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恍然大悟,脫口而出地說道:「心心相印?心靈之拳?難道這就是前輩之前所提到的招式?寧王他……靠著肉身之拳,將自己的意志與精神印入瞭前輩的心靈中?」
這話一出,連我自己都覺得難以置信,更別說身邊幾個大燕本土人士瞭。然而上清符錄中確實記載過這種道法,釋傢有他心通這種玄妙的神通,而道門也有不少類似的法門,將「我」之所見所想,甚至感悟精神,都映照入他人心中。
隻不過這些能力都是與「武」之一途相差甚大的術法,且不是修為高深的修士無法施出,因此寧王的武功能夠達成這種效用,實在是令人震驚。隻不過,以他所獲得的諸多傳承,又有那似乎同樣來自於域外的思想與眼界,又有種理所當然的感覺。
李天麟點頭道:「正是如此。如果薑飛熊是想要以勢壓人,或者以此擊破我的心靈,那我有所提防,不留餘地地將屬於他的意念盡毀,也不是難事。但是他卻也知道這麼做是落瞭下乘瞭。他以拳法打入我精神的,不是攻擊,而是源自他內心的所思所見。」
我疑惑地問道:「我聽聞佛傢有點明宿慧,無上灌頂之法,是否與此相似?」
「灌頂乃是傳說中西域的閻羅寺才有記載的密傳,是施術者將畢生法力與智慧傳給靈童的佛門神通。且不說這到底是不是真的能行,就算成功瞭,受術者也隻是被拔苗助長而已,還在孩童之時就被施術者自身的感悟定型瞭。」
李天麟思索瞭片刻後說道:「這卻不同,像是見到一副形神俱全的畫一樣,縱然沒有做任何註解,見到畫瞭,便能領略到落筆者的所有心意,所有情感。就如他所說,這是激發我自身思考的靈光的一拳,隻要我確實不贊同他的想法,那便沒有任何作用。而他這一招確實厲害,讓我不由自主地去神往,他所讓我見到的,到底是妄想還是預言。到底會有那麼一個走上全然不同道路,卻更有生命力的神州麼?」
「我明白師叔的意思瞭。」薛槿喬突然嘆瞭口氣道,「也許寧王並沒有直接將這些感悟打入我的心中,但我也從他的拳法中見到瞭同樣的意志,同樣的追求。那永不熄滅的火焰……這令我無法斷言,他的理想真就是錯的。」
李天麟笑道:「不錯。這是他的最後一招,也是他對我,對你們的最後一問。不是於天地中感悟的陰陽交替,日出月落,而是采集瞭人心思潮中進發的不可思議的力量,看不見,摸不著,但是匯聚在一塊時,卻又能翻天覆地。比起程剛的拳法,這才是真正的心意之拳啊!我們殺得瞭他,但殺不瞭天下每一個心中燃燒著這把火的人。因此,他的人也許死瞭,但是他的道也許真的能長存。」
說完後,李天麟對我們揮瞭揮手道:「好瞭,你們奔波瞭一天一夜,也是時候去歇息瞭。明早再做打算。」
既然李天麟下瞭逐客令瞭,我們都起身離開回房。出門時,我回頭一看,見到這個男子陷入瞭深思。
寧王之前說,李天麟也許是這方天地自古以來誕生出的最強大的武者。從一個位面發展的角度來看,可能沒有天道法則的容許,沒有天地氣運的獨厚,大燕根本出現不瞭這麼一個人物。畢竟如果大燕位面跟主位面或者西聯位面對超凡力量壓制那麼緊的話,李天麟再天才也無法達成現在這種境地。
這麼說的話,那麼這個幾乎是位極人臣,又掌握瞭天下無雙的武力的男人,一個可以說是處於這個位面的時代潮流前進的方向,站位最高的人,如果接受瞭寧王這烙入心靈的感悟和理念,甚至隻是讓他的立場稍微改變,那麼,這又會對時代的進程有什麼變化麼?
