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站著別動

  陰影之中,傍晚在燭堡門口看見的那個女人正慵懶地倚墻靠著,雙臂環抱在胸前,看著瓊恩。

  她依舊穿著那身暴露得一塌糊塗的鏈甲,與其說是遮掩身體,不如說是引誘人往裡看,完全違背瞭衣甲這種東西被創造出來的本意。她的臉隱藏在陰影裡,看不太清楚,但能感覺到笑意。

  此時已經是晚上,夜幕沉沉,這個世界裡有沒有電燈這種東西,隻能靠蠟燭照明。瓊恩剛才在研讀魔法書,桌子上點瞭根蠟燭,已經燃瞭快半截瞭。蠟燭的光亮不算很強,房間角落裡就形成瞭濃重的陰影,瓊恩一時都沒察覺那裡居然還站著個人。

  奇怪,自己明明是把門關緊反扣瞭的,她是怎麼進來的?

  瓊恩警惕著,想起梅菲斯的判斷。他快速地抹去瞭腦中原本已經蓄勢待發的定身術咒文,重新浮出石彈術來,這是他運用得最熟練,也是目前最有殺傷力的法術。沒有經過許可,擅自潛入他人房間,這隻會被默認為有敵意;瓊恩不想在燭堡這種地方和人動手,更不太願意用魔法傷人,但他同樣不想自己受到傷害。

  梅菲斯就在隔壁房間,雖然這裡建築的隔音效果不錯,但瓊恩隻要大喊一聲,她也能立刻聽見。不過巫師暫時還不打算這麼做,畢竟,對方的來意未明,不必這麼大張旗鼓,反而讓人恥笑。

  她能悄無聲息地潛入自己房間,由此看來,梅菲斯的前半句話似乎是猜對瞭,她確實是個殺手。

  那麼,後半句話呢?她來燭堡,是為瞭殺人麼……不會是來殺自己的吧。

  瓊恩來這個世界十五年,自度似乎沒有招惹甚麼人——如果勉強要說,那就是在沙漠裡壞瞭人面獅的好事。但人面獅都已經全部死光瞭,就算有漏網之魚,也不至於還雇傭個女殺手千裡迢迢追到博得之門來吧。

  幸好,對方接下來的舉動,稍稍解除瞭他的擔憂。

  女人伸手,從後腰拔出兩柄短劍來,遠遠丟在桌子上。「別緊張,」她笑著,「現在我們可以坐下來談談瞭嗎?」

  瓊恩略略放心瞭點,但他隨即意識到不能大意。僅僅憑這一舉動,並不能斷定對方就手無寸鐵瞭。如果她真是殺手,那麼完全有可能在身上再藏一柄匕首之類。雖說這鏈甲似乎太單薄瞭,看不出還能藏甚麼東西,但那兩柄短劍瓊恩原本不也沒看見麼。

  女人挺直身體,從陰影中步出,往瓊恩走來,但立刻被阻止瞭。

  「站住!」瓊恩低喝著,指尖已經對準瞭她,「停下來,否則我不客氣。」

  這並不是警告,這是威脅,瓊恩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他很怕死,至少現在還不想死。

