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最近兩個月,王鷗錦的心情特別糟糕。她在罐頭廠工作的父親王振英遭到瞭無休止的批鬥,因為他曾經做過國民黨駐廈門一支部隊的營長,雖然在解放廈門時率領百餘人主動投誠,但仍然屬於潛藏在人民群眾中的反革命分子,需要老老實實交待自己的歷史問題。

  王振英的一位老同學年輕時加入瞭共產黨投身革命,後來來到廈門工作並逐漸成為市委的主要領導之一。在他直接或間接的庇護下,加之戰場投誠事實清楚,建國後十餘年間王振英倒是平安闖過瞭「鎮反」、「三反五反」和「反右」等多道關卡,唯一的女兒王鷗錦也得以參軍入伍,並在中國人民解放軍藝術學院學習後分配至31軍文工團工作,成為瞭軍中少有的正營級女幹部。

  可文化大革命的浪潮不同以往,在上海掀起「一月革命」的風暴後,全國各地開始瞭轟轟烈烈的奪權運動,紛紛組建起革命委員會取代瞭以往的市委市政府。這股浪潮自然也席卷到瞭福建,席卷到瞭廈門。王振英的老同學被打倒後,參與造反的領導和同事們似乎才記起原來身邊還有這麼一位徹頭徹尾的國民黨軍官。

  見證過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被紅衛兵肆意抄傢砸搶的王鷗錦,在她父親被批鬥後,便同父母把傢搬到瞭部隊為營團級幹部分配的房子裡,院門外有戰士執勤,算是保得瞭一時的平安。雖然父親總是讓她放心,可王鷗錦的內心始終有些不安。就在上周,特意請假的她悄悄尾隨王振英上班,她親眼看到早已年逾五十的父親到瞭工廠之後,要先去傳達室領上一塊「反革命分子王振英」的牌子,並把它掛在脖子上。會場內,面對日本鬼子都不肯低頭的父親彎腰九十度站在人群中,戴著紅袖章的革命群眾圍繞著他,肆意地謾罵著,更有甚者好幾個紅小將用茶杯粗細的木棍毆打早已被推倒在地的王振英。

  在王鷗錦心中形象是那麼高大的父親任人踐踏,她蹲在地上泣不成聲,洶湧的淚水模糊瞭她的雙眼。然而禍不單行,昨天下午母親回傢後,平淡地宣佈瞭學校革委會的處理:對反革命分子傢屬的她進行勞動改造,讓她負責廁所的清理工作。

  直到睡覺前,王鷗錦用被子將自己深深蒙住,才哭瞭出來。母親是一個多麼愛幹凈的人呀!那是一雙能寫出漂亮黑板字的手啊!怎麼能去掏大糞呢!可自己偏偏是一個弱女子,又能做什麼呢?雖然在部隊裡暫時沒有受到殃及,可這一切會不會又發生在她這個反革命分子的子女身上呢?這個曾經是多麼幸福美滿的傢庭又該何去何從呢?

  「隊長,隊長。你怎麼瞭?我看你的臉色很差,是不是身體不太舒服啊?要不要休息一下?」失神的王鷗錦被面前一位容貌一點不比她遜色的年輕女隊員搖醒。

  她搖搖頭,定瞭定神,記起自己這是在團裡的練功房中,拍瞭拍姑娘的青蔥玉指:「沒事,我就是昨晚休息得不好。林丁丁,這一次的排練至關重要,軍裡的首長非常看重,有可能還要親自審核,你可要好好表現呢,這樣關於你今年提幹的事情我才好向團長和政委爭取。」

  「是,保證完成任務,不辜負隊長對我的期望。」林丁丁忙向王鷗錦敬瞭一個軍禮。

  這時王鷗錦又想起芭蕾舞演員訓練和演出時要穿的緊身褲襪已經所剩無幾,在當前時期的形勢下,這種暴露性特別強的襪子產量已經很小,某種意義上更是有資產階級的味道在內。但她還是硬著頭皮敲響瞭副團長袁晶辦公室的大門。

  「晶姐啊,我們隊裡的大襪可不多瞭,再考慮到日常的損耗那就更緊張瞭,後面的演出還有那麼多,到時候如果不能很好地完成團裡的宣傳任務……」天塌下來,有個兒高的頂著,王鷗錦將這個難題拋給瞭袁晶。

