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我趁母親與衛寶峰還未起床的時候,出門離傢。
昨夜,看完第四個貼子,我就沒再看下去。仔細地清理掉登錄過他帳號的痕跡後,我便躺在床上,在混亂,兼之彷徨的心態下,熬瞭很久才迷迷糊糊地睡著。至於他倆什麼時候回到傢中,我一無所知。隻是在早上離傢之時,才從門口鞋櫃內擺放的鞋子以及主臥跟側臥緊閉的房門得出判斷。
此刻的我開著車,漫無目的在大街上行駛。時值季夏,霞光邁著輕快的腳步到來瞭東方的天際,藍黑色的綢佈漸漸被金色照亮。幾朵棉柔的白雲,被霞光抹上瞭迷人的橘紅色,鑲上瞭金邊。
迎著朝陽,城市漸起一派生機。人們沐浴在晨光中,有的孩子,蹦蹦跳跳的追趕著廣場公園草地上的鳥兒,那些健壯的大人健步如飛的跑著步;有老人在那兒打著太極,顯得十分悠閑,輕松。在優美的音樂下,許多熱愛舞蹈的人都伴隨著音樂跳起歡快的舞蹈。
可這美好的一切,都無法使我的心情樂觀起來。無所適從在我心裡悄悄地落瞭根,看著車外的人或事物,感覺陌生,甚至格格不入。昨日幾番鼓起的信心,現在早已如被吹醒的夢想一般,鴻飛冥冥。
「嗯?」
正當我沉浸與晦暗心思中無法自拔之時,從車外傳來瞭一陣少女啜泣聲將我喚醒。稍稍偏頭一瞧,隻見一個女孩單腿跪倒在一垃圾箱旁,左手捂著右手食指,哭泣著。其身邊掉落著一個大號蛇皮袋,袋口已開,從裡頭散落出幾個塑料空瓶和易拉罐。
見此,我立即在可以停車的地方泊好車。然後走上前去問道:「小妹妹,你怎麼瞭?」
這女孩看上去,大概十歲上下,身形瘦小,梳著兩根小辮子,面容有點泛白,右耳上還垂吊著口罩,大眼睛,鼻子俏麗高挺,模樣乖巧,穿著俐落,隻是衣服上粘瞭些灰塵污垢。她此時瞪大瞭眼睛,望著我,神情微有些驚慌,淚水不停地流淌下來。
我抽出口袋裡的一包紙巾,遞到她的面前。同時看瞭被她捂住的手指,那上面已經是鮮血淋漓。遂煦聲道:「被什麼東西割破瞭吧?走,大哥哥送你到醫院去。」
「不——不用瞭。」有些失措的她趕緊站瞭起來,回話的時候身子還象後縮瞭縮。
「別怕。」我盡量擺出和氣的表情,取出自己的身份證以及學生證給她看,還指著她的傷口道:「大哥哥不是壞人。你看,你這傷口不是隨便用創口貼就能止血的,不去醫院的話問題就大瞭。醫藥費的問題你也不用擔心,既然大哥哥見到瞭,就絕對不會坐視不理的。」
說完,我還蹲下身,將地上散落的塑料空瓶和易拉罐一一撿進蛇皮袋。然後提著袋子,伸手指著車道:「你瞧,大哥哥有車。去醫院的話很快的。」
女孩終於還是被我說動瞭,她小心翼翼地坐上瞭車,身子傴僂蜷縮著。好像生怕把車弄臟一樣。正把蛇皮袋放在車後座的我見瞭,隨即微笑道:「沒關系,放心大膽的坐。來,大哥哥先給你處理一下傷口。」
女孩很堅強。我的動作雖然很輕,但十指連心,那應該是被碎酒瓶劃出的傷口還殘存著幾顆細小的渣子,嵌在肌體內怎能不痛?但就是這樣,在我用紙巾將其依次去除的時候,雖然其雙眼裡的淚珠不斷滾落,但她還是強忍著一聲不吭。
我猜測,大概是因為我是陌生人的緣故吧。
清掉細渣,用紙巾裹住傷口後,我就發動車子,向離此地最近的醫院開去。
這一路上,女孩有些沉默,但對我的問題還是有問必答的。我也以此知道瞭她叫洪麗莉,十一歲,在高新區雙林小學讀四年級。
不過下面她所講得信息則讓我皺起瞭眉頭。她的父母,都是高新區正安機械廠的職工。父親在機械廠職工傢屬鬧事後的隔天就被警方帶走,至今還未返傢。
而本來在街上擺攤維持生計的母親去年被查出瞭大病,由於自傢太拮據,機械廠又負擔不起醫療費用,所以在醫院待瞭一段時間後,就回傢將養瞭。
「不是沒抓人,還把受傷的送醫院瞭嗎?」
「大病?傢裡養著?那不就等於等死?」
