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炎山下,凜懶洋洋地倚著馬,哼著不知名的調子,修長玉指無意識地捻動著,將一根隨手扯來的狗尾草折成無數段,打成蝴蝶結,然後解開,再打結。小女巫一遍遍地重復著這個過程,直到狗尾草被徹底揉碎,無法再用,隻好將碎屑丟棄,嘆瞭口氣,顯得百無聊賴的模樣。「艾彌薇,」她問坐在馬上的好友,「他還沒來麼?」
梅菲斯抬頭朝山上望瞭一眼,「沒有。」
「真慢呢,比蝸牛都慢,」凜氣鼓鼓地噘著小嘴,「身為男人,居然讓兩位可愛的女孩子在這裡等他半天,浪費我們寶貴的青春年華,這簡直就是犯罪!」
梅菲斯微微笑瞭笑,沒有說話。
「艾彌薇,那個女孩子是誰啊,」凜又問,「說話口氣那麼大,一副很瞭不起的樣子,讓我現在想起來還有火。要不是她救瞭你,我都想揍她一頓。」
「不知道。」梅菲斯搖搖頭。
「不知道?」凜詫異,「可是看她的樣子,像和瓊恩是以前的舊識啊。」
「嗯。」
「那瓊恩沒和你提過嗎?」
「沒有。」
「太過分瞭!」凜憤憤不平,「這個無節操的大色狼,勾搭自己姐姐倒可以理解,但勾搭別的女人,而且居然還瞞著你,這怎麼能原諒呢!」
……為甚麼勾搭別的女人不能原諒,勾搭自己姐姐反而可以理解?而且你的意思是說,他隻要不瞞著我,那就可以原諒瞭?你的漂亮小腦瓜裡,裝著的都是些甚麼邏輯和概念啊。
好在是青梅竹馬相識多年的朋友,早就習慣瞭她天馬行空的思維方式,也懶得去糾正。「他好像也不記得那個女孩子吧,」梅菲斯說,「她認識他,他不認識她,大致是這樣。」
「是麼?」凜側著頭想瞭想,回憶龍窟中瓊恩和凱瑟琳見面時的情形,似乎確實如此。「那他們到底是甚麼關系啊?」
「我怎麼知道,」梅菲斯說,「隻不過……」
「嗯?隻不過甚麼?」
「就像你說的,他是個無節操的大色狼,」梅菲斯說,「所以我敢預言:他和任何女孩子——隻要足夠漂亮——無論是以甚麼方式開始,最後都隻會以一種方式結局。」
「……」
感受到好友平靜語調中透出的凜凜寒意,小女巫下意識地縮瞭縮脖子,「你生氣瞭?艾彌薇。」
「難道我不應該生氣麼?」
「不是不是,」凜趕快分辯,「我的意思是說:既然你這麼生氣,幹嘛不離開他呢。」
梅菲斯沉默。
「算我多嘴,」凜舉手表示道歉,「忘掉這個問題吧。」
梅菲斯輕輕嘆瞭口氣,「放棄哪有那麼容易,」她說,「你不是也很喜歡他的麼。」
「嗯,我是挺喜歡他的,」凜承認,「但我更喜歡的是你。」
……我知道,這點不需要強調。
「所以我們私奔吧,艾彌薇,」凜突發奇想,興致勃勃地建議,「把那個花心的傢夥拋棄掉,讓他躲在墻角裡劃圈圈好瞭。」
「……好主意,我需要考慮考慮。」
凜嘻嘻一笑,沒有當真再糾纏這個話題。「有件事情,你有沒有發覺,」她又扯瞭一根狗尾草,在手指上隨意地纏繞著,「剛才那個黑衣女孩子,和瓊恩有點像呢。」
「像?」梅菲斯回憶瞭一下,「沒有吧,哪裡像瞭?」
她仔細觀察過黑衣少女,從相貌上猜測,像是大陸東域人,身材嬌小,黑發細而直,五官精致細膩,粉雕玉琢,但面部輪廓則不夠鮮明,帶有些許的精靈混血特徵,皮膚白皙,是牛奶般的乳白,而非那種耀眼的雪白。而瓊恩完全不具備這些特徵,他是陰魂城人,純正的耐瑟瑞爾血脈,大骨架,高鼻梁,深眼眶,皮膚雪白——當然現在有些曬黑瞭。隻要稍有人類學的知識,就能夠清楚判斷他們是兩個不同的人種。如果真要說像的話,反倒是黑衣少女和凜隻怕更近似些,凜是半龍半人血脈,母親是徹森塔某個小城邦的公主,而徹森塔以前屬於恩瑟帝國,後來獨立,居民是標準的東域人種。
「我不是說長相,」凜解釋,「我是說感覺——艾彌薇,你沒註意麼,他們兩個人都是那種,怎麼形容呢,」小女巫苦惱著如何措辭,「好像都沒顏色似的,兩人站在一起的時候特別明顯……」
顏色?
