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建寧回來之後,日子再次平靜下來。梁清漓和小玉已經完全適應瞭我幾乎每天都會上門的存在,甚至兩人都多次提議讓我直接住在其中一間側房。偶爾呆久瞭我也不會刻意推辭,但是大部分時候還是堅持回幫派的宿舍。
要是我夜夜留宿在一個無親無故的女子傢的消息被傳開瞭,那可不好。哪怕我不在乎自己的名聲,也要考慮梁清漓的感受。
元宵節這晚,我問瞭問梁清漓和小玉要不要一起去逛逛越城的燈會,但是她們都不約而同地拒絕瞭。
小玉噘嘴說道:「元宵時苑裡每年都可忙啦!人又多!我一看到那麼多人就頭暈,不想去!」
梁清漓的原因也甚是相似:「往年苑裡在元宵的生意都極好,也因此一整夜都不得安息,如此幾年下來,奴傢和小玉每到元宵還未開始接待客人時便會覺得疲憊。哪怕今年已不在苑裡亦是不想出門。」
她柳眉輕蹙,似乎回想起什麼不快的記憶。可以理解。就比如一般人在雙十一購物會很爽,但如果你是做電商的職員,那天估計會忙得想吐。
「不過越城的燈節確實是大燕一絕,韓良你若沒見過的話,應該去見識見識。別讓我們耽擱你瞭。」
我笑道:「不用瞭,今晚我就陪你們過元宵吧。昨天我已經跟堂裡的朋友去過瞭。」
越城的燈節確實美,花燈,方燈,圓燈,琉璃燈,動物燈,船燈等等光彩奪目。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巧奪天工的精美燈型點綴瞭整座城池,像是天上的星星倒映在地上。
我和高巖兩個好兄弟一起去逛瞭大半個越城的燈市,吃著小吃猜燈謎看節目玩得不亦樂乎。古代的燈節雖然沒有現代那麼繁華精致,卻別有一番氣質和韻味,甚是令我陶醉。
元宵節當天是整個元旦燈節的高潮。高巖這小子見色忘友,據說要跟他父母給他搭線的一個親傢的閨女一起去賞燈。今晚本來想跟兩個女孩去看看的,但是既然她們都沒有興致,那還是獨樂樂不如群樂樂。
既然兩女對燈節沒有興趣,那我們至少該做點別的有意義的東西。還好我來之前決定教兩個女孩如何做湯圓,特意買瞭材料。據我所知湯圓是宋朝才有的小吃,在大燕似乎還沒有被發明,至少,沒有傳到越城來。那麼,今晚她們有口福瞭。
「做起來很簡單,但是味道一等一的棒!今天我特意買瞭點芝麻,糯米面,和糖漿,教教你們兩個元宵節的好東西。」
大燕的制糖業還沒有發展到固體砂糖的地步,最常見的是甘蔗榨汁加工而成的糖漿。我依稀記得這是因為目前的技術難以徹底過濾出蔗渣,所以產量不大,並且無法結晶成一粒粒的砂糖。
我指瞭指桌上的糖漿說道:「大燕目前最常見的制糖方式是榨甘蔗然後再采集甘蔗汁,熬煉成糖漿。但是甘蔗中的渣滓非常多,很難完全過濾掉,因此我們尚無法吃到固體的糖,而是這種漿液似的東西。最上等的糖純白如霜,呈沙塵般的顆粒狀,除瞭最純粹的甜味之外別無其他。不過想要吃到這種等級的白糖,需要把糖漿徹底過濾。具體要怎麼做,我也不知道。」
小玉眼中冒出瞭星星,說道:「哇!韓大哥你好厲害哦,這都知道!你吃過那種白糖嗎?聽起來好好吃哦!」
我笑道:「沒有,這是我從書上看來的。未來你和清漓要是有辦法能找到那種過濾的方法,身纏萬貫都是小意思。」
梁清漓好奇地問道:「你是從什麼書上看到這種知識的?據奴傢所知制糖的生意和技藝被幾個大世傢和官府牢牢地守著,一點都不會讓尋常人沾惹的。」
我打瞭個哈哈說道:「不記得瞭,好像是個姓宋的傢夥寫的。好瞭好瞭,咱們來做湯圓!」
梁清漓無奈地搖瞭搖頭,已經適應瞭我對於這種詢問的敷衍。這是我從天工開物上看來的。我看網絡小說時,很多穿越到古代的主角都愛引用這本奇書,偶爾也翻瞭翻開開眼界,但是也隻是當冷知識來讀的,哪想到真會有一天有可能用得上。
