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菲斯花瞭大概半個小時,終於讓這幾個嚴重缺乏宗教學知識的傢夥弄清楚是怎麼回事。
「首先要聲明,我下面要說的東西並不一定完全是事實,」梅菲斯說,「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猜測,並無證據。」
「沒事,你猜的肯定都對,」凜說,她不知從哪裡弄來一盤點心,正在津津有味地品嘗,「快說吧,我都已經等不及瞭。」
「我的意思是說,選擇凜的有可能是五色龍後提亞瑪特,這的確不像是一個邪神的風格,她的目的暫時未知;但更有可能就是『察斯薩』——不是作為龍神的察斯薩,更不是作為五色龍後的一個化身的察斯薩,而是作為徹森塔守護神的察斯薩——龍神的神格分裂瞭。」
神格也會分裂嗎?
當然會,梅菲斯說。
神是半人格半規則,半理念半信仰的存在,所謂「神格」,可以理解為神所代表的規則丶理念的集合。舉例來說,「光明燦爛」是晨曦之神蘭森德爾的神格,「消滅亡靈」也是蘭森德爾的神格,而「恪守律法」就不是,那是提爾的神格。每一位神祗都有一些相應的神格,每位神祗所擁有的神格也可能不止一個,但必然是相近的丶相類似的,有共通之處的,絕無可能是相反的。仍然以蘭森德爾為例,他代表著凡人對太陽的崇拜,對光明的向往,也代表著凡人對生命的熱愛,對亡靈的憎惡,他代表著青春丶活力丶希望和憧憬,這些神格都是相近丶相融的。他不可能同時又代表邪惡丶黑暗丶亡靈丶腐敗丶衰朽,這與他之前的神格完全相反,絕對沖突,格格不入。
就像一個人,可能既是一個善良的人,又是一個守法的人,既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人,也是一個勤奮工作的人,這些都不沖突,甚至有相通丶相融之處,可以同時集中在一個人身上;但他不會既是聖人,又是惡徒,既是法官,又是強盜——出現這種情形,那就是人格分裂,軀體雖然是一個人,但實際上已經是不同的兩個人瞭。
神格分裂的含義與之類似。
在某些特殊情況下,神祗會出現不同神格之間分歧越來越大,甚至互相沖突的情形,其結果隻有一種,就是這位神祗會「分裂」,會變成不同的神。據梅菲斯的猜測,五色龍神提亞馬特身上,正是出現瞭這種神格分裂。
「提亞馬特是龍神,又是標準的邪神,但她卻借助察斯薩,又擁有瞭『徹森塔的守護神』這個神格,而後者顯然是人類神,是善神,」梅菲斯說,「如此一來,她的神格就發生瞭分裂。」
準確地說,提亞瑪特以察斯薩名義獲得徹森塔人的信仰,雖然收益巨大,卻也埋下瞭神格分裂的種子。神格分裂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如果沒有外力幹涉,或許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最終完成,但現在情況不一樣,她隕落瞭。死亡不僅僅讓神位空懸,同時也加速瞭神格的分裂,讓原本已經巨大的裂隙迅速擴張成瞭深深的鴻溝。
「可是,」凜舉手提問,「這個道理龍後也不可能不懂吧,她為甚麼要坐視神格分裂呢?她需要徹森塔人的信仰,但未必一定要做守護神啊,做邪神也可以吧?」
「龍後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但她無能為力,」梅菲斯解釋說,「因為神祗實際上是由凡人來塑造的。」
神祗由凡人塑造,這句話聽起來頗為不敬,但對於很多教會的高層而言,這不過是一句客觀的事實陳述罷瞭。神祗的力量源自凡人的信仰,同樣的,神祗也受到凡人的制約,這是一種對等關系。大到神格,小到形象,實際上神祗與凡人的聯系無處不在,無數凡人虔誠地崇拜蘭森德爾,相信他是光輝之神,善良之神,希望之神,那麼蘭森德爾就必須是光輝之神,善良之神,希望之神,無數凡人認為莎爾是一位女神,那麼莎爾就必須是女性。同樣的道理,徹森塔的凡人崇拜察斯薩,並非因為他力量強大,更不知道他其實是龍神的一個化身,而是因為他是曾經為此地帶來統一與和平的大英雄,這種崇拜和信仰之中,寄托瞭凡人對和平的向往,對戰亂的厭惡,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對光明未來的憧憬。這種強烈的信仰,塑造成瞭「徹森塔人的守護神」的神格,而這與提亞馬特原本的「邪龍」神格是存在明顯沖突的。
這種矛盾無法化解,沖突無法消除,唯一而且必然的結果,就是神格分裂,分裂成兩個神,一個是作為龍神丶邪神的察斯薩,或者說提亞馬特;另一個則是作為徹森塔人守護神的察斯薩。死亡終結瞭這個現狀,死亡也加速瞭這個過程。「徹森塔守護神」隕落瞭,但他也同時真正分離出來,徹森塔人數百年的崇拜與呼喚,讓他必須履行自己的最後職責,要為這個地區帶來統一與和平。
至少是帶來希望。
「於是他選擇瞭凜?」瓊恩問,「為甚麼呢?」
「這個很好理解吧,」梅菲斯說,「因為凜最適合啊。」
凜的確非常合適。察斯薩是以紅龍之身成為人類神祗,而凜是半紅龍半人類,也的確繼承瞭他的一些血脈和力量,相似程度非常高;而且凜是徹森塔人,這裡就是她的傢鄉,也符合「守護者」的身份。最湊巧的是,恰恰就在這時候,她來到瞭徹森塔,簡直就像是主動送上門一般。
「也就是說,提亞瑪特隕落,讓徹森塔守護神分離獨立出來,在最後時刻,他向信徒發出神諭,宣佈會有一位紅龍聖女來到這裡,完成他未竟的事業?」瓊恩總結。
