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妍隻是最先來的賓客之一。在這個春暖花開的五月,離婚禮才十天不到的時節,大部隊終於都到瞭。
當然,說是大部隊,其實在林夏妍來瞭之後,剩下的幾乎全都是薛槿喬必須邀請的人。有些我曾親自打過交道,比如宗勤大師,比如薛槿喬的師叔,橫斷天涯龐師凌。還有不少是我隻曾聞名,未曾見面的大人物,比如昆侖派的掌門人冷劍無常郭振北,一個做儒士打扮,美須髯的中年男子。
昆侖四傑至此我已盡數認識過瞭。龐師凌不怒自威,不卑不亢,雖然傢世是最顯赫的,但是也最平易近人,讓我甚是敬重。秦宓氣質清冷,洞察力驚人,心思縝密,手腕強硬卻又深曉靈活變通的道理,作為薛槿喬的師父是最好不過的人選。李天麟就不用說瞭,謫仙在世,卓爾不群,風采不似我所見聞過的任何人物。
而郭振北卻又是另一個風格,持身極正,不茍言笑,雖然對我溫言款款,褒獎有加,但我總能從他禮貌的言辭下感覺到深深的距離感。來到大燕之後,來往交際的權貴望族也有不少瞭,郭振北是典型的士族,也因此讓我感覺到深刻的階層隔閡。而他的愛徒卓文雁反而灑脫不羈,相當率性,也不知這對師徒相處起來是個什麼樣子。
當昆侖派的實權大佬們終於來齊瞭之後,讓我翹首以待的那幾個人也到瞭:從冀州與李天麟一起回到京城的喬三妹,還有從建寧趕過來的路欣。
說實話,我並不知道自己該以什麼樣的方式去迎接這兩位「本我」已不在大燕的夥伴。說是她們本人吧,此時顏君泠和譚箐的意識已經回歸主位面瞭,留在這裡的是兩者融合的存在。說不是她們吧,擁有瞭同樣的記憶和情感,分離的時間又隻過瞭幾個月而已,她們的反應和思想不會與本體有任何偏差。
當侍從帶兩人進來後,我立刻起身迎瞭上去:「三妹,欣姐,歡迎……呃,我是叫你們大燕的名字好,還是叫地球上的名字好?」
路欣挑眉道:「你覺得呢?我們該是什麼人?」
我撓瞭撓腦袋道:「這個是我也時常思考的問題。不是純粹的大燕的我,也不是純粹的地球的我,可以說是吸收瞭兩者之長的新靈魂。所以名字也許不重要,你們想叫什麼就叫什麼。」
「呵,不錯的答案。不過——」路欣的話還沒說完,便被身邊喬三妹噗哧的笑聲打斷瞭。
我們均是往她望去,發現她原本一本正經的表情已完全變樣瞭,彎下腰來咧嘴狂笑:「哈哈哈哈你竟然被騙過去瞭,哈哈哈周銘你這一本正經的也太搞笑瞭吧!」
「……譚箐?你回來瞭?啊!?不是吧?」我在狂笑的喬三妹與嘴角忍不住上翹的路欣之間來回看瞭幾秒後,猛然醒悟過來。
「嘿嘿,你與清漓、槿喬的大婚,可不會以為我們真就不聞不問地留你一個人在這裡瞭吧?作為我們敬愛的隊長,肯定是要來捧個場的啊!」譚箐抹瞭抹眼角,直起身來用力拍瞭拍我的肩膀。
顏君泠這時也露出燦爛的笑容道:「不錯。都知道你與清漓的親朋不多,特意來給你撐場子瞭。夠意思吧?」
「……太夠意思瞭!」我無言地看瞭她們一眼後,重重地點頭,心頭暖乎乎的。
坐下來後,她們表明這是兩人在離開青蓮聖城後便商量好的行程。顏君泠身上的他我執念並不算尤其困難,但僅僅是當上瞭傳功長老還不夠,還要再做出點實業來才能徹底滿足。她若是能解開他我執念澄凈心靈的話,不亞於數年苦修,能夠立刻破開她當下的境界,因此回歸超越空間後立刻又兌換瞭數月時間來完成這份手尾。
譚箐亦是如此。雖然她的本職是法師,但是能夠在李天麟這種武功傲視天下的大高手身邊學習也是個不可多得的機緣,她自然樂得留下來好好鉆研一陣大燕武學。
「我隻有一個問題……團隊契約是怎麼沒告訴我你們又下來瞭的?」聊瞭半晌後,我突然反應過來問道。
