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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前塵往事

  在李延華的傢裡,他穿著棗紅色毛衣和黑色西褲,坐在我對面的藤椅上,一邊把弄著左腕上的石英表,一邊用坦率的語氣問道:「那麼,你想知道甚麼呢?」

  「你有許多事情都瞞著我。」我從煙包裡退出一根煙,叼在嘴上點火。並沒有給李延華敬煙。「你是我的軍師,如果我們不坦誠相對的話怎辦大事?若然,你隻要能說出之所以瞞我是為著善意的理由的話,我不會對你生氣的。」

  李延華微笑著揚揚雙眉,從臉上取下厚厚的粗框眼鏡,用佈輕輕抹著鏡片。等著他開口期間,我一邊抽煙一邊定眼看著天花板的角落,思緒彷佛穿過石灰墻通往遙遠的過去。當中包括我這個人的形成及歷史的錯亂。

  李延華望向我的臉半晌。雖然我沒有看著他,但臉上仍然感到他的視線。他似乎是輕輕嘆息瞭一下。這嘆息令我重新註視他,他緩緩地把眼鏡戴上。「看來你已經知道瞭不少。」

  「不會比你多。」

  「我知道你近這半年跟章傢來往得很密切。」他說。換上瞭一種事務性的中立語調。「你跟章尤碰面瞭。開始時我們不是協議過暫時不要打章傢主意的嗎?你破壞瞭我們之間的協議,並且一直瞞著我。如果說到坦誠相對的話,你大概還未夠資格提出。」

  「我艾官從沒有向你承諾過甚麼。」我有點疑惑地笑上一笑。「是你記錯還是我記錯呢?我真的有跟你正式認同過這協議嗎?你隻是警告我不要急於下手,而我沒聽從你的警告罷瞭。並且我不是厲害到可以預知將來的事。有許多情況都是我無法估計的。發生瞭就自然發生瞭,阻也阻不住。」

  「何必針鋒相對?」李延華說:「我沒有背叛過你,到現時為止仍是跟你坐在同一艘船的。我當初叫你不要從章傢下手自然有充分的理由。結果你沒聽我勸告,連他們主人傢的臉都見瞭,可是直到現在我也沒羅唆過甚麼吧?你從自己那邊知道瞭某些事情,沒問題,你盡管可以向我求證。我要你知道的是,我由始至終都沒有退出過我們的圈子。」

  「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你的堂侄。」我定眼看著他。「你從一開始已經騙我瞭。」

  「世上有兩種謊言。」李延華站起來,擺動著高高瘦瘦的身子,走到靠墻的衣櫃上泡茶。他一邊專心地用指尖把茶葉灑落到茶杯上,一邊這樣說道:「第一種說出來是為瞭自己的利益;第二種說出來是為瞭雙方的利益。你想清楚,我所說的是哪一種。」

  「我希望是第二種。」我淡淡的道。

  「你的希望並沒有落空。」李延華蓋上熱水壺的蓋子,雙手各黏著一個茶杯回來。「我們的計劃是希望進入龐大的商業市場,在那兒不單要靠頭腦,更要靠人際關系、運氣、膽色和理智。你是個可造之材,將來必成大器。可是你還年輕,有很多事情超出瞭你的想像,猶如一個巨浪般向你擒下來。如果我不好好保護你,未進入那個世界前你就隻剩下半條人命瞭,將來的路會更難行。」說著把其中一個茶杯遞給我。「喝茶吧。」

  「我知道你聰明絕頂。」我心中的悶氣稍稍消除,呷著熱茶道:「可是你也不應該把所有事情自己一個人攬上身。你是我的軍師,有替我分析難題的責任。」

  「我承認我是有點處理不當。」李延華清瞭清喉嚨說:「嗯,既然都到瞭這個地步,我也不再瞞你甚麼瞭。」

  「我到底是誰?」我直截瞭當的問。

  「你不是姓李,不是我們李傢的子孫。」李延華說:「我堂弟――李光華隻是你的養父。」

  我一點也不感到詫異。經李延華親口證實後,我隻是感覺到自己跟面前的人果然是毫無關系的這回事。至於我爹已經不是我爹,我早就肯定瞭。

  接下來的問題,我倒是有點難以啟齒。「我媽呢?她是我的生母嗎?」

  「她是你的親生母親。」李延華點點頭,挨在椅背上。「你是龍芝靈跟另一個男人所生的。」

  我雙肩頓時放松下來。我媽的名字是龍芝靈,她是我的親生母親。

  「其實你自己知道瞭多少?」李延華問道:「你先說你所知道的。」

  我整理一下頭腦,然後說道:「李光華在日軍侵華時被閹割,可是他卻能在戰爭結束後娶瞭我媽,而我也是在他們婚後才出生的,所以怎麼說我都不會是他的親生兒子。我知道的就是這些。」

