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節

  陰影鎮的議事大廳中,五六個人圍坐在一張長桌邊,每個人的手上都有幾張紙,聚精會神地看著。

  「根據剛剛獲知的情報,薩馬斯特計劃在四十八個小時之後發動『化身』——這個『化身』是否就是卡爾薩斯的那個化身,尚不能確定,我們姑且就叫這個。由於『源』被封閉,現有的九級魔網不足以支持這個法術所需的能量,他打算用一個魔法陣來解決這個問題,」凱爾本看瞭看手中的紙,「有關這個魔法陣的資料,包括位置丶結構和防禦,各位手上都已經有一份瞭,可以看一看。它分成三個部分,主體部分是在第七獄馬拉多米尼(Maladomini)的中心地帶,兩個輔助部分分別在第二獄迪斯和第六獄瑪爾博吉。具體位置我已經標示在地圖上;每個部分的佈局結構,也都有詳細的示意圖,我就不廢話瞭;至於防禦力量,薩馬斯特本人會在馬拉多米尼,這個是確定的,兩個輔助法陣應該是由阿爾蓋深和路西恩兩人帶著自己的龍巫妖分別鎮守,這個隻是預計,尚不能確定,但可能性比較高。」

  「看起來很詳細,」馬爾克翻著手中的資料副本,「太詳細瞭,」他嘟噥著,「會不會有假?」

  「應該不會。」凱爾本很肯定地說。

  「又是阿爾蓋深給你的情報?」風暴·銀手略帶譏諷地說,「作為一個被迫聽命的間諜,他還真是賣力。」

  凱爾本笑而不答,「總之,情況就是如此,」他說,「大傢還有甚麼問題嗎?」

  「廢話少說,」欣佈不耐煩地發言,「那我們要怎麼做?」

  「根據這份新情報,我把之前的作戰計劃稍稍做瞭些修改,」凱爾本說著,將一疊新的文件發給所有參加會議者,「如果各位沒有異議,就照此執行吧。」

  風暴·銀手翻瞭翻,凱爾本的計劃並不復雜,大致就是先用守門人水晶定住整個領域,然後兵分三路同時進攻,凱爾本自己帶著「月星」去馬拉多米尼的主魔法陣,對付薩馬斯特;其馀豎琴手由凱德立率領,進攻位於第二獄迪斯(Dis)的輔助法陣;欣佈則率領陰影谷本地的武裝力量,進攻位於第六獄瑪爾博吉(Malbolge)的輔助法陣。

  「兩個輔助法陣的防禦力量都不強,應該比較容易得手,但我要強調一次:絕對不要破壞法陣結構,」凱爾本說,「如果在戰鬥中破壞瞭,那麼要盡可能修復,並且立刻通知我。」

  「你說過很多遍瞭,」欣佈哼瞭一聲,「反正我持保留意見。」

  「無所謂,你不反對就行。」

  同為魔法女神的選民,又都是一方諸侯,凱爾本和欣佈也是相識多年,而且還算是親戚(欣佈的姐妹萊拉是凱爾本的妻子),但關系一向不是太好。真要說有甚麼恩怨,其實倒也談不上,就是單純地互相看不順眼。尤其這一次,在得知凱爾本的計劃之後,欣佈其實極不贊成,隻是礙於各種原因,不好強硬反對,但臉色難看也就是難免瞭。不過凱爾本也不在乎這些,他從來不在乎別人如何看他,隻在乎結果。

  「那就這樣吧,」見所有人均無異議,凱爾本拍瞭拍手,「大傢各自回去準備,等我的訊號,然後就到玫瑰大廳集合。」

  「玫瑰大廳」是陰影谷中那座晨曦之神蘭森德爾神殿的別稱,因其整個外墻均由玫瑰色玻璃構築而得名。前段時間,蘭森德爾教會的高層不知做瞭甚麼決策,將各地神殿的精英分子抽調一空,陰影谷的晨曦神殿中,此時也僅剩三四名牧師駐守,而且還都是沒甚麼戰鬥力的文職人員。不過晨曦之神是亡靈的克星,這座神殿也是底蘊深厚,還是能夠幫得上一些忙的。凱爾本昨日已經聯系好,由神殿友情提供一些經過祝福的聖水和護身符,以協助戰士們對抗龍巫教的亡靈巫師和龍巫妖。

  所有人都站起來,準備離開。正在此時,一團銀色的火焰「砰」地在空氣中炸開,幻化成銀發的幽靈。風暴·銀手愣瞭一下,心底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兆,「發生甚麼事瞭,希倫?」