  袁晶顯然也有些頭痛:「鷗錦啊,不是我不支持你,現在外面的情況你也清楚,你讓我好好想想吧。還有,平時訓練的時候能不穿就不要穿瞭,優先保障演出使用。」

  坐瞭一會,袁晶還是將主意打到瞭那個男人身上,可猛然回憶起昨晚一時沖動下產生的綺麗念頭,不禁難為情瞭起來。

  李雲龍坐在辦公室裡犯瞭難,煙霧繚繞間,煙灰缸裡已經積攢瞭四五隻煙屁股。他昨晚向老婆吹瞭牛,說是馬上解決馮楠在軍部的工作問題。可今天坐在椅子上一想,這事情哪有這麼簡單?

  去年底他擔心已經很久沒有消息的老夥計趙剛,又從軍委辦公廳那裡的老戰友打聽到老趙出事的消息,坐不住的他派瞭段鵬、梁軍和其他兩個梁山分隊也就是31軍特種部隊的戰士去往北京打探情況,並告知必要時可采取一切措施。段鵬等幾個人剛到北京兩天,就發現趙政委被批鬥得非常厲害,臉上到處都是青紫色的傷痕,嘴唇上還有一道可怕的裂傷,露出殘缺的牙齒,走路更是一瘸一拐,絲毫沒有當年戰場上叱吒風雲的光彩。當晚就在眾人爭論實施何種方案的時候,趙剛居住的屋子內突然傳來瞭一聲槍響,眾人便急忙翻墻破門而入,他們看見趙政委的愛人在書房裡抱著腦後部大量出血的趙剛,也拿起手槍對準瞭自己的太陽穴。段鵬眼疾手快,「啪」的一聲扔出瞭自己的手槍,砸掉瞭馮楠手裡的那支。可是此時參加革命已經三十一年、立下卓越功勛的開國少將趙剛已經永遠失去瞭呼吸。

  馮楠的檔案和關系都還在北京師范大學,當初段鵬林漢他們能從北京西郊的將軍樓裡把想要自殺的大活人搶出來,可這高校的檔案和關系是能搶出來的嗎?不僅如此,將這麼敏感人物的傢屬調來工作,必然要經過軍政治部以及政委馬天生的點頭方可。

  「小鄭啊,你覺得新來的馬政委這個人怎麼樣?」李雲龍還是開口詢問瞭自己的秘書。

  「我昨晚正好去馬政委傢送文件,傢裡空蕩蕩的,除瞭公傢配發的傢具外,幾乎什麼都沒有,連床上的被褥都是有補丁的,可是卻有很多書籍,堆滿瞭書房的兩面墻壁,馬政委還笑呵呵地邀請我參觀,說這些都是從南京打包寄來的。」鄭波卻先是講起昨晚給天生送軍區下發文件的事情來。

  李雲龍點瞭點頭:「你繼續說。」

  鄭波字斟句酌地說著:「主要都是歷史和哲學類的書籍,還有一些古典和西方文學。其中有整整一套二十四史,都有經常翻閱的痕跡。哲學類的著作也很豐富,康德、黑格爾以及馬克思和列寧的著作甚至都是德文和俄文的原版書,厚厚的一本《資本論》更是快被翻爛瞭,上面寫滿瞭密密麻麻的批註。書房裡還掛著幾幅馬政委的書法,多是行書和楷書,都寫得極好,看得出來馬政委的文化修養和理論水平都是相當傑出的。不客氣地說,之前的孫政委和他是沒法比的。我想這樣的人應該不是不近人情的。」

  「嗯,我看也是。這個政委喝酒不含糊,談工作也有耐心,和我也有點對脾氣。之前看他年輕,以為是靠個什麼關系才升上來的,倒是我看錯瞭。小鄭啊,你待會去買點東西,什麼水果啊點心啊海鮮啊,再搬一箱高粱酒來,我晚上要用。」李雲龍掐滅瞭手裡的煙頭。