「基本就是如此,」梅菲斯說,「但要說明:這些是我的理解。事實上,察斯薩教會的看法完全不同,他們並不認為紅龍王已經隕落,恰恰相反,他們認為預言已經開始實現瞭,神像集體崩潰,這正意味著紅龍王終於自沉睡中蘇醒,再次回到凡間。既然真神已經降臨,所以偶像再無用處。」
「……還可以這樣解釋?」
瓊恩仔細想瞭想,發現還真說得通。因為察斯薩教會之所以現在會承認「聖女」,是因為神諭,並不是半年前冒出來的那個新版本預言,而神諭的內容又非常簡單,隻說聖女將至,其他一概未提,這就給人留下瞭充足的發揮馀的。
「伊巴雷姆邀請凜明天上午去神殿,屆時他會召集所有信徒,公開宣佈聖女降臨的消息。我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你們怎麼看?」
「我覺得,」凜第一個發言,「紅龍聖女這個頭銜挺好聽的。」
「……」
所有人都自動忽略瞭她的意見。
「關鍵在於,『聖女』能做甚麼?」珊嘉說,「是真的有領導教會的權力,還是徒有名義,並無實權。」
梅菲斯看瞭珊嘉一眼:「我猜測是後者。」
「這樣啊,」凜頓時大失所望,「真沒意思,我才不去呢。」
「那麼如果凜不去做他們的紅龍聖女,會有甚麼後果?」
「如果不能合作,伊巴雷姆希望我們能夠盡快離開徹森塔。他們會另外找到一位紅龍聖女——我覺得他們其實已經有人選瞭。」
瓊恩沉吟瞭一會,「信息不足,存在風險,我覺得沒必要卷進去。」
「我倒認為可以考慮,」莎珞克說,「一切事情,無非是利害計算,輕重權衡而已。這件事情,風險或許是有,但回報也很高啊,既然對方主動上門相邀,我們又何必拒絕。據我所知,察斯薩教會在徹森塔地區的影響不小,主人不是之前說想要建立一點個人勢力嗎?如果能夠借助凜收服察斯薩教會,必然是一大幫助。」
瓊恩猶豫瞭一會,還是搖搖頭。
人的秉性各不相同,有些人激進,偏好冒險,認為機會稍縱即逝,略作猶豫便會錯過;有些人保守,追求穩妥,習慣謀定而後動,準備工作不做足就不肯出門。莎珞克顯然屬於前者,至於瓊恩,其實兩者都不算,他單純就是怕麻煩而已。
「我們來東域又不是旅遊,自己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沒必要節外生枝,」他說,「當然瞭,這隻是我的個人看法。畢竟這是凜的事情,還是要她本人來做決定才對。」
凜嘆瞭口氣,「算啦,」她說,「聖女甚麼的是挺好聽,但我剛剛想起來,艾彌薇你不能參與這種事對吧?」
梅菲斯點點頭。
「你不能參與,那我一個人去玩有甚麼意思?」凜意興索然地擺擺手,「算瞭吧。」
於是事情就這麼決定瞭。
梅菲斯寫瞭封信,婉拒瞭邀請,讓旅店的一位侍者送去紅龍神殿。既然不合作,為瞭避嫌,也就不方便在此地久留,大傢商議瞭一下,決定下午就啟程,動身離開辛巴城。
察斯薩教會的反應非常迅速,在中午時分,瓊恩便聽到瞭「紅龍聖女降臨辛巴城」的消息,這也驗證瞭梅菲斯之前的判斷。凜雖然已經決定回避,但她終究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硬拉著瓊恩去瞭一趟神殿,隱身在人群中遠遠觀看。察斯薩教會明顯是早有準備,在凜拒絕合作之後立刻啟用瞭候選方案,他們推出的這位「紅龍聖女」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子,一頭黑色的長發,說不上很漂亮,但身高腿長,穿著華麗的祭司袍,手持權杖,頗具威嚴,的確有幾分聖女的派頭。凜卻不屑地扁瞭扁嘴,「一個凡人,」她說,「半點紅龍血統都沒有,也敢自稱甚麼紅龍聖女,真是可笑。」
「紅龍聖女是頭銜,又不是非要有紅龍血統,」瓊恩說,「科米爾的紫龍騎士,也沒說有紫龍血統啊。」
「喂,瓊恩,你到底站在哪邊?」凜說,「我知道你一向重色輕友,但也不能這麼喜新厭舊吧?」
「……你能不能別亂用形容詞,」瓊恩扶著額頭,「這都甚麼跟甚麼啊,你比她漂亮多瞭,我重色輕友甚麼?」
「誰知道呢,男人都是貪得無厭,漂亮的喜歡,不漂亮的也喜歡,統統都要收進後宮才滿足。」
「誰說的!」瓊恩立刻抗議,「我可是很有原則的男人,隻收漂亮的,不漂亮的堅決不要——等下,我們為甚麼要討論這個?跑題瞭吧。」
「因為你偏袒她。」
「沒有吧,我隻是就事論事,客觀公正地評論而已。」
「我是你女友,她是個陌生人,你居然不幫我,那就等於是偏袒她啊。」
「我錯瞭。」瓊恩趕快承認。
「知錯就好,」凜滿意的點瞭點頭,「既然馬上要走瞭,還是去向喀流奶奶道個別吧。」
瓊恩沒有異議,事實上,即便凜不說,他也要主動提議走這一趟。
龍宮被燒瞭,喀流奶奶當然是回到傢中養傷,好在瓊恩昨日用女祭司魔像為她治療過,恢復狀況良好,隻是暫時還行動不便,需要臥床休息幾天。凜向她道別,說是臨時有事,今天就要動身離城,等回來再看望她。
閑聊幾句,瓊恩找瞭個機會,問喀流奶奶最近是不是做過甚麼有關「紅龍聖女」的夢。
「你怎麼知道?」老婦人嚇瞭一跳。
瓊恩便承認是昨晚和凜來看她的時候,在門外聽到瞭幾句,心中好奇,所以想問問。喀流奶奶看瞭看她,示意凜將門關上,然後點點頭:「是做瞭個奇怪的夢,」她說,「而且不止我一個人,很多人都夢見瞭。」
瓊恩正要繼續問夢的內容,突然被門外傳來的一陣喧鬧打斷瞭。他皺著眉,從窗戶往外看去,發現一個青年人——就是昨晚曾經見過的那位「小穆法」——正站在一塊大石頭上,高聲說話,用的是恩瑟語而非通用語。在他周圍已經聚集瞭七八個人,都是和他年齡差不多的年輕人,還有更多的人正從遠處跑來。