  希倫掃瞭一眼房間裡的所有人,「萊拉不在這裡?」她問。

  「萊拉不是在幫多芙治療嗎?」

  「怎麼回事?」凱爾本沉聲問。

  「萊拉不見瞭,」希倫說,「但她的外套留在多芙的房間裡。」

  所有人的臉色都變瞭,凱爾本怔瞭一下,隨即整個人化作一團銀火,轟地朝門外射去;緊接著,同樣是轟地一聲,欣佈也化作火焰急速沖出。

  ※※※

  「好無聊啊好無聊啊。」

  穿著粉紅色睡衣,懷裡抱著一隻毛茸茸的小熊玩偶,凜將身體蜷成一團,在床上滾過來又翻過去,把原本疊整齊的毛毯弄得亂七八糟,她苦著臉,一副完全提不起精神的模樣。在她旁邊,金發的少女穿著藍色襯衫,安安靜靜地靠在床頭,看著手中的書,彷佛對身旁的一切置若罔聞。滾瞭幾圈,發現仍然沒有被理睬,小女巫頓時不開心起來,她嘟著嘴,將小熊玩偶扔到一邊,手足並用地爬到金發少女身旁,「別看啦,艾彌薇,」她像一隻小貓咪般趴在金發少女的大腿上,努力搖晃著身體,「陪我說說話嘛。」

  梅菲斯嘆瞭口氣,放下手中的書,伸手撫摸著她的小腦袋,替她將弄亂的頭發理順,「怎麼瞭,一直鬧騰到現在,」她說,「平常這時候,你不是早就呼呼大睡瞭嗎」。

  「我也不知道呀,反正就是睡不著嘛,總覺得身上哪裡不對勁,煩躁得很,心裡也空落落的,」凜撒嬌地往她懷裡蹭瞭蹭,「肯定是因為你不理我的緣故。」

  「我不就在旁邊陪著你麼。」

  「不行,我要你抱著我,」凜說,「我最近缺乏安全感。」

  「行行,我抱著你。」

  「還要親一下。」

  「好好。」

  梅菲斯低下頭,在凜的唇瓣上輕輕吻瞭一下,正待分開,小女巫突然伸出雙臂勾住她的脖頸。香滑柔膩的舌尖彷佛一尾小小遊魚,自黑發少女的櫻唇間吐出來,輕輕舔舐著金發少女的貝齒。在大腦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金發少女的身體已經下意識地做出瞭回應,兩人的舌尖絞纏在一起,靈巧地互相挑逗著,吮吸著,交換著彼此的津液,直到其中一方終於回過神來。

  「別鬧啦,」金發的少女紅暈著臉,將還在戀戀不舍的小女巫推開,「你這傢夥,根本不是甚麼缺乏安全感,我看你分明是欲求不滿。」

  「人傢孤孤單單一個人,又不像你有男朋友,當然欲求不滿啦,」凜理直氣壯地說,「我是正值青春期的少女,有生理需求很正常嘛。」

  「我又沒獨占他,不是也經常借給你用麼,」梅菲斯捏瞭捏凜的臉蛋,「昨天晚上他不是才剛剛把你喂飽,這麼快就忘瞭。」

  「才不是呢,」凜說,「明明是你自己承受不住他,才拉我當替補,否則才沒我的份呢,」她噘著小嘴,「重色輕友!」

  金發少女托著額頭,神情無奈,「我怎麼重色輕友啦?」

  「上次在塔瑟谷,你為瞭討他高興,哄我用屁股跟他做,還騙我說會很舒服,隻有一點點疼,結果疼得我哭得連床單都濕透瞭,」小女巫數落著,「還說不是重色輕友。」

  「那次明明是你自己也想嘗試好吧,」梅菲斯反駁,「而且做完瞭,你不是也說感覺不錯——今天早上你還偷偷跟我說,想再試一次呢。另外,床單是濕透瞭沒錯,但你確定真是你哭的?你的眼淚沒那麼多吧。」