  說完,他便拿起瞭電話:「我是李雲龍,給我轉91師的張大彪。」

  「軍長,我是張大彪。請問有什麼指示?」張大彪聲音渾厚地回答著。

  「大彪啊,傍晚的時候你來我這兒一趟。什麼事?好事!老子晚上請你喝茅臺。」李雲龍在近三十年的老部下面前扯起謊來倒是面不改色。

  「是,有酒喝咱還能不來嗎?」看來這張大彪也是個好酒的。

  「小鄭啊,你再給政委辦公室去個電話,就說我李雲龍晚上要到馬府當面拜訪。」

  薅著自己沒剩幾根的頭發,魯山這兩天也很煩,天生昨天會談時暗示文工團把他架空,他生氣大大的,回到辦公室就摔瞭一個陶瓷茶杯,一旁的秘書隻好默默地打掃瞭起來。這一切都怪那個驢日的馬天生。不對,天不就是日嗎,生不也是日出來的嗎?那這馬天生豈不是馬日過又生出來的瞭?想到這裡,魯山倒是繼承瞭一些阿Q的精神,自覺在名字這一項上已經遠遠勝過新來的狗屁政委。

  他又心想:鄧玉和這老東西怎麼這麼沉得住氣,政委的位置都被人搶瞭去,他就沒有一點不滿嗎?俗話說得好,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那自己是不是也該多走動走動?

  看瞭眼抽屜裡罐頭廠革委會發來的一份文件,他的心思又繞回瞭文工團,這個黃勁也不知道能不能控制住局勢。朦朦朧朧間,他仿佛看見王鷗錦、林丁丁和蕭穗子三人脫光瞭衣服,在他面前露出美好的肉體,他魯山就像個皇帝一樣,左手撫摸著蕭穗子的酥胸感受著青春的彈性,右手攬著林丁丁的細腰狂熱地占有著她的唇舌,而最魅惑的王鷗錦則在努力吞吐著他的肉棒,瞥瞭他一眼,將他的魂兒全都勾去瞭,他一時精關大開,盡數噴射在瞭王鷗錦的俏麗臉蛋上。

  黃勇波臨近中午時接到瞭天生的電話,告訴他今晚軍長和其他幾個同志要來傢裡吃飯,請他提前準備,晚上做一桌豐盛的魯菜,如果食材上需要什麼幫助,讓他通過王秘書聯系後勤部解決。

  年近五十的他參軍也二十多年瞭,這之前他一直在濟南的老字號會仙樓飯莊做廚。一天正中午,青州老傢的婆娘帶著幼子來省城找到瞭他,剛見瞭面「噗通」一聲就跪在地上痛哭瞭起來,原來是老傢遭瞭日本鬼子難,他的父母不肯交出全部的糧食,結果慘死在瞭屠刀之下,前一天恰好她帶著孩子去看生病的老爹回瞭娘傢,這才逃過一劫。

  滿腔悲憤的黃勇波回鄉祭奠瞭父母,安頓好妻兒,聽說八路軍才是真正打鬼子的,便毅然決然從瞭軍,上瞭沂蒙山。七八年過去瞭,日本鬼子投瞭降,又打跑瞭國民黨,但在解放濟南時黃勇波作為連長身先士卒沖鋒在前,結果被幾顆流彈擊中,好在沒有大礙,隻是自此左腿有點跛,沒法待在一線部隊瞭。團裡的領導表彰他勇敢的作風,也知道他燒得一手好菜,便舉薦他為師裡的首長做飯去瞭。春去秋來,黃師傅的廚藝也為眾人所知,他服務的首長級別也越來越高,最後竟跑到南京軍區成瞭許世友的廚師。許司令可能是預感到瞭什麼,加之也確實舍不得天生這個酒中知己,希望傢鄉菜能解一解他的鄉愁,便安排黃勇波跟著天生一起來到瞭廈門。

  早在南京時,可能是天生總來許世友傢蹭吃蹭喝,黃勇波和天生就很熟悉。他覺得這個老鄉首長和其他的首長不一樣,儀表堂堂又有文化,哪怕在酒桌上也很少說臟話,更不會拍桌子大呼小叫,對待工作人員都非常和氣,隻要你說過,他都能記得你傢裡的情況,逢年過節甚至還會送你禮物,讓人倍感溫暖。

  今天接到請軍長客的任務後,他絲毫不敢懈怠,全身心投入到瞭忙碌的準備工作中。

  田雨上午特意請瞭假在傢休息,看著自己最好的朋友始終走不出陰影,她不免憂心忡忡。

  「馮楠,我昨晚和老李都說瞭,讓他在軍部裡給你找個事情做,這樣咱們還能一起上下班呢。你看怎麼樣?」田雨坐在沙發上挽住瞭馮楠的雙手,不過感覺有一點點涼。

  馮楠張大瞭嘴巴,好像有點吃驚:「啊?這個……恐怕是不行吧?」

  聽到好友說的是不行而不是不想或者不願意,擔憂馮楠可能會對部隊有陰影的田雨松瞭一口氣:「這有什麼不行的?在學校和在部隊不都是工作嘛。其餘的事情你不用操心,都讓老李去辦。」