  讓一個陌生的殺手靠近自己,難道真是嫌命太長瞭麼。

  女人聞言站定,她嬌笑著,臉上神情既媚又蕩,眼波流轉,充滿誘惑。「怎麼,」她咯咯笑著,「我把劍都扔瞭,你還用得著這麼膽怯呀。」

  「我向來膽子小,」瓊恩很老實地承認,「而且我向來不喜歡和陌生人太靠近。」

  「所有熟人都曾經是陌生人,」女人笑著,「所以,為甚麼不考慮讓我們……加深一些彼此的瞭解呢?」

  如果換瞭梅菲斯對他說這句話,瓊恩想都不想就立刻點頭;但面對這個妖艷卻危險的女殺手,瓊恩絲毫沒有準備拿性命開玩笑的意思。

  「站住別動,」他再次說,聲音並不嚴厲,平平淡淡的,「我覺得我們目前的距離就很合適,不需要縮短。如果有甚麼事情,那麼現在就請說吧。」

  女人皺著眉頭,輕輕嘆息著,「好吧,」她說,「我想我應該表現出更大的誠意。」

  她張開雙臂,扭動腰肢,原地緩緩轉瞭一圈,當再次面對瓊恩的時候,身上的銀色鏈甲已經完全滑落下來,貼著滾圓修長的大腿直落到腳面,彷佛一堆銀環。

  出乎意料的是,鏈甲下根本沒有穿任何內衣,完全就是赤裸的身體。她大大方方地張開雙臂,向瓊恩展現著,毫無半點遮掩。她並不算很高,屬於普通水準,臉蛋其實也說不上特別漂亮,但身材卻是火爆得一塌糊塗,胸前碩大宏偉,卻又傲然高聳,完全視地心引力為不存在;腰肢纖細,臀部挺翹,大腿滾圓結實,並攏在一起中間幾乎看不到空隙,小腿尤其修長筆挺。重要部位的毛發應該都是事先仔細地修剪過,幾乎看不出來,僅有淡淡的一點痕跡。

  漂亮女人的身體,瓊恩也見過不少,但能像這樣近乎完美的,卻還是第一次。他不由得微微怔瞭一下,不知道對方到底打甚麼主意,就見女人媚笑著,慢慢轉瞭一圈,將自己的身體完全展示給瓊恩看。

  「怎麼樣,」她低聲說,「現在,你不用擔心甚麼瞭吧。我們是不是可以好好談談瞭?」

  她此時身上寸縷無存,一絲不掛,每一處都看得清清楚楚,顯然再沒有隱藏任何兵刃武器。而且一個主動脫光赤裸的女人要和你「好好談談」,隻要是個男人就都應該明白其中的暗示意味。瓊恩自然是個男人——或者說還是個少年,看起來年齡很小,涉世不深,所以殺手相信她不會被拒絕。

  她有這份自信。

  但當她扭動腰肢,款款往前走出一步的時候,瓊恩厲聲念出咒語,一道紅光劈面砸來。

  瓊恩是個男人,但他不是笨蛋。

  對方是個身材如此火辣性感的美女,又主動脫光瞭來勾引,雖然他不是很喜歡這種類型,但對男人來說,喜歡和上床完全是兩碼事。就像很少有人真會喜歡妓女,但很多人都願意去和妓女上床。

  但和殺手上床那就完全是兩碼事瞭。

  瓊恩沒有愚蠢到真以為自己魅力四射勢不可擋,讓對方一見就春心萌動,主動過來熱烈求歡——如果有人真這麼想,那麼他肯定活不長。

  對方悄無聲息地潛入自己房間,這印證瞭梅菲斯的判斷,她確實極可能是個殺手。一個殺手跑到自己房間裡,瓊恩不得不為自己的生命安全擔憂。

  就算她已經把短劍遠遠擲開,已經把鏈甲完全褪下,全身上下一絲不掛,確實是沒有甚麼兇器瞭——但殺手之所以為殺手,就在於他們自身就是最危險的武器,這個道理瓊恩上輩子就懂。

  殺手要殺人,原本就不一定需要兵器,空手也照樣能。

  瓊恩跟著田伯光練過幾年的武功,但因為後腦枕骨不高這種莫名其妙的緣故,刀法沒練成,拳腳沒練好,內功始終停留在基礎提升不上去,距離傳說中打通任督二脈的境界遙遙無期,唯一勉強可以誇獎的是輕功,雖然達不到飛簷走壁的水準,身手倒還算是頗為靈敏。但他再靈敏,能比得過一個專業殺手麼。

