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男孩穿得整整齊齊,枕著手臂平躺在床鋪上,聽著自己昂貴系統放出的拉二,思考著。

  說是思考,不如說是逃避現實,沒有邏輯更談不上思辨,腦子裡不時蹦出什麼【爲什麼要聽拉赫瑪尼諾夫;聽維瓦爾第那不是破壞氣氛;《命運》不是更激昂……不不,那會讓外面的傢人嚇一跳】之類毫不相關的念頭。

  什麼?他究竟在思考什麼?

  那自然是癡男怨女們亙古不變的深奧的哲學問題:愛情是什麼?

  「……愛他媽的到底是——」

  嘴中突如其來的粗話讓他自己都嚇瞭一跳,半晌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已經心痛到喘不過氣來瞭。

  他翻過身看向堆在書櫃旁的紙箱,那裡面放著的是他夢寐以求的的數字播放器和耳放,男孩本和父母說好,高考後就作爲獎勵入手,可現在離那場決定人生的大考還有一個多月,她們是男孩心中眷戀的人送他的,他沒有被那麗人包養的自卑感情,因爲這些禮物是失敗者的慰藉品,是可悲的餞別禮,是醜陋的補償。

  他打開過那令人憎惡的紙箱,裡面有著那人的信,信封上有著她娟秀的字跡:吾甥序禮親啓。

  然而他根本不想啓封。

  序禮想過撕爛那信,砸爛那銅鐵,可她們有罪嗎?她們沒有,自己有,寫信的女人有,他們在一起便是罪,就像被自己扔在地上的書裡介紹的。

  他看著書,心中罪惡感更增。他跟傢人說自己在復習,自己爲瞭應試在閱讀,而他卻因爲那低俗的欲望困擾,把高貴的知識扔到地上。他撿起瞭塗先生的《亂倫禁忌》,想著先民那原始的恐懼,那爲防止不同輩分不同年齡層結合設置的各種禁忌,想起瞭打破這一切的自己……她呢,她已經認罪伏法瞭,她就要改過自新,男孩質問自己,還要沉迷在不切實際的幻想裡嗎?

  他又看向還在自己床上的書,剛才他翻看的費先生的《生育制度》。

  即使心亂如麻,費先生的文字也感染瞭他,那種人類爲瞭延續的偉大,結合先生的人格、學識、理想,男孩不由得有一種感動,他的小愛又能算得瞭什麼?人類的結合是一種責任,爲瞭繁衍爲瞭養育後代,而自己和她的事絕不是健康的榜樣,哪怕是單就法律他們也沒有任何可能。

  「呵——」

  他又癱坐在床上,把音樂繼續放大,逃避著現實。

  【費先生是否當年也用功能學派的底子逃避現實呢,逃避那深愛、早亡的發妻——】

  他知道自己不敬,先生躍動的文字滋養鼓勵過自己,甚至那嚴肅的父親都對那逝去的老人敬仰崇敬,看到自己買的書自豪地告訴男孩,費先生晚年曾寫信誇贊過他的文章;他也知道人們爲何結合,絕不是爲那虛無縹緲的心動與愛戀,他努力要當愛情的虛無主義者,可心中的痛,那茶不思飯不想的身體反應依然實在,他如何也擺脫不瞭那段罪惡中的快感。

  他的腦海又被那人的記憶填滿,她的笑臉是那麼嬌俏可愛,她的肌膚是那麼白皙柔滑,她的氣味是那麼清新勾人,她的一切的一切,他就要失去瞭——她,他的小姨,今天就要結婚瞭。

  【爲什麼會發展成這樣……】

  他馬上就明白這是理所應當的結果,失去小姨才是世間的常理。

  【愛,果然是要占有嗎……】

  他又一次否定瞭這個幼稚的想法,傢人之間不存在占有,他們互相擁有,她即使不是自己的愛人,也是自己的小姨;他們即使不是夫妻,也將相互扶持、共行;他還會見到她,不會失去她……

  不。

  男孩對自己的說服又一次失敗瞭,盯著那紙箱裡冰冷的金屬拉絲面板,他早就失去瞭那記憶裡火熱的可人兒,之後的小姨將會是另一個人瞭,接受瞭現實、對男孩冷漠、努力忘記過往不堪的人。

  他不願意砸掉那禮物,那會讓他顯得可笑;他不願意用那禮物,那會讓他感覺自己骯臟,是的,骯臟,是弄臟她的骯臟,也是接受瞭今天現實的骯臟。

  深陷在自己世界的男孩被母親的開門聲喚醒,「序禮,咱們……關小點聲,還以爲你真復習呢!咱們先走吧,先到會場去吧,傢裡太亂瞭。」

  他的臥室外面人聲鼎沸,親戚鄰居,攝像師、化妝師、伴娘,認識的不認識的全擠在這個本來還算寬敞的老房子。

  他隨著母親離去,母親她穿著優雅得體,臉上的疲勞也帶著喜色,男孩努力地配合傢人們,回應著人們的問候,努力讓自己冷漠又稍有不甘,塑造那個和美人關系最好的小外甥的形象。

