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會之後,我與梁清漓留下瞭薛槿喬和唐禹仁,準備聊一件較為敏感的事。
「清漓,你說吧。」我對她示意道。
梁清漓垂首深呼吸瞭幾次,似乎在準備著自己,然後抬頭向薛槿喬問道:「薛小姐,不知嚴覓將會被如何處置?」
薛槿喬認真地答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放心吧,清漓。昨晚擊退瞭敵兵之後,陳將軍便審訊瞭嚴覓。他全招瞭。當然,不招不行,因為我們掌握的情報比他想象中還多很多。」
「等我們與銅雞谷的主力部隊會合後,田將軍會親自將他定罪。嗯,私通敵軍,形同叛國,這可是要滿門抄斬的罪行,需要京城大理寺的審理,甚至連聖上都會親自批閱最終的決定。」
梁清漓沉默瞭數秒後,輕聲道:「奴傢此前的畢生之願,除瞭為梁傢報仇雪恨之外,還有洗刷傢父與其他倉部官吏所蒙受的冤屈。請薛小姐指教,越城賑災案,是否還能有翻案之日?」
薛槿喬與唐禹仁聽到這個問題,均是臉色微沉。唐禹仁開口道:「弟妹,此事既然已經真相大白,那麼我們便絕不會讓這個錯誤就此沉寂下去。槿喬,我對朝堂之事不甚熟悉,我等此行贏來的軍功,是否能讓刑部、大理寺重顧此案,改正錯誤,還那些冤死的人們一個公道?」
薛槿喬蹙眉道:「此事關系到許多錯綜復雜的官場關系,不是易事。但我可向你承諾,我會盡我所能地讓此案沉冤昭雪的。」
梁清漓深深地作揖道:「多謝薛小姐,多謝唐大哥,奴傢無以為報,日後若有任何用得上奴傢的地方,義不容辭。」
薛槿喬微笑道:「不用謝我們,清漓。沒有你,我們也抓不到嚴覓,更無法獲得如此巨大的勝利。這是你應得的。」
唐禹仁冷冷道:「就算弟妹寸功未立,賑災案的內情被捅瞭出來之後,僅僅是為瞭被嚴覓逼死的諸多官吏,災民求得個公道,也是天經地義之事。我絕不會讓朝堂之中的鬣狗再次掩蓋真相。」
薛槿喬無奈地說道:「我曉得,但此事急不瞭,咱們從長計議。嗯,這樣吧,等我們得見田將軍之後,趁著求賞的機會可以將此事對他提起,看看他意向如何。若能爭取到他的支持,那麼一切會順暢許多。」
梁清漓道:「多謝薛小姐。奴傢有最後一個不情之請……能否讓奴傢與夫君見嚴覓一面,在前往濮陽之前?」
薛槿喬想瞭想,點頭道:「這應該沒問題,陳將軍知道你是賑災案的知情人,於情於理都應該有個機會與罪魁禍首對峙。且待我向他問問。」
我與梁清漓一齊道:「多謝薛小姐/槿喬,拜托瞭。」
生擒右護法的功績讓薛槿喬一下子成為瞭青州軍部最炙手可熱的新星。當這份消息傳遞到青州大軍時所產生的影響,毫不誇張地說,會形成一場猛烈的官場地震。陳宗壽作為一生浸淫在官場,與嚴覓同級的四品軍官,自然也明白該如何對待這位前途無量的後輩,相當爽快地準許瞭我們的要求。
我們是在一頂防范嚴密,被數個高手監視的營帳裡見到嚴覓的。
比起在汴梁帥府時衣冠楚楚,氣宇軒昂的樣子,營帳裡的嚴覓雖然依舊衣履整齊,精氣神卻像是受瞭巨大的打擊,原本隻有兩鬢灰白的長發幾乎半數變白,暮氣沉沉,老態盡顯。
饒是如此,在見到我們四人進來時,他還是下意識地挺直瞭腰板,肅然對我們說道:「薛校尉,唐衛士。兩位找老夫這個戴罪之身,可是有事?」
我悄悄地握住瞭梁清漓的手,卻發現她並沒有我想象中那麼激動,而是平淡地在觀察這個害得她傢破人亡的老人。
薛槿喬不咸不淡地說道:「嚴通判,你可知你犯瞭何事?」
嚴覓臉色凜然地說道:「薛校尉若是來冷嘲熱諷的,大可不必。老夫自知自己的所作所為。老夫一生為官兢兢業業,從未有過二心。而今鑄成大錯,不過是為瞭茍全性命而已。然螻蟻尚且貪生,又何況是人。」
我譏誚道:「昨晚死於叛軍襲擊的兵士,當年越城賑災案冤死的無辜官吏,受到牽連生生餓死的災民,也是嚴通判為瞭茍全性命所作出的小小犧牲嗎?」