「他在說甚麼?」瓊恩問,他的恩瑟語很差,對方說話語速又頗快,半點都沒聽懂。
凜一邊聽,一邊將關鍵的內容簡要翻譯給瓊恩,相對不重要的就略過瞭:「諸位,我們都做瞭同一個夢,我們都聽見瞭神的聲音。有人說它是虛假的幻象,是邪魔的引誘。但現在,真相無法被掩蓋,它已經展現在我們面前瞭。」
「大難將至,毀滅世界的烈火已經在地底熊熊燃燒,我們無路可逃。」
「凡人的墮落與背叛讓天神感到失望,神罰由此降下——但紅龍王是睿智而仁慈的,她看見凡間仍然有我們這些忠誠的信徒存在,因此給予我們最後的拯救。」
「紅龍王已經向我們每個人做出清楚的諭示:繼承瞭她的力量與意志的聖女將會降臨在這片土地上,帶領我們完成夢想。」
「那些昏聵無能之輩,緊緊抱著權勢不肯撒手,對龍王的告誡充耳不聞,對龍王的諭示視而不見,他們已經背棄瞭理想,不配再自稱是紅龍王的追隨者。」
「如今,他們又想要故技重施,用一個假的聖女來欺騙我們。我們不能上當,而是應當齊心協力,團結一致,找到真正的聖女。」
「聖女將為我們帶來神的旨意,向我們展示神跡和未來的光明所在。我們將在聖女的率領之下,清除那些屍位素餐之輩,為我們的理想而前進。」
倉促之間,凜的翻譯當然達不到「信達雅」兼備的程度,但意思還是清楚的,至少已經足以讓瓊恩明白他想幹甚麼,歸納總結起來就是兩個字。
造反。
顯然得出同樣結論的不止瓊恩一個人,沒過多久,一個酒糟鼻子的中年人沖過來,將正在慷慨激昂發表演講的青年一把拎走,估計回傢免不瞭一頓教訓。圍觀群眾紛紛作鳥獸散,各回各傢。瓊恩轉過頭來,看著喀流奶奶,不需要老婦人說,他已經大概知道「夢」的內容是甚麼瞭。
「教會的祭司說你們的夢是假的?」
老婦人點點頭,「說是邪魔的詭計,讓我們不要輕信,一切以神殿的官方通告為準。今天上午,有祭司過來,說是已經找到聖女。但小穆法他們都不肯相信,說是假的。」
當然是假的,真的就在你面前呢,不過瓊恩也無意說破。反正來意已經達到,他又陪老婦人說瞭一會話,便起身告辭。
喀流奶奶突然叫住瞭他們。
「小凜,有件事,我想問問,」老婦人猶猶豫豫地說,「昨天晚上,是你把我救出來的吧。我後來暈過去瞭,但還記得在暈倒之前,外面突然起火,眼看就要燒到房間裡,這時候你瞭沖進來。」
「嗯,是我。」
「可是他們都跟我說,昨晚是紅龍王顯靈救瞭我。」
「哦。」
「小凜,你是不是……和聖女有甚麼關系?」
凜撓撓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不願意欺騙喀流奶奶,但也不方便承認。「總之我先走瞭,」她最後索性避而不答,「過段時間再來看你。」
老婦人點瞭點頭。
※※※
當天下午,瓊恩等人離開瞭辛巴城,踏上旅途。
出城的時候發生瞭一點小插曲,從旅店通往城門的主幹道被衛兵突然封鎖瞭,導致他們不得不繞瞭個很大的彎。這讓凜很不開心,於是瓊恩找瞭個路人打聽,得知是前段時間,辛巴城城主向徹森塔其他五十多個城邦都發出瞭邀請函,宣佈要召開「第一屆徹森塔高峰會議」,共同探討本地區的和平與發展問題。這一倡議得到瞭熱烈響應和廣泛認同,幾乎所有的城邦都派出瞭代表,其中有大約三分之一的城邦是由城主親自率隊前來。會議定於三日後開幕,今天是各地代表們抵達的第一天,為瞭保障安全,所以辛巴城的部分道路被臨時封閉瞭。
「不可理喻,」凜評論,「他們開會就開會,幹嘛把路都封起來,不知道這樣會讓市民很不方便嗎?」
「不這樣怎麼能顯示自己高人一等呢?」莎珞克說,「對於這些大人物來說,和平民百姓共同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已經是很委屈瞭,如果出行都要混在一起,那豈不是顏面掃地,尊嚴盡失嗎?
「那他們的尊嚴還真是脆弱。」凜說。
抱怨幾句,也就罷瞭。官僚大抵如此,從古到今概莫能外,不是哪一個人能夠改變的。瓊恩還有事在身,不想節外生枝,繞路出瞭城,一路往南進發。
當天下午,他們抵達瞭魯斯奇。
魯斯奇在徹森塔的歷史上曾經是和辛巴城並駕齊驅的名城,但近百年來已經徹底衰弱瞭,大約六十多年前,它被辛巴城征服,然後被徹底改造。魯斯奇的地理位置很險要,建在兩山之間,與其說是一座城市,不如說是一座軍事要塞,牢牢替辛巴城扼守住南部。
找瞭傢旅店住下,瓊恩和梅菲斯出門去找人,其他人留守。
「你確定這地址沒錯?」
半個小時候,瓊恩和梅菲斯找到瞭地方,那是一個偏僻的小巷子,陽光都不怎麼能透進來,青石板鋪的道路很狹窄,隻能容兩個人並肩行走。在巷子的最深處,有一傢店鋪,掛出來的招牌都已經被煙熏黑瞭,看不清字樣,裡面也沒半點動靜,隻有幾柄胡亂堆在門邊的刀劍武器,向客人提示它是一傢武器店。
徹森塔缺乏一個統一穩定的政權,戰亂頻繁,治安很差,尋常百姓傢都自備刀劍護身,武器店是很常見的。這傢看起來也沒甚麼不尋常,隻是生意著實冷清瞭點,半個客人都沒有,一位胡須花白的老人坐在櫃臺後,頭像小雞啄米般一點一點的,正在打瞌睡。
梅菲斯左右看瞭看,又仰頭望瞭望招牌,「地方肯定沒錯。」
她走到櫃臺前,咳嗽瞭一聲,老人抬起頭來,迷迷蒙蒙的雙眼打量瞭一會梅菲斯,又看瞭看她身後的瓊恩。「客人需要甚麼?」他慢吞吞地開口問,「本店物美價廉,應有盡有,本小利薄,概不賒欠。」
梅菲斯將右手放在櫃臺上,「我需要一柄在黑暗中才能看見的劍。」
老人低頭看著她的手,微不可察地點瞭點頭,「請進,」他咳嗽瞭一聲,說,「這位是?」
「他是我先生。」
老人不再說話,低下頭繼續打盹,梅菲斯和瓊恩從他身邊經過,走進這傢武器店的門。
