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大年三十還有三天時,我和高巖,還有同行的陸管事和另外一個天究堂幫員錢庶風塵仆仆地進瞭建寧的地字號分支,一座在城西的不起眼的小屋子。
建寧不愧是順安府前三的大城,在寧王府的百年經營之下,富饒而繁華。雖然沒有越城那麼雄偉的城墻和千年歷史的厚重,也不比越城依著越水擁有天然的運輸優勢,但建在越水支流旁的建寧也是車龍馬水的商業重地。尤其是年關在即,城門大開,成百上千的行人川流不息地出入著這座城池。天氣雖然有些寒冷,但人們的臉上都充斥著往常難見的欣喜和期待。
「越城的燈市乃是順安首屈一指的美景,建寧作為近鄰在過去幾十年也發展瞭自傢頗具規模的燈市。兄弟們,加把勁幹活,要是能幫支部按時趕工完的話,咱們還有空去見識一下。」
陸管事帶我們見過幾個支部的幫員之後,帶著幾捆本子坐瞭下來為我們打氣。我和高巖,錢庶各自對視瞭一眼,隻能苦笑。
建寧和越城的燈市自正月初始,在元宵結束。我估計我們要是能在正月初五的時候趕著把工作瞭結瞭,還能逛逛建寧的廟會,參拜一下祭典,看看燈市。再遲的話,最多也就趕集觀燈瞭。
工作沒什麼可說的,量大管飽。哪怕以我和高巖的工作效率,都累得夠嗆。
與唐禹仁討論瞭一番之後,我的心思回到青蓮教這邊,於是留瞭個心眼,特意把運輸行人的賬本都攬瞭過來,然後把其中的大客戶都仔細過瞭一遍。
當初薛槿喬和太清道兩個道士帶人追著線索來建寧後空手而歸,我便覺得有點奇怪。也許這幾個小輩沒有玄蛟衛或者黑鴉探級別的追蹤能力,但是他們身邊肯定有能人的。尤其是寧王府明確提過城裡確實有邪道中人的蹤跡,為什麼他們一個月下來一點收獲都沒有。
現在看來,可能是因為薛槿喬等人的意圖被提前察覺瞭,又或許他們太高調瞭,打草驚蛇之下一點線索都沒能找到。
我整理瞭一下思路,仔細地尋找任何可疑的信息。臘月到正月結束期間,在國師玄宇真人祭祀天地之前,大燕嚴禁任何人口買賣和淫祀,一切都要符合人道與天道,積德行善。當然,嚴格來說淫祀邪教這種東西無論什麼時候都是被禁止的,但是過年這個時節抓得尤其緊。
所以一年中如果要積德行善的話,還是年關做性價比最高。
所以,就算是正經的人口買賣,在這個月裡,也絕對不會在明面上出現的。
那麼……
我的手無法控制地抖瞭抖。那麼,為何我翻看的這本賬本所記下的業務,跟我所熟悉的人口買賣的記賬,如此相似?
不會有錯。雖然它們的名義各有不同,但是留下來的信息和規律跟人口買賣的運輸記載極為相似。若不是我在過去幾個月花瞭相當多的時間去熟悉龍頭幫人口買賣的賬本格式,乍看之下都肯定無法分辨出來。
我不動聲色地看瞭看不遠處的幾個同僚。他們都在埋頭苦幹,沒時間註意我。便是陸管事也捋起袖子皺著眉頭在翻賬本。我抽出幾張紙,悄然記下這幾項引起我警惕的生意。
嗯,這些隻是其中的一部分,我還得再檢查其他的賬本,交叉對照一番。何時進,何時出,租用龍頭幫服務的到底是哪方人,都得仔細考究。更何況,雖然這些記錄確實很像人口買賣的記錄,但是說不定隻是我想多瞭。
話是這麼說,但在心裡深處我已意識到這一切絕不可能這麼巧合。可恨唐禹仁不久前剛回京城,要至少元宵才能趕回來。要是能發現青蓮教的蹤跡的話,我得立馬寫信給劉青山和薛槿喬。
接下來的兩天我悄悄地把過去半年的運輸賬本都檢查瞭一遍,篩選出六傢在臘月期間仍然我行我素,疑似有參與人口買賣的交易方。其中有三傢在十月後半時忽然加大瞭額量,一直持續到現在。另外三傢則是每月幾筆的小額量交易,到瞭十二月時更是隻有寥寥幾項記載。
我擦瞭擦額間的冷汗。十月份……正是我和唐禹仁從青蓮聖城逃出來的時段。看來很明顯瞭,我和唐禹仁等人逃出來之後,青蓮教肯定決定壯士斷腕,撤離青蓮聖城,開始轉移教眾和苦工,其中至少有一部分靠著龍頭幫的運輸渠道進瞭建寧,而這三傢應該就是青蓮教在建寧佈置的人手。
那麼問題來瞭,龍頭幫在其中扮演瞭什麼樣的角色?是無知之下被青蓮教利用,還是自身就有著更深層次的牽涉?