顏君泠哂笑道:「我們升級瞭團隊契約之後才發現原來它還能讓隊員自行決定是否開啟靈魂之旅降臨的提醒。除非你動用瞭位置共享或者緊急呼叫的功能,我們要是關閉瞭提示的話,它是不會主動提醒你的。」
原來如此,我既然以為兩人都已經回歸現實瞭,那也沒理由再去啟動這些功能,難怪會如此吃驚。
「還有不到兩個星期你就要結婚瞭,感覺如何?清漓和槿喬呢?聽說你竟然要同時把她們兩個都娶瞭,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譚箐興致勃勃地說道。
我聳肩笑道:「過去這兩個月忙得團團轉,我以為現代人的豪華婚禮已經夠誇張的瞭,但是在古代結婚才是真正的繁文縟節啊!還好我們都不是特別講究這些東西的人,能從簡的地方都盡量砍瞭,不然的話恐怕婚禮還得再推遲一個月。」
「這都是細枝末節,你有什麼感受?有什麼感慨?」顏君泠直奔主題地問道。
我想瞭想後答道:「有點昏頭轉向的,也有點不可思議。但是……很開心,很幸福。生而為人的這二十多年來,過去的這幾個月是我過得最充實,最忙碌,也是最有價值的一段日子。而我想,清漓和槿喬應該也會有同樣的感受吧!」
兩位同伴聽到這話,對視瞭一眼點頭道:「看你這樣子,可真是太幸運,太幸福瞭,跟之前那搖頭晃腦,垂頭喪氣地在考慮自己該不該拉下臉來享受齊人之福的模樣可謂是南轅北轍……恭喜你哦,周銘。可別讓她們,也別讓自己,失望瞭。」
我鄭重地點頭道:「多謝大傢。我一定不會的。」
大婚的三天前,從青州千裡迢迢到來的玄蛟衛秦喜終於到瞭,湊足瞭我那本就短得可憐的賓客名單上最後一個名字。
當我見到秦喜時,他比上次相見的樣子精神多瞭,薄唇上兩撇的八字胡漂亮依舊,一襲青色長袍,若非是背負長刀,看起來簡直不像是個武人,而是個風流的書生墨客。他的頭發雖然沒能恢復完全的黑色,但也不似在黃土林養傷時那樣,半數枯敗灰白,一夜老瞭二十歲的樣子。
我緊緊地握住他的手道:「老秦!你可終於來瞭!別來無恙?」
秦喜同樣熱烈地攬住我,重重地拍瞭拍我的背脊道:「你這小子,原以為咱們並肩作戰時辦下的事跡已經夠厲害的瞭,沒想到你和老唐兩人還能變本加厲地更上一層樓!不愧是我老秦的兄弟。」
我招呼他坐下,一邊沏茶一邊說道:「看你這心癢難搔的樣子,肯定是急著聽我這第一手的見聞吧。」
秦喜大笑道:「知我者韓賢弟也。我不僅想聽你深入青蓮聖城大敗左護法,胡剛的壯舉,更想聽你是如何竊得碧華手芳心的故事,這個能說麼?」
「隻要老秦你不是為瞭聽完後跟槿喬的長輩一樣準備來狠狠批判我們倆一番的,我自然樂意說道說道。」我調侃道。
秦喜狠狠地拍瞭拍大腿道:「嘿!我為你們高興還來不及呢,批判?批判個鬼嘞!」
既然秦喜旗幟鮮明地表示瞭立場,那我也樂得與他分享自己的經歷與情感心路。秦喜對我們潛伏建寧、青蓮聖城,最後與左護法和寧王對決的經歷聽得如癡如醉,擊節嘆賞,仿佛恨不得自己能夠親自參與這蕩氣回腸的大戰。
「秦兄,你怎麼看寧王的這些理念?」我對秦喜這個土生土長的草根玄蛟衛如何看待這個問題倒是有些好奇。
秦喜皺眉思考瞭片刻後,遲疑地說道:「若說不贊同的話,那肯定不對。畢竟那麼美好的景象,比之天下大同也沒什麼差別瞭。但是我總覺得寧王采取的手段有些不對,太暴烈,太急躁瞭。如此崇高的理想,不應以武力摧毀對手,而得以王道,以仁義服人,是吧?」
我沒想到他竟然會做出這麼個回復,忍不住笑道:「沒想到你在江湖打滾瞭這麼多年,黑的灰的見瞭那麼多瞭,竟然還能有如此樸素的執著,實在是難得。」
