笑柄。其實她也沒資格笑話李秀玲,當初剛接大活兒的時候,張曉芬自己也經歷過類似的情況。賣身的女人,終歸要漸漸適應,才能學會如何自保。

  當天李秀玲沒再接大活兒,她還做不到主動勾引男人交易。恰好也沒有男人主動問她。倒是有個老頭出價十五,讓她在墻邊用手給擼瞭一發。

  這事兒她輕車熟路,隻是手裡不再是那條年輕氣盛的雞巴。老頭半軟不硬的堅持瞭幾分鐘就敗下陣來,算上之前和張曉芬的合作,這一天光此項收入她就純賺六十五。男人後來給的那二十塊,張曉芬倒是也要分給她,但她說什麼也沒要,張曉芬也就樂得裝瞭自己腰包。她現在住的房子離這邊太遠,正好房租也到瞭期,昨天上午剛在舞廳附近找到個合適的,明天就要搬過來。這事得感謝小娟,她自己也租在那片兒,房子雖然舊瞭些,畢竟租金不貴。

  一晃一個星期過去瞭,周向紅很是有些坐立不安。自從那天上午倆人放縱之後,老趙就一直沒出現在公園她倆約好的位置,打傢裡電話,也沒有人接。她和公園其他人又不熟,沒處打聽。心裡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她思來想去還是決定上門弄個清楚。照例買瞭點水果,裝在塑料袋裡拎著,周向紅順著樓梯往上走。

  老舊發黃的樓梯間墻面上東一道西一道,不知被誰傢孩子用彩色粉筆和煤灰之類的東西畫瞭些塗鴉。她記得有些角落裡是堆瞭些雜物的,這次來倒一點也看不見瞭,隻剩下那些角落的地面和墻面上還留有一些放過東西的痕跡。她敲門,裡面寂靜無聲。她又敲瞭幾下,確定沒人在傢,隻好慢慢轉身低頭下樓。

  剛走下七八級臺階,還沒到轉折的地方,身後忽然“吱呀”一聲。周向紅回頭看去,卻是老趙傢對門,一個戴著眼鏡的老太太從門縫探頭往外看。

  “你找誰?”老太太慢聲慢氣的問,語氣裡帶著一絲疑惑。

  “哦,大姐,我找老趙傢。”周向紅連忙轉身又上瞭幾級臺階,微笑著問:“就你傢對門。你這幾天看著他沒?他是不是好幾天都不在傢瞭?”

  “這傢的老趙頭啊!”老太太瞪著眼睛朝對門指瞭指:“你是他什麼人吶?”

  周向紅被她有些駭人的目光和語氣嚇瞭一跳,穩瞭穩神回答:“呃……我是……他……以前單位的同事。”

  “哦,那你是不知道啊!沒啦,人都走瞭……有一個禮拜啦!”

  “什……什麼?上哪去瞭?”周向紅疑惑的問,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人沒啦!好像是得的什麼急病!也不啥事跟他兒子吵吵①起來瞭,突然就不行瞭……”老太太特意大聲瞭些,又搖瞭搖頭:“哎……可惜瞭,挺好個人……說是都沒來得及搶救……”

  晴空白日,平地一聲炸雷。周向紅隻覺得腳下一軟,左手下意識的把住扶手才勉強支撐著沒摔倒,右手拎著的塑料袋落在地上,幾個橘子順著樓梯骨碌碌的滾瞭下去。她張瞭張嘴,用盡全身力氣艱難的發出聲兒來:“大姐……這……這事兒可……不好開玩笑啊……他……我上個禮拜還看著他來著……”

  “嗐,這事兒我開什麼玩笑!……對對,就是上個禮拜的事兒……他兒子上他傢來,正說著話突然就不行瞭……誰能想到哇,那天上午的時候我在傢,還聽著他擱傢裡鬧騰……哎呀……”

  老太太眼裡閃過一絲狐疑,又隔著鏡片上下打量瞭一番周向紅。後者完全沒註意到這些,隻是失魂落魄的倚著樓梯扶手,全身上下一個勁兒的抖。整個世界像是被誰按下瞭靜音鍵,充斥著一種尖銳刺耳的聲音。隻有這一種聲音。

  周向紅完全沒聽到老太太後面和她說的話。她目光渙散著,緩慢轉身,撐著樓梯機械的下樓。

  “大妹子!你沒事兒吧?哎,這怎麼瞭這是……”老太太喊瞭兩聲,看著她走過拐角,這才嘟嘟囔囔的關瞭門。

  過一會兒等周向紅徹底下瞭樓,又開門出來,撿起塑料袋把橘子都裝好瞭拎回傢去:“哎呀,這麼浪費呢,這都挺貴的……”

  直到在樓下看見幾個紮堆嘮嗑的老太太,周向紅才從行屍走肉般的狀態中恢復過來。她幾步跨過去,一把拉住離她最近的那人,眼神直勾勾的,把老太太們嚇瞭一跳:“哎這怎麼……大妹子你幹啥?”