據我所知,龍頭幫在出瞭這件事之後非常非常配合,並且主動將人口買賣這方面的生意完全凍結住,說是在官傢出結論前,一點都不會繼續整個順安府的人口販賣。不僅是自身的買賣,還有為其他人販子提供的運輸服務都暫停掉瞭。
這份生意的規模極大,這個決定也相應地對龍頭幫的財政損失重大,但是高層卻一點遲疑都沒有。這是兩月前的事,建寧的支部離越城不過三百裡,不大可能對著總部的決策陽奉陰違。那麼隻有兩種可能瞭,一個是建寧分部有反賊,另一個則是這三傢從一開始便被掩飾得非常好,以至於龍頭幫暫停掉人口買賣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到要碰這些。
那麼另外三傢呢?他們又是什麼樣的存在?和青蓮教有關系嗎?
思索著這些問題,我真是頭痛。雖然我設想過自己能在建寧的地字號支部找出點蛛絲馬跡,但是真正碰到瞭線索時,如何利用起來的問題根本不是我一個人處理得瞭的。
聚香苑之變之後我也學乖瞭,自己小卒子一個,不到必要時刻還是別親自涉險。一是沒那個能耐,二是小命要緊。就連唐禹仁這種老江湖也會陰溝裡翻船,我要是還在建寧這種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貿然打探青蓮教的虛實,那是嫌自己活得太長瞭。
不管怎麼說,先把這些信息和推測都記下來,然後立刻寫信給劉青山和唐禹仁。我最後看瞭一眼自己筆記裡著重寫下的名字:懷化蕭傢,金蹄車行,和白虎幫。
我呼瞭口氣,就著油燈將自己的所見所聞隱晦地寫成信,然後問瞭一個當地的幫眾叫人幫忙送信。還好這種工作本來就是幫裡的大生意,年關更是運輸和物流最忙的時候,每天都有大量進出建寧的驛員和鏢人。
大燕官方自有一套驛遞系統,主要是為瞭運輸重要文書或者物資建設的,自己都不夠用,更不用說尋常老百姓瞭。民間則更多依賴於龍頭幫等勢力建立的商用物流。可能是因為武功的存在吧,鏢局這種東西相當普遍,當然價錢也不便宜,其中的佼佼者便是龍頭幫開的龍門鏢局。許多小地方則是有「信客」,或者幹脆靠來往天南地北的商人送信。聽說很多鏢客退休之後,都會客串一下信客,用過去的江湖經驗和閱歷偶爾幫人傳遞一下重要的文書。
我將書信遞給一個滿腮胡茬的中年男子後,給瞭他五兩銀子,說道:「劉掌櫃要是有回信的話,讓他送到天究堂就行瞭。」
昨天陸管事明確告訴我們,因為今年工作效率極高,我們最多還有三天就能離開,並且特意表揚瞭我們一番。我心知肚明這是因為高巖和我兩個強力員工在此,錢庶也是堂裡的好手,數月前我的第一批算學課學生之一,才能進度如此快。不然的話,元宵之前估計都走不瞭。
胡茬男咧嘴笑道:「好嘞客官,客官您也過個好年罷!」
我怔瞭怔,也向他抱拳回禮。
是啊,今晚就是大年三十瞭。
在這種傢傢團圓的美好時辰流浪在一個陌生的世界,還他媽在出差加班,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有時候我會想,如今自己花費如此多心思跟梁清漓和小玉傳授自己的學識,到底是為瞭幫助她們,還是為瞭排解自己作為異世界來客的壓抑。我從未想象過,當自己心中的想法和觀念不合於世,在這個位面可能沒有任何人可以理解的時候,竟會如此刻骨地寂寞。
有時候我看著梁清漓的俏臉時,會想開一些隻有現代人才能懂的玩笑,會想對她吹一下隻有地球人才會懂的牛逼。但是更多的時候,面對偌大燕朝裡唯一一個能夠對之敞開心扉的人,我卻無奈地發現,很多時候我都不得不咽下自己想要說的話,因為對面那個清麗的女子根本無法理解我的所想。
還有我的任務。雖然我已經抓到頭緒瞭,甚至可以朦朧地想到之後該如何留下位面印記,但是真正的軌跡卻仍然困難而晦澀。九個月瞭,我已快在大燕呆瞭九個月瞭。一開始的興奮和不安已完全消散,如今的我已有些厭倦和煩躁瞭。有時候我會想著自己到底犯瞭什麼賤,自作主張地投入瞭這個危險又不討好的世界。更多時候我會無比地懷念現代生活的便利和美妙。
但是沒有後悔。隻有被青蓮教關押在那片黑暗的牢籠裡時,我才真正地,深刻地後悔來到大燕。不過那個時候我後悔的是自己從娘胎裡出生之後所做的一切導致自己遭瞭這趟罪的決定,而不止是進入超越空間這件事。除此之外,我從未後悔過自己的決定。也許我比想象中還要頭鐵吧,但是這九個月的見聞和歷練,都讓我覺得不虛此行。