梅菲斯心中一動,多年摯友,彼此心意相通,凜雖然表述得不甚清楚,但她已經大致明白瞭意思。確實,從「顏色」上來說,瓊恩和那位黑衣少女非常之像:他們都隻有黑和白兩色構成。瓊恩黑發丶黑袍丶黑眼丶白膚,黑衣少女同樣如此,其他的顏色都不存在——而且彷佛也無法存在,強行增加隻會格格不入。如果用圖畫來比喻,其他人都是彩色油畫,這兩人卻是素描,有著本質上的相同。
這不僅僅是衣飾的問題,這更多是內在的氣質映照。
梅菲斯金發碧眼,銀甲雪膚,光彩懾人;凜同樣也是眼眸碧澄,華衣麗服,明艷無儔。以美貌而論,黑衣少女未必遜色於她們,但卻絕對沒辦法用「光彩」丶「明艷」這種詞來描述形容。她整個人從外到內,從相貌到氣質,都是冷的,素的,彷佛黑白兩色組合,別無其他。而瓊恩在這點上,和她當真頗有隱隱相似之處,之前沒有對比,梅菲斯還沒察覺,被凜這一提醒,頓時越看越清楚。
莫非這是所謂伊瑪斯卡皇室的共通特徵嗎?聖武士心想。
「瓊恩!這邊這邊!」
凜的一聲歡呼,打斷瞭她的思緒,抬頭望去,黑發黑袍的巫師,展開背後的鬥篷,正像巨雕一般高速飛行而來。
※※※
瓊恩等人回到特加爾鎮時,約是晚上五點多鐘,初春時分,天黑得早,傢傢戶戶的燈火已經亮起來。奔波一日,大傢都有些疲憊,想著早點回去休息。策馬路過鎮中心的時候,瓊恩無意間瞥瞭一眼,發現廣場的空地上,不知何時用木頭架起瞭高臺,掛燈飾彩,一群年輕的鎮民正興高采烈地佈置著,交談議論,興致勃勃,像是在準備甚麼重大的慶典活動。
「他們在幹嘛呢?」瓊恩好奇地問。
「星之花,」梅菲斯說,「後天開始,為期三天,你肯定感興趣,對吧。」
原來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塔瑟谷大型選美活動……瓊恩堅決地搖頭,「沒興趣。」
「嗯?」凜不相信地轉過臉來,「不會吧,你轉性瞭?一群漂亮女孩子你都不看?」
「哪裡,漂亮女孩子我當然喜歡看,永遠都喜歡,」瓊恩說,「但既然全世界最美麗的兩位小姐已經在身邊,對剩下的那些,自然也就沒甚麼興致瞭。」
「切。」
凜啐瞭一口,但神情還是很高興。她是孩子脾氣,容易哄,梅菲斯可就沒那麼容易被幾句花言巧語蒙騙瞭,但是也並沒有反駁,隻是微微一笑。
「你還好吧,艾彌薇。」瓊恩看著她的側臉,隱隱有些擔心,不知道為甚麼,他總覺得梅菲斯的狀態有些不太對勁,但到底哪裡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隻是種直覺。
「唔?我沒事啊,」金發少女沖他笑瞭笑,「可能有點累瞭吧,確實沒甚麼精神。」
「那晚上早點休息吧。」
「嗯。」
說話之間,三人已經越過石橋,到瞭鎮子東邊,郊外沒有路燈,借著黯淡星光,看見梅菲斯的房子掩映在沉沉夜色中。「咦?」瓊恩猛然一震,下意識地勒住馬,朝前方望去。
「怎麼瞭?」凜奇怪。
瓊恩顧不得回答她的問題,反手從鬥篷內側取出紫水晶法杖,同時激發三道防禦法術,策馬向前飛奔。他能夠清晰地感覺到,有兩股強大無比的魔法能量正在交蕩碰撞,馀波彷佛颶風般遠遠擴散開來,刺得他透體生寒——而震蕩的中心起源便在那座房子裡。
奇怪,凜怎麼好像全無所覺似的?
梅菲斯沒有察覺到很正常,她畢竟不是巫師,對魔法能量的波動原本就不敏感,而且顯然她現在身體不適,狀態不佳。但凜是巫師,而且同樣是凝成真名的高階巫師,魔法造詣雖然比瓊恩稍遜,但也相差不多,至少不會差距到這樣明顯的程度吧。
來不及想這些瞭,珊嘉還在那座房子裡呢。
其實按道理說,珊嘉有莎珞克和貓女琪婭兩人護衛,還有一位大奧術師幽靈老師,如此超豪華的保鏢陣容,安全程度是毋庸置疑的。但世界上的事情,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而且從這種劇烈的魔力波動程度來看,交戰者雙方絕對都是這世界上第一流的大巫師,實在由不得瓊恩不擔憂。
轟!