秦喜自嘲地搖瞭搖頭道:「所以統領他們才會說我和禹仁這幾個都太天真瞭啊,哪怕生生死死中經受瞭這麼多醃臢事,還要期盼著有朝一日能夠讓天下翻白瞭,哪怕將這身武功都折騰沒瞭,還是忍不住要這麼向往。不過練武的,揮刀的,就是要練這口氣。氣不順,就沒有抽刀斷水的果決和魄力。我就算沒瞭內功,也不能丟瞭這口氣。」
我察覺到這位戰友自嘲的語氣下的意思,臉上的笑意褪去,認真說道:「上次見你時,一切還很新鮮,你也沒太多時間去仔細咀嚼,去消化那些傷痛。但是聽你的話,似乎又有新的感想瞭?」
秦喜盯著自己微微張開的右手,看得入神瞭:「不錯。在你們離開之後的日日夜夜裡,我每次入睡前都想起你的那個問題。我後悔麼?也許吧。但是自己選的路,後果也要自己承擔。能對右護法那樣的高手劈出那一刀,也不枉我苦修這麼多年的刀法瞭。總會…總會有路走的。若要此後提到此事隻會唉聲嘆氣的,那連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瞭。」
我松瞭口氣道:「你能有這樣的意識,我可放心不少瞭。禹仁他在我們打敗聞香散人後,曾經也有過同樣的迷惘和煩惱。彼時我對他開解的話,如今對你說來,同樣成立:身為武功高強的玄蛟衛是件可令人挺起胸膛的成就,但你的價值絕不僅此而已。」
秦喜也露出笑容道:「你猜老唐那傢夥聽完我這番牢騷後,說瞭什麼?」
「什麼?」
「他說,『你是秦喜,不是「那個使霹靂六陽刀的好手」。秦喜可以做到的事遠遠不止於此,隻要你不為自己設限,那你就永遠能有更多的選擇。這是韓良教會我的道理。』」
我拍瞭拍桌子道:「看來他確實聽進去瞭。道理就是這麼個道理啊。這也許是你前半生追逐的東西,但是人生本就是個不斷去尋找去創造更多的更新的意義的過程。隻要你自己不停下來,你就不會缺失前進的動力的。」
秦喜舉起杯子來與我碰瞭碰杯,感慨道:「現在看來,老唐他在你還是個默默無名的新手時便與你結交,當真是眼光過人。你與他不僅是我的益友,還是良師啊!」
我們幹瞭一杯茶後,又聊瞭一陣他在黃土林養傷的心路,談到興頭上時,秦喜有些迫不及待地搓手道:「好瞭,我這難堪的往事也說得夠多瞭,該與我仔細分說你是如何贏得美人歸的,讓老秦我也參考參考。」
「哈!參考意義就要見仁見智瞭。」我大略描述瞭一番我與薛槿喬相知相愛的過程,總結道,「也許緣分這種東西確實存在吧。你要說我刻意去追逐她,去表現自己瞭,那我覺得是沒有的。但我也沒有就像很多其他人一樣對她敬而遠之;她本就是個我樂意去結交,去深知的人,最後從朋友到心生情愫,其實也隻是個因緣而成的結果而已。你要問她的話,哈,她估計也會這麼說。」
秦喜有些難以置信地問道:「你是說,你就像是對待我跟老唐一樣對待她,便自然而然地有瞭傾慕之意?這不,你對碧華手心生愛慕我可以理解,畢竟她武功高強,容貌美麗,又是個權貴千金。但是你要說薛槿喬這樣的人物僅僅因為這樣的對待而動心瞭,我卻是不信瞭。」
我笑道:「為什麼不呢?非要有什麼驚天動地的舉動,或者什麼如歌如泣的故事,才能讓這樣的人喜歡上你嗎?秦兄,我寧願相信哪怕是像槿喬這樣的天之驕子,歸根結底,也隻是與你我一樣的人,也會有著同樣的喜怒哀樂。而隻要能有在某一刻,某一剎那,能跨越心靈上的鴻溝與他人達成理解,那便足以引發許多美好的情感瞭。」
秦喜無聲地點瞭點頭,陷入瞭深思。良久後,他長嘆道:「可惜啊,不是所有人都會認同你這種想法的。但我也希望愛情確實可以是這麼樸素簡單的東西。你能與弟妹,與薛小姐相識,不僅是你的幸運,也是她們的福氣。」
「哈哈,那你呢?你說想聽來參考,莫非老秦你也有個意中人?」
