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道歉,但似乎也沒什麼值得為之道歉的。我想要再說些什麼,可也沒再有什麼需要說的瞭。
面前這個高貴的女子擁有一顆與她的外貌不符,溫柔且善解人意的心靈,並且在這三言兩語中,將對這份糾結的看法與她的心意,都告訴我瞭。再多的,都是多餘的自我安慰。
這份該如何便如何,拿得起放得下,貫徹自己意志的堅定和灑脫,真的讓我自慚形穢,也讓我覺得自己該向她學習這種心態。
薛槿喬還有不少正式工作需要完成,於是我便不再打擾她,離開瞭書房。小玉好像去上私塾瞭,還沒回來。薛槿喬在瞭解瞭她的功課之後,便順便幫她請瞭個姓魯的讀書人幫她開小灶,順便教導一些我力有未逮的內容。雙份的功課讓小玉叫苦不已,而我聽說瞭之後,也完全支持,在我看來她還得學個三四年才算得上登堂入室。
可惜劉青山被薛槿喬派去商丘提防寧王軍的動向瞭,否則能與他聊聊。我等著午飯,漫無目的地在屋裡閑逛瞭一陣,時不時會與流月和飛雪兩個侍女聊上幾句。午時,小玉回來瞭,薛槿喬也從書房裡出來準備用膳,我們一起吃瞭頓飯之後,我便帶小玉離開瞭。
小玉走在我身旁,突然說道:「韓大哥,你們離開的這些日子裡,新來到汴梁的流民好像沒有之前那麼多瞭。」
我與小玉正漫步在浣紗江的岸邊,柳葉成蔭,鬱鬱蔥蔥,還剩凋零之前的最後光彩。不遠處是熙來攘往的商街,既有川流不息的行人與小販,也有在墻邊街角的乞丐與流落至此的難民。我下意識地觀察起城中的人們與景象,並且與濮陽中我所見到的種種見聞聯系起來。
而我在濮陽的所見所聞,讓我立刻發覺小玉這份觀察中的隱藏信息:「是嗎?你知道為什麼嗎?」
小玉沉眉思考瞭一陣後,說道:「聽薛姐姐說,官府終於安排衙役將許多來避難的流民都安置瞭下來。不過城裡的空房和許多人傢的空屋都被官府征召,也很快就住滿瞭人。城外那麼多軍帳,其實不隻是軍部的兵馬,還有許多都是這些流民暫住著的。」
她頓瞭頓,有些疑惑地說道:「薛姐姐還說,這半個月來,流入到汴梁的流民少瞭至少有四五成,不知是前往其他城鎮,還是到偏僻的小村子裡躲藏起來瞭。韓大哥,你在濮陽見到的是什麼景色?」
「……說實話,難民的數量減少很有可能不是因為他們去別的地方,而是因為他們都冒險回到濮陽去瞭。」
小玉驚訝地說道:「為什麼,他們不怕被叛軍殺瞭嗎?」
我心情沉重地搖頭道:「他們不需要如此擔心,因為叛軍幾乎沒有屠殺百姓。恰恰相反,他們打下濮陽之後的行徑,克制得不可思議。這些百姓顯然聽聞瞭叛軍紀律嚴格,少有擾民的事跡,並且決定冒險一把。」
史書告訴我,無論是農民起義,還是王公謀反,在戰火蔓延時,尤其是打下城池之後,哪怕不屠城,大規模的劫掠強奸,肆虐百姓也幾乎是不可避免的,而在這過程中,僅僅是不刻意的情況下,死傷的平民都可能會達到一個驚心的數目。
但若說寧王軍有一點做得超乎我,也超乎任何人想象的,便是他們對於接管濮陽之後安撫居民的種種措施。嚴苛但不冷酷,收繳財富主要針對大富之傢,而且這些官吏、富翁若是願意配合聖軍行動的話,隻要名聲並不惡劣,甚至可以保全性命和部分財產。號稱自己是仁慈之師的軍隊誰都做得到,但是能夠真正地約束兵卒不去過多地破壞,肆虐的,都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雄師。