  李延華點點頭,然後摸索自己的褲袋。不一會我把一根煙遞給他,再替他點火。他抽瞭兩口,拿著煙的那隻手輕輕托在額角上,望著我說道:「你真的要聽?我待會所說的可能會令你受不瞭哦。」

  「我有心理準備瞭。」我平靜地說。

  「我比李光華大五年,自小已經結識,因為我倆是堂兄弟。」李延華在煙灰缸上脫瞭脫煙灰。「雖然說有血緣關系,可是我們的資質相差太遠。他從小便是個甚麼也做不好的人物。讀書差勁、個子小、沒運動細胞、缺乏口才、外型甚不顯眼、傢裡的環境也不好。而我則算是個典型的知識分子吧。所有需要運用腦筋的事情,交在我手便如探囊取物。而且我母親那邊的親戚有點政治勢力,所以我的童年都是在能夠充分發揮自己的才能的環境中度過。讀書對我來說一點難度也沒有。那隻不過是把書本裡的東西技巧地抽取最精髓的部分硬記下來而已。我天生懂得活學活用,課餘時間自己也會博覽群書,願意比別人花多一倍努力,亦有沖出外面世界的野心。所以不要說用我去相比我那個堂弟,就算比起其他同輩會顯得突出也是正常的。

  「大學畢業後,我以優等的成績取得公務員資格,隸屬外交部門。當瞭十年官,我覺得厭瞭,同時亦結識到一名富豪商傢。他看中瞭我的才華,希望我可以擔任他的秘書,亦即他過去所建立的那個黃金帝國所謂的第二把交椅。當時他在那個戰爭剛爆發的年代已經擁有瞭龐大的權勢。才四十多歲人,真瞭不起。於是,我順理成章地辭去瞭本身的職務,轉投這位傳奇人物的旗下。

  「那時日軍的戰線已推延到中國大陸的核心,同時亦以勢如破竹的姿態攻到香港。不過那時對於我們的帝國而言沒有太大威脅。先生――我的老板――跟海外許多人物有生意來往,就連日本裡面好幾名左派大人物都跟他有交情,所以日軍攻入香港後,我們有如置身於保護網似的不被一草一木騷擾。這些在當時受難中的人民眼中看來,簡直羨慕得要死。

  「可是,當我置身於先生的保護網同時,我堂弟卻被一名日本軍官殘酷地對待。那些日本軍人在香港最喜歡做些殘酷的事。沒任何利益的事情隻要覺得高興也會毫不猶疑地做出來。

  「我堂弟的名字叫「光華」。跟你說過的,那是「光大中華」的意思。那些軍人不知何故知道瞭這個名字的意思――想來是一名日軍翻譯聽到瞭我堂弟的名字就向軍人們講解吧――總之其中一名軍官聽到後就哈哈大笑,說在這個時勢中國人又怎樣「光大中華」呢?於是就示威似的把我堂弟押到街上,當著許多途人面前脫掉他的褲子,再用軍刀把他的下體割瞭下來。」

  我笑著搖頭。那個男人所受的屈辱可真不小呀,我想。

  李延華看見我的反應後,聳瞭聳肩。「我堂弟就是如此悲慘的一個人。全香港有多少人的名字都帶著國傢精神的意義?可是就隻得我堂弟會因此承受苦痛。他的人生註定遭受這個惡夢,那也沒得用公平與否來計算。總之事情就是這樣。我得悉瞭這消息後,見他可憐,便請求先生收留他。那時他的父母死光瞭,除瞭我之外再無親人,而且我之前沒保護他也有點責任,到這時總不能把他丟下不理吧。先生雖然完全看不出我堂弟有何用得上之處,可是也看在我的臉上而答應收留他。後來我堂弟便替先生打理一些雜務,服侍他的起居等等。