  「那肯定是艾彌薇弄的,反正跟我沒關系。」

  把責任推得一乾二凈,小女巫隨即轉移話題,「對瞭,說到那傢夥,他現在在幹嗎呢?」

  梅菲斯白瞭她一眼,「沒話找話,他在幹嗎我怎麼知道?」

  「猜猜嘛,反正現在沒事。」

  「猜不到,」梅菲斯說,頓瞭頓,「懶得猜。」

  「那我來猜猜看,」凜嘻嘻笑著,「以那個大色狼的品行,現在肯定趁著你不在身邊的機會,和那個凱瑟琳勾搭成奸,說不定這會兒正在床上做那種沒羞沒臊的事情。哦,還有那個不知道從哪裡突然冒出來的紮瑞爾——話說,艾彌薇,」小女巫皺著眉頭,難得地嚴肅起來,「你不覺得奇怪麼。那個紮瑞爾,據說是個大魔鬼對吧,好像已經失蹤幾百年瞭,瓊恩是怎麼和她勾搭上的?」

  「不是說她被封印在塔瑟谷的提爾神殿裡,是瓊恩把她救出來瞭嗎。」

  「我知道,但也發展太快瞭吧,看他們的樣子,哪像是剛認識不久,說是多年不見的舊情人還差不多,」凜趴在梅菲斯的腿上,雙手托著下巴,一雙大眼睛眨啊眨,之前的萎靡不振早不知道去哪瞭,「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一見鐘情?好浪漫啊。」

  「浪漫你個頭!」梅菲斯屈指在她頭上輕輕敲瞭一記,「你還有沒有點基本立場?」

  「哦,也是啊,」凜不好意思地摸瞭摸腦袋,「我忘瞭,她們和我們是情敵。」

  「我才沒當她們是情敵。」

  「是啦是啦,我傢艾彌薇最厲害瞭,那些誰誰誰的,才不放在眼裡呢,」凜嬌笑,「除瞭珊嘉,對吧?」

  「睡覺!」

  凜俏皮地吐瞭吐舌,「遵命,我睡覺去啦,」她翻瞭個身,從梅菲斯懷裡滾下來,隨手扯過毛毯,將自己整個人連頭都蓋住,「對瞭,艾彌薇,」她的小腦袋又從毯子裡鉆出來,「你真的不擔心嗎?」

  「擔心甚麼?」

  「自然是瓊恩啊,」凜說,「你不覺得,他突然變得陌生瞭許多似的。突然就認識瞭一些奇怪的人,突然就有瞭一些奇怪的能力,突然就會說一些奇怪的話,腦袋裡都不知道在想甚麼……你沒感覺到嗎?」她自言自語,「難道說是我的錯覺?」

  「你想太多瞭,睡覺!」

  「哦。」

  小女巫乖乖地將頭又縮瞭回去,不再吭氣,片刻後就發出香甜的酣睡聲。梅菲斯關掉燈,在黑暗中獨自默坐,靜靜思索。

  凜剛才所言,她自然清楚。問題在於,她比凜知道得更多。凜所擔心的事情,她倒並不如何在意,真正的關鍵不在於此。瓊恩的很多秘密,包括他的身份來歷,他的「影火」丶他與「伊瑪斯卡」的關系,以及各種分析猜測,都毫無保留地告訴過她。通常情況下,資料越充足,越容易做出清楚準確的判斷,但有些時候,信息太多太繁雜,反而適得其反,讓人理不清頭緒。

  梅菲斯現在就有點理不清頭緒,但這不妨礙她的直覺。身經百戰鍛煉出的直覺,正在躍躍欲試地警告,告訴她危險在迫近。

  要如何才能打開一條生路?

  她沉思著,全然沒有意識到時間的流逝,不知不覺間倦意上湧,就這樣半靠半躺著迷迷糊糊睡去。不知過瞭多久,一陣輕微的顫動將她驚醒過來。

  「誰?」

  奧沃的青銅豪宅,展開便如一個小型堡壘,各種魔法防禦重重籠罩。瓊恩臨走之前,將控制權交給瞭梅菲斯,有外人要進入的時候,她能夠第一時間獲得反饋。梅菲斯看瞭看床頭的沙漏,顯示是凌晨四點一刻,這種時候誰會突然登門造訪?擾人清夢,也太缺乏禮貌瞭吧。

  她輕輕起身,從枕頭下拿出一面小圓鏡,翻轉瞭一下,鏡中雲霧散去,顯露出門口來訪者的身影:一頭亂糟糟的銀發,不修邊幅的黑袍,美麗的臉龐上帶著幾分焦急之色,正是凜的老師,阿格拉隆的風暴女王欣佈。