我想到這一點,心中一驚。
也許什麼都不會變,但也有些許的可能,這份影響會比我們想象中還要深遠。
無論如何,那一拳都已打出去瞭。無論是李天麟還是我們自個兒的心中,都留下瞭那個男人無法忽略的存在,與他所代表的逆流。
回想起當初我那「名留青史」的新手任務,到瞭如今,「韓良」這個人已與大燕的社會進程深深地綁在一起,甚至直接地影響到瞭王朝,天下的未來。哪怕是如此,我也無法預判這個國度會走向何方。應該說,沒有任何人能夠看得那麼遠,甚至連超越者這種橫跨無數時空位面的人,也是如此。
帶著這些思緒,我沉沉地睡去瞭。
再次醒來時,那慘烈的戰鬥,那驚心動魄的對決,那些出乎意料的內情與道路之爭……哪怕僅僅過瞭一天而已,都已蒙上瞭一層朦朧的濾鏡,恍如隔世。
位面任務完成瞭,對這方天地和平格局的威脅,應該也已經在我們的努力之下,顯露出終結的跡象瞭。我也能夠與自己牽掛的人,無憂無慮地過上一陣平安日子瞭。
躺在簡陋的被褥上,雖然全身上下無處不痛,但是意識到這一點後,我心中卻卸下瞭無形中的重負,不由得重重地呼出口氣來。
「夫君在想什麼呢?」
梁清漓此時也已醒瞭過來,而我這才從自己的思慮中完全反應過來,轉頭看向她道:「啊?你醒瞭?我都沒聽見你起床的聲音呢。」
梁清漓一隻胳膊稍屈,纖長的手掌撐在臉頰下看向我,嘴角噙笑。趕行程的匆忙中,我與她的易容都未洗去,因此彼此的眼中映照出的,是又一張陌生的臉龐。
這應該是過去短短六個月中,我與她換上的第三張臉瞭吧?
盡管如此,當午後柔和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時,我依然從這張理應陌生的面容中見到瞭熟悉的東西:她微笑時稍稍往上勾起的眼角,臉頰浮現的淺淺酒窩,與眸光中溫柔似水的情意。
「奴傢方才剛醒,沒想要吵著夫君,卻發現你已經睜開眼,皺著眉又在想心事瞭。」
我側過身來,與她正面相對,同樣笑道:「這次難得地不是在為什麼難題在思考,而隻是突然意識到,咱們總算可以安生下來瞭。忙忙碌碌瞭半年,出生入死好幾次,現在是時候回傢享福瞭。」
梁清漓挑眉問道:「夫君似乎話裡有話呢……寧王起兵反叛,本就是關系到所有人的天下大事,除此之外,夫君還有什麼需要特別顧及到的目的麼?」
「哈,可不是麼?」我也沒有藏藏掖掖地,而是直接地說道,「你以為這次為什麼我會突然多出三妹和路欣兩個此前從未提及過的至交好友?之前也與你說過,大傢來大燕這次都是有的放矢的,目標是青蓮聖城裡的那三卷天書。」
之前提起這件事時,隻是大略地說瞭說目的,這次重新提起我們的任務,我更深入地解釋瞭一番超越者的考量和他的通天手段,令梁清漓不住地驚嘆:「每次聽起夫君煞有其事地說這些事,總是覺得難以置信。但是見識過路姐姐與三妹的本領,卻又不得不信。這麼說,青蓮教的那些秘術武功,真的是源自天之上的仙人傳承?」
「是啊。若不是為瞭這麼超乎想象的東西,我們也不會跨越時空特意來大燕收拾這爛攤子。咳咳,當然,嚴格來說,神仙大人要我們做的隻是回收三卷天書而已,因此而產生的戰爭和混亂在他老人傢看來都是凡間的小打小鬧,隻要去除根源,過個幾十年就完好如初瞭。」
梁清漓調笑我道:「這麼說,夫君拯救蒼生,不畏生死危機地與寧王軍正面交戰的原因,其實與天上仙人頒發的任務無關,純粹是因為自己想要這麼做而已?宗勤大師說的沒錯,夫君還真的是個不求回報,大慈大悲的大英雄呢。」
「哈哈,沒錯。還為此拉下臉來求我那兩個好友陪我一起涉險,是不是太高尚瞭?」我玩笑瞭一句後,還是忍不住正色給予瞭一個正經的回答,「但是其實宗勤師傅他確實把我想得太好瞭。我之所以這麼看似英勇地與寧王軍作對,其實與我降臨於大燕的目的無關,也與那些天下蒼生,止戈平亂的理想沒有什麼關系,確實純粹是為瞭自己而已。那些都是在心中稍稍想起片刻就會消散的妄想而已,也許隻有寧王這種狂人,或者禹仁這種心懷大義的勇士,才會為此視死如歸地戰鬥。」