  “大姐!三、三樓那個……就就就那個窗戶口的!老趙!老趙你認識不?”周向紅狂亂的揮著手往上指,喊出來的話都走瞭音。

  老太太定瞭定神才反應過來:“噢噢,你說那傢老趙頭啊?大妹子你先松手,先松手,媽呀你咋這麼大勁兒呢!”

  周向紅觸電一般撒瞭手,眼淚已經湧泉般淌瞭出來:“對,就那個老趙,大姐你認識不?你們都認識不?啊?他人呢?!”

  幾個老太太七嘴八舌的回答瞭周向紅的問題,和樓上老太太說的幾乎如出一轍。時間算來正是周向紅和老趙分別那天臨近中午的時候,老趙兒子到他傢,不知道什麼事爺倆拌瞭嘴,結果老趙說著話呢突然就不行瞭,他兒子用座機打瞭120,但聽說人到醫院的時候就已經走瞭。

  周向紅的耳朵重新被人按瞭靜音鍵,淚水也模糊瞭她的雙眼。還沒等對方說完,她就跌跌撞撞的走開瞭。幾個老太太驚魂未定的看著她的背影,紛紛猜測著此人的身份。

  “哎我聽老劉太太說啊,那天上午老趙好像和個女的在傢整那事兒,動靜老大瞭,隔著墻都聽得清清楚楚的……你說是不是就她……”

  “真的假的啊……那老趙頭六十多瞭吧?……”

  “這事兒老劉太太不能瞎說!她說折騰瞭挺長時間,完事兒不大會兒工夫120就來瞭……前後沒差上一小時。”

  “哎哎……”一個老太太壓低瞭嗓音:“這麼說的話,你說老趙是不是……馬上風瞭?……”

  “別瞎說!馬上風人都說是當時就得犯病!往外抬人的時候我看著瞭,傢裡就他兒子在。”

  “那是整完就走瞭唄……沒讓他兒子堵著……”

  “都說他爺倆那天吵吵起來瞭,沒堵著吵吵啥……”

  “現在這社會都啥樣瞭,那老趙平時瞅著挺正派個人吶……”

  “可不是咋的……”

  “還真別說,我以前好像看著這女的來過……”

  周向紅覺得自己像被套進瞭一個巨大的塑料袋裡,街上那些來往的車輛,擦肩而過的行人,高的或是矮的建築物,所有這些都像是和她在不同的世界。一邊是那些熟悉無比卻又無比陌生的全部,一邊是她,中間隔著一層仿佛透明,卻又讓人發冷的東西。腦袋裡在轟響,有節奏的,說不清楚是什麼聲音,隨著身體的擺動像鐵球一樣在裡面來回滾動,砸得她眼前本就模糊的視野全是金星。也可能什麼聲音都沒有。時間已經不存在瞭,空間也是。隻剩下她自己,像一塊落入水中的石頭,被現實包裹著卻又完全不相融。

  李秀玲在傢等過瞭中午也沒等到周向紅回傢。丈夫吃過飯固定是要睡的,估計短時間內也不能出啥事。她收拾完,換瞭衣服去舞廳,臨走給周向紅留瞭張紙條,讓她到傢呼自己三遍報個平安。

  前天房產證已經下來瞭,社區也做瞭登記,就等正式動遷。雖說房子實實在在到手瞭,但將來搬新傢,總不能住水泥墻面毛坯房吧。至少墻面什麼的地方多少還是要弄一下,再簡單,也得有個傢的樣子。除瞭裝修,電器傢具什麼的也得換換。按說要是不要房子單領補償款當然可以解決經濟問題,可這一傢老小總不能住馬路牙子②上吧。因此賺錢依然是當務之急,而且是長久之計。好在她如今徹底放開瞭,跳舞大活兒兩手抓,每天的收入上升瞭一大截。隻是身體還過於敏感,這幾天又讓人弄高潮一回。趕得也巧瞭,仨客人前後腳的拽她去卡座,結果愣是用車輪戰打垮瞭她的屄。她倒還沒和人在墻邊弄過,大庭廣眾的,實在是拉不下臉。