此時大約是下午三點多鐘,天色還不算太晚,然而店裡明顯日照不足,黑沉沉的,地面上堆滿瞭各種半成品和待修理的武器,勉強空出一條道。梅菲斯走到一面墻壁前,尋找瞭片刻,最後發現一個凸起的地方,按瞭下去。隻聽得紮紮紮地響,地面移開,露出一條通往下方的石階。
「你掩護我。」梅菲斯輕聲說。
瓊恩將手藏在袖中,一直扣著法術,然而甚麼事都沒有發生。他們沿著臺階走瞭大約三四分鐘,看見瞭一間地下室,四周的墻壁上有燈光。在地下室的中央,有一張圓形的桌子,周圍擺放著六張椅子。桌椅都是用煙灰色的木頭制成,看起來已經頗有些年頭瞭。
梅菲斯在其中一張椅子上坐下,示意瓊恩站在她身後。
一陣風拂過,另外五張椅子上同時出現瞭人形虛影,但看不清楚,隻能依稀辨出輪廓。梅菲斯的到來似乎讓他們頗為驚訝,瓊恩聽見有人低低地「咦」瞭一聲,緊接著,其中四個虛影又消失瞭,隻剩下最後一人,他從虛影漸漸變成實體,是一位非常瘦的中年男子,內穿皮甲,外罩灰袍,正用審視的目光看著梅菲斯,然後看著她的右手。
「你一定是梅菲斯小姐。」最後,他終於開口,說的是通用語。
「是的。」
「我記得你,九年前,你曾經跟隨你母親來過,」中年男子說,「很久不見,夫人近況如何?」
「承蒙掛念,她已經去世瞭。」
「甚麼?」
中年男子霍然一驚,下意識地站起身來,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又緩緩坐下,「抱歉,我還以為她是返回瞭中土……你這次來有甚麼事嗎?」
「我想打聽一個人,」梅菲斯說,「她叫翡翠女巫,應該在徹森塔,或者恩瑟。」
「請稍等。」
中年男子微微欠身示意,然後他的身體變得虛化,很快消失瞭。梅菲斯和瓊恩靜靜地等待著,過瞭大約半個小時,男子重新出現在椅中,「我們沒有任何關於『翡翠女巫』的記錄。」
「沒有嗎?」
「沒有,」男子說,「不過有一個線索,或許對你有用。去年四月的最後一天,有個樵夫說自己在灰熊山裡被野獸追趕,從懸崖上掉下,迷失瞭方向,這時候他看見一位穿著黑色衣服的仙女從湖中走出來,為他指路,然後又消失瞭。」
「灰熊山?」梅菲斯想瞭一會,「那裡有湖嗎?」
「沒有,但他不像是在撒謊,這就是奇怪的地方。」
「我知道瞭,」梅菲斯站起身,微微躬身表示感謝,「再見。」
「再見,」男子說,他的身影又一次變得虛化,「最後提醒一句,梅菲斯小姐,你或許有所誤解,那枚戒指不是信物。我們認的是人,不是戒指。」
梅菲斯再次躬身:「多謝。」
※※※
走出武器店,瓊恩回頭看瞭一眼,櫃臺後的那位老人已經趴著睡著瞭,均勻地打著呼嚕。「這裡究竟是甚麼地方?」他問。
「流亡者。」少女回答。
「嗯?」
「徹森塔是個適合避難的地方,」少女解釋,「總會有那麼一些人,他們由於種種原因,比如說得罪瞭不該得罪的人,拿瞭不該拿的東西,做瞭驚天動地的壞事被整個大陸通緝,等等,無法在中土大陸待下去,隻能跑到這裡來——就像你一樣,這就是流亡者。」
兩百多年前,一些流亡者組建瞭這個地下組織,傳承至今。其實嚴格來說,這都不能叫做一個組織,因為它既沒有一個統一明確的綱領,也缺乏健全的組織架構,更談不上甚麼遠大目標和共同宗旨。它更像是一個互助平臺,成員之間都是很松散的聯系,主事者是六名被推選出來的資深流亡者,總部位於魯斯奇。
「伯母也是其中成員?」
「她沒有加入,隻是彼此有合作,」梅菲斯說,「互相交換一些情報,信息共享甚麼的。」
瓊恩牽起她的右手,「信物是甚麼?這枚戒指?」
梅菲斯的右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戒指,瓊恩和她剛相識的時候就見過,隻是沒有太在意。這枚戒指輕薄小巧,而且與少女的膚色近似,戴在手上很難被察覺,但它並不是甚麼魔法物品,沒有蘊含任何力量,隻是比較精致罷瞭。
梅菲斯褪下戒指,遞給瓊恩看,「母親留給我的,」她解釋瞭一句,「其實我也不清楚具體用途。我隻是看到她展示戒指,對方就放行,以為這是信物。」
很顯然,與「流亡者」有合作的是梅菲斯的母親,戒指隻是讓門衛辨認她身份的標記,並非任何人拿著這枚戒指來,流亡者都會認可。就算通過瞭門衛,一旦被發現不是本人,流亡者也仍然是不會給予合作的——原則上是如此,這次顯然算是破例瞭。
「幸好你和伯母長得像,任何人一看就知道你們是母女。」
「你如果見過我母親就不會這麼說,」少女說,「她可比我漂亮多瞭。」
「怎麼可能?世上哪裡還有比你更漂亮的女人?」
「真的,她當年的追求者可以組建一支軍隊,能夠踏平深水城的那種。我是很漂亮啊,我又不會妄自菲薄,但的確比不上她——不信你去問問大主教。」
「他的意見不能作為參考,」瓊恩說,「我還不如問凜去,反正她是見過伯母的。」
「問我甚麼啊?」凜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來。
瓊恩嚇瞭一跳,「你怎麼跑來瞭?」
「你們半天不回來,我很擔心啊,就出來找找,」凜眨著大眼睛,「你們剛才在說甚麼?」
「哦,我是想問你,艾彌薇和她母親,你覺得哪個更漂亮?」
凜往後跳瞭一步,一臉警惕地盯著瓊恩,「你想幹嘛?」
「……我隻是好奇問問而已。」瓊恩無奈,你這表情是怎麼回事啊,不要搞得好像我圖謀不軌似的,梅菲斯的母親明明都已經去世多年瞭好吧。
「我想想啊,」凜背著雙手,一邊往前走一邊沉思,「我當然是比較喜歡艾彌薇啦,阿姨有點兇,還經常嚇唬我,不過要說漂亮也是真漂亮,嗯,可能也就比我媽媽差一點點。」
「……算瞭。」