  「嘿,我剛來就走瞭啊。」

  鄰居奶奶中氣十足地責備序禮,一傢子沒有男孩的她自幼疼愛他,甚至平時飯點吃完飯就會過來串門,看著他吃飯,她說她最喜歡看小子唏瞭呼嚕、風卷殘雲的樣子。序禮知道,她把自己當成不曾擁有的兒子,不曾擁有的孫子,不過就連這麼關註自己的她,今天也沒有多過問自己,聽瞭媽媽說「王阿姨,我們先走瞭」,也就繼續安慰抽泣的姥姥。

  「我的老妹妹唉,哭什麼啊,該高興啊,這四姑娘也出嫁瞭,老侯他也就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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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往常一樣,序禮坐在後排,聽著開車的母親嘮叨傢長裡短,但今天沒有他沒有不耐,反而覺得這日常是那麼難得,直到母親抱怨起今天的婚禮安排。

  「你聽沒聽啊?!真是的,神遊外物,」母親也不想對他最近的狀態做過多批評,隻當要高考瞭壓力太大,「下午還要去補課,你走之前也不去看看你小姨就走。」

  是的,他沒有去見在閨房的小姨,那個今天被萬衆環繞的她,就連昨天他都和沒她說話,他甚至沒看她,他不敢細瞧她的眼神,就當做沒這個人,即使和他說話,也就點頭稱是糊弄過去。他害怕,害怕女人眼神中的決絕,她通知他自己的那天是那麼令人恐怖。

  「我要結婚瞭,序禮。」

  那天,她套著男孩喜愛的白色薄毛衣,剪短瞭秀發的她依然靚麗動人,不如說更多瞭分可愛,是的,她笑得是那麼可愛,光芒在柔嫩的肌膚上閃爍,她的新發型露著額頭,笑容讓熟悉的酒窩也展露無遺,鼻子蜷縮著,沒有半分委屈。

  他其實早有預料,但那一刻還是胃部抽搐全身無力。

  他沒有回話,目光也隻是和她一觸就躲開瞭,兩人不說話其實已經有時日瞭,有一周……兩周……還是一個月?但相比做出結婚的預定還是太快瞭。

  他沒有問爲什麼,隻是聽著她向傢人陳述著和她結婚的男人的事情,即使惡心到想吐,也想瞭解得更多一些。

  他做瞭最後的抗爭,向母親外祖母抱怨她草率的閃婚,抱怨那華而不實的鳳凰男帶她去簋街那種沒品位的地方吃飯,抱怨他們去看那的三流愛情電影,抱怨他沒有房子卻買好車……但小姨就是傢裡人的心頭肉,含在嘴裡怕化瞭,終究是沒有人能反對她。

  「瞧你那樣,別鬱悶瞭……」

  前排的母親撇著後視鏡說道,「你小姨你也不是不知道,一根筋……我其實也勸過她,我問過她單位的領導,追她的大有人在,誰知道怎麼選瞭你現在的姨夫。」

  【姨夫——】

  男孩張瞭張嘴,不想說這個詞,他把頭抵在瞭前排後座上,隱藏起自己的苦笑,「是,是啊……小姨就那樣,對,對瞭,王奶奶怎麼叫小姨四姑娘?」

  沒想到這轉移話題的隨口一語,竟令母親驟然沉默,露出瞭奇怪的懷念中帶著不忍的表情。

  「……四姑娘,啊,」母親又頓瞭頓,「恩,就是四姑娘,不是加上你舅舅排行老四,其實啊,是你媽我之後還你還有個姨。」

  「啊?」

  奇怪的是序禮並沒有多少驚訝,深陷悲思的他反而差不多猜出瞭緣由。

  「唉……當年你那個姨,她就,應該叫夭折瞭吧……又趕上十年動亂,那會你姥爺還下幹校瞭,唉,發燒,送醫院也查不出來什麼病,就兩天,燒著燒著就那麼過去瞭,最後一面你姥爺都沒見到……」母親的語調低沉,還有些不正經,可男孩知道,她隱藏起瞭哀思和沉痛,畢竟那是一個人,一個親人,「沒趕上好時候啊,查出來瞭那會也缺醫少藥的估計也治不好……唉,所以啊,他最疼你小姨。」

  「啊,」他想到那個老頭子,想到今天熱鬧的傢中,居然不由得有點嫉妒,嫉妒她,嫉妒他的最愛,怨恨著她的隨心所欲,似乎她從一出生就有人這權利,也許正是因爲全傢人的愛,他才能如此平淡地傷害自己吧,「真好啊,小姨。」

  「他也疼你的,序禮。」母親連這點小心思都聽瞭出來,「你出生後他就最疼你瞭,爸他是怕你們每一個人有事,他看著你們長大就高興。」

  他想著老人的笑,即使那老人的面孔已經模糊,老人的聲音已經陌生,隻要想到他,男孩就得知自己被愛著,就能獲得瞭力量,好好活下去的力量。

  母親看著他緩過神來欣慰地微笑著,「你也長大瞭,我才跟你說這些。傢裡的很多事啊,你姥姥也不願意提——」

  「行瞭行瞭,什麼地震啊,什麼你考大學啊,聽都聽出繭子瞭。」

  「嘿你小子——」

  是的,他長大瞭。

  【是啊,我長大瞭。】

  男孩再一次從那胸口裡的沉悶確認瞭這點。他長大瞭,他失戀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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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孩坐在角落的一桌,不熟悉的親戚間有一口沒一口的吃著,婚宴的菜品堪稱豪華,但他食之無味。