  梅菲斯微微皺眉,開門迎接出去。「你們沒事吧,」欣佈風風火火地闖進來,劈頭就問,「凜呢?」

  「怎麼瞭?」梅菲斯反問,「凜在睡覺,和我在一起——出甚麼事瞭?」

  「我去看看她。」

  凜當然沒事,她正抱著小熊玩偶睡得香甜,不知是不是夢裡在吃甚麼美食,小嘴砸吧砸吧地,連口水都流出來瞭。或許是房間裡溫度太高,她的臉蛋有些紅,欣佈將手放在她的額頭上,想試試溫度,卻被她迷迷糊糊地撥到一邊,「別鬧,瓊恩……」她口齒不清地說,「太大……吃不下瞭……找艾彌薇去啦……」

  梅菲斯的俏臉頓時漲得通紅,欣佈倒是怔瞭片刻才反應過來,一時間也不知道說甚麼好。尷尬的氣氛維持瞭兩分鐘,最後還是梅菲斯鎮定下來,「到底出甚麼事瞭,」她問,「讓你深夜來訪。」

  欣佈猶豫瞭下,低聲說:「萊拉失蹤瞭。」

  ※※※

  對於物質界的居民而言,九層地獄是個非常陌生的地方,最多在那些吟遊詩人的傳奇故事中被偶爾提及,基本還都隻是作為背景介紹一筆帶過。不過「九層地獄」這個詞翻譯得不錯,很容易讓人能夠顧名思義,想像那是一個類似於地牢之類的所在,有很多層,每層都有一個往下的入口,無數奇形怪狀的魔鬼們遊蕩其間,無所事事,直到某一天被英雄勇者們沖進來,砍瓜切菜般剁翻,爆出一堆金幣藥水魔法裝備。至於那些大魔鬼丶大公爵,自然就是每一層的守關頭目,專門負責爆綠裝橙裝,勇者們隻有幹掉它,才能順利進入下一個場景,逐層前進,直到砍翻第九層的最終BOSS阿斯蒂莫斯,拯救世界。

  必須說,這種想像雖然與事實存在不少差異,但也不是完全錯到離譜。金幣藥水自然是不爆的,綠裝橙裝也是休想,更不存在「守關頭目」這種東西——九獄各層之間的通道又不是隻有一處,多的甚至上百處,哪裡守得過來,也毫無必要,而且各層地獄之間,也不是樓上樓下的關系,而是平行存在。但至少有一點是正確的,就是「逐層前進」。九獄的位面法則是「邪惡」與「秩序」,等級森嚴,高下分明,前後因承,按部就班。比方說,想從阿弗納斯(第一獄)去耐瑟斯(第九獄),就得從前八獄一層層跑過來,回程亦然,沒有捷徑,甚麼傳送魔法之類的更不好使。

  薩馬斯特請凱瑟琳出手,借助伊瑪斯卡第五秘器「九重地獄之鼎」張開領域,將整個陰影谷籠罩其中,演化成九獄幽冥。這樣做所導致的結果,是薩馬斯特一方取得瞭巨大的主場優勢——但副作用也是有一點點的,就是交通變得很不方便。薩馬斯特自己倒無所謂,但他的手下們就多瞭很多麻煩。比如說阿爾蓋深,他原本正在迪斯(第二獄),十分鐘前突然接到傳訊,要他立刻到斯泰吉亞(第五獄)去見薩馬斯特,以前他隻要念句咒語,發動傳送瞬移就可以瞭,現在就不得不花時間跑路。雖說對於一名巫妖而言,時間並不算甚麼,但這種缺乏效率的工作方式,還是讓他很不習慣。

  招來自己的龍巫妖,阿爾蓋深按照事先發放的地圖指引一路飛行。大約二十多分鐘後,他接近瞭目的地。

  黑暗天空的籠罩下,一望無際的深藍色海洋,漂浮著數不盡的冰山,大大小小,形態各異,隨著波濤起伏不定;海面之下,無數猙獰可怖的身影若隱若現,在冰山周圍穿梭巡遊。每一塊冰山上都建著一座燈塔,發著光,卻反而映得周圍更加陰霾。成千上萬點燈光,在淒厲狂風和沉沉黑暗中載沉載浮,忽明忽暗,彷佛幽幽鬼火,將整個世界變成瞭一個巨大墳場。