在把女孩送進醫院的診室後,我獨自站在走廊裡,內心這麼嘀咕著,頗為難受。一個原本應該在傢享受著幸福溫暖的少女,現在卻因這樣那樣的緣故,不得不在假期獨自出門,忍受著路人異樣的目光拾荒,補貼傢用。
看看這個名叫洪麗莉的女孩,再想想自己以及衛寶峰。我那滿腹的鬱結之氣頓時便化為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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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小時後,醫院附近的一傢連鎖快餐店內。
「慢點吃,小心噎著——」已經吃完自己那份早餐的我微笑著對正大口吃喝著肉包、豆漿的她說道。
她點著腦袋,算作回答。但嘴裡卻一刻不停,吞咽著食物。
「麗莉。」把被其吃光的盤子挪到一邊的我問她「等會兒大哥哥把你送回傢,順便看看你媽媽。行不行?」
嘴裡塞滿食物的她聽瞭,先是點頭,然後又搖頭。沒等我發問,她就咽下瞭吃的,對我小聲道:「黃膺哥哥,你能不能先讓我去一趟回收站?那兒離我傢很近,不會很麻煩你的。」
「好的。」我怔忪瞭一下,隨即回道。
「是——是這樣。」她好像看出瞭我的不解,低下頭,嚅囁道:「我媽媽下午還要打止痛針。錢——錢還差一點。所以——所以——」
聽到這兒,我的鼻子不由地發酸。心裡十分明白,她已經得到瞭我的幫助,自覺如果再向我要錢的話肯定不妥。可自己的媽媽需要治療,沒有足夠的錢是沒法子辦到的。所以在這麼矛盾的心理下才講出瞭難處。
「麗莉,別擔心瞭。」我語氣和熙、堅定地說道:「你媽媽的病,大哥哥一定會讓人來管的。」
她得到瞭如此的回答,頓時就抬頭,瞪大瞭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問我道:「真的嗎?黃膺哥哥?」
我非常認真地對其點頭,然後道:「現在大哥哥就去打電話,讓人來管。」
她的臉上立刻就泛出瞭笑容,嘴裡更是連聲感謝。
隨後,我問清她的傢庭住址,便和她打瞭招呼,接著便起身,到快餐店內的衛生間打電話。當然,這電話是打給我母親的。先不管母親和衛寶峰、項莆清以及其它的那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爛事。我想,既然碰到瞭她轄區內生活甚為困難的群眾,總得知會她這個父母官一聲吧!不然我自己的良心會過意不去的。
「膺兒,大清早的你跑什麼地方去瞭?」
電話很快通瞭,母親在我還未出聲就這麼問道。
隨意地找瞭個借口,搪塞過去後,我便把這裡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講給她聽。
「嗯,我知道瞭。」母親在聽完我的講述後,沉默瞭一會兒,才出聲。然後繼續講道:「待會你先送小姑娘回傢。我大概還得過幾分鐘才到單位,那麼半小時吧!半小時後我就帶人去小姑娘傢裡處理。」
「那他的爸爸呢?」我繼續問著她。
「人不是我們高新區GA抓的,是市局。而且證據確鑿,程序合法,我們管委會也不好置啄。」
我還想說話,卻被其搶先道:「你把小姑娘送到傢裡後就別管瞭。去和以前的同學聚一聚,聯絡聯絡感情。還有,膺兒,記住媽媽的話,不要去妄圖背負超越你自己能力的責任!」
隨同此話一起傳入我耳中的,還有那頭不時喊出的「趙主任早、趙主任好」之類的問候語。很明顯,她已到達單位。
「好吧!」我低沉地應瞭一聲,掛掉電話後緩慢地踱出瞭衛生間,回到餐桌旁。