  「這樣過瞭兩、三年,我愈來愈得先生信任,他已視我為親信瞭。而我自己也相當滿意於先生所給我的待遇。我在商界比起之前當官取得瞭更大的成就,這些全都拜先生所賜。雖然如此,我在先生身邊仍是十分小心翼翼的,每做一件事也周詳地計劃好,免得行差踏錯,使得之前一切的努力付諸流水。先生是個氣焰很大的人,對所有下屬相當嚴格,要處罰一個人的時候可謂毫不留情。而且有著喜歡遷怒於人的傾向,可算是目中無人。他對我當然是不同的,卻不代表他會願意高度容忍我。

  「香港淪陷踏入第三年後,有次我跟先生到臺灣去公幹。那次旅程,使我人生發生瞭一次重大的轉變。我一生小心謹慎、算盡機關,可也犯下瞭一個大錯,就這樣令我無法翻身再起。」

  這時我和李延華的茶杯都乾瞭。我把杯子推到一邊,然後雙腿擱在茶幾上繼續聽李延華的敘述。李延華看著我這個姿態,輕輕一笑,然後又搖瞭搖頭。我問怎麼瞭?他說沒甚麼。

  「那次赴臺除瞭先生和我之外,還另有幾個公司裡的員工,而跟隨先生身邊去服侍的李光華也有同行。在臺灣處理完繁多的業務後,我們一行人正準備回港。可是先生突然說他要多留一會,著其他人先回去。我問需不需要留幾個人在他身邊?他搖頭,隻留下一直服侍他的李光華在身邊,其餘的人都被他召回去,吩咐香港那邊暫時由我主持大局。

  「結果先生那次在臺灣足足留下瞭四個多月。返港前一晚,他致電給我,情緒十分激動。我問發生瞭甚麼事?他問我知不知道李光華現在在哪兒?我覺得奇怪,反問他李光華不是跟你留在臺灣嗎?先生聽完後不再說甚麼,隻是盛怒地掛線。

  「當時我知道一定是出事瞭,但完全揣測不到是甚麼事。先生留在臺灣的數個月也沒有跟我聯絡,隻會有時打電報給我報個平安便作罷。他的傢人那時候常常抓著我詢問先生的行蹤,可是我甚麼也不知道。老實說,我並非不擔心的。先生是我們這個帝國的國皇,沒瞭他有很多事情都停滯不前,隻能靠我一人去勉強維系. 我知道萬一要是先生消失瞭,那麼帝國即將會全面瓦解。

  「先生在翌日回港。他沒第一時間回傢,而是沖上我的傢質問我李光華到底在哪兒。我說我真的不知道,究竟發生瞭甚麼事?先生十分憤怒,說李光華搶瞭他的女人。我聽後頓時失笑。那不是太可笑瞭嗎?一個毫不起眼而且被閹割瞭的失敗男人竟然能夠從先生手上搶去女人?可是先生不是開玩笑。他是認真的。他說李光華的而且確搶走瞭他的女人,並且不知躲在哪兒去。

  「我叫先生冷靜下來,先對我說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吧。先生說他在臺灣結識瞭一名女孩,深深被她吸引著,不久他們便好瞭起來。那時他叫我們先回港,就是要自己留下來跟那女孩在一起。接下來的數個月他們都留在臺灣溫存,先生還打算把她接到香港納她為妾。可是那女孩由始至終也不知道先生在香港是有妻兒的,還以為他是獨身。當先生提出要跟她一起回港,那女孩強烈地拒絕,並說不願意當他的妾侍。那女孩隻有十六歲,而先生那時卻四十三瞭,可以說彼此愛上瞭跟自己的愛情觀截然不同的人。後來他們為瞭這事爭吵不斷,先生不斷解釋自己是愛她的,可是男人有幾個妻子有何問題?養得起便行瞭!那女孩愈來愈害怕,看樣子先生會用強把她押到香港去的。那個時代嘛,有錢還有甚麼辦不到?於是,有天她突然不辭而別,同時李光華也不知去向。