「如果不是這場戰爭關系到你,關系到槿喬、小玉這些我在乎的人,關系到我自己的生活的話,我才不會想著去做這些吃力不討好的東西呢。哪怕結果會讓很多人都受益,初衷也是完全出於自私的原因。清漓,比起做一個與眾不同的英雄,我更願意一輩子都低調地過日子,不為這些宏大的,讓我們顯得這麼渺小的東西去拼搏。因為歸根結底,我是一個庸俗的,自私的,也甘於平淡的人,不會因為偶然做瞭些看似不凡的事跡,便成瞭一個全然不同的人。」
梁清漓靜靜地聽完之後,柔聲道:「夫君曾經說過,能夠決定一個人的,最重要的是他的所作所為。奴傢並不認為你的理由是自私的,為瞭自己的生活,為瞭自己所在乎的人而戰鬥,這是再正當不過的動機瞭,便是聖人的道理也有身修而後傢齊,傢齊而後國治的一個過程。」
我忍不住調侃道:「你師父總是說我大道理說起來一套一套的,但是你也沒有差到哪裡去嘛。」
梁清漓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對我的插科打諢會心一笑,而是攬住我的手掌將其蓋在她的掌中,沉聲說道:「這都是夫君耳濡目染之下教予奴傢的,也都是讓奴傢由衷認同的看法。奴傢更是覺得為瞭自己在乎的人與事如此樸素而天經地義的理由去奮鬥,一點不輸那些為瞭天下蒼生,國傢社稷的大道理。」
「夫君,雖然你嘴上總是喜歡說要賺大錢,或者當官背靠朝廷好做事,但其實你與唐大哥其實都是一類人,淡泊名利,不,發自內心地不把這些世俗的事物放在眼裡。一個庸俗的人,真的會有夫君這麼超然的心境麼?奴傢知道,這也許是因為夫君源自天外天,天然地看不起這些塵世的名利地位,但一個人對這些東西的追求是無法掩飾的。奴傢這些年來,無論是在梁傢還是在聚香苑裡,都見得多瞭。」
她捧著我的手,神色無比地認真:「但是你也許不在乎,卻改變不瞭事實,更不代表你不應該被獎勵,被表彰。夫君,你與唐大哥一樣,都是心懷大義的勇士。大燕能有你們這樣的人罔顧回報挺身而出,乃是國之幸事。而這樣的人是奴傢的伴侶,更令奴傢與有榮焉。」
我望著她嚴肅的臉龐,感受到她話語下那滾燙的自豪與敬重,心中突然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感慨填充瞭。我可以對朝廷的獎賞,對世人的稱贊一笑置之,但是卻無法不被來自我所在乎的人的真誠嘉獎所觸動。正因為在意他們,所以也才在意他們的認同與理解啊。
而梁清漓,無疑是世界上最理解我的人之一,也比誰都明白我所付出的代價和我所經歷的困難,所以來自她的這份敬慕,也格外珍貴。
「你說得對。謝謝你,清漓。不過,這些話同樣能夠還回來奉給你自己,你也是這一路上能夠做成這一切的重要人物哦。能有你的認可,你的理解,更能有你並肩與我同行,一起戰鬥,是我畢生的幸事。」我親瞭親她潔白的手背說道。
她開心地笑瞭,與我一起懶散地在被窩裡舒適地溫存瞭一陣後,我才不舍地起床瞭。
狼吞虎咽地吃下瞭一頓由早就起床的譚箐和唐禹仁準備的便飯後,我們在堂屋裡一邊喝茶一邊討論接下來的行程。
算起來,我們的任務時限隻剩下不到半個月瞭,在那之後,顏君泠與譚箐就會先我一步回到超越空間,而我兌換瞭額外的六個月時間來處理之後的事務。我本來就希望能夠在位面任務完成的同時,也將大燕內亂尋到個對策來,如今寧王與他的幾個心腹高手都死的死,降的降,我應該能夠從容地享受一陣空閑時間瞭。
李天麟從在青蓮殿那兒見到他到現在,大戰瞭一場,又跋山涉水地從太屋山下跑瞭出來,但除瞭換瞭身衣服之外,一點都不像是奔波瞭百裡的人,那溫潤如玉的臉龐上也是一絲疲憊都見不著。相對之下,哪怕是身為一流高手的凌秋函精致的面容上也偶爾會露出幾分倦意來。
「送你們離開叛軍的偵查范圍後,我便要趕路回京與林洪和師妹商量商量鎮壓叛軍的後續。」李天麟喝瞭口茶後說道,「這等大事不止需要朝會上匯報,還得在那之前先與皇上通氣。秋函,你有什麼打算?」
郢國公萬天涯坐鎮冀州戰線,大都督田煒帶兵攻打濮陽,如今燕京中軍部的話事人自然隻剩兵部尚書,先天高手林洪。我猜,這次面聖應該不止是匯報好消息,還要開始為朝廷全面反攻的策劃做準備吧。
凌秋函正襟而坐,悠然答道:「自然是趕先一步回到建寧將門人組織起來,隨時能夠『棄暗投明』。」