我躺在床上,任由自己的思緒飛回越城。
還記得我告訴梁清漓和小玉我得去建寧出差時,兩女都相當不舍。離開時梁清漓緊緊地抱瞭抱我,說回來時一定要去她傢,跟她和小玉一起過年,令我心裡暖乎乎的。在一個封建的位面要求一個有現代人精神的朋友要求也太高瞭,至少現在還有她們兩個,也還有唐禹仁這個朋友。
「韓哥,來吃年飯咯!」
我笑瞭笑,嗯,也還有高巖這小子。甚至葉洛秋,薛槿喬,乃至劉青山那個傢夥,他們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若是沒來這趟的話,就不會有機會和這些鮮活的生命有所交集。
我將自己內心那些傷春悲秋的思緒壓下,應道:「來瞭來瞭。」
晚飯確實非常豐盛,大魚大肉一直在上,讓我和高巖吃得不亦樂乎。我們四個總壇來的幫手這幾天與建寧支部的兄弟們共度難關,大傢也比較熟絡瞭,你來我往地甚是熱鬧。
晚飯後,我和高巖應酬瞭一番之後便回到瞭我們共用的房間。
高巖關上門後,賊頭賊腦地對我耍瞭個眼色,問道:「對瞭,韓哥,你聽說瞭嗎?」
「聽說啥?你這問題也太含糊瞭。」
高巖低聲道:「聽說寧王府這幾天一改往常的低調作風,放出話來說要助官兵和六扇門一臂之力,搜尋對付青蓮教妖人。為此從明天開始一直到元宵,寧王日日都會在府內宴客,並且邀請的都是順安的白道勢力。據說寧王希望廣招順安白道的各位高手,在來年開春時進山搜尋青蓮教的下落,將他們徹底根除。」
我皺瞭皺眉,問道:「這可不是小事,但是青蓮教一案我也有所耳聞,他們藏在太屋山下的洞窟裡,懷化官府在過去幾個月都沒有成果,怕是不會這麼容易的。更何況……如今他們已是順安府的第一大敵,再怎麼遲鈍也該都從山底下逃瞭。」
高巖點頭道:「我也這麼覺得,但是寧王府藏龍臥虎,他們在建寧又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勢力,相較於尋常官軍捕快也許有什麼特別之處。這幾天和韓哥你一直埋頭工作,門都沒怎麼出,不知道城裡如今除瞭過年之外,就在聊這件武林大事瞭。」
「你我也勉強算得上武林中人,對這件事有什麼想法?」
高巖思索著說道:「我對寧王府不怎麼熟悉,但也知道越水以東是他們世代經營之地,說是地頭蛇都小看他們瞭。以寧王府之尊貴,對於自己的地盤上出瞭青蓮教這種存在,肯定是極為不快的吧?過去幾個月官府的行動毫無成效,也難怪寧王府想要自己出力瞭。」
這個猜測倒是合理合情。記得數月前薛槿喬就帶人來過建寧,甚至我記得景源景珍兩人的師叔也曾經來過這裡調查邪道蹤跡。
大燕官府的實力就我所見,理論上來說是遠遠凌駕於任何其他勢力之上的。懷化也不是什麼小地方,是順安除瞭越城,應天,建寧之外最大的城池。那麼懷化官府這麼碌碌無為,到底是因為如薛槿喬所說,地方官府開始流失掌控力瞭,還是有什麼其他原因阻礙著調查?
我不由得陷入沉思。一旁的高巖試探性地問道:「韓哥,沒事吧?」
「嗯?哦,沒事,隻是想著寧王府的宴會會是什麼樣的場景。肯定很華麗吧。怎麼突然想起跟我說這種事瞭?」
「因為韓哥你對青蓮教這事很感興趣啊,所以我自然要幫忙註意一下。」高巖理所當然地說道。
我饒有興趣地問道:「嗯?這我倒是不否認,但是你怎麼知道的?」
高巖笑道:「因為韓哥你自己對我說的啊,多觀察,多思考。每次我們聊到這種話題的時候你都會聽得特別仔細,我自然而然地就註意到瞭。」
這小子,觀察力還挺強的。我拍瞭拍他的肩膀,欣慰地說道:「小夥子可以的,有潛力。我也就此謝過瞭,寧王府這方面的消息我沒有聽聞,但確實對其有所興趣。以後你再聽到什麼八卦,給我說說聽。」
高巖笑嘻嘻地答應瞭,似乎對自己頗為滿意。同時我也有些警惕,雖然我對高巖比較放心,但是還是要提防自己不要在日常的交際中泄露出太多個人的信息和傾向。誰也不知道到底有什麼樣的人在暗中觀察你,我還是太稚嫩瞭。
在這份反思中,大燕景泰十年就此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