瓊恩拿著戒指,感覺它像是全無半點分量,也不知道是用甚麼材質制成的,比秘銀都要輕。他隨意轉動著戒指,忽然發現在內圈似乎刻著一行字,便隨口讀瞭出來,那顯然是一個人名:「諾娃·梅菲斯。」
「這是伯母的名字?」
少女劈手把戒指搶瞭回去。
※※※
休息瞭一晚,第二天清晨,一行人繼續出發,目標是迷失森林。
徹森塔與恩瑟的邊境,大致上是以蜿蜒河為界,河西是徹森塔,河東是恩瑟,迷失森林就在蜿蜒河東。那是一片面積非常大的遠古森林,據說裡面有很多怪獸出沒,還住著一條龍。按照薩馬斯特留給瓊恩的地圖,那座耐瑟浮空城就在迷失司森林的南部,也不知道幾百年過去瞭,有沒有被人捷足先登。
在辛巴城的時候,梅菲斯已經做好瞭一份行程規劃,大致上是離開魯斯奇之後,接下來是到索納瑞城,再乘船橫穿一個內海海峽,抵達對面的摩達肯城(Mordulkin),然後就進入禦宇山脈瞭。禦宇山脈是梅菲斯和凜的童年住處,兩位少女在那裡相識,比鄰而居,共同生活瞭大概七八年時間,可以算是她們的故鄉瞭。如今難得有機會回徹森塔,當然要去看看。
這是原定的路線,不過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凜不知基於何種原因,一定要瓊恩修改行程,避開禦宇山脈,而且還不能對梅菲斯明說。瓊恩正不知道如何開口,幸好車到山前必有路。魯斯奇的「流亡者」說瞭一個地方,灰熊山,說是有人曾經在那裡看到過甚麼湖中仙女,可惜他運氣不好,既沒有得到甚麼王者聖劍,也沒有得到金斧頭和銀斧頭。無論如何,這也算是一條線索,可以碰碰運氣。
「灰熊山靠近南部,如果要經過那裡,就不方便再去禦宇山瞭,」梅菲斯看著地圖說,「繞得實在太遠。」
「那要麼……就算瞭?」瓊恩小心翼翼地說,「湖中仙女甚麼的,一聽就不靠譜。」
梅菲斯搖搖頭,「解除詛咒比較重要,既然有線索,還是去看看為好。禦宇山下次有時間再去吧。」
於是她重新修改路線,做出一個新的行程安排。在少女的指引下,一行人出瞭魯斯奇之後沒多久,就轉入山區,道路越來越窄,越來越崎嶇,根本沒辦法走馬車,所有人隻好步行。
太陽很烈,照得人頭昏眼花,心浮氣躁。徹森塔的地形,多山,多丘陵,多沼澤,就是少平原;野外基本上沒有人類活動,全是各種野獸丶怪物的天下。瓊恩等人走瞭一天,已經遭遇瞭六七撥攔路打劫,雖然沒有造成甚麼威脅,但還是讓人不勝其擾。就連晚上宿營都被狼群圍攻,幸好奧沃的青銅城堡還算強力,將這些野獸全都阻攔在外,但聽瞭一夜的狼嚎,第二天早上凜出門時,就頂著一對大大的黑眼圈,精神明顯有些萎靡。「艾彌薇,我們幹嘛不走大路呢?」她終於忍不住,開始抱怨,「走紅龍大道,可以直通到風棘城,再去恩瑟就方便多瞭嘛。」
「風棘城太危險瞭。」瓊恩替梅菲斯回答。
風棘城是徹森塔的第二大海港,第四大城市,也有接近七萬的常住居民,它以排斥奧術聞名遐邇,號稱是「最不歡迎巫師的城市」,連瓊恩在中土時都有所耳聞。他以前去過安姆的首都阿斯卡特拉,那也是一個對巫師不太友好的地方,但相比起風棘城,阿斯卡特拉簡直可以算是巫師的天堂瞭。在阿斯卡特拉,至少還是允許巫師施法的,隻要花錢買到「施法許可證」就行;就算無照施法,也不過是被罰款,最多監禁;但在風棘城,使用奧術屬於重罪,壓根沒有甚麼許可不許可的說法,一經發現立刻處死——不僅僅如此,隻要被發現(或者被認為)是巫師,或者是「與巫師有關的生物」,也會被立刻送上火刑架。所謂「與巫師有關的生物」,定義模糊,范圍廣泛,像精靈丶矮人丶邪魔之類都在其列,瓊恩這一行人中,有四個巫師,一個魅魔,都屬於打擊對象,隻有梅菲斯一人例外,去那裡的確很危險。
徹森塔原屬於恩瑟,恩瑟是神王統治的政教合一國傢,神王在世稱神,高高在上,祭司執掌大權,巫師則是標準的反派角色,其力量被認為來自於冥界的邪魔,屬於嚴厲打擊的對象。在早期的法律中,一個恩瑟人如果被指認為「巫師」,那就是最嚴重的罪名,會被綁起來丟進河裡接受審判,如果沉下去,說明其罪有應得;如果浮起來,證明其使用瞭邪術,應該撈起來燒死。這點從文字上也可以得到證明,梅菲斯之前就說過,在古恩瑟語中,「巫師」和「邪魔」就是同一個詞。
後來隨著時代演變,尤其是徹森塔脫離恩瑟之後,神王沒有瞭,祭司階層完全崩潰,巫師沒有瞭壓在頭上的巨石,狀況有所改觀,至少不會隨便被丟到河裡去瞭。時至今日,巫師在徹森塔地區,名聲肯定依然是不好,走在路上或許會被雞蛋和白菜砸,但至少不會被警察抓起來。像風棘城這樣公開的丶赤裸裸的宣佈要與巫師勢不兩立,以剿殺巫師為本職的,還是唯一一個,絕無僅有。
為甚麼這座城市對巫師和奧術如此敵視,沒人能說得清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並非甚麼歷史傳統,因為大約三百多年前,風棘城不但不敵視巫師,反而是整個徹森塔所有城邦中對巫師最友好的地方。當時城中甚至還有一座魔法學院,雖然規模小瞭點,人數少瞭點,水平低瞭點,但畢竟是公開認可瞭巫師的合法身份。直到有一天,城主卡拉諾克不知受瞭甚麼刺激,突然宣佈關閉魔法學院,並且逮捕瞭所有教授和學生(總數大約有接近二十名),將他們都燒死瞭,緊接著又頒發一道禁令,宣稱奧術是萬惡之源,巫師是世界之敵,應該統統用火焰加以「凈化」。有傳言說是因為城主受到瞭一位巫師的戲弄,所以大發雷霆;也有傳言說是因為城主信奉瞭某位厭惡奧術的神祗,這樣做是為瞭表示忠誠;還有其他各種版本的說法,五花八門,不一而足,沒一個聽起來靠譜。
「關於這個問題,我倒可以解釋。」維若拉突然說。
嗯?