  這是「斯泰吉亞」(Stygia),九層地獄的第五層。

  阿爾蓋深坐在龍巫妖背上,在距離海面大約百尺的空中高速飛翔。一路行程都很順利,如果是在真正的斯泰吉亞,天空早已被各種魔鬼所占據,這樣大搖大擺闖入的外來者肯定會被群起而攻之,即便是阿爾蓋深這種大巫師,再加上一隻龍巫妖,也很難全身而退。但在此處,伊瑪斯卡第五秘器的力量尚未完全發揮,領域中自然演化出的邪魔都是些低級角色,完全不足以對他構成半點威脅。即便偶爾有一兩隻不識趣的傢夥來攔路,甚至無需阿爾蓋深自己出手,隻要龍巫妖稍稍釋放一點王霸之氣,就足以擋者披靡瞭。

  但他的臉色依然陰沉。

  「你看起來心情不好,牧師,」沉悶,帶著些許油腔滑調的聲音在腦海中直接響起來,「需要談談心嗎?」

  「閉嘴,瑪厲戈瑞斯,」阿爾蓋深沒好氣地說,隨手拍瞭拍龍巫妖的骷髏腦袋,「我在思考問題,現在不想被打擾。」

  龍晃瞭晃腦袋,「在思考甚麼?」它饒有興致地問,「如何做一個優秀的兩面派?」

  「你的話太多瞭,」阿爾蓋深說,「這對你沒好處。」

  龍巫妖發出無聲的笑,「言多必失嘛,我懂的,牧師,」它說,「隻是作為這麼多年的夥伴,表示一下對你的關心而已。」

  阿爾蓋深沒有接話。

  龍巫妖百無聊賴地噴瞭口閃電,將海面上一座冰山擊得粉碎,「好吧,牧師,說點正事,」它說,「你覺得,他會不會已經知道瞭?」

  「或許吧,世界上哪有能夠永遠保守的秘密,」阿爾蓋深回答,「但又有甚麼關系呢?他還是那樣天真。」

  「是啊,死不悔改的天真,」龍巫妖說,「那麼,下一步要怎麼做?」

  阿爾蓋深沉默瞭很長一段時間,「不知道,」他最後說,「走一步看一步,隨機應變吧。」

  龍巫妖哼哼冷笑瞭兩聲,沒有再說話。

  幾分鐘後,眼前出現瞭巨大的冰山,在山頂上矗立著一座高塔,泛著暗藍色的金屬光澤。龍巫妖降落在塔前的平地上,阿爾蓋深從它的背上跳下來,走進高塔。

  然後他看見瞭薩馬斯特。

  龍巫教的領袖坐在寬大的躺椅中,手中把玩著一卷竹冊。阿爾蓋深知道那其實是一本書,用竹片削制成狹長的片狀,以繩連綴成冊,在其上書寫文字。費倫大陸是沒有這種東西的,這卷竹冊來自於東方的翔龍王朝,據薩馬斯特說,是他在東方大陸遊歷時,一位偶然結識的當地巫師送給他的禮物,裡面所記載的並非魔法,而是翔龍帝國一位大賢者與其學生的談話記錄,主要是講述一些為人處世的道理。薩馬斯特對這本竹冊頗為鐘愛,閑暇時常常翻閱,阿爾蓋深已經見過很多次瞭。