  一旦讓對方再靠近,如果她要動手,瓊恩自知就很危險瞭。雖說梅菲斯就在旁邊,聽到動靜不對馬上會趕過來,但至少也需要點時間。瓊恩不敢保證自己能和一個殺手周旋幾秒鐘。

  他沒受過專業的殺人訓練,但扼斷一個人的脖頸,應該不需要多久。

  瓊恩更清楚:自己已經警告過,命令對方不要靠近;如今她繼續往前走,那就必須斷然出手,萬萬不能再有絲毫猶豫。威脅這種東西,原本就不是依靠一遍遍的重復來強化的,這隻會反而削弱,讓對方更加不當一回事。

  他說瞭「站著別動」,他已經清楚表述瞭自己的意思。如今對方又往前靠近,無論是出於甚麼理由,無論是裸體還是穿好衣服,他都必須立刻動手。

  這個道理他很早就懂。

  所以對方剛一動,他立刻射出瞭一直扣在掌心的細小石彈。

  瓊恩因為反感直接用魔法殺傷敵人,選擇的精研方向是變化學派,卻放棄瞭塑能和亡靈這兩大最具攻擊力的學派。這導致的結果是他在遇到敵人時,直接殺傷力不足,各種巫師常用的火球丶閃電之類的攻擊法術他都不曾學過。

  石彈術是以石塊驟然爆裂而殺傷對手,屬於變化學派的范疇,算是他目前所掌握的法術中,最具有直接攻擊力的。當日在人面獅神殿裡,他面對蒂娜岑射失瞭石彈術,如果不是暗中有人相助,那次差不多就死定瞭。自從那次之後,他就在石彈術上加倍精研,把這個簡單的魔法反復琢磨,力求萬無一失。

  石彈疾射而出,正朝女人的胸口砸去,隻要擊中,就算不死也會重傷吧;而且一旦石彈炸裂,發出的震動巨響自然會驚動其他人,梅菲斯立刻就能趕來。

  在石彈脫手的那一瞬間,瓊恩心中不由得略略有一絲遺憾,這樣誘人的性感尤物就站在面前,偏偏是個殺手,不能弄上床去肆意享用,卻必須下重手殺瞭,不免有些可惜。不過可惜歸可惜,動手的時候半點不曾猶豫,自己的命是萬萬不能拿來開玩笑的。

  女人沒料到瓊恩當真突然翻臉,更沒料到他居然還是個水準不錯的巫師,她一直以為這少年至多是個魔法學徒,會一兩手小戲法罷瞭。事實上,陰魂城秉承耐瑟文明,嚴格正規的魔法教育遠遠超過物質界的平均水準,巫師學校三年級畢業的學生,其實就已經相當於物質界的正式巫師瞭。如瓊恩這種優秀的五年級畢業生,僅以魔法技藝而論,在物質界已經可以算是比較優秀的巫師瞭,隻是在經驗上可能有所欠缺。

  自己獨立的實驗室丶隨意領取的法術材料丶資料齊備的圖書館和精通各大學派的教授導師,以及隔三岔五的實戰鍛煉——這一切,都不是物質界的巫師學徒能輕易擁有的,但在陰魂城巫師學校中則是標準配備。

  不過,雖然事出意外,女人卻並沒有被擊傷。她幾乎以肉眼看不見的速度斜錯開半步,間不容發地將石彈術險險避瞭過去。一溜火光砸在她背後的墻壁上,砰地碎石爆裂,煙塵彌漫。

  瓊恩見一擊不中,不假思索地叫出口令,讓龍鱗盾浮空而起,擋在身前,一邊伸手往口袋裡去取材料,準備使用下一個法術。巫師剛剛釋放完法術,是相對最脆弱的時候,因為一般都沒法立刻使用新法術,中間需要一個緩沖轉換。他擔心對方趁勢進攻,連忙激活龍鱗盾,卻見女人穩穩站在原地,絲毫沒有動手的意思。

  她彎下腰,慢條斯理地將墜落在地上的那堆銀環鏈甲用手指勾起來,隨意披回身上,雖然其實和裸體也沒甚麼兩樣。「看起來我們中間誤會很深,」她說,用一種饒有興致的眼光打量著瓊恩,「我得說,我低估你瞭,巫師。不過沒關系,我們還有足夠的時間。我們下次再見。」