一路上,維若拉基本都處於深居簡出的狀態,從早到晚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存在感超級低,也不怎麼和其他人接觸,保持著淡淡的疏離。而且在整個隊伍裡,維若拉的位置也比較尷尬,其他人都是瓊恩的女友,身份類似,之前也都有過交往,比較熟悉,相處起來比較輕松,維若拉的身份卻不好定位,而她給瓊恩下詛咒的做法,同時觸犯瞭其他所有人的利益,難免被隱隱地排斥。她自己也清楚這一點,所以盡量低調,很少說話。
「甚麼原因?」凜趕忙問。她心思比較單純,對維若拉這個師姐倒沒甚麼意見,或者說,她反正有梅菲斯,瓊恩暫時不舉,對她的影響也不是特別大……
「馬倫,本教歷史上的一位先輩傳道巫師,」維若拉說,「他曾經在風棘城的魔法學院擔任過一段時間的教授,後來勾引瞭城主夫人,與之私通,被發現瞭。馬拉帶著城主夫人私奔到恩瑟,城主無法追捕,大怒之下,從此敵視一切巫師。」
原來是這傢夥幹的好事。
馬倫就是那位被情人下瞭專情詛咒,無法破解,最後自殺的傳道巫師,瓊恩原本對他還有幾分同病相憐之情,如今隻覺得這傢夥死有馀辜。若不是他胡亂下手,勾引瞭城主夫人,風棘城就不會這樣敵視巫師,瓊恩等人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馬車裡,沿著大路奔馳,哪裡需要像這樣勞累辛苦。這傢夥隻顧自己爽,完全不管這種行為會給同行帶來甚麼後果,實屬巫師中的敗類,人人得而誅之。
「你不也一樣?」梅菲斯說,「到處勾搭女孩子。」
「怎麼可能一樣?」瓊恩理直氣壯,「我從來不勾搭有夫之婦。」
「這倒也是。」
瓊恩是不夠用情專一,經常到處勾搭,但他還是有些基本原則的,比方說有夫之婦就不在其狩獵范圍之內,主要是因為這樣太麻煩,容易被人追殺,馬倫就是一個典型的反面教材。他自己倒沒事,卻連累得魔法學院的師生們全被送上瞭火刑架。
「別信他,艾彌薇,」珊嘉說,「他隻是沒碰到中意的罷瞭,真要是遇到看得上的,就不會說這種話瞭。」
「怎麼可能?我這麼有原則的人……你們笑甚麼?我真的是很有原則的。」
「知道知道,你一向都很有原則——你的原則就是看見美女就絕不放過,對吧?」
「熟歸熟,你亂說話我一樣告你誹謗啊。」
一路說笑,旅途總算不是那麼難熬。其實梅菲斯之所以堅持要走這種鄉間道路,除瞭避開麻煩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鍛煉」。
從葉弘出發開始,一直到登陸辛巴城之前,這段時間梅菲斯都在很認真的監督瓊恩努力鍛煉,其中一個重要內容就是每天的劍術對戰。最開始的時候瓊恩百般不願,堅決抵抗,就差沒有趴在地上耍賴瞭,因為梅菲斯已經說得很清楚,他在這方面的資質也就那麼高,怎麼練都不可能有所成就。既然如此,何必白白挨打,他又沒有受虐傾向。雖說讓梅菲斯揍一頓出出氣,有利於傢庭團結,但天天被扁就不好瞭,男人也是要面子的。
不過梅菲斯還是比較通情達理的,表示既然單純的劍術練習你不喜歡,那麼就放開限制,自由格鬥。瓊恩可以使用魔法,當然她也可以動用聖力,大傢公平較量。
瓊恩還是有些猶豫,雖然沒打過,但他自己清楚,真要公平對決的話,估計也不是梅菲斯的對手。不過少女接下來的一句話,立刻說服瞭他。
「你不是一直希望我能接受你有別的女人嗎?」梅菲斯說,「你若能打贏我,我就接受。你每贏一次,我就多接受一個。」
「真的?」
「當然,」少女的嘴角上翹,「我說話向來算數,和某個缺乏信譽的傢夥可不一樣。」
瓊恩的積極性立刻高漲到頂點,興沖沖地就開始決鬥,在他想來,這個賭約完全有利無害,打輸瞭反正也沒甚麼懲罰,僥幸打贏一次就可以多一個後宮名額,實在是再好不過。可惜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在海上的時候,他接連挑戰瞭三十九次,幾乎每次都輸得毫無懸念,偶爾有幾次,明明眼看已經占瞭上風,結果陷入敗勢的梅菲斯突然一個絕地反擊,然後瓊恩就又被打倒瞭。
「這不行,你耍賴,」瓊恩抱怨,「你有冥步在手,我根本不可能贏。」
巫師最怕被武者近身,偏偏梅菲斯的「冥步」就是一種瞬間移動到目標身後背刺的能力,而且瞬移時無聲無息,毫無徵兆,連薩瑪斯特這種大巫師都著瞭道,瓊恩更加沒法抵擋,即便是提前做準備也沒用。梅菲斯一劍砍來,甚麼防禦魔法都頂不住。
「本來就是各盡所能,公平對決,甚麼叫耍賴,」少女笑吟吟地提著劍,「輸不起就別玩瞭?」
「誰輸不起瞭?」瓊恩爬起來,「再來!」
然後他又被打倒瞭。
開始的時候隻是兩個人較量,後來珊嘉有時候過來旁觀,再後來凜丶莎珞克也跑來參觀,最後連維若拉都過來瞭。於是船上的水手經常看到如下場景:一個黑發的少年屢敗屢戰,鍥而不舍地向另一位金發少女挑戰,然後每次都被打趴下,而在他們周圍,一群漂亮女孩子打著遮陽傘,分享著冰激凌和零食,品頭論足,指指點點,不時發出歡快的笑聲,場面十分之和諧。
「做男人真不容易啊。」一名水手由衷地感嘆。
這種場景每天都發生,一直持續到登陸辛巴城才暫時停止。畢竟住在城中旅店裡,不好大張旗鼓地決鬥,瓊恩的「巫師」身份也不方便顯露,免得惹來麻煩。現在離開瞭城市,每天住在荒郊野外,停播瞭幾天的節目又可以繼續上演瞭。
「瓊恩,今天一定要加油哦,」凜舉著小拳頭給他助威,「至少要堅持三分鐘才能倒下。」
「……謝謝支持,我會努力的。」
「我可是和塔姐姐打瞭賭,她賭你堅持不到三分鐘,我把所有的零食都壓上去瞭,你要是害我輸瞭,就要陪我雙份。」
「……你就等著瞧吧,」瓊恩說,「今天就是我反敗為勝的起點。」
「小弟你這麼有信心?」珊嘉笑著走過來,「莫非新學瞭甚麼厲害的法術?」
「姐姐你拭目以待就是瞭。」
瓊恩信心滿滿地上場,然後不到兩分鐘,他就被梅菲斯一劍摧破所有魔法護盾,打出瞭場外。
「艾彌薇你作弊!」瓊恩氣急敗壞。
「我怎麼作弊瞭?」
「你之前明明說過,你不能在東域使用任何神術和神賜力量。」
「是啊。」
「那你剛才的破邪斬是怎麼回事?」
「因為這裡並不算是諸神協議中所說的『東域』啊。」
「……」
根據中土諸神與東域神王的古老協議,梅菲斯被禁止在東域使用任何神術或者神賜力量,瓊恩原本以為如此一來,他就有瞭翻身的機會。誰知道原來協議中所定義的東域,指的是「神王統治的區域」,而徹森塔早就沒有神王瞭。
「除非現在有一位神王突然降臨徹森塔,否則我就不受協議的限制,」梅菲斯笑得很開心,「誰讓你不問清楚協議的內容?」
「文字遊戲真是害死人啊。」
「這不是挺好嗎,」珊嘉說,「也就是說,隻要我們還沒進入恩瑟,艾彌薇的力量就不會受到限制。」