這幾個月相處下來梁清漓明顯對我的出身來歷疑問越來越多瞭,每次我蹦出幾句成語或者詩詞都會讓她逮住,仔細品味然後追問出處,或者像現在隨口介紹一些技術常識或者小知識,都會引起她的好奇心。雖然她很懂得分寸感,從不會過分地追問我,但是有時候她看著我的那種探究的眼神實在是有點讓我招架不住。
娘的,在熟人面前我太容易卸下偽裝,也太愛裝逼瞭,以至於高巖這小子都能看出我的一點心事,更別說這幾個月跟我親密無間的梁清漓瞭。
尤其是教她們數學、天文、地理等東西的時候,一開始梁清漓還不以為意,但是兩個月下來越學越深,這個出身書香門第又直覺敏銳的女子已經開始意識到我傳授給她們的到底是什麼樣的學識。像是天文地理這種東西,自古以來都是「偏科」,但又是朝廷不可或缺的「屠龍術」,尋常人哪怕有機會學習,都無法接觸到太深奧的東西。所以我這種鄉野小子到底從哪裡學來的,很是耐人尋味。
我在講課時,每次她問問題讓我為她仔細解釋明白後,她看著我的眼神都很怪異,敬佩中雜著疑惑,就像我是外星人一樣。哪怕我編瞭一整套自洽的背景故事來解釋自己為何知道這麼多東西,在對上她平靜的雙眼時,仍然非常心虛。
兩個女孩今天都特意穿瞭正裝。小玉穿瞭一件新的鵝黃色長裙,上身是暖和的對襟褙子,梳著可愛的環髻,唧唧喳喳地甚是活潑。梁清漓也穿瞭一件我從未見過的青色齊腰長裙,卻不同於尋常的寬松華麗的裙子,相當修身,甚至裙擺都沒有垂到地面,勾勒出瞭豐腴的圓臀。上半身則是素白的窄袖衣,將她纖細的腰肢與鼓囊囊的美妙胸脯完美地顯示瞭出來。雖然一點額外的肌膚都沒露,卻仍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性感。
但是難得地,我並沒有過多地註意她勻稱的身段,而是不由自主地看著她清澈的眼睛。這段時間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多地在觀察她的眼睛,在揣測她溫潤的雙眸背後蘊含著什麼樣的東西。到瞭這個階段,我不得不承認,我確實很在意這個女子。
該如何與她再進一步呢?她看著我的時候在想什麼呢?我忽然回想起不久前每日面對她赤裸的嬌軀時那香艷的場景,心湖有些漣漪。
使勁搖瞭搖頭,將那些思緒壓下後,我招呼兩人說道:「來來來,看看我的手藝。」
我教著兩人用糯米粉拌成面,然後再一團團地攤開,同時將芝麻搗碎,準備芝麻、豬油,和糖漿混合在一起的餡料,最後則是將它們下入開水。
小玉心靈手巧,捏出瞭一碗小巧圓潤的湯圓,而梁清漓竟也不示弱,像模像樣地做出瞭一碗湯團。最後加上我自己捏的,滿滿地分給瞭各自一大碗湯圓。
兩女看著碗裡瑩白圓滾的湯圓,都覺得煞是可愛。我笑著示意她們試試味道。我帶頭吃瞭一口後,點瞭點頭說道:「嗯,還好,跟我想象中差不多,雖然甜味不夠濃但也別有風味。」
小玉迫不及待地吹瞭口氣後便送一個湯圓入嘴,咀嚼瞭幾下後,大眼睛亮瞭起來,呼呼哈哈地咽瞭下去後驚呼道:「好好吃!好香好甜!」
梁清漓輕啟朱唇,優雅地吃下一個湯圓,仔細品嘗瞭之後,也是抑制不住驚訝地贊道:「滑膩可口,又有嚼勁,香甜軟糯,韓良你還真沒說錯,這個『湯圓』真的味道很好!你是從哪學來的?」
我聽著兩女的贊揚,笑道:「過獎過獎,這是我從一個南方的廚師學來的。他說,過年時候,特別是元宵節,是享受這種小吃的最好時節。」
梁清漓也來瞭興致,將自己的茶桌與茶具取來,吩咐小玉道:「小玉,去燒壺水來,幫我炙葉碎茶,奴傢為大傢點茶。」
我好奇地問道:「我聽說過傳統的茶藝以點茶為主,但是在越城,包括在聚香苑時,喝過的都是直接泡葉子的散茶。你專精此道,應該對點茶很有研究吧?」
梁清漓仔細地將自己的袖子卷至手肘,露出潔白的小臂,點頭道:「是的。前朝茶藝以點茶為尊,大燕亦繼承瞭這一點。最近幾十年開始流行瞭撮泡法,即是將散茶葉直接用沸水煮之的飲法。不過品味更為高雅的客官都更喜點茶之道。」
「那你呢?更喜歡哪種?」
「奴傢其實甚是喜歡撮泡的口味,但是賴以為生的終究是這更為尊崇的點茶法。」梁清漓想瞭想後,如此應道。