  一下樓她就迎面遇上瞭以安大媽為首的一群老太太。後者夾瞭她一眼又往地上呸瞭一口:“臭不要臉個破鞋!”她倒忘瞭,自己二閨女也頂著這麼個名頭呢。擱以前倆人非吵起來不可,如今李秀玲房產證在手,看待這群人下意識就覺得已經和自己不在一個檔次瞭。賺錢才是最重要的,賭氣根本沒意義。她如今忙得很。

  但這幫老太太可有的是時間。頭幾天先是有人發現四五個扛著三腳架和豎尺的工人,用一個小望遠鏡到處的量。後來有靈通的人從別的渠道打聽來瞭據說比較準確的拆遷消息,確定瞭沒有房產證的補償約等於沒有補償。一時間整片區域像是滾油鍋裡潑進瞭涼水,男女老少都炸開瞭。

  一群老頭老太太分成兩夥,一夥由幾個口齒伶俐的帶著一批身體不好的開始找有關部門詢問請願拍桌子犯病,另一夥由幾個老花鏡度數低的帶著一批腿腳利索的從早晨轉悠到晚上,逮著陌生人就盤查。當然,腿腳利索的遇到特殊情況也可以客串身體不好的,身體不好的來回爬樓,腿腳也都挺利索。中國式拆遷大傢都早有耳聞,天知道以目前這個情況,廣大無“產”階級群眾最終得讓政府和開發商坑成什麼樣。

  大敵當前,人民內部矛盾都隻能暫時放下,頭可斷,血可流,錢沒給夠不能拆。除少部分人,比如李秀玲這樣大事已成心裡有底的人外,以安大媽為首的一眾革命婦女,開始叫嚷起誓死保衛傢園,不拿夠補償款絕不搬遷的口號來。於是官面問題上升到瞭市級,私下行動則形成瞭鄰裡聯防自治。後來市裡責成區裡出面,二把手帶著房地產公司的人來和住戶們簡單談瞭談,不太愉快,安大媽在現場摔瞭領導自己帶來的茶杯。當然這是後話,此時茶杯還不知道和領導天天親嘴這件事到底會有什麼下場。

  一些涉及當時動遷這件事的流程在此就不細說瞭。大部分的人的產權都面臨著打水漂③,廠子破產倒閉後,福利房的產權成瞭一筆爛賬,幾傢涉及的單位推諉扯皮,都不願意出頭辦理此事,於是整件事逐漸陷入瞭僵局。但對於房地產開發公司來說,拿瞭地不作為是不可能的。於是中國式拆遷即將正式邁入第二階段。

  李秀玲一直也沒等到婆婆呼自己,不得已她隻好掐著時間早早往回趕。這讓她損失瞭一筆不小的晚場收入。但她不得不如此。傢裡三個人把老幼病殘都占全瞭,就剩她一個主心骨。路上她盤算瞭一下,托兒所還在離傢更遠的地方,接孩子時間還早。另外婆婆要真是一直沒回來,丈夫自己在床上躺瞭一下午,也不知道情況怎麼樣瞭。

  急急忙忙上樓,掏鑰匙開門,門鎖卻是正常鎖上的,這一瞬間她松瞭口氣。自己走時是把房門反鎖瞭的,婆婆有鑰匙,這證明她是回來瞭。也許隻是沒看到她留下的字條,自己不過虛驚一場而已。

  “媽……媽?”她進屋,關門,還沒轉身呢,先喊瞭兩聲。

  屋裡靜悄悄的,充斥著一種令人不安的氣氛。李秀玲慢慢轉過身來,一眼就看見在客廳角落裡坐著的婆婆。她毫無生氣的坐在椅子上,身上還是上午出去時的那套衣服。身體微微前傾,雙手放在自己膝上,兩隻眼睛好像是在看著李秀玲的腳,仔細看卻又沒有焦點,半天都不眨一下。

  “媽?媽你咋瞭媽?!”李秀玲嚇瞭一跳,急忙走過去,彎腰湊近瞭問。

  周向紅毫無反應,整個人泥塑木雕一般,隻有微微起伏的呼吸,還能證明她是個活人。

  李秀玲腦袋嗡的一聲,她第一反應是折到旁邊房間,結果推門看見丈夫躺在床上,發出微微的鼾聲——這讓她發自內心的松瞭口氣,瞬間提升的心跳也得到瞭平復,而後輕輕帶上門,又轉回客廳。周向紅還是坐在那裡,仿佛李秀玲剛剛那一連串的舉動根本不曾發生一樣。