轟!
轟!
轟!
接連四次猛烈的震蕩傳來,整個天地彷佛都在隱隱搖晃,那是龐大的魔力在硬碰硬地對撼。這種情形在魔法對戰中極少出現,因為巫師基本上都是「鬥智不鬥力」的信奉者,崇尚的是技術,能取巧就取巧,不會像蠻子們那樣死磕硬來,除非雙方恰好都是凜那種極度追求單純破壞力的塑能師——而且恰好腦袋燒壞瞭。
瓊恩臉色越發難看,便在此時,驟然間意識中又一股新的魔法能量波動傳來,顯然有新人加入戰局。較之原本的兩位參戰者,這位後來者在力量等級上完全不是一個層次,差距極為明顯,幾乎就是個剛畢業的巫師學徒的水平,但給瓊恩的感覺卻極為特別,有種莫名的親切感,幾乎要脫口而出,叫出名字。
笛聲悠悠響起,隨風傳入耳中。無比熟悉的旋律,正是「旅者」歐貝倫的名作《天穹》。
彷佛盛大慶典上的焰火,隔著圍墻,隻見無數璀璨星芒隨著樂聲自院中急速升起,照耀夜空,讓原本的漫天星辰都黯然失色。瓊恩心中一震,既喜且驚,類似的情形他曾經見過,當日在星隕城中對付安博裡時,珊嘉便是施展出瞭這道星隕術,一舉擊殺海神。如今再次重現,莫非意味著珊嘉已經……
後面的念頭他不敢繼續再想,跳下馬不顧一切沖進院中,首先看見的便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女子,波浪卷的銀發長至腰際,灰撲撲的黑袍,上面還破瞭幾個洞口,猛烈的狂風在她身周呼嘯環繞著,七枚燦爛炫目的銀色閃電光球在風中忽隱忽現,載沉載浮,發出尖銳的劈啪爆響,隨時準備激射而出。
「欣佈?」
阿格拉隆王國的女王,魔法女神最著名的選民之一,風暴女王欣佈——同時還是凜的老師。瓊恩和她不是很熟,但也打過點交道,在深淵斷域鎮時還曾經有並肩作戰對付薩瑪斯特的經歷,勉強算是舊識。瓊恩知道她是昨天下午和凜一起來到塔瑟谷,但似乎另有要務,一直在和提爾教會的高層領袖們秘密商談,還沒會面過,不曾想此時在這裡碰見。而站在欣佈對面的兩位對手,正是奧嘉萊斯和珊嘉。
因為角度的關系,欣佈沒有註意到門口的瓊恩,她正全神貫註地維持著一個法術,閃電丶火焰和無形利刃混合而成的復仇風暴彷佛噴泉,自距離地面半尺的虛空中紛紛湧出,呼嘯著向奧嘉萊斯卷去。奧嘉萊斯手中握著預言書《命運長夜》,一道又一道的魔法靈光從中飛出,快速編織成各種閃閃發光的符文,幻化成無數面大大小小的盾牌,阻擋復仇風暴的前進。兩股力量激烈地碰撞著,盾牌不斷被焚燒丶震碎,然後又被補充,同時稍稍遲滯風暴的推進速度。這是完全的硬碰硬較量,毫無半點花巧可言,就像是這兩位大巫師在頂牛,勝負的唯一關鍵隻是看誰能夠堅持得更久。
而就目前的形勢看起來,奧嘉萊斯正處於明顯的劣勢。
欣佈的攻擊中夾雜瞭銀火,這神聖力量對亡靈有著先天的克制作用。奧嘉萊斯如今正是個亡靈,而且她的一切法術全都是從預言書中激發,雖然十分快捷,卻遠比不上自己釋放來得精準強大。眼見老師落入困境,珊嘉自然不能袖手旁觀,長笛貼唇,樂音回環盤旋,陡然變得高亢,宛如一根鋼針刺入雲霄。彷佛得到號令,漫天星辰齊齊動搖,朝著欣佈的方向疾風暴雨般轟墜而下。
不好!
巨大的危險警兆自瓊恩心頭掠過,以至於他的背上汗毛都根根豎立起來,不假思索地,他一個箭步躍到珊嘉面前,將她擋在身後。珊嘉先是一驚,待得看清是他,正要說話,就聽得尖銳的厲嘯聲由遠及近,刺得耳膜嗡嗡作響,抬頭看去,七顆銀白色閃電光球正彷佛炮彈般迎面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