準備就緒之後,梁清漓說道:「正規的點茶分十二步驟,備器、洗茶、炙茶、碾茶、磨茶、羅茶、擇水、取火、候湯、取盞、點茶、分茶。不過今晚咱們沒那麼多講究,直接熁盞點茶即可。」
「熁盞?什麼意思啊?」
「熁盞即炙盞的意思,需要預熱茶盞來起茶沫。之後每次加水都曰之為『湯』。上品點茶者,七湯七點。」
梁清漓一邊解釋,一邊將茶盞在火上烤。烤完之後她接過小玉遞來的茶末和水壺,行雲流水地將茶末放入盞中之後輕輕地開始註入沸水,同時素手拿著一個叫茶筅的小刷子不住地攪動,將盞中的茶調成膏狀。
「第一湯調膏,漸加周幅,手輕筅重,乃立茶之根本。」她一邊運作水壺和茶筅,一邊不急不緩地講解,有種說不出的優美韻律。
「第二湯打出茶沫,需擊指既力、珠璣磊落。」梁清漓左手提壺前傾,快註快停,茶筅擊拂用勁,手腕運轉,仿佛在飛舞。
「第三湯擊碎湯泡,使茶面細膩,同環旋復,表裡洞徹,粟文蟹眼。」茶沫逐漸改變瞭碧綠的茶水的色澤,流轉著不同的光彩。
「第四湯少水,要轉寬而緩,如此雲霧漸生。」
「第五湯乃可少縱,可隨意擊拂以結浚靄,結凝雪。如此,茶色盡矣。」她的聲音清脆而溫潤,像是在淺淺地吟唱,音調的抑揚與雙手的動作形成瞭美妙的合調。
「第六湯以觀立作,乳點勃結則以筅著,湯花盈盞欲溢。」她寫意地點開一些湯花過於凝聚的地方,讓成品那奇妙的花紋與茶沫分明。
「第七湯分清輕重濁,乳霧洶湧,溢盞而起。」
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停頓都像是踩著節奏一樣,帶動著我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眼前女子的演出。
點茶完畢後,梁清漓將茶湯均勻地分入三個茶盞中,面帶淺笑地將一盞翠綠色上鋪著乳白浪沫的清香茶湯放置於漆雕盞托上,推至我面前,柔聲說道:「周回旋而不動,白沫經久不散者,謂之『咬盞』。韓良,嘗嘗味道吧?」
我被她這一套不帶煙火氣的完美表演震撼瞭,無聲地接過茶盞細細地吮瞭一小口,閉眼回味。味道當然香醇,梁清漓作為此道高手,手藝不用說,品味也極好,用的是高檔茶館裡常見的「霧裡青」。然而讓我回味無窮的卻不是茶味,而是她的技藝和優雅的呈現手法。
我睜眼由衷地贊道:「聲、色、香、味,韻,均無可挑剔。茶好技更好,茶不如人啊!清漓,你這一手茶藝演示,技近乎藝,價值百兩白銀。」
梁清漓噗哧地笑道:「難道不是價值千金嗎?」
我揮手道:「價值千金是客套話,我這可是認真的;在我看來,以你的手法,你的講解,你塑造出的意境和其中的茶道韻味,百兩銀子以下都不值得出手。當真是大雅之物。」
小玉如我一般,仔細地品瞭幾口茶湯後,聽我這麼說,自豪地說道:「我也這麼覺得!小姐的茶藝在聚香苑也許不是最好的,但是她是最會,最會……」
小玉求助地看瞭看我,我立刻接著道:「最會將技藝融入演出,把茶道的藝術和風雅體現出來的人。小玉說得對,茶藝的嫻熟是一回事,但是如何將做茶,飲茶的美表達出來,如何將技藝之美,之意境傳遞,卻是另外一回事。難怪你在苑裡多年屹立不倒,這手融合瞭點茶與表演的本事,足以在大燕任何的地方都有一席之地。」
梁清漓有些羞赧,但也有些無法掩蓋的喜悅:「奴傢別無長處,唯對茶藝卻頗為自豪。這些年來也聽過不少贊賞,不過你這麼大力地稱贊,還是有些不好意思。」
「正常,這個世界上不會有超過五指之數的人比我更懂如何欣賞各種各樣的美。」
「這段時間來我是不是有點自作多情瞭啊,」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這段時間搞什麼職業速成班那真是班門弄斧瞭,「有這麼一手絕活,你無論到哪裡都能活得有聲有色的。你也真是的,就看著我跟個傻子似的自以為是地教你什麼狗屁職業學識啊,不教瞭不教瞭。小玉,你可別想多瞭,你是要學到我滿意為止的。」