  李秀玲走到她面前蹲下來,這才看見她的眼睛是腫的,裡面佈滿瞭血絲,像是大哭過一場。“你可嚇死我瞭,媽……媽,我是秀玲!媽?媽你說話呀,咋地瞭這是?!”李秀玲輕輕握住周向紅的手,大熱的天兒,後者的手卻是冰涼的,好像還在微微顫抖。

  她又問瞭幾遍,手上稍微用力搖晃著周向紅。周向紅終於有瞭一點反應,眼珠遲滯的動瞭動,而後才緩慢的把目光聚焦在李秀玲臉上:“玲兒啊……你……你回來啦……”聲音像是漏瞭氣的風箱,沙啞幹澀。

  李秀玲連忙就著話音往下說:“是我,媽!你咋啦這是?你別嚇唬我啊媽!”

  周向紅嘴唇哆嗦著,張瞭張嘴,卻一點聲音都沒有。李秀玲焦躁的站起身來,拿桌上的杯子給她倒瞭點水,又蹲下拿過她的手把搪瓷缸子塞在周向紅手裡:“媽你喝點水……有啥事你跟我說,啥事咱都能想辦法啊媽……”

  這些年李秀玲瞭解婆婆,她雖說沒什麼文化,也不是很有見識,她骨子裡是個堅強的人,而且能積極的去面對問題和尋求解決之法。今天她這個狀態,絕對是發生瞭什麼瞭不得的大事。可要說大事……丈夫暫時就那樣瞭,難道是孩子?!

  “媽……樂樂?……”她試探的問。

  周向紅從嘴裡勉強擠出句話來:“到點兒啦?……我去接……”

  謝天謝地,李秀玲又松瞭口氣。從進傢門到現在,她的心像坐瞭過山車一樣。那……可也就沒別的事瞭。

  李秀玲暗暗上下打量瞭一下,也沒看出婆婆像是有什麼磕碰瞭的地方……今兒上午,她說是去趙叔傢來著……趙叔?!……吵架瞭?也不能鬧這麼嚴重啊……更何況自傢人知道自傢事,就算老趙鬧情緒,婆婆斷不會也鬧的,好歹有三萬多塊錢撐著場面呢。

  她試探著問:“媽……你今兒和我趙叔……鬧矛盾瞭?”

  金釵謾作封侯別,劈破佳人萬裡心。這一聲“趙叔”把個渾石凝鐵般的周向紅瞬間擊潰瞭。她整個人的情緒像是被膠帶勉強粘合起來的水閘,一瞬間就崩坍開來,悲傷如洪流般席卷瞭不大的屋子。

  李秀玲也沒料到自己正捅在婆婆的痛處上,手忙腳亂的又是哄,又是幫著擦眼淚。周向紅情緒失控,已經顧不得是不是打擾瞭兒子的休息,放聲嚎啕起來。這一通眼淚,固然是對老趙的思念和緬懷,也是對自己命運多桀的悲嘆。

  李秀玲這才從她斷斷續續不成章法的哭訴中弄清到底發生瞭什麼事,也驚呆當場。但她多少還是保持瞭冷靜,不能單純因為老趙的死,就任由這個已經脆弱不堪的傢庭繼續崩壞,至少,孩子必須得去接回來。

  她陪著婆婆掉瞭會兒眼淚,看看天色不早,趕緊去托兒所接瞭樂樂。

  晚飯傢中一片愁雲慘霧,隻有丈夫沒有體會到婆媳二人的情緒。周向紅根本就沒吃晚飯,李秀玲帶著孩子,不讓她去糾纏奶奶。原本以為婆婆得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振作起來,沒想到第二天早晨周向紅就出現在瞭廚房裡。隻是人悶悶的,目光也發直,眼睛紅的厲害。

  人活一世,固有一死。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說來殘酷,事實如此。

  ①吵吵:正確發音為‘cāocao’第二個字為輕聲。東北方言。指吵架、說話或說話音量過大。例1:外面有兩個人吵吵起來瞭。例2:你們倆小點聲吵吵。例3:有事好好說唄,你吵吵啥!

  ②馬路牙子:東北方言。也有部分地區稱其為‘道牙子’。指馬路兩側抬高以區分機動車道和人行道的條石或類條石。網絡曾經流傳一位車主與客服對話的所謂“倒鴨子”錄音,即說的就是此物。

  ③打水漂:原意為一種利用水面彈射石子的遊戲。由於石子扔出後不可回收,部分地區人們因此引申其意思為錢財或其他事物被白白浪費掉瞭。例:局長腐敗讓人給抓瞭,我送的禮算是徹底打水漂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