  「當然,李光華留在先生身邊的時候曾見過那女孩無數次,已經是互相認識的瞭。先生知道他們同一時間消失後,便即聯想到是李光華把那女孩帶走。先生一而再再而三的質問我是否藏著李光華?我無力地笑說我藏著他幹嗎?先生說李光華是我的堂弟,他現在這樣的處境沒理由不去找我幫忙。我斷言地說我沒見過他,也沒見過那個女孩,並且由現在開始會盡力幫先生把他們找出來。先生聽後冷笑說背叛他的不止李光華和那女孩,還有我。我知道他現在很憤怒,於是把這件事的責任遷怒於我。而實際上,如果真的是李光華帶走瞭那女孩,我是最合理地被問責的一個。因為李光華是我的堂弟,並且是由我帶他進來的。

  「正當我想著事情要怎樣解決的時候,先生就已經對我說不用再替他工作瞭,要我馬上從他的帝國永遠消失。我耐心地向他分析整件事,並且說趕走我是沒用的,而且這樣做會令他失去瞭找到李光華的重要線索。先生甚麼也聽不進耳,那女孩已令他失去瞭一切理智。他說李光華他會自己去找,所以我甚麼利用價值也沒有瞭,就這樣叫我滾出去。我不相信這些話是出自先生口中的。他向來是個感情上的大贏傢,在傢中已娶瞭三個妻子,並且沒有他得不到的女人。他竟然會為瞭一個十六歲的小女孩而失去理智?把向來的得力助手趕出自己的帝國?不過當時我看著先生的眼神,就知道事情已經沒有轉機瞭,他真的要我做代罪羔羊。因為我的關系,令他失去瞭心愛的女人;因為我帶進來的堂弟,搶走瞭他心愛的女人。

  「往後,先生不但把我像狗似的趕瞭出去,並且全面封鎖瞭我重入商界的道路。我就這樣被先生貶回平民,所有金錢與權力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心底裡自然怨恨先生如此對我,但我更加痛恨李光華的所作所為。因為他的關系,我由本來的商業帝國的第二把交椅,而變成現在這樣一文不值。

  「後來為瞭生計,我找瞭一份教書的職業。當時戰爭已結束瞭,香港重歸平靜。就在這時,李光華終於出現在我面前,並且帶著一個懷孕瞭的少女。

  「在看見那女孩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先生為何會如此失去方寸。她是我所見過最美麗、最吸引、最艷光四射的女性。我一向對異性的外表不怎麼放在心上,直如視美女如糞土。可是連我也不禁為這女孩而嘆息。如果生於古代,她便是傾國傾城的尤物;即使生於現代,也足以令所有成功的男人說一句紅顏禍水。

  「當然,她即使怎樣美也不關我的事。我隻是看瞭她一會,便重新凝視李光華。他慚愧地低下頭,向我介紹她的妻子――龍芝靈。我淡淡的問他們是不是結瞭婚?李光華點頭。我轉而問龍芝靈知不知道她丈夫是個被閹割瞭的男人?龍芝靈不作聲。她當然是知道瞭,怎會有不知道之理。她竟然因為自己深愛的男人有妻子,而去跟一個沒鳥兒的男人結婚?再怎麼說我也不理解。我又問他們孩子是不是先生的?他們都點頭。我也不知道有甚麼好說瞭。即使我現在把他們押到先生面前,先生也不會重新收留我。他們已結婚瞭,一切已成定局。

  「李光華誠心地向我賠罪。他說龍芝靈想避開先生的鼓掌,於是便帶著她逃走瞭。我相信李光華也是被龍芝靈的美貌迷惑瞭。明知自己不能跟她相好――也為她背上這個重擔。李光華又說本來沒打算要跟她結婚的,隻是帶著她逃回香港時才發現她懷孕瞭,孩子不能沒爹,於是便――」

  李延華說到這兒停瞭口,看著我一臉木然的表情。

  「你現在也知道,龍芝靈那時懷著的小孩便是你吧。」李延華說。

  我靜靜地點一根煙,眼望遠方,思想也飛到遠方。

  「他們兩人的夫妻生活是怎樣的我不清楚。但我大概也猜到,他們隻是生活上互相依附的兩個人吧。龍芝靈是個在臺灣長大的鄉間女孩,思想自然十分單純;而李光華也像個從沒長大過的男孩似的,上輩子和下輩子也不會有出色。可是他們可以在這關系中互相幫助,互相慰藉,甚至不用去愛對方。龍芝靈當然不會愛上李光華的,可是她一定會感激他。李光華待她有多好,我想不用問也猜得出來瞭。