小玉苦著臉對我吐瞭吐舌頭。
梁清漓坐在我身旁攬住我的胳膊,柔聲道:「不要嘛~奴傢這些時日學得很辛苦,尚沒有正式地感謝你,對此奴傢實在是很對不起。」
她頓瞭頓,正色對我說道:「但是,但是,你所教給奴傢和小玉的東西,從武功,醫學,到歷史算學,天文地理……都讓奴傢意識到,這個世界原來跟自己所想象的根本不一樣,是那麼復雜而精彩,令人戰栗又令人著迷。」
她忽然嘆瞭口氣,螓首輕輕地靠在我的肩膀上說道:「哪怕奴傢最終一點都沒有用上你所教的學識,卻也已經因此開拓瞭從未想象過的眼界呢。為此,奴傢實在不勝感激……」
我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問道:「你是真的如此認為嗎?」
她無聲地點瞭點頭。
我突然開顏笑道:「有你這句話,那過去這幾個月我的苦心就值瞭。」
我想起瞭過往的經歷,自言自語地說道:「你和小玉不是我最早的學生。我也曾經輔導過一些其他人,像是如今這般,教給他們一些有用的知識或者幫他們加強某一方面的學習。這些人大部分都是傢境優越的年輕人,所以不愁錢,也不愁前程。按理來說,他們是最應該發揮自己的興趣和優勢的人,用他們令人羨慕的成長環境去拓展自己的邊界,去挑戰自己,加深對這個世界的認知。」
我嘆息道:「但是啊,我發現大部分的人,哪怕是資源極其豐富的人,對這種東西根本沒有興趣。他們對待學習,對待知識非常……功利化。這其實也怪不瞭他們,這是整個社會,呃,整個大燕的共同氛圍產生的思想。文人讀書是為瞭理解聖人的思想和道理麼?大部分人是為瞭中舉做官出人頭地吧?學武也是如此。就如我,習武真的是為瞭強身健體,打破自己的極限,探知那無上武學的高深境界嗎?肯定不是的,隻是為瞭活得好一點而已。」
這些在很久之前便憋在心裡的話一打開話匣子便止不住地往外冒瞭:「當然,為瞭過上更好的生活是全天下最正當的追求。但是我覺得,除瞭物質的追求以外,人們要是能有機會追求精神上的東西那就更好瞭。特別是當你不愁過日子的時候,總得有些在吃喝拉撒以外,更令人向往的東西吧?」
或許正因如此,我才會像個賭徒一樣,面對無數未知和危機時,選擇加入這個遊戲吧?
「所以說你的境界啊,比我以前一些教過的學生高到不知道哪裡去瞭!」
我拍瞭拍梁清漓的肩膀,感慨道:「我真的很希望你不是說客套話,而是真的如此認為。因為就如你所說,哪怕以後你永遠都用不上這些知識,隻要它能夠解放你的思想,開闊你的世界,那就已經是最值的事瞭。」
梁清漓這時坐正身子,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輕聲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無奈地聳瞭聳肩,說道:「這個問題有意義嗎?我已經跟你描述過我的師承,我的求學經歷瞭吧?再說一遍你會相信嗎?你太聰明瞭,清漓,我覺得我無論怎麼解釋你都無法完全相信的。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白花功夫瞭,你覺得我是什麼人,那我就是什麼人。而且,重要的不是我怎麼知道這種東西的,而是你能用它做些什麼。」
她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我。
我無聲地笑瞭笑,想起自己在大燕混跡一段時間之後的一些奇思妙想,看瞭看梁清漓和小玉,然後又看向窗戶外的遠方,說道:「可惜我的時間不夠多,不然的話我會開一傢書院,把我的一身所學有教無類地傳授下去,看看能影響多少人。嘿,小玉,你對教書這個職業有什麼想法?要是學得夠好的話可以讓你來當我的首席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