作為敵人,這是最可怕的。但是作為半個局外人,我也不得不生出幾分敬意與疑惑。過去幾年暗地裡摧殘瞭成千上萬無辜男女來打造青蓮力士大軍的寧王,顯然不是心慈手軟的人,也一定明白在戰爭中,隻要能達成目的,人命是最低廉的代價。
為瞭保持士氣和戰鬥力,軍紀再嚴的軍隊也會允許一些過界的行為。那麼,為何他會在這種地方顯得如此仁慈?真的隻是為瞭收買人心,瓦解抗爭意志嗎?若隻是如此的話,那至少濮陽的情況便是一種莫大的成功,珍貴的人口資源都在口耳相傳的傳聞下,開始回流濮陽瞭。
小玉似乎有些腦筋轉不過來,迷糊地問道:「為什麼叛軍沒有大開殺戒呢?唔,這個問題好像有些奇怪,為什麼賊軍一定就要大開殺戒呢?好可怕啊。」
我苦笑道:「你的直覺是正確的,因為按照道理來說,壓抑性子,聽從命令,頂著傷亡的危險艱苦地攻陷一座城池,死傷瞭許多人手後,兵士心中肯定有很多苦悶、不滿、和欲望想要發泄的。不發泄出來,哪怕再精銳的軍隊也無法繼續作戰,就像是你完成功課之後的獎勵一樣,有糖吃,能出去玩,才有動力明天再埋首學習。所以將領經常會在一場勝利之後任由手下殺人放火,掠奪財富,因為這是最方便的『獎勵』。反抗的力度越大,兵士們吃的苦越多,城破之後的肆虐力度也自然會越大。」
小玉打瞭個寒顫道:「戰爭真是可怕……韓大哥和魯先生講的那些歷史上發生的戰事,都會出現這麼殘忍的結果嗎?」
「不,不一定。因為戰爭是一個很極端,很摧殘人的過程,所以在休息的期間,大多數的人需要很極端的方式來緩解壓力,才會產生屠城殘虐這種情況。反過來說,如果能夠以其他的方式獎勵軍士,讓他們無需凌虐百姓便能保持戰鬥力,那便不需要屠城、劫掠、強搶民女瞭。」
說到這裡,聯系上我對青蓮教的瞭解,我似乎有些明白寧王軍能夠維持這份克制的部分原因瞭:「嗯,如此來看,也許寧王確實找到瞭一個能長久保持軍紀,又無需過度殘害百姓的方式……可怕,當真可怕。」
小玉好奇地問道:「是什麼?」
我解釋道:「你知道叛軍的主要戰力是青蓮力士之軍吧?比起叛軍在青州不到一萬的兵卒,他們麾下的兩千青蓮力士才是真正攻無不克的關鍵。我與清漓所修習的牝牡玄功是所有青蓮力士必須修煉的功法。這門功法其實註重男女之情中的那一點靈犀之性,修煉有成是會讓一顆慧心清凈,清明,而不是令人沉浸於欲望中。有瞭雙修伴侶,還有玄門正宗的內功心法,其實很多那些強烈的欲望都可以在修煉中煉化掉。」
小玉耐人尋味地看瞭我一眼道:「哦……就如你和小姐每晚都會做的那樣嗎?」
「噗……咳咳咳,你這丫頭。」我沒想到她會爆出這麼一句話來,差點被嗆到,引得小玉咯咯直笑。
「嗯,不過,倒也不是錯啦。我猜,寧王軍肯定也是在約束著青蓮力士不去摧殘百姓,而是在傢狠狠練功的。再加上蓮開百籽這個秘術對青蓮力士有著極為霸道的控制力,軍紀又嚴,而且,也許是跟功法一樣重要的一點,他們的人數不算多,才幾千人,外加不到一萬的普通士卒,無論是管理還是獎賞都更為方便。」
我點瞭點小玉的腦門道:「說起來,這倒是讓我有些好奇,尋常避難而來的居民對這件事到底如何想。來,官府組織的粥棚應該還在救濟難民,我們剛好可以去問問這些人,到底對寧王攻克濮陽有什麼看法。」
我們來到外城一片刻意空出來搭成粥棚的空地。尋常時候,這是戲班子唱戲,或者官府對城裡居民宣佈重要事項的地方,如今戰災蔓延,自然成為瞭賑災的場所。