「其實就算在恩瑟也沒事,」梅菲斯笑著說,「恩瑟最後一位神王吉勒今,也已經在十六年前隕落瞭。」
「不是說他還有一位王後,代為執掌王權嗎?」
「諸神協議中的約定很清楚,必須是神王本人,王後甚麼的都是不作數的,」梅菲斯說,「而且這十幾年來,也有幾位中土的牧師進入過恩瑟,他們都確認,限制已經被解除瞭。」
「在葉弘的時候,你還說你一旦進入東域就會力量大減,所以要我鍛煉劍術,」瓊恩泱泱地說,「搞瞭半天,原來隻是找個借口揍我。」
「我才不是找借口——我要揍你還需要找借口嗎?」梅菲斯瞪瞭他一眼,「徹森塔和恩瑟是沒關系,但穆罕呢?」
歷經千年興衰,穆罕帝國目前仍然有五大神王在位,而瓊恩此行一個重要目的地:紫宸沙漠,就是隸屬於穆罕境內。
於是「鍛煉」繼續。
就這樣走瞭三天,第四天地下午,瓊恩正和凜鬥嘴,走在最前面的莎珞克傳回訊息,說是前方看見一座小城。梅菲斯拿出地圖看瞭看,「碎波城,」她說,「走吧,今晚就在碎波城休息好瞭。凜,那裡也算你傢呢。」
「才不是,」凜哼瞭一聲,「我傢在阿奎那峰,或者禦宇山,碎波城是甚麼鬼地方?」
梅菲斯笑瞭笑,沒有說話。
凜的母親是徹森塔一個小城的公主,這個「小城」就是碎波城,說是「城」,其實就是一個小鎮,依河而建,歷史倒頗為悠久,統轄著周圍的十幾個村莊,在徹森塔也可以算是一個小城邦瞭。就事論事,凜母親這個「公主」的稱呼水分很大,整個徹森塔大概有四五十個城邦,每個城主的女兒丶姐妹都可以稱公主,所以整個徹森塔大概有幾百個公主,含金量一點都不高,如果是辛巴城丶索納瑞城丶魯斯奇誇城這種大城城主的女兒,稱一聲公主還算夠格,碎波城在整個徹森塔的城邦中都屬於最小的那一類,城主之女也稱為「公主」,簡直有僭越之嫌。但整個徹森塔的風氣就是如此,也沒甚麼好說的。
不過根據梅菲斯整理的資料,如今的碎波城城主,已經不是凜的母系傢族瞭。徹森塔是個戰亂不息的地方,每隔一段時間,城主的名單就會消失一些舊名字,換上一些新名字,變化得非常快。大約在五年前,碎波城被附近的另一座城市「卡茲克城」攻陷,城主寶座自然換瞭新人。至於原城主傢族,按照徹森塔的慣例,應該是都死光瞭。
凜也知道這件事,但她顯然完全不在意,絲毫沒有說要去報仇的意思。瓊恩不好多問凜的傢事,隻聽梅菲斯隱約提過,凜的母親是被同族作為「祭品」獻給紅龍的,若非碰到的這隻紅龍(也就是凜的父親)比較奇葩,早就變成龍的點心瞭。因此緣故,凜的母親對其傢人難免有所怨恨,與紅龍婚後一直隱居在龍窟之中,從沒回過娘傢。以至於凜的外祖父等人一直都以為女兒已死,所以後來才會委托聖武士去斬殺惡龍,為女兒報仇。凜受母親影響,自然對外祖父等人也談不上甚麼感情,甚至嚴格來說,就是外祖父委托人來殺瞭她的父親,雙方還是仇人。所以碎波城如何,對於凜而言,的確沒甚麼所謂,完全置身事外。
「過瞭碎波城,再走兩天,就進入恩瑟瞭。」
這總算是個好消息,讓凜稍微開心瞭一點。
一行人進瞭碎波城,準備找瞭個旅店住下。這裡是徹森塔的內陸,與辛巴城這種大海港截然不同,居民不會說中土通用語,隻會說恩瑟語,都穿著非常傳統的徹森塔服飾,顯得瓊恩等人格外顯眼。一路行來,發現城鎮雖小,人口倒不少,街道上人來人往,說不上多麼繁華,但也算有活力,和想像中那種偏僻小城的感覺不一樣。由於不處於交通要道,也不是甚麼風景名勝,碎波城很少有外來遊客,整個城中隻有一間旅店,找瞭半天才找到,地方很偏,不過還算整潔,老板是個女人,單身寡居,看起來年紀不小瞭,身材矮胖,腰身圓滾,令人懷疑其有矮人血統,很熱情,頗為健談,而且會說中土通用語,一番忙碌將所有人安頓好,便和瓊恩閑聊起來。
「你們都是傭兵吧,」她說,「打算去恩瑟參軍?那可得快一點瞭,聽說神姬殿下和那些穆罕人已經在劍河對峙瞭很久,說不定現在已經開始決戰瞭。」
「神姬?」瓊恩不明白這個詞的意思。
「嗯?你不是去投效神姬殿下的嗎?」老板似乎有些詫異,「今年已經有十幾撥傭兵從我這裡經過,去恩瑟參軍,我還以為你們也是呢。」
「我們隻是打算去恩瑟旅遊,看看風土人情,」瓊恩說,「打仗甚麼的,還是盡量遠遠避開為好。您剛才提到『神姬』,那是誰啊?」
「就是恩瑟的王後殿下嘛,」老板說,「她是神王陛下的妻子,你們外鄉人習慣叫王後,其實這是不對的;凡人國王的妻子是王後,神王陛下的妻子就是神姬瞭。」
「哦,」瓊恩恍然大悟,「原來是她。」
他在路上已經惡補過資料,知道恩瑟如今沒有神王在位,那位「神姬」就是實際上的君主,這十幾年來一直致力於團結整合國內勢力,對抗穆罕瑞德人的侵略野心,不過資料裡倒是沒提到有「外鄉人」跑去恩瑟投奔其麾下。有關這位神姬殿下的傳聞很多,比如說她美麗絕倫,任何男人一見都會為其魅力所俘獲,成為忠實的裙下之臣;比如說她十六歲時便艷名遠播,神王吉勒今要娶她為妻,她卻提出「要為她建造一座空中的花園居住」,她方肯出嫁,最後吉勒今施展神力,當真建起一座空中花園,方才成功迎娶美人;比如說她多才多藝,雖為女子之身,卻通軍事,擅發明,能夠戎裝上陣,在戰場上所向披靡。還有件事值得一提,就是據說這位神姬精通易容之術,能把人類化妝成一隻地精,堪稱神乎其技。傳聞如此誇張,不免讓瓊恩好奇,如果有機會的話,他倒是很想見識見識這位絕世美人。不過若要他跑去參軍,那就敬謝不敏瞭。
老板很健談,或許是很少見到外鄉人的緣故,拉著瓊恩滔滔不絕說瞭半天,到瞭晚飯時間才依依不舍地離開。瓊恩松瞭口氣,趕快跑回自己房間,在走廊上遇到瞭莎珞克。
「主人真厲害,」魅魔露出誇張的崇拜神情,「魅力所及,無遠弗屆,連中年婦女都抵擋不住。」
「閉嘴!」
莎珞克乖乖閉嘴,然後開始打手勢,瓊恩完全看不懂,隻好說:「有甚麼事趕快說。」
「那隻龍,冰虹,它有句話讓我轉告你,」莎珞克說,「它說它想起來,那個埃卜拉身上的味道,像是前些天才剛剛聞到過,但具體想不起來瞭。」
前些天才剛剛聞到過?前些天我們一直都在海上漂著好不好,你聞到的是海水的咸腥味吧。辛巴城是個大海港,居民身上帶點海腥味很正常,這也值得拿出來說麼,這龍真是養著一點用都沒有。
好吧,好像它也不需要人養。
晚飯之後,凜表示要去外面溜達溜達,透透氣,拉著梅菲斯出門去瞭。瓊恩懶得動彈,原本打算回房間休息,但轉念想瞭一想,「姐姐,」他對珊嘉說,「我們也出去走走吧。」
「嗯,好啊。」
出門的時候,恰好又撞上老板,「這麼晚瞭,你們還要出去?」她問。
「是啊,隨便逛逛。」
「這裡也沒甚麼好逛的,」老板說,「不要太晚,記得十點鐘之前一定要回來。」
瓊恩有些奇怪,「為甚麼?十點鐘以後會發生甚麼事嗎?」
「今天是冥神日啊,你們不知道?」老板反問。
冥神日是甚麼東西?