見到洪麗莉一副翹首企盼的模樣,我便隨之換回剛面對她時的溫和表情。嘴裡說道:「好瞭,等會兒就有人去你傢接你媽媽去醫院。現在大哥哥帶你回傢。」
「嗯。」笑容佈滿臉頰的她甜甜地回應,然後和我一起走出快餐店。
「黃膺哥哥,你是個好人。」二十多分鐘後,將其送到機械廠傢屬區附近後,她感激地跟我道。
我搖瞭搖頭,一邊把從醫院配來的消炎藥遞給她,一邊說「大哥哥隻是憑本心做事。」接著,我又從錢包裡掏出所有的現金,加上一張留有自己手機和寢室座機號碼的紙片,一同塞進她的口袋,並跟其語重心長道:「錢留著,買點自己喜歡的東西。以後別去撿東西瞭,有困難打電話給大哥哥。好好上學,隻有知識才能改變命運。」
「嗯,我明白的。黃膺哥哥,我一定快點長大,到那時我有工作瞭,會賺錢,把今天你給我的錢還給你。」
做這番承諾的她重重地點著腦袋,小辮子一晃一晃,煞是好看。
「哦,對瞭——」我又撓瞭下頭,不好意思地對她囑咐道:「待會兒要是有人問你坐什麼回來的,你就說出租車好瞭。別把大哥哥的車暴露瞭。」
「為什麼?」她好奇道。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嘛!」我沖她眨瞭一下眼睛。
她聽瞭,似懂非懂,但還是點頭答應瞭。隨後揮手,跟我告別。
我隔著老遠,看著瘦小的她進入瞭那幢灰黃,墻面明顯有龜裂痕跡的機械廠傢屬樓。然後不到五分鐘,從另一街口開進來兩輛車。一輛是母親的帕薩特領馭公務專車,還有一輛則是醫院的救護車。它們都停在瞭洪麗莉傢的樓下。
等身著淺咖色女士帶褶皺短袖襯衫,白色直筒女褲,半高跟鞋的母親下車後,她就和跟隨在身旁的小鄭,一前一後的進瞭樓,後面還有管委會的兩個工作人員提著一些生活用品隨之而上。救護車上的醫生護士當然也沒閑著,拿起醫療器具,紛紛進入樓內。
又過瞭將近半小時,醫生和護士就抬著一位成年女性病人下樓,洪麗莉陪伴在一旁。母親則在其他人的陪同下跟在後面。我細數瞭下,除瞭她帶來的三人,另外還多瞭幾位。應該是母親她們沒到之前就已經接到指示,趕到洪麗莉傢中的社區街道、以及機械廠的頭頭腦腦。
很快,擺著副親切面容的母親在洪麗莉身邊溫言相慰,並勉勵瞭一下擔架上她的母親後,才把母女倆送進救護車。等車呼嘯著開走,她又轉回肅顏,在眾人的簇擁下和他們頷首告別,離開現場。見此事已瞭,我松瞭口氣,也跳上瞭車,準備駕駛而去。
「哎,我說,那女的是咱們區的二把手吧?」
此時,在車的一側不遠處,一些看熱鬧男女的議論聲傳至我的耳中。
「應該是的。那天咱們去區裡討說法,那女的不就站在那個區委書記的身邊嗎?」
「嘿!挺有氣質的。」
「屁!再漂亮再有氣質,還不都靠陪睡陪出來的。」
「那倒不一定,我聽我親戚說過,那女的在他們區當副區長的時候官聲還不錯,敢和市長頂牛。」
「切,別胡咧咧瞭!官大一級壓死人知道不?真敢頂那也得是捏到瞭把柄!」
「算瞭吧!關咱們平頭老百姓啥事?還是準備準備,中午人傢宏圖集團可是又要來發東西瞭。我聽說今天不光有米,還有油和雞蛋呢!」
「真的!」
「對!還是過日子要緊啊!散瞭,散瞭——」
等到一旁的人都消失瞭,我依舊呆呆地坐在車裡,腦海中還回蕩著「把柄」兩字。
如果參考昨日楊錦平的說法,那母親握有其父楊軍把柄的說法非常可信。可問題又來瞭,母親、楊軍以及他倆的共同靠山項莆清應該都算是一條船上的人。再怎麼搞,也不會希望這條船毀敗,大傢一起完蛋吧!母親那些在楊錦平嘴裡的做法,往小瞭說是恃寵而嬌,往大瞭說那就是在破壞他們圈子裡的人際利益關系,後果是十分嚴重的。
可偏偏母親她就那樣做瞭,還一點事都沒有。項莆清和楊軍幾乎就沒有采取任何手段懲罰或是打壓她。這真是讓人匪夷所思。
等等,楊錦平的說法就一定是真的嗎?他會否在撒謊?抑或隱瞞瞭些什麼?