嚴覓表情不改地答道:「那是老夫為瞭揭破越城倉部腐敗的必要之舉,之後的混亂,老夫始料不及,亦無從幹涉。至於昨夜的後果,老夫認瞭,也無話可說。」
這時,梁清漓忍不住說道:「哪怕是多年之後,你也要試圖置身事外麼?也許殘忍冷酷之輩能夠不為自己的罪行所動,但終究是該明白自己曾做過什麼的。事到如今,你還要抵賴自己在賑災案裡的作用麼?」
「構造罪證,栽贓無辜,渾水摸魚,若非如此,你又何從能夠做那揭發者,全身而退呢,嚴通判?」
嚴覓有些驚訝地看瞭梁清漓一眼,似是沒想到她竟然知道這等細節。
梁清漓露出瞭有些快意的笑容:「你還不知道吧?右護法被生擒瞭,已招出瞭為何能將你策反的原因。待濮陽被官軍收復時,嚴林山會與你一起受到審判的。」
這下,嚴覓的情緒終於有所波動。他頹然彎下腰,聲音沙啞地問道:「你們究竟為何而來?」
梁清漓走近一步,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們是為瞭當年那些被你當作棋子隨意犧牲的倉部官吏,為瞭賑災案裡因為你而餓死的冤魂而來。」
「嚴覓,你可知罪?」
嚴覓沉默瞭良久後,漠然地答道:「老夫當年雖然因為一己之私做瞭些昧瞭良心的事,但將建南災民的死記在老夫身上,是否有些太瞧得起老夫瞭?」
「隻要有人記得,罪孽就不因會被遺忘,被揭過。」梁清漓輕聲道,「既然你自認不是罪魁禍首,那麼肯定是有更應該受到審判的主使。將那些與你同謀的人招出來吧。至少在你這茍且的一輩子中,做一次應該做的事。」
我添嘴道:「這麼做,也許還能能讓嚴傢保存血脈。否則的話,單單是私通敵軍這一項罪名,就足以讓嚴傢絕後。你的侄子嚴林山就在濮陽,他已將能夠釘死你們的罪證交給叛軍瞭。我們順藤摸瓜找到其餘的元兇,不過是時間問題。嚴通判,你的籌碼可剩不下幾個瞭,再不用,就沒機會用瞭。」
嚴覓面對梁清漓尖銳的職責尚能保持漠然,但當我提及這件事時,他精心維持的面具終於崩塌瞭,露出瞭些許絕望的扭曲來。而我們都沒有再說什麼,隻是靜靜地等著他的答案。
「……已經沒有瞭。」當他終於聲音沙啞地開口時,他的答案讓我們都有些出乎意料。
「老夫為何會說自己不是直接的負責人,是因為在我之上,還有當時的越城倉司,王建明。無論是倉部官員以權謀私的做法,還是老夫事發之前渾水摸魚的對策,都是在他的默許之下進行的。否則老夫一個小小的倉部戶曹,又有何德何辦成這些事,全身而退?」
越城作為整個大燕僅次於燕京的城池,在這種地方當上倉司可不是小事,實際上的權力也僅次掌管一府錢糧的青州通判一籌,是個令人眼紅的肥差。
這時,唐禹仁插口道:「等等,應天王傢的王建明?他在景泰七年便因賑災案監察不力,被貶到西涼,而後又在景泰九年被黑鴉探曝出貪污瞭十數萬兩西涼礦產的醜聞,被削瞭官位,流放到鎮南,還未被押到鎮南交界便病死瞭。王傢從此一蹶不振。你是說……他在賑災案裡的作用,根本沒有被朝廷發現?」
嚴覓自嘲地說道:「正是。若黑鴉探發現瞭他真正的罪行,又豈是區區貶落到西涼能夠抵罪的?當年聽聞他西涼事發,病死遠南之後,老夫以為這事兒終於完全過去瞭。沒想到,才不到十年後,老夫竟成瞭此案的『罪魁禍首』,想供出幕後之人,也無可招供瞭。當真是造化弄人啊。」
梁清漓冷冷地說道:「這麼多年來,你可曾後悔過?可曾為此良心不安?可曾想過種種罪孽,終有一天會回報己身?今日你所遭受的一切,不過是因果報應而已。」
嚴覓瞇眼看瞭她一眼道:「小姑娘,你莫非是當年賑災案的受害人之一?還是說,你的傢人被牽連其中?」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老人悲涼地說道:「老夫與嚴傢要被連根拔起瞭,你當年失去的一切,亦無法再挽回瞭。事到如今,談對錯,談良心,有意義嗎?將老夫殺瞭,又能救回你的傢人嗎?老夫當年既然做出瞭那樣的選擇,那無論後果是如何,也隻能承受瞭。便不是我,在王建明的指示下,也會有其他人的。」