「嘖,也許吧。我可從來沒有試過這種事。」秦喜沉吟瞭片刻後揉瞭揉眉頭齜牙道,「我這段日子在汴梁晃蕩。宋釗引薦我進瞭當地的燕武院做刀法教頭,剛好我閑得沒事,便應瞭下來。你別說,我自個兒在燕武院修習和參與玄蛟衛訓練時,從來都是被訓的,現在換瞭過來,有趣多瞭!而且看著那幾班耍刀耍不出個正形的毛頭小子一點點地練出名堂瞭,還真的挺有意思的。就像你跟禹仁所說的,讓我找到瞭……更多的走下去的理由。」
秦喜像是想起瞭什麼好笑的事一樣,撫瞭撫嘴唇上的胡子,嘴角微微上翹:「前段時間一個跟我混得熟的導師,許是聽說我是玄蛟衛吧,硬是要拉我去參加什麼交流會,讓我賣弄一下閱歷勾搭那些在本地門派習武的富傢女子。」
我撲哧一聲笑瞭出來:「不會吧,你去相親瞭?」
「我是去瞭之後才知道這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從沒見過那樣的架勢。」秦喜有聲有色地描繪瞭當時的情景和他的窘態,「我反應過來後,當真是渾身不自在,若不是那同僚硬拉著我不讓走,恐怕當場就落荒而逃瞭。」
「然後呢?你碰上看對眼的人瞭?」
「呵,可不是麼?」秦喜頓瞭頓,俊朗的臉龐上露出瞭個有些靦腆的笑容,「她姓林,單名一個雨字,下雨的雨。是個汴梁生長的本地人,傢裡好像是行商的,自幼便拜入門派習武,也是被朋友拉去那個交流會瞭。恰好我們談起話來,竟然還挺合得來的,她性子爽朗,談吐不俗,你來我往的,不知不覺便談瞭大半個時辰。後來又陸陸續續地去瞭幾次那個交流會,每次都會見到她,結果不知不覺就開始期待起來瞭。」
我拍掌贊嘆道:「緣分啊,妙不可言!落花有意,流水有情否?」
秦喜無奈地攤手道:「這不是來向你取經瞭嗎?我覺得她應該也是有點那種意思的,但是有點雲裡霧裡的感覺,一直沒能捅破那層紙。」
我點瞭點頭道:「明白瞭。其實這也是我所經歷過的困擾。而在我的經驗裡,其實隻有一個可行的方法,那就是勇敢地出擊,像是你的刀法一樣,堂堂正正,無回無悔,把你的心意清清楚楚地表達出來。」
秦喜哭笑不得地說道:「就這樣?沒有點更巧妙的做法?」
「有是肯定有的,但是那不是我的風格,我覺得也不會是你的風格。這不是說你要簡單粗暴的示愛,而是要有勇氣坦坦蕩蕩地將自己真實的一面展現出來。喜歡一個人若是做不到能夠奮不顧身地對那個人敞開心扉,那又有什麼意思呢?」
秦喜若有所思地默念瞭幾句,有些認同地說道:「奮不顧身……我明白瞭。確實是你所秉持的道理呢。」
我拍瞭拍他的肩膀道:「真誠是殺手鐧啊!具體的施行手段咱們有待商議,但是主旨是不能丟的!完婚之後你在京城沒事的話,咱們再聚聚,我跟禹仁一起為你出出主意。也許下次咱們去汴梁探望你時,就輪到與你商量婚事瞭。」
「哈!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咱可別太好高騖遠瞭。」
那一天我與秦喜,下班後探望薛府的唐禹仁,兩位媳婦,加上小玉一起聊天,聊到很晚,才目送兩人回傢。薛槿喬和梁清漓都說,我有一陣子沒有這麼熱情地迎接朋友客人瞭。
我想瞭想,她們確實說得對。在場的五個人,哪怕是關系與我相對比較生疏的秦喜,也是個貨真價實的生死之交,在大燕與我的交情僅次唐禹仁。兩位媳婦,老唐,和小玉就更不用說瞭,或是傢人,或是兄弟。能有這些人共聚一堂,毫無負擔地歡聲笑語,實在是種幸事。
而下一次我們再如此齊聚時,便是大婚當天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