  她回身從桌子上取回兩柄短劍,放回後腰,走到門前,伸手撥開反扣的鎖,拉開木門。然後她看見門外正站著一個人,淡藍色襯衫長褲,手提銀劍,金發碧眼,正是梅菲斯。

  「晚上好。」女人甜甜地笑著,和梅菲斯打瞭個招呼,從她身邊走過,女聖武士並沒有阻攔,微微側身,讓開道路。

  當女人窈窕的身影從走廊盡頭消失後,梅菲斯走進來。

  「怎麼回事?」她問。

  瓊恩見是她,松瞭口氣,撤銷腦海中已經隱隱浮現的咒文,收回瞭龍鱗盾。「鬼知道,」他抱怨著,「我都不知道她怎麼進來的。」

  梅菲斯靜靜地站著,打量房間四壁,「她可能是從窗戶進來的。」她最後說。

  窗戶?

  瓊恩抬頭看著那扇最多隻能鉆進一隻小貓的窗戶,再想想剛才那個女人的身材,總覺得不太可能。

  「殺手往往都有縮小形體的本領,」梅菲斯看出他的疑惑,「就像老鼠。」

  這個比方瓊恩不是很懂,但大體意思明白,也就不再多問。「她來做甚麼?」梅菲斯又問。

  瓊恩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她來做甚麼?這還真不知道,而且也沒法說。難道告訴梅菲斯:「她脫光瞭想和我上床?」這種話如果對男人說,那是得意洋洋的炫耀;對女人說,而且還是對自己喜歡的女人說,那就純屬找打。

  但難道說「她想來殺我?」這似乎也談不上。從始至終,對方似乎表現得都很有善意,兵器擲開瞭,連衣服都脫瞭,隻是瓊恩自己不放心罷瞭。就連到最後,也是瓊恩自己砸瞭一顆石彈,對方壓根沒動手,直接開門走人。

  他躊躇著,一時不知道怎麼措辭,幸好梅菲斯沒有繼續追問。「她沒有殺你的意思,」女聖武士說,「否則早動手瞭。」

  這聽起來真是個好消息。因為此前梅菲斯做出的判斷正確,瓊恩本能地相信她這句話也完全屬實。但既然如此,問題就又轉回來,如果女殺手並不是為瞭來殺自己,難道還真是想來打場友誼炮不成?

  算瞭,不想這些,以後小心為上就是。瓊恩本能地覺得這個女殺手會是個大麻煩,還是少招惹為妙。

  正準備躺下繼續休息,卻見梅菲斯依舊站著,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思。「還有事嗎?」瓊恩問。

  梅菲斯搖搖頭,卻不說話,依舊拄著銀劍靜靜站著。瓊恩反應過來,她是怕殺手去而復返,所以守在這裡。想明白這點,心頭微微一暖,「很晚瞭,」他說,「回去休息吧。」

  少女看著他,碧綠雙眸裡似乎略略有絲一閃而過的詫異,「你不怕她會回來?」

  「你說她沒有殺我的意思。」瓊恩說。

  梅菲斯的臉上漠無表情,「我也不過是猜測,」她說,「你最好不要當真。」

  瓊恩搖頭,「這不是猜測,」他說,「如果是其他人說,那麼是猜測;但如果是你說出來的,那麼就是事實。」

  他看著梅菲斯,註視著她碧綠色的眼眸,「我相信你。」他說。

  少女沉默瞭一會,轉身走出去,將門關上。「晚安。」她說。

  「晚安。」

  等梅菲斯走出,瓊恩跳下床,將門反扣上,迅速釋放瞭一個小型的警戒法術在上面。緊接著他又在窗戶上施加同樣的魔法,最後他回到床上,再度疊加瞭一道警戒結界。當完成這一系列繁瑣的安全措施後,他小心翼翼地躺下,開始休息。

  一夜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