  「不過我並非一個有情有義的人,我隻是關心自己的前途。他們愛不愛對方,為對方付出瞭多少我一點興趣也沒有。但我沒甚麼可以做瞭,隻叫他們不要再出現到我面前。托他們的福,我從高處滑到地面,理所當然地沒有多餘的同情心去關心他們往後的生活。

  「雖然我跟先生和李光華夫婦沒再碰面,但偶然也會得到他們的消息。戰爭結束後的次年四月,你出世瞭,並且知道李光華把你取名為李官艾。嘿,那個可憐的男人,真的把你當作是他的親生兒子呀。他自己沒能力生,便把別人的當作自己的。

  「在這多年中我一直躲在小小的中學裡過著教書生涯,隻希望待事情冷卻下來後可以重返商界。可是先生一直不遺餘力的趕絕我,把所有機會都堵塞得密不透風。而另一方面,我也知道先生的業積愈來愈穩固,帝國沒有因為沒瞭我而有所影響――可能會有少許,可是外人怎會看得見呢――就這樣,我隻能偷偷摸摸的去籌集人手,一直密謀東山再起。

  「近幾年,我老瞭,比我年長的先生當然也是老瞭,外間一直在揣測他哪一個兒子會繼承他的帝國。先生有四個兒子,除瞭麼子還在念書外其餘都在替父親打理業務。就在這時候,我想起瞭你。」

  我點點頭,十分明白李延華想的是甚麼。

  「你是他的親生兒子,並且是跟他的心愛女人所生,他一定會認回你的。如果我能夠從你身上入手,並非沒可能重回那個帝國。可能你會覺得我在利用你,可是你想清楚,難道你自己不想回去本來的傢嗎?你一生在徙置區長大,窮的滋味很夠受吧?你本來是個太子,但因為你媽一時想不開,就被貶作窮人瞭。如果你想回去那個帝國,我是惟一能幫你的人。我熟悉裡面的系統,我知道要怎樣助你繼承先生的帝國。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本就有這個野心。你不甘平凡,天生聰穎,要是我倆合作,除先生本人外沒人會是我們的對手。」

  我彎下身子,雙手掩著下半臉,默不作聲。

  「你在想甚麼?」李延華問。

  「我在興奮。」我慢慢放下手,臉上一抹露出邪惡又古怪的笑容。「原來我真正的爹是個這樣的人物。我不是窮人,我是太子,我是艾官。我突然痛恨自己十六年來的人生。我媽……太過分瞭。她竟然把我推到這麼惡劣的環境中長大。可是我不介意瞭。我現在要取回自己的一切。從今天開始,我要進入那個帝國。」

  「我果然沒看錯人。」李延華有點釋懷似地笑起來。

  我的血在逐漸沸騰。當我知道李光華不是我爹那時,我就已經慶幸自己跟他毫無關系. 而現在,我竟然便是一個即將會繼承龐大傢產的天之驕子。我早就說我是與眾不同的。我早就說我是與眾不同的!我身上流著的是貴族的血,並非勞碌之輩。我輕輕地咬著自己的拳頭。無人能夠再阻止我。

  「我們還等甚麼?」我雙眼發著異光,向李延華問道。「我現在已知道一切瞭,我們回去那個帝國吧!」

  「還有好幾件事要解決。」李延華靜止瞭一下,這樣說道。

  「是甚麼?」

  「首先,你要跟李光華脫離父子關系. 」李延華仔細地替我分析。「雖然你是先生的兒子,可是以他的個性是絕對會介意你和李光華現在的關系的。你不可以再叫李光華做爹爹瞭。」