  聽到腳步聲,薩馬斯特抬起頭,示意阿爾蓋深在另一張躺椅中坐下,「你那邊情況如何?」他問。

  「泰拉斯奎的腦垂體腺皮已經放入金龍胃液中浸泡,估計還有三十個小時就可以完全溶解。」

  薩馬斯特點瞭點頭,「路西恩那邊進展也不錯,看來按預定計劃發動應該沒有問題。」

  阿爾蓋深短暫地猶豫瞭一下,「龍之墓已經完成瞭?」他問。

  「還沒有,不過路西恩剛才過來回報,說一切順利,」薩馬斯特說,「你知道,他做事一向還是挺可靠的。」

  路西恩是龍巫教的另一位元老級成員,同時也是薩馬斯特的學生,頗得真傳,與阿爾蓋深的關系向來不是很好。薩馬斯特幾百年前被晨曦之神蘭森德爾化身臨凡擊敗,灰飛煙滅,所有教徒都認為他已經隕滅,唯有路西恩堅持認為他的老師仍然活著,並且必將歸來,他公開反對由阿爾蓋深接掌龍巫教,帶領親信部屬離開本部遠走異鄉,據說這些年來在夏亞(The Shaar)地區發展得風生水起。去年薩馬斯特突然高調回歸,舉世震動,路西恩聞訊後立刻率部投奔。此次薩馬斯特要重現耐瑟大奧術師卡爾薩斯的「化身」法術,取巫師之神阿祖斯而代之,有三個前期準備工作需要完成:其一是俘虜阿祖斯的選民,傳道巫師塔拉夏·維若拉,作為施法的媒介,這件事薩馬斯特自己親自出馬搞定瞭;其二是打破精靈的翡翠夢境結界,擊傷泰拉斯奎巨獸,取得其腦垂體腺皮來制作施法材料,這件事交給瞭阿爾蓋深主持,其三是建立「龍之墓」,這件事即是交給瞭路西恩負責。有關「龍之墓」的具體詳情,阿爾蓋深並未得到通報,隻聽說是一個超大型魔法陣,用於輔助薩馬斯特施展「化身」法術,另外與他之前發動的「龍狂」也有關系,更細節的東西就沒有瞭,連路西恩將它構建在何處都不知道。

  「路西恩確實從不令人擔心,」阿爾蓋深說,「但傳道巫師那邊……薩姆,你是不是太冒險瞭。」

  「冒險?」薩馬斯特反問。

  「從陰魂城來的那個蘭尼斯特,其立場也很值得懷疑,」阿爾蓋深直截瞭當地說,「你曾經說過,傳道巫師是你完成法術的必備要素。你讓她脫離我們掌控,還是放到這樣一個人手中,不覺得有欠考慮嗎?」

  薩馬斯特搖瞭搖頭,「你多慮瞭,這個我自有分寸。」

  「希望如此,」阿爾蓋深說,「別忘瞭斷域鎮的教訓。」

  薩馬斯特呵呵地笑起來,「我想自己還不至於在同一個人身上犯兩次錯誤吧?」

  「無所謂,反正我也隻是提醒一下,聽不聽在於你。」

  「別這樣,塞恩,」薩馬斯特低聲說,「我們這麼多年的老朋友,你知道我一向都很重視你的意見,隻是有些事情,我暫時不方便說,晚點我會告訴你的,」他劇烈地咳嗽瞭幾聲,「我一直都記得,當年我和艾拉斯卓鬧翻,是你勸我預作準備,以防萬一。倘若不是聽從你的建議,我早已灰飛煙滅,今天也不會還能坐在這裡瞭。」

  阿爾蓋深聳瞭聳肩,「這麼多年前的舊事,還提起來做甚麼。話說你突然找我,究竟有甚麼事?」

  「哦,差點忘瞭,」薩馬斯特從袖中抽出一張紙,「這個給你。」

  阿爾蓋深伸手接過,展開一看,然後他愣住瞭。「巨龍契約?」他有些驚疑不定地問。

  那是一張平凡無奇的暗黃色羊皮紙,邊角已經頗有破碎,上面橫七豎八地印著一堆看似毫無意義也毫無關聯的花紋,又像是某種文字或者符印,顏色深淺不一,有的鮮艷,有的已經黯淡到幾乎看不見。在一般人眼中,這就是一張紙,還是已經被塗鴉過的廢紙,但身為龍巫教的創始人之一,阿爾蓋深很清楚地知道這是甚麼。

  這是龍巫教的至高寶物,甚至可以說是立教之本:巨龍之契約。

  薩馬斯特以其在魔法學上的絕世天賦,獨辟蹊徑,發明瞭「龍巫妖」這種變態東西,並據此創立瞭龍巫教。龍巫妖是巨龍轉化為巫妖而成,既保留瞭絕大部分生前的力量,又獲得各種因死亡而賦予的威能,龍巫教的全盛時期,同時擁有約二十隻這樣的恐怖怪物,橫行大地,威震遐邇。一般來說,每一頭龍巫妖都有一名相對應的「邪龍侍者」,隻有邪龍侍者才能控制丶指揮其對應的龍巫妖。但教主薩馬斯特例外,隻要他願意,可以同時指揮幾乎所有的龍巫妖。他之所以能夠做到這一點,所憑借的即是「巨龍契約」。

  「龍巫妖」是薩馬斯特在「巫妖」的基礎上發明出來的,兩者有不少相通之處,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都擁有「命匣」,但兩者的命匣並不完全相同。巫妖的命匣是一個單純的生命容器,並無其他用途;而龍巫妖被創造出來,原本就是要作為「打手」而存在的,打手這種東西,不僅僅是要能打,更重要的是聽話,好控制,否則這樣兇悍強力的怪物,一旦反噬起來那可如何是好,所以龍巫妖的命匣就不僅僅是生命容器,同時更是控制道具。在「轉化」的儀式過程中即加入瞭特定的符咒,變成龍巫妖後,邪龍侍者持有命匣,既可以秘法控制其行動。但薩馬斯特作為發明者,他自然要給自己留一手,任何一頭巨龍,隻要是自願轉化成龍巫妖,即視為和發明者自動達成瞭契約,這即是「巨龍契約」。持有這份契約,薩馬斯特隻要付出一定的代價,既可以驅使這些龍巫妖,而且他的「權限」是在那些持有命匣的邪龍侍者之上的。