饒是來到汴梁的流民少瞭許多,在正午的時辰,數個大粥棚前也排起瞭長長的隊,少說也有上千人在此眼巴巴地等著喝粥。而數十個穿著制式略有差異的黑色官服的監市和差役正在吆喝,指揮著人群。不遠處還有一隊甲胄齊全的士兵在來回巡邏,顯然是為瞭提防暴亂。
這塊空地相當開闊,但擠進瞭這麼多人之後,也有如菜市場般肩摩踵接。
我拉著小玉的手,想找一個看起來願意談話的人。周圍大部分喝著粥的都是蓬頭垢面,神色麻木,看起來生人勿進的男女。不,也不是完全如此,有些人顯然是餓慌瞭,不顧三七二十一地將燙熱的米粥灌瞭下去,但還是有些人似乎沒有那麼饑餓,而是將其像正常的一餐那樣對待的人。
我與小玉來到這樣一個甚至可以稱之為在慢條斯理地享受午餐的男子面前。他盤膝坐在墻邊,身前的地上擺著一個碗,裡面還有一半多一點的白粥,每隔幾秒便會將碗舉起,吹幾口氣,然後緩緩地喝上一口,臉色滿足地吞咽下去。
我們停在他面前時,他抬起頭來,對我們點瞭點頭。
嗯,就是你瞭。比起一路上所見到的冷漠與麻木,這個衣裳有些破舊骯臟,但神色不卑不亢的青年男子看起來會是願意說話的人。
我蹲下身來,對他笑道:「這位兄臺好。我姓韓,這是我的妹妹。請問貴姓?」
他上下打量瞭我一眼,答道:「我姓宋。」
我說道:「宋兄是哪裡人?」
宋姓男子苦笑道:「還能是哪裡來的?半個月前從濮陽逃出來的。」
「原來如此。我有些親傢也在濮陽,打起仗之後一直沒有他們的消息,很是擔心,不知宋兄能否分享一下你的見聞?」我從懷裡摸出一塊碎銀,隱晦地遞到他身前。
宋姓男子手腳飛快地將其接過,塞進懷裡後神色不變地說道:「樂意為韓兄效勞。」
他灌瞭一口粥後,抹瞭抹嘴角,為我們講瞭一路逃離出來的經歷。
原來這人叫宋源,是濮陽的一個秀才,雖然沒能考上功名,但也頭腦活絡,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裡也有點門路,所以早早便意識到若不在八月前離開的話,就沒機會走瞭。不過這人確實膽大,或者說想做官想瘋瞭,人生前二十年苦讀經書卻沒能撈著半點功名,便想著趁戰事期間毛遂自薦,看看能否做成幾件好事,戰爭過後掙個官帽子。
然而濮陽才撐瞭不到兩個月便被攻破瞭,也令宋源的如意算盤落空,自個兒反而身陷危機,戰戰兢兢地不知寧王軍會如何處理城中的居民。他在傢裡躲瞭幾天,發現叛軍沒有想象中那麼殘暴,壯著膽子出來混跡瞭數日後,下定決心趁夜出逃,來到汴梁。
聽到這裡,我開口問道:「宋兄,我聽聞叛軍對願意投誠的人十分禮待,也因此吸引瞭不少懷才不遇的讀書人。不知……」
宋源義正詞嚴地說道:「韓兄謬論瞭,那賊軍在濮陽確實大力招募讀書人,許下諸多榮華富貴。但在下一腔熱血隻為大燕而流,寒窗苦讀十數年的學識隻為大燕子民所用,是要取得大燕的功名官位,豈能背信棄義,賣主求榮?」
他頓瞭頓,又道,「可惜我這番苦心未能被汴梁衙門所識,歷盡艱險才抵達汴梁的經歷,對叛軍的精要觀察與情報,欲要獻給官府,那主薄竟說全是被人重復過的舊料,一分銀子都沒有給,著實是讓我心灰意冷。」
宋源狠狠地灌瞭口粥,臉色憤憤然,有聲有色地描繪瞭一遍他所見到的一手見聞,雖然對我來說沒什麼新鮮的,但小玉倒是聽得入神瞭,讓他更是努力賣弄。講瞭個大概之後,他痛心疾首地總結道:「……也因此,我更為瞭本地官府忽視我的上書感到沉痛。寧王軍的軍紀之嚴,戰鬥力之強讓我心驚膽顫!若是官府繼續輕敵,恐怕會釀成彌天大禍啊!」