  「這有甚麼難?」我毫不遲疑地說:「我心中早就沒認他瞭!」

  「但他仍然存在。」

  我用打火機點起煙,然後把打火機一下扔到茶幾上。「幹掉他就行瞭。我爹隻不過想證明我對他忠心不二吧?幹掉李光華,把他從世上鏟除便行。」

  「你做得到嗎?」李延華看著我問。

  「為甚麼不能?不是他的話我媽早就嫁瞭我爹啦,我也能在那個傢出生瞭。李光華這窩囊廢要做我爹?他配嗎?」

  「既然你已有這個決心,剩下來的問題隻有一個。」李延華伸長手放在我肩膊上,對我說:「離開章含韻。如果你要進入那個帝國,就一定要離開章含韻。」

  我的目光頓時茫然起來。「為甚麼?」

  「你的真名字是――章官艾。」李延華看著我雙眼、清清楚楚地說道:「你的父親就是章尤,章含韻是你妹妹。」

  我怔呆瞭數秒,然後胃中突然感到翻騰起來,思緒狂亂,彷似一下墮進瞭無底深淵。我逐一想起以往零零碎碎的片段――我和樂鳳第一次偷偷走進章傢別墅、章老太太笑著招呼我吃曲奇、司機阿華對我介紹含羞答答的含韻、跟含韻在公園激烈地做愛、在戲院中含韻推開我伸進她裙子的手……我又想起瞭我曾經惡作劇去替高傢母子編導一場亂倫劇。當時我卻不知道,原來我早就試過亂倫瞭。我跟自己的妹妹亂倫。

  「所以當我知道你跟章含韻是情侶的時候,便第一時間叫你暫時遠離章傢。」李延華說:「你現在知道原因瞭吧?我知道你一定早就跟妹妹亂倫瞭,所以才要你及時收手,不能因此破壞瞭整個計劃。章尤就是我所說的先生。在你出生瞭半年後,他的麼女兒也出生瞭。她是在章傢惟一比你年幼的孩子。」

  我臉無血色地望向李延華。

  「算瞭吧!雖然不幸,但也無法挽回。你現在要想的是怎樣去跟章含韻斷絕所有關系. 你不可以讓章傢的人知道你們曾經做過。不然的話――我也沒太大信心能把你弄入章傢。」

  「荒謬!」我揮手叫道:「含韻是我妹妹――那又怎樣?我不怕!她不能阻我的、不能阻我的!我是章尤的兒子!應該是由我去繼承他的一切……含韻、含韻、我不認識這個人……她跟我一點關系也沒有!」

  李延華淡然地看著我。

  我霍地站起來,對他說:「所有事情都明白瞭。一切照計劃進行。你放心,以後我的天下裡面也有你的位置。」說著便奪門而去,不作久留。

  我回到傢的時候已是深夜。我體內彷似空空如也,腦中卻異常亢奮。我走進屋子,隻見李光華正坐在摺臺前,手執酒杯。

  「你回來瞭?」他看見我後便問道。

  我呆呆地環視狹小的客廳。「我媽呢?」

  「睡瞭。」李光華對我的發問好像有點奇怪,隻是簡單地這樣應道。

  我點點頭,走到他旁邊坐下。「你每晚也喝到這麼夜。」

  李光華牽起嘴唇一笑,看著我說:「你今天怎麼這樣奇怪?說話多瞭。」

  「我一直也沒怎麼對你說話。」我把他手上空瞭的酒杯接過來,放在臺上替他斟酒。「今天想跟你說多點。」

  「好啊。」李光華愉快地笑起來。

  「先乾瞭這一杯。」我把酒杯推到他面前。

  李光華笑著一口喝光瞭。我點點頭,淡淡的說:「嗯,好酒量。」

  「你也喝一杯如何?」李光華試著問。

  我搖搖頭。「我還有話要說。喝醉瞭我怕會把話忘記。」

  「要說甚麼?來,說給爹爹聽。」李光華熱心地問道,把身子轉向我。

  「章尤要殺你。」我抬起頭,看進他雙眼。「你知道嗎?」

  李光華的身子倏地一震,強笑道:「你說甚麼呀?」

  「你搶瞭他的女人,你要來殺你瞭。」我微微皺眉,語氣認真。「不止這樣。你連他的兒子都搶走,他更要你不得好死。」

  李光華把視線移到臺上,雙唇發抖。當他再次面向我時,已經沒辦法把話說清楚。「你……你見過他?」

  我抓抓頭,沉思著說:「不,我沒見過他。可是我甚麼也知道。你以為帶著我媽躲在徙置區就行嗎?章尤的別墅就在附近;他已盯上你瞭,你怎逃也躲不過。你知道誰是雷老大吧?知道他的厲害吧?這樣的一個兇悍人物,也是由章尤這種大商傢操縱的。如果章尤要取你性命,實在像掐死一隻斷腳的蟑螂那麼簡單。」