  龍巫教不是甚麼正道組織,其成員大多是窮兇極惡之輩,從不講甚麼禮儀道德,如此強力的寶物隻能是領袖持有,否則叛亂指日可待。自立教之日,巨龍契約就在薩馬斯特手中,後來隨著他失蹤而消失,阿爾蓋深雖然接掌龍巫教,卻並未拿到契約,所以他才壓不下路西恩。如今薩馬斯特把這東西給他,是甚麼意思?

  「沒甚麼啊,其實早就應該給你瞭。龍巫妖也不是我一個人的發明,我獨占其功這麼久,已經是很過分瞭,」薩馬斯特咳嗽瞭兩聲,「而且我馬上要離開瞭,留著它又沒甚麼用,萬一弄丟瞭更麻煩。你接下來還要統領教會,拿著它也方便點。」

  阿爾蓋深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在羊皮紙上滑動著,輕輕摩挲那一個個巨龍的真名,「為甚麼不留給路西恩?他對你一直很忠誠。」

  「路西恩的忠誠我從不懷疑,但他的威望與資歷尚不足以擔當此任,我覺得還是你更合適一些。」

  阿爾蓋深沉默良久,「謝謝。」他說,將羊皮紙收入懷中。「你真的要走瞭?」過瞭一會,他問。

  「嗯,此次事瞭,無論成與不成,反正我肯定是要離開瞭。」

  「你真的要去做巫師神?」

  「試試看啊,」薩馬斯特笑瞭一聲,「說不定我做神隻挺稱職呢。」

  「薩姆,我覺得……」

  薩馬斯特擺瞭擺手,「我知道你想說甚麼,塞恩,我知道。」

  「哦?」

  「你覺得我很愚蠢,」薩馬斯特說,「覺得我為瞭一個可笑的理由,發動一場冒失的戰爭,就為瞭得到一個荒謬的結果——你們都這麼想,難道我不知道嗎?」

  「難道不是嗎?」

  「是,但我別無選擇,老朋友,」薩馬斯特嘆息著,「從她降臨在我面前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經落入陷阱,無法自拔。這已經是我此生唯一的目標,是我唯一想做並且能做的事情,我為此準備瞭太久,付出瞭太多,沒辦法半途而廢瞭。」

  「感情問題,我不予置評,」阿爾蓋深說,「雖然我不明白你為何對她如此迷戀,始終無法忘懷,但這不是我在意的重點。重點在於:你現在的做法,能實現你的目標嗎?」他抬起頭,凝視著薩馬斯特的眼睛,「你要發動化身,取阿祖斯而代之,倘若失敗自然不談,即便讓你成功瞭,又有甚麼意義呢?你真的覺得她會對你所做的一切視而不見,當做從未發生過?你襲擊艾拉斯卓,險些致她於死地;你設下陷阱,殺瞭希倫;你殺瞭至少上百個她的牧師,現在還要殺掉她的丈夫——你做瞭這麼多,現在還在幻想能和她再續前緣?我實在不明白,你的信心究竟從何而來?你為甚麼就不覺得她會殺你為阿祖斯報仇呢?」他停瞭停,吐瞭口氣,「阿祖斯隻是個半神,而且是她的從神;你即便能取代阿祖斯,她要殺死你,並不算甚麼難事吧。你若在物質界,她還奈何不得你;你主動去找她,豈不是自尋死路嗎?」

  衰老的龍巫之主看著自己的老朋友,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我很久沒有聽到你說心裡話瞭,塞恩,」他輕輕地咳嗽著,「不過你弄錯瞭一件事情:我並不是為瞭和她再續前緣——這種奢望,早在很多很多年前,我就已經徹底放棄瞭啊。」