我忍住笑意道:「是這樣麼?那確實可惜瞭。不過我倒是聽說叛軍對平民的進出並不是十分嚴控,而是任由他們在城外的營地裡聚集,然後慢慢篩選進城。」
宋源點頭道:「韓兄所言不虛,確實如此。一開始這也讓在下有些疑惑,但我越觀察越覺得這賊軍實在是不容小覷。如此寬松的進出政策並不是因為賊軍管理懈怠。這麼做的原因在我看來隻有一個,那就是他們根本不在乎平民百姓能起什麼波瀾,而事實上,城破之後,他們幾乎完全沒有阻礙地便壓下動亂便是證明。」
「而且賊軍也並不是真的就任由濮陽平民不管瞭,而是將城內城外的人都通過頒發口糧的方式控制起來,聽話的才有粥喝。哼,圍城圍瞭近兩個月後,餓得慌的,願意乖乖聽話的,才是大多數。唉,我也不是不能明白這些人,但為瞭大燕,勒緊一下肚皮,也是應該的。」
聽瞭這話,我倒是有些刮目相看,這跟我的想法不謀而同。畢竟是個秀才,住在濮陽這個大城也有幾分眼光,宋源顯然看明白瞭一些寧王軍的舉動的深層意思,態度也是對的,對這個等級的威脅絕不能等閑視之。
不過,青州軍部好歹也有些有真材實料的人才,不至於連這個龐然巨物都輕視瞭,也一直保持著情報上的流通。官府說他稟報的情報都是舊聞瞭,倒也不是在刻意損他,而是確實如此。但這人的自信勁兒我倒是挺喜歡的,頗有種主位面中網上侃侃而談的鍵政高手風范。
我問道:「對平民懷柔,但對那些降軍、高手、和官吏呢?宋兄可有所瞭解?」
宋源狠狠地擊瞭擊手掌道:「韓兄好問!對待平民是為瞭分化咱們青州百姓的方法,對待這些有價值的俘虜才可得見賊軍的真正態度。據我所知,賊軍並沒有將他們都斬瞭,倒是出乎我的意料,隻是將帶領軍民反抗最頑強的杜將軍和幾個副將扔進大牢,想來要拷打施刑,唉,聖上保佑,希望他們能平安無事。」
「除此之外,有不少官員也直接投降瞭,真是令人不齒。」宋源往地上吐瞭口唾沫,恨恨地說道,「無君無父之人,不配為咱們濮陽的父母官!賊軍對於這種人反而厚待,顯然也是為瞭收買人心,當真可惡。」
話是這麼說,但我還是從他咬緊牙關的臉色看出瞭幾分不得志的不忿。果然,接下來又是一通懷才不遇,憤世嫉俗的狂倒苦水,讓我和小玉都有些出神。我估摸宋源已經說完有價值的東西瞭,再給瞭他一塊碎銀後,便與小玉離開瞭,留下這看起來還有幾分念念不舍的讀書人。
走遠瞭之後,我對小玉問道:「怎麼樣?」
「嗯……好像明白瞭一些東西,但又有些不明白跟咱們剛才聊的東西有什麼關系。」小玉老實道。
我哈哈笑道:「沒關系,慢慢來。有一點倒是讓我覺得挺有意思的,那就是寧王軍哪怕是到瞭此時此刻,還在城內城外維持粥棚。濮陽被圍瞭快兩個月之後,糧食肯定不會剩下太多。到底是他們有恃無恐,還是不得不如此呢?如果是後者的話,當糧食耗盡時,面對越來越不安的群眾,他們又會如何做呢?是會揭下面具露出劊子手的面目來,還是會從外部尋求答案?」
而若從外部尋求答案的話,我們的準備是否能成為那足以為之冒險的續命糧草?因為除瞭這條計策之外,我們還有幾個選擇,比如試圖截擊寧王軍從外府調來的糧草,比如同樣包圍濮陽跟他們耗,比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