  「你為何會知道的?你怎知道章尤要殺我?你別亂說。你是我的兒子,不能對爹爹說這種話。」

  「你還在說我是你的兒子。」我微笑道:「可能連你自己也這麼以為。可惜這不是事實。你該醒瞭。還記得二十年前,你的鳥兒已被割掉瞭嗎?你不是誰的父親,也不是誰的丈夫。你隻是個不識時務、到處把人得罪的可憐蟲。」

  李光華聽到我的話便呆然定住,好半晌才說:「對的,我的確是這樣。有時我也想忘掉自己的過去,可是不能。我――深愛你媽媽,可是我卻不能給她帶來快樂。我連性欲也沒有,怎樣令她快樂呢?是的,許多年瞭。我從小做甚麼都不好,父親把我視為有害的細菌,母親一早便跑掉瞭。我有個堂哥,他很瞭不起,考試永遠第一,大學畢業後當官,後來更是章老爺的得力助手。可是我卻把他害慘瞭。我一生都到處給人惹麻煩,叫甚麼人都看不順眼,難怪那名日本軍官會選中我來閹割。我一生最幸運的就是遇到你媽。那時我跟著章老爺背後,看見一個仙女飄然出來。她踏著凈白的膠拖鞋,穿著一套長襲的睡裙,出現在我面前。當時我聽到章老爺這樣喊她――「芝靈」。這是我所聽過最動聽的名字。她是天上的仙女,我是在地下挖井的奴才,我從沒想過可以認識她。可是第三天見她時,她用國語叫我的名字。「光華,尤哥叫你去――」接下來她說甚麼我也不記得瞭。我被她這麼一叫魂魄便飛瞭開去。如果當時有人對我說,幾個月後這女孩將會是我妻子,我相信我一定會發怒,並且是有生以來最惱怒的一次,更會追著那個人來打。這太過分瞭。我不能接受有人會開這樣的玩笑來取笑我。不過,連所有人都不相信的事卻真的發生在我身上。有天她來找我,氣急敗壞的樣子,連上衣的鈕扣都扣錯瞭。她對我說:「光華,你帶我走好嗎?求求你,帶我走好嗎?不要讓尤哥知道。」我傻瞭似的不懂應對。不知多久,雙腿似不受使喚似的狂奔,手上還牽著――芝靈的手。那是我第一次跟她的身體接觸,我永世也不會忘記。我帶著芝靈躲進深宵的桑田裡。她說她的傢人要強迫她嫁給章老爺,但她不想當人傢的妾侍,所以不得不逃。她說她一定要自己的男人深愛她一個。我聽不明白。可是不要緊。我隻要知道自己會帶她走便行瞭。天亮的時候,我打電話查詢偷渡回香港的船隻。我和她兩個人躲進船艙內。當時我怕得要命,四周都是不知犯瞭甚麼事而逃亡的人。有的說國語、有的說閩南語、有的說潮州語。我怕他們會在船上突然發難,欺負像仙子下凡似的芝靈。回到香港已經是一星期後的事。我們一到步又再躲起來。因為知道章老爺在找我們,我堂哥也在找我們。就在這時,芝靈發現自己懷孕瞭。她不知如何是好,對我坦白說這個孩子是章老爺的。我說不如不要逃吧,我帶你回去找章老爺,那麼孩子便有父親瞭。可是她不願意。她說為瞭孩子就算當妾侍也沒所謂,可是她不想孩子在章老爺的傢成長。她想要好好教導自己的孩子,不要讓他學瞭父親的模樣:愛錢、愛權、然後害女人。我不同意。在我心中章老爺實在是個相當瞭不起的人物,就連我堂哥也會為他賣命就知道。可是我甚麼都聽她的。她說不要找章老爺,那麼就不要找章老爺瞭。她又問我,願意成為這孩子的爹爹嗎?我聽不明白。她說如果由我來當這孩子的爹爹,孩子一定能做個正派的人。那時我彷如面對一生中最恐怖的事。比起那個軍官用刀子在我陰囊前劃來劃去更甚。我害怕這隻是上天再給我一次的惡夢,我害怕這個美麗的女人下一秒便說「不,還是不好――」,我害怕一切所有將會發生的事情。就這樣,我們靜靜地請個紅娘回來主持拜天地。在那一刻開始,我就成為瞭龍芝靈的丈夫、未出世的李官艾的父親。」