  阿爾蓋深愣瞭一下,「那你是為甚麼?」

  「我隻是想,能和她再見一面啊,」薩馬斯特嘆息著,「想問她一個問題,無論答案是甚麼,就算是沒有答案也行,我隻是想問出來,就可以瞭。」

  他自嘲地一笑,自顧自地說下去:「我襲擊她的女兒,殺死她的牧師,處處和她的教會為敵,其實隻是想逼她出來而已,可是她始終都不肯露面,就算是收回銀火,她也是讓阿祖斯來做。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想不通,她為甚麼就不肯再見我一面呢?不過後來我想通瞭,既然她不肯下來見我,那我上去見她就行瞭。我現在進不瞭她的神域,但我成瞭神隻,她就不能不見我瞭。你說得對,她會殺瞭我,但在此之前,我想說句話的時間還是有的吧,於我而言,這就足夠瞭。」

  「你……」

  「我知道,你們都覺得我很可笑,有時候自我反省,自己也覺得自己很可笑。盡管如此,我還是要去做,因為若不如此,我就不知道自己繼續留存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甚麼意義。我老瞭,病痛纏身,生命於我而言已經足夠漫長,漫長到麻木,不值得珍惜,現在唯一所求的,也就是瞭結心願瞭。」

  阿爾蓋深目瞪口呆,相識這麼多年,他第一次發現自己居然如此不瞭解對方,不知道對方居然是如此「天真」,不,或者應該說,自己一直就知道他是個天真的傢夥——但仍然未曾料到他的下限所在。世界上怎麼會丶怎麼可能有人能夠天真到這種地步?

  「你今天能和我說這些,我很感謝,塞恩,」薩馬斯特說,「過去你幫瞭我很多,我一直未能回報,以後大概也沒甚麼機會瞭。看在多年朋友的份上,我希望你能最後再幫我這一次,讓我完成心願,瞭無遺憾,可以嗎?」

  阿爾蓋深乾澀地笑瞭一聲,「當然。」

  薩馬斯特點瞭點頭,彷佛如釋重負般吐瞭口氣,「還有一件事,路西恩剛才來過。」

  「嗯,我知道。」

  「他說他的一個手下,昨天看見你在陰影鎮外和凱爾本碰面。」

  阿爾蓋深的身軀猛地一震,他下意識地伸手入懷,握住瞭那張巨龍契約,隨即又松開,「那還真是巧。」他說。

  龍巫之主的眼神陡然間變得銳利逼人,但轉瞬之間便又黯淡下去,恢復成衰朽老者的模樣,「為甚麼呢?」他問,「能說說看嗎?」

  阿爾蓋深沉默瞭半晌,「抱歉,薩姆,」他說,「我身不由己。」

  「我相信,塞恩,」薩馬斯特說,「所以告訴我怎麼回事。如果你遇上甚麼麻煩,我會幫忙解決。」

  「這個麻煩恐怕無解,」阿爾蓋深苦笑瞭一聲,「我的命匣在凱爾本手裡。」

  出乎他的意料,薩馬斯特點瞭點頭,「我知道。」

  阿爾蓋深真的怔住瞭。

  「很驚訝嗎?」薩馬斯特笑瞭笑,「其實也沒甚麼。她的那幾個女兒,一個比一個胸大無腦,智商堪憂,不足為慮,老傢夥也老瞭,真正難纏的,也就是凱爾本。既然如此,我當然也要預作點準備,以防萬一。」

  「你在陰影鎮裡安排瞭人?」阿爾蓋深疑惑地問,「誰?」

  薩馬斯特搖瞭搖頭。阿爾蓋深見他不願回答,也不再追問,「既然你已經知道瞭,那為甚麼還把巨龍契約給我?」他換瞭個問題,「你是甚麼意思?」

  「已經發生的事情,就不要再去討論其是非;已經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去糾纏其對錯。總之,過去的就讓它過去,要努力向前看才是正道,」薩馬斯特拍瞭拍手中的竹冊,「這是那位東方賢者教導其學生的名言,我覺得很有道理。」

  「我的命匣在他手中,生死操於人手,不能不俯首聽命——我怎麼向前看?」

  「我手上恰好有個人質,可以用來交換你的命匣,我想凱爾本不會拒絕的,」薩馬斯特說,「你拿回瞭命匣,一切問題不就不存在瞭嗎。」

  「人質?你是說維若拉?」阿爾蓋深皺眉,「凱爾本不會答應吧。就算他答應瞭,那你的『化身』怎麼辦?」

  「維若拉的死活,他確實未必放在心上,」薩馬斯特一邊咳嗽,一邊冷笑起來,「但若是他妻子呢,總不會不在乎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