  「可我……沒有在部隊工作過啊,連部隊有什麼紀律都不知道,我除瞭教書什麼也不會的。」馮楠還是懷疑著自己。

  「我十七歲那會從傢裡偷偷跑出來去野戰醫院當護士,你說那會我又知道什麼紀律,又會做什麼呢?我還記得第一次洗抹佈時啊,見到鮮血惡心得我不行,站在旁邊就開始吐瞭,身旁的戰友都在笑話我呢。」田雨回憶起自己的少女歲月,也借機堵住瞭好友的退路。

  想到連驕傲的田雨也有這麼狼狽的時候,馮楠忍不住笑瞭起來:「是啊,當時你可夠大膽的,給傢裡留下一封信就跑瞭,你不知道伯父伯母發瞭多大的脾氣,把我都審問瞭三遍呢。」

  聽到有關自己父母的事情,田雨一下子黯然瞭,臉色變得慘白,好像生機都被抽走瞭一半。

  「我真是該死,田雨,我不是有意想讓你難過的,對不起。」馮楠把話說完就知道自己犯瞭一個嚴重的錯誤。

  田雨用手指捂住瞭馮楠的嘴巴,然後緊緊地抱住瞭她,流出瞭兩行清淚:「你不用說,這不是你的錯。我們都是苦命的人罷瞭,可這個時代又有誰的命不是苦的呢?」

  「軍長,張大彪前來報告!」一個五十出頭的漢子,長著張四方臉,介乎壯實與胖之間,又剃瞭個平頭,顯得極為精悍。

  「大彪啊,坐,坐。你來我這怎麼又拎東西?」李雲龍瞅見鄭波正從張大彪的手上接過些什麼。

  「沒什麼,今天在射擊場打瞭幾隻兔子,我想也算個野味,給軍長拿過來嘗個鮮。」張大彪咧嘴笑瞭笑。

  「哈哈,太好瞭,咱晚上拿它下酒。不過啊,晚上不是老子請你吃飯,是新來的馬政委請我和你吃飯。」李雲龍遞瞭隻煙。

  張大彪接過煙,停頓瞭一下:「馬政委,哪個馬政委?是咱們軍新來的政委馬天生?」

  「對,就是他,人傢比你還小幾歲,不過你可千萬別小瞧瞭他。周三那天晚上他來我傢喝酒,一對一就把老子放倒瞭,是個山東人,很豪爽,那可是出好漢的地方啊,說書裡講的秦瓊秦叔寶和武松武二郎都是那裡的人。」李雲龍知道自己老部下的脾氣,一向敬重英雄好漢,卻不在乎權位高低,於是提前打瞭支預防針。

  「我說軍長啊,你該不會是知道喝不過人傢,喊我來撐場面的吧。」張大彪難得開瞭個玩笑。

  「去去去,滾一邊去,別在這笑話老子。你那三腳貓的酒量我還不知道,也不比老子強多少。」

  「李軍長,你好啊,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我馬天生有失遠迎呀。鄭秘書你也好啊。這位是?」天生帶著魏大勇和王明清在門口迎接,打完瞭招呼便將目光轉向一個些許眼熟的壯碩漢子。

  「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張大彪,是咱們91師的師長,也是我的老部下瞭,抗日戰爭時我做團長,他就是我的一營營長瞭。他們師部離這不遠,嘿嘿,我就喊他一塊兒來喝酒瞭。」李雲龍開口介紹瞭起來。

  張大彪敬瞭個軍禮,嗓門很大:「政委好!」

  天生打量瞭兩眼,和檔案裡的人對上瞭號,果然是個威風凜凜的指揮官,回敬瞭一個軍禮:「哎喲,原來是張師長啊,幸會幸會。91師可是全軍區的王牌啊,今天得見張師長,果然有一股子英雄氣概。這兩位你應該也是第一次見,這是我的秘書王明清和警衛員魏大勇。來,大傢快請屋裡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