  李光華說到這時又在努力地向我一笑。「後來我在碼頭找到工作。當人傢說請我時,我感動得流下淚來。雖然是一份既辛苦又低下的工作,可是我卻可以因為這份工作而成為一傢之主。我從小便認定瞭自己將來一定沒能力去組織一個傢,可是錯瞭,原來我也能夠。當時我們搬到徙置區去,所有街坊也對我們很親切,住在隔鄰的林傢更是友善。當時林太太也懷著一個孩子,預產期比芝靈遲三個月。唉,當時真的太幸福瞭。那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時間。孩子出世後,我照我傢的送譜給孩子起名字,以「艾」字為末。李官艾就是這樣出生瞭。我曾經問過,孩子姓章好嗎?可是芝靈微笑說我才是孩子的父親,當然是姓李。嗯,既然她這樣說,我也欣然接受瞭。官艾從小便很聰明,教他甚麼字也立即學會。可是有時候我看著他,會覺得心虛得要命。他――是個外國小孩啊。他的樣子就像混血兒――不,他根本就是個混血兒嘛。他身上的血有一半是章老爺的,而章老爺就是個中英混血兒。周圍的街坊也這麼對我說,我隻好牽強地說也不知為甚麼,隻是碰巧生得這麼俊吧。嗯,官艾的樣子有一半像章老爺,另一半卻像芝靈。這小孩太漂亮瞭,所以我每次也不敢看著他太久,亦不敢被他看著自己太久。我怕他會突然叫道「爹爹的樣子跟我也不似的」。光陰似箭,這樣就過瞭十六年,而我李光華的人生也過瞭四十五年瞭。有時候我會想這四十五年的人生是怎麼一回事?我有甚麼留在世上?妻子不是真的妻子;孩子不是我的;有血緣關系的人隻剩下堂哥,可是他已當我不存在瞭。我想我能留下來的,就是一份對上天感謝瞭千次萬次的榮恩吧。老天爺讓我跟芝靈相處瞭十多年,那就是我一生最大的得著。」

  李光華淚流瞭滿臉,可是神情相當滿足。我看著時感到十分厭惡。這個男人惡心得不能置信。簡直是一團腐爛發臭的存在。「你說完瞭吧?很好。剛才我一邊聽就一邊想你到底要說到何時才肯停下來。好瞭,現在到我要說。我對你所謂的人生沒興趣。我隻要求你自動消失。不管怎樣,請你消失。你去埋個洞自己鉆下去又好、遊水到大陸又好、找個甚麼山去采一輩子煤又好――總之就給我消失。如果你不消失就由我讓你消失。明白嗎?我有能力讓你消失。你已經把我霸占瞭十六年,是時候放手瞭。還有,你走的時候最好安靜一點,別驚動到我媽。如果你再帶我媽到甚麼地方去的話,我馬上殺掉你。」

  李光華低下頭抹眼淚。我很不耐煩,彎下脖子向他確認道:「聽見嗎?明白瞭嗎?明白瞭我就不再對你說話羅?你自己好好去幹吧。」說罷我便離開屋子,剩下李光華一人獨自啜泣。

  當我在第二天早上回來的時候,剛起床的媽呆呆地跪在床邊,看著躺在床上的李光華。我走到媽的身後。過瞭良久,媽才轉頭對我輕聲說:「你爹去世瞭。」

  我靜靜地看著李光華的臉,他死得一臉平靜,彷佛在這世上完成瞭甚麼該做的事情般,就這樣回到起點。

  送往醫院後,得出的結論是服毒自殺。他在我離開屋子後,把毒藥滲在酒中喝瞭,然後上床睡覺,在睡夢中毒發身亡。

  就這樣,李光華死瞭。享年四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