「老夫被卷進這場棋局,是棋手也是棋子,又何曾有過選擇。成王敗寇,是非對錯,不過如此。」
我皺眉正欲與他辯駁時,梁清漓卻先我一步地做出瞭回應:「便是到瞭這個地步,你也不認為自己做錯瞭,是麼?或者說,你覺得自己隻是任人擺動的棋子,所以任何經你之手犯下的錯都不該算到自己的頭上?你真的信這話麼?信你從未有其它的選擇?也罷,你這種人,永遠不會明白人在這世上走一遭,除瞭茍且偷生之外,還有更多的意義。」
她的眸中燃燒著怒火,但除此之外,更多的是不屑。她冷笑道:「現在你想裝作自己是個願賭服輸的官場棋子,想為自己的所作所為開脫,博得幾分憐憫。但實際上,這不過是你所罪惡的過往終於顯露後果來瞭。而你甚至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現,才會令人生出惻隱之心來。」
「奴傢會在你受刑的那日去觀看的,嚴覓。你再如何想為自己辯駁,自憐,天下人在見到你被斬首時,也隻會見到一個血債累累,殘害無辜的罪犯,終於受到他應得的懲罰。彼時,他們隻會如奴傢一樣,為此叫好。」
梁清漓一口氣地說完這通話之後,沒再去看嚴覓鐵青的臉色,而是挽住我的手臂道:「夫君,咱們走吧。奴傢已經沒有再想說的瞭。」
我點點頭,與她一起離開。唐禹仁對我傳音道:「你且帶弟妹去安撫一下。我對嚴覓所提的王建明之事有些興趣。」
出瞭營帳之後,薛槿喬柔聲說道:「清漓,說得好。我明白你的心事,也明白你的訴求瞭。有瞭生擒右護法這份功勞,田將軍又是個嫉惡如仇的人,他不會對你的要求視而不見的。」
梁清漓感激地點頭道:「多謝薛小姐。」
「你們應該有些話想要說吧,去我的帳篷就行瞭,不會有人打擾的。我得找陳將軍確認一下行程。待會兒再見。」
薛槿喬善解人意地離開瞭,我們回到薛槿喬的營帳坐下後,我輕聲問道:「清漓,終於面對瞭你的仇人,離大仇得報也隻有一步之遙,你沒事吧?」
梁清漓依在我的懷裡,眼簾微垂,方才冷峻森嚴的表情消失不見,而是說不出地柔弱。她眼角有些潤濕地說道:「奴傢……奴傢隻覺得心中有些空蕩蕩的。像是終於卸下瞭重負,卻又不知是該喜悅,還是該悲傷。」
「你不必要去強行讓自己明白或者放下,慢慢將此事消化瞭,就行瞭。」
「看到他方才心灰意冷的樣子,奴傢沒有任何悲憫或者同情,隻覺得好笑。甚至,奴傢隻覺得當年自己所承受的絕望和痛苦,嚴覓根本沒有體會到其中的萬分之一。」
「如你所說,他的表現像是為自己的罪行有過任何愧疚與悔改的意思嗎?沒有,他的後悔與痛苦隻是因為他最終輸瞭,輸到一無所有,而不是在為他所犯的錯,他所傷害的人,有一絲懺悔的意味。」我擁著她輕輕地揉著她的肩膀開解道。
「嗯……奴傢想要尋找一個契機或者緣由,讓奴傢能放下這段讓自己如此憎恨,如此扭曲的怒火。但是到最後,奴傢卻沒能發現任何放開仇恨的理由。甚至現在奴傢明白瞭,唯有看到他的頭顱被斬下,被高高懸掛在城門之上時,奴傢才能真正地出瞭這口氣。」梁清漓有些無助地看向我,「奴傢……是否入魔瞭?」
我柔聲說道:「我不知道。有些人會說冤冤相報何時瞭,或者寬恕才是能讓自己真正放下心結的方式。這是關系到自己心事的道理,所以不一定對,也不一定錯,隻看自己能不能接受。我相信你一定仔細考慮過這些問題,也一定會得出一個讓自己滿意的答案。但是我可以告訴你,關於與嚴覓被罰這件事我會如何反應,因為世間除瞭自己心中的恩怨仇恨之外,還有律法與公道,有罪行與報應。這便不僅僅是一個人內心裡的取舍,而是關系到天下人心中公道的大事。」
「所以,等嚴覓被審判後,在他被劊子手處刑的那一天,我隻會有三個字可說:殺得好!」
聽到這話,梁清漓破涕為笑,然後說道:「奴傢明白瞭……夫君還記得之前在濮陽時,曾問過奴傢,是想要親手殺死仇人,還是要讓他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被審判麼?」