還有衛寶峰,從他那些貼子裡的描述,母親就好像一個因肉欲而喪失瞭理智的媚俗女人;被其用幾張似是而非的幽會照片就能威脅的白癡女人。這可能嗎?浸淫官場多年的她智商和情商就那樣不堪?如果是的話,那就真是個笑話瞭。
謎團,疑團,一股股,一波波地在我大腦中糾纏、碰撞、分裂;然後重新組合、排定,繼續反復,交替出現。真相,似乎被我摸到瞭一角。但其大部,仍然籠罩在厚重的冰山內,觸之不得。
不知道過瞭多久,終於回過神來的我揉瞭下僵硬的臉。然後駕車,朝市區進發。
花瞭不到半小時的工夫,我就到瞭市圖書館。在裡面借到瞭《春秋左傳》後,我來到瞭寬大的閱覽室,隨意地找瞭個位置坐下。攤開書頁,同時又取出剛才在路上買的本子和水筆,放在桌上。
拿起筆,對照著書上「鄭伯克段於鄢」的記載,我便在本子上依次寫下一系列的名字。完成後,我看著上面兩排人名。左邊是鄭莊公、共叔段、武薑、潁考叔;右邊則是我自己、衛寶峰、母親以及楊錦平、楊軍和項莆清。前三行又用橫線連接瞭起來。這樣就變成瞭鄭莊公——我自己、共叔段——衛寶峰、武薑——母親。
「是不是這樣?」
我右手轉著水筆,左手托著下巴如此猜測。
「可我怎麼會是鄭莊公呢?衛寶峰倒是很像共叔段。母親嗎——」
就在我思至此處時,我的背部被人一拍。順勢擱下手中的筆,將書遮在本子上後我抬眼一看,原來是我高中時的班長。於是我便向他問候,並閑聊瞭起來。
不久,他就跟我告別,離開瞭閱覽室。我則回頭繼續思考問題。可在瞥到書和本子因為相互折疊而形成的一條斜線的剎那,我的瞳孔猛然收縮,目光繼續死盯著那兒的同時,心跳也隨之加速。
是——這樣?
可————大概幾分鐘後,魂不附體的我顫抖著站瞭起來。渾渾噩噩的收拾完東西,然後把書還掉後,機械而麻木的出瞭圖書館。
出來後,我一屁股坐在瞭圖書館外面的一石凳上。身上感受著那熱辣的驕陽照在地面上。雛鳥在周圍大樹的樹葉中乘涼,發出盈盈鳴叫。空氣熾熱得讓人窒息,陽光灑在道路上,白花花的無比刺眼。
「還要繼續探究下去嗎?算瞭吧!沒好處的,事實也不關你的事。她想幹什麼都是她的自由,你隻是她的兒子而已。」我的右腦如此告誡著我。
「不對!正因為她是你的母親,你就更要去勸她,阻止她;她那樣做是會萬劫不復、害人害己的。」我的左腦做著反駁。
「她害的又不是你,是衛寶峰。你靜觀其變就行瞭,反正你也要收拾他的。」右腦如此道。
「收拾他是一回事,眼睜睜看他送命又是另一回事。怎麼說都在一起生活瞭十年,你忍心嗎?」左腦這樣說。
「衛寶峰早就瘋瞭!在他看見你母親和項莆清在一起的那時就瘋瞭!既然如此,就讓這瘋子毀滅吧!順便還能被你母親利用一下,何樂而不為呢?」右腦道。
「你怎麼能如此冷血!」左腦斥責道。
「哈哈!你不就是我?我的想法不正是你的想法?太虛偽瞭吧!哈哈哈————」
我彎下腰,雙手抱頭,使勁地抓撓著頭發。好像隻有這樣,才能驅除我右腦部分的邪惡想法。一時間,顆顆如蠶豆大小的汗珠佈滿瞭我的額頭,順流而下後更是刺痛瞭我的雙眼。
「黃膺哥哥,你是個好人。」
驀的,早前洪麗莉那清稚,卻又堅定的聲音再次在我腦中回響。
「可這不一樣啊!麗莉。」我低聲呢喃著。
正當此時,我的手機響瞭。
收攝瞭心神,伸手掏出手機接通後,那頭就傳來瞭聲如洪鐘的笑罵:「臭小子!回來好幾天瞭都不給我打電話,是不是把二叔給忘啦!」
「二叔。」我咧開嘴,苦澀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