「嗯,正該如此。事後你我再會。」李天麟對上她微微挑起的柳眉道,「這次刺殺行動能夠成功,你當記首功。該給你的,不會落下的。」
凌秋函神色平靜地說道:「我不僅要成果,還要人。」
「你呀,執迷不悟。我說過的話,什麼時候不算數瞭?隻不過,強扭的瓜不甜,這道理你也該懂的。」李天麟無奈地說道。
凌秋函聽到這話後露出瞭個燦爛的笑容,仿佛李天麟沒頭沒腦的回答給予瞭她什麼珍貴之極的寶物似的,這剎那間綻放的光彩,美麗不可方物,令整間屋子都仿佛亮瞭起來:「這就不需要你擔心瞭,我自有法子。」
李天麟搖瞭搖頭,與凌秋函談完那雲裡霧裡的對話後,轉而對薛槿喬問道,「槿喬,你們幾個呢?」
薛槿喬說道:「我還未決定該先回京城,還是回青州去為田將軍助力。」
唐禹仁搖頭道:「別忘瞭你是受瞭田將軍的責難後返京的,在他將你召回之前,可不能再輕舉妄動瞭。」
「嗯……師叔說得對。」薛槿喬皺瞭皺鼻子道,「那麼我與師叔一樣,先回京城。韓良,清漓,你們有什麼打算?」
「一起吧,這趟任務之後,我準備養好傷,休息一陣。」
梁清漓也點頭道:「奴傢想要入京看看賑災案重審的進展如何,之後想要回汴梁去。小玉已經在那兒一個人待瞭許久瞭,奴傢還是放不下心來。」
唐禹仁準備一起回京城向玄蛟衛統領報道,交代情報。林夏妍表示自己要先去冀州與同樣不贊同花間派與寧王軍結盟的長老,八朵金花之一的梅秀君見面談談門派的未來,然後再前往建寧和青州幫助兩地仍然與寧王軍合流的花間派弟子。
出乎意料的是,顏君泠和譚箐都不準備與我們同行回京城,而是要結伴去建寧。
我探究性地望向顏君泠,知道這個決定必然是她做的。她隻是聳瞭聳肩道:「寧王已死,花間派不日便要投靠朝廷,建寧恐怕會陷入混亂。我在師門有數個親近的長輩和朋友,要趁早幫他們安排好出路。」
「嗯,不錯,路姐這段時間一個人在建寧闖蕩,好不孤單。如今朝廷的任務既然已完成瞭,那我還是與她做個伴再去建寧逛逛吧。」譚箐對我道。
「哦,也是。呃,要不要我一起去幫幫忙?」我訕訕地問道。
顏君泠在過去六個月裡,與我們兩個隊友聚在一起的時間才一個月而已,實在是有些孤獨。她既然準備回建寧處理他我的事務,我也沒理由阻止。倒不如說,我這麼快就準備去跟媳婦進京快活瞭,而沒打算幫她一把,作為隊長實在是有點不夠意思。
顏君泠似乎讀懂瞭我提議中為自己找補的尷尬,嗤笑道:「得瞭,之前與左護法交戰,也多虧你頂在前面瞭。這傷痕累累的樣子,還是安心回大後方養養傷吧。有三妹,我很快就能處理完建寧的事務,自個兒也會尋個地方避開戰亂。很快就能再見面的。」
既然如此,那我也沒有故作姿態。我們在屋裡休整瞭幾個時辰,吃完晚飯後,準備趁著傍晚時分再次啟程。
我與譚箐和顏君泠各自擁抱瞭一下,小聲吩咐道:「一路小心,別在建寧呆太久瞭。每天上群聊匯報一下情況。」
「切,現在才有幾分隊長的模樣。」顏君泠嘴上雖然這麼說,但還是露出瞭幾分笑意來。
譚箐打趣道:「不用擔心,我會看著她的。」
另一邊的梁清漓也依依不舍地在與林夏妍道別:「師父,此行一定要註意安全。奴傢與夫君不會在京城逗留太久的,等您與梅師叔談妥瞭事情後,可以來汴梁與我們再會。」
林夏妍愛憐地撫瞭撫梁清漓的手臂道:「放心吧,這回我可學乖瞭,不會再叫人給逮住的。漓兒……為師當初相中你,也隻是覺得你是塊可造之才而已,萬萬沒有想到你會在短短一兩年內,成為一個可以獨當一面,機敏果敢的女子瞭。如果師門中的徒兒們都有你這麼聰明善良,該多好啊……」
她面露笑意,將眸中隱隱浮現淚光的梁清漓擁住道:「韓小子他確實有福,選中瞭你,但你也確實眼光獨到,選中瞭他。我雖然不給那小子好臉色看,但也不得不承認,他是個重情重義,心胸寬廣的好對象。咱們師徒倆從你拜師到現在,向來聚少散多,有他在你身邊,我也能放下心來。」
梁清漓低聲道:「師父,奴傢攔不住您重造花間派的心,也不想阻止您去做那些您想做的事。隻是,如果您日後累瞭,一定要來見見奴傢,歇息一陣。奴傢在世上的親人除瞭夫君與小玉之外,就隻剩您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