我點頭道:「當然。你已得出答案瞭?」
梁清漓毫不猶豫地點頭道:「是的。奴傢在那之後一直在思索著夫君的問題,但是在剛才親自盤問瞭嚴覓之後,才下定決心來。就如夫君所說的那樣,嚴覓的下場,不僅是與奴傢有關,而是關系到所有被他傷害的人。也許殺死他為梁傢復仇,能夠讓奴傢心裡痛快,但這隻是報瞭私仇而已。還有那麼多被他害得傢毀人亡的人,仍然無法從此中得到任何解脫。唯有讓他被大燕官府定罪,懲罰,並且將這個結果公佈於天下,才能讓所有這些如奴傢一般的人,都能有些許籍慰。」
「如果奴傢在這場戰爭中的貢獻能被獎賞,那這便是奴傢唯一的願望。」
我自豪地笑道:「我的清漓當真是個瞭不得的女子呢。不僅是能夠沖散自己心中的迷惘,更能為那些默默無名,卻應該得到正義的人考慮。你應當為自己的決定驕傲。無論成敗,我們都要向田將軍如此請求。」
梁清漓抬起頭來溫婉地笑瞭。她輕輕地吻住我的嘴唇,眼神迷離地說道:「夫君能這樣一直抱著奴傢嗎?」
「我就在這兒,哪也不去。」
也許在很久以前,她便做好瞭與嚴覓對峙的心理準備。實際上,與嚴覓的一通話之後,我便猜測到她應該已經想通瞭自己的理念,也明確瞭自己的堅持。
我並不是一個心中對這種狗官有那麼多寬容的人。也許寬恕的力量確實是偉大的,但是我更相信,有些債,放不下,也不該放下;就算不準備親手討回來,也該以鮮血償還。所以若是我的話,甚至不能確定自己真的會放過親手復仇的機會。
然而梁清漓卻做到瞭,哪怕她肯定有機會將這個摧毀瞭她的傢,害死瞭她的雙親的元兇親自處死,以告慰傢人的在天之靈,哪怕她肯定動過這個念頭,她也沒有這麼做,而是選擇將她的信任再次給予一個已經讓她失望瞭不止一次的大燕法律機關。
而我也相信,她也必定認識到,這麼做會有不小的可能隻會讓她再次失望,再次對這個從來無法做到公平公正的龐然巨物心灰意冷。盡管如此,她也做出瞭自己認為正確的選擇,這讓我感到無與倫比的自豪與敬佩。
我們幾人隨著陳宗壽前往濮陽,昏迷不醒的秦喜和景伊則留瞭下來,交給軍醫照顧。景伊雖然失血過多,受瞭內傷,但已沒有瞭生命危險,隻是尚未清醒。而秦喜……是生是死,一切都看他的造化和隨行軍醫的手段瞭。
兩日後,我們從青州北部的崎嶇丘陵地走瞭出來,見到瞭遠處的濮陽與城外已先我們一步抵達的青州大軍。從我們站在高處的位置往下看,層次不窮的營帳如蔓延瞭數裡的雲朵,烏壓壓地蓋在濮陽的郊野上,而上萬軍卒與牛馬來回地走動,密密麻麻地,極是壯觀,也讓我莫名地頭皮發麻。
營地中玄色的軍旗在秋季的大風中不住地飄動,隱約可以分辨出上面大大的紅色「燕」字。
薛槿喬帶我們來到專門為武林中人劃分的營地,裡面看起來人數甚多,不會下於一百多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倒是讓我比較驚訝。而他們雖然大部分都身披甲胄,但相對於普通官兵的大刀、長戟,武器都是五花八門的,用劍的人尤其多。
「原來有這麼多聽從瞭朝廷號召而來的武林好手麼?」梁清漓與我有著同樣的感想。
薛槿喬笑道:「沒錯。這場戰爭與所有人都息息相通,我也一直堅定地相信,在這片生養瞭我們的大地上,無論出身,無論是否與朝廷有關,總會有願意站出來為她流血,為她戰鬥的勇士的。」
她遙遙地指向那連綿不斷的軍營:「不過漂亮話就不必說太多瞭。這裡面除瞭朝廷招募的武林高手之外,也有不少是我與宗勤師叔的朋友。甚至,你也應該認識其中的幾個人呢。」
話音剛落,我便看到一對眼熟的身影。兩人身著青色勁裝,左邊那男子身材高大,豐神俊朗,劍眉星眸,是個難得的美男子。他身旁的女子膚白唇紅,清秀可人,一雙大眼睛生動而有神,看到我們的時候仿佛亮瞭起來。
「薛姐姐!」
除瞭太清道的景源景珍這對師兄妹,還能有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