「在東域,每過七年,會有一年格外特殊,被稱為星年,這一年中有七天,冥神會來凡間巡遊,夜間行人如果撞上瞭,魂魄就會被帶走,」珊嘉說,「這被稱為冥神日,對吧。」
「對對,今天是第一天,」老板說,「這七天裡可不要隨便亂走,白天也就罷瞭,太陽落山以後就盡量別出門;就算要晚上出門,十點鐘之前一定要回來,否則很容易撞上冥神的。」
「……明白瞭,多謝。」
和老板告別,瓊恩看著珊嘉,掩不住驚訝,「姐姐你怎麼知道的?」
「艾彌薇不是找瞭很多東域的資料嗎,她一個人看不過來,你又沒空,我就幫她看瞭一些,裡面恰好有提到冥神日的,隻是沒有具體說是哪七天,所以我不知道今天就是。」
「我記得艾彌薇好像說過,冥神並非神王,更近似於中土的神,執掌冥界,卻並不能來到凡間吧。」
「那就不清楚瞭。」
冥神甚麼的,瓊恩也不是很在意,不過穩妥起見,他還是打算十點鐘之前就趕回來。就當入鄉隨俗好瞭,免得節外生枝,萬一惹出甚麼麻煩,反為不美。
兩人出瞭旅店,也沒甚麼明確目標,隻是信步閑遊,隨口聊天,看看月光下的小城夜景。與辛巴城不同,碎波城的夜晚安寧靜謐,路上行人寥寥,除瞭一兩傢雜貨店之外,也沒有哪座房子還開著門,所有人都待在自己傢中。瓊恩和珊嘉牽著手,沿著街道走瞭大約半個小時,不知不覺到瞭城墻邊,墻外就是碎波河,流水聲隨著夜風吹來,有一種格外的韻律感。
「我們好像很久沒有這樣單獨出來走走瞭。」珊嘉說。
「嗯,」瓊恩說,「以後我會盡量多陪姐姐的。」
「你才沒空呢,」珊嘉笑著說,「你現在要陪的人就已經很多瞭,以後應該還會更多。到時候說不定傢裡有上百個女孩子,一天一個,也得小半年才能輪到一次,哪裡還有時間來陪我。」
「怎麼可能會有上百個?姐姐你也太誇張瞭。」
「沒有誇張啊,我弟弟很帥嘛,哪個女孩子不喜歡呢,」珊嘉說,「上百個而已,又不算很多。你看你這才兩三年,就已經勾搭瞭差不多十個吧。按照這個速度,再過二十年就到一百個瞭,絲毫沒有難度。」
「……聽起來確實不難,」瓊恩說,「有姐姐的鼓勵,我一定會努力的。那麼就把目標訂為:四十歲之前,後宮收集一百人——姐姐覺得如何?」
「加油吧,」珊嘉笑吟吟地說,「我是不介意啦,但要是艾彌薇知道瞭你這個遠大理想,會不會氣得一劍把你砍成兩段呢。」
「不會,」瓊恩說,「她會把我砍成十段。」
姐弟倆一起笑瞭起來。
「好吧,瓊恩,」珊嘉收斂笑容,「說真的,你到底怎麼想?總不能一直這樣,見一個愛一個,身邊的女孩子越來越多,到最後肯定會出問題。」
當然會出問題,無非是問題輕重而已,運氣好的話,或許隻是後宮鬥爭,倘若運氣不好,各種動漫中喜聞樂見的黑化結局指日可待。瓊恩對此也不是沒有自覺,事實上,他的心態也在悄悄發生變化,倒退兩三年前,他的想法是「隻要是漂亮妹子一定要收入後宮」,但現在他已經沒有這個野望瞭。女人多瞭也麻煩,要讓現有的這些和諧相處,已經夠讓他頭疼。所以他現在已經是盡量克制瞭——至少瓊恩自己是這麼覺得,無奈世事無常,有時候你不主動勾搭妹子,妹子卻會主動貼過來,而且還自稱是你前世情人甚麼的,推都推不掉。
人生真是很多煩惱啊。
「煩惱你個鬼,」珊嘉說,「明明就是你自己管不住自己。」
「不是這樣的,」瓊恩分辨,「我真的已經很註意很小心瞭。現在走在路上遇到陌生女人,我看都不敢看,生怕引起誤會。」
珊嘉笑起來,「好啦好啦,知道你已經很小心瞭,」她想瞭想,「總之呢,這件事情你還是多想想,別弄到最後不可收拾。」
「我知道,」瓊恩嘆瞭口氣,「我會認真對待的。」
說是這麼說,但到底要怎麼辦,瓊恩還是沒有頭緒。別的且不談,這次來東域,其中一個重要目標就是去紫宸沙漠找凱瑟琳,根據目前的資料來看,自己和凱瑟琳關系匪淺,淵源極深——那麼問題來瞭,找到凱瑟琳,然後要如何安排?這件事單純想一想都讓人頭疼,更別說真的去面對瞭。而且說不定還不僅僅是凱瑟琳一個人,按照紮瑞爾的說法,瓊恩前世風流好色,欠下感情債無數,雖說已經是幾千年前的事情瞭,但誰知道會不會還有舊情人活著呢,人類當然不可能活這麼久,但對於邪魔甚麼的而言,也就不算甚麼瞭。想到這裡,瓊恩就不由得暗自慶幸,幸好紮瑞爾回地獄瞭,否則的話,局面真是不敢想像。
算瞭,走一步看一步,事到臨頭再說吧。
瓊恩果斷選擇逃避,不再去思考這個問題。看看時間不早,也該回去瞭,兩人原路返回,剛走到一半,忽然手上的戒指一陣輕微顫動,梅菲斯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你在旅店嗎?」
「嗯?」瓊恩一怔,「不在,我和姐姐在外面逛街。」
下一瞬間,身旁的空氣劇烈波動,梅菲斯和凜直接傳送瞭過來。「你能聯系莎珞克嗎?」梅菲斯問瓊恩。
「可以。」
「讓她和維若拉趕快離開旅店,」梅菲斯說,「和我們匯合。」
瓊恩釋放瞭一個傳訊術,「怎麼瞭?」他問,「發生甚麼事?」
「衛兵在追捕我們。」凜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