  周圍的大叔大媽更是聊著無聊至極的事情,什麼誰誰來瞭沒有,誰誰現在在幹嗎,誰誰生病瞭,飯店真好啊,排場真大啊,時間一晃就過去瞭,男孩都這麼大瞭、沒想到小姨她都結婚瞭。

  他還是不喜歡湊熱鬧,熱烈的氣氛,並沒有開空調的五月份,都讓他感到頭昏腦漲。

  序禮沒有去迎接婚車,一直坐在這裡,看著人來人往,周末的補課從來沒有讓他如此期待過,他一次次看著時間,一次次嘆氣,他終於在人群中尋覓到瞭母親。

  「媽,媽,」他找到救星般跑瞭過去,「到點瞭吧,該去補課瞭吧。」

  「你著什麼急?」他母親自然見瞭鬼一般看著他,「真是的,你跑哪去瞭,你小姨找瞭半天你都找不到,傢裡人都去準備室最後見面瞭,馬上就開始瞭。」

  他忍著想要看小姨穿婚紗的欲望,忍著想要拽著那雪白的藕臂逃跑的欲望,面無表情地陳述著補課地點很遠、他會遲到的似是而非的事實。

  「你這孩子,」母親拉著男孩就走,「論不清主次,你今天晚點怕什麼,再說你爸和小齊還沒到,不知道在哪呢。」

  小齊是他父親的司機,今天自然父母都沒法送兒子去上課,隻能拜托別人,要不然就得男孩自己打車,可男孩莫名忽略瞭打車先行的選項,也許心裡還有某種期待,即使他知道絕不可能,那是害人害己,趕快從她的陰影中逃離才是最佳選項,但那不可能的浪漫行徑也要被他本人親自否決,才能讓他內心安甯。

  序禮被母親拖拽到瞭準備室,姥姥舅舅他們剛出來,他舅舅那個樂天派今天胡子刮得十分幹凈,咧著大嘴沒有自覺地調笑著,「趕快進去啊,你不去你小姨都要不嫁啦。」

  舅媽恨鐵不成鋼地拍著這老男人,「瞎說什麼呢你!」

  姥姥推著他伴隨著抽泣讓他趕快進去,嘴裡念叨著哭聲更盛,男孩母親勸瞭半天才攙扶走瞭老太太。

  他最終還是沒瞭逃避的餘地,隻能忐忑地打開瞭那扇豪華的木門。

  寬敞的開間裡隻擺瞭簡單的沙發桌椅和梳妝鏡,屋子正中立著一道嬌柔欲墜的倩影,好在沒有別人,那個讓他嫉妒得撕心裂肺的男人也許正在迎客吧。

  這裡沒有他記憶裡與她相會的房間的逼仄晦暗,采光極好,正午的陽光讓挺拔曼妙的她與白色婚紗融爲一體,猶如女神降臨塵世,完美的臉龐淌著聖潔慈悲的淚。

  「你!」她剛要像以前那樣指責自己的外甥,見他神情木訥,沒有傷心沒有氣氛,一下就沒瞭氣勢,淚水落到瞭手裡抱的花束上,「……你來瞭。」

  他走瞭過去,如同行屍走肉,僵硬得可怕,張瞭張嘴,發不出聲,舌頭頂在牙床上,忍耐著抽搐,半天才做出瞭個微笑。

  「……恭——喜瞭,小姨。」

  他隻有【恭】字吐得最爲響亮,直至【姨】字,業已悄聲到不可聞。

  房間裡的日光越來越晃人眼球,男孩瞇著眼,看那穿著白衣的精靈變換著表情,看她即使流汗流淚依然無損的紅妝,他覺得那裡面集結瞭時間一切的美好,但那美好已經離他而去。

  她緊閉嘴唇擡著嘴角,那是能和最頂尖偶像媲美的微笑,更別提配合著那水潤的眸子聖潔的衣著,他將要在此告別自己的青春。

  「再見——……唔哇!」

  碰——!

  小姨手上的花束被甩到瞭他的臉上,動粗的女人咬著粉唇淚眼婆娑。

  「樂序禮!你他媽混蛋!」

  【到底怎麼才會變成這樣的呢?】

  倒在地上的他捂著紅腫的鼻頭,空空如也的腦袋裡冒出瞭很多無關緊要的記憶——有小時候他們互相指責的畫面;有去年他們在餐廳互相喂食、偷偷咬著冰塊接吻的畫面;有近期他見到她轉身就走的畫面——

  「序禮!」

  面前的她叫著他,就像記憶力背後玩命呼喚著自己名字的女人一樣。

  他慢慢坐起瞭身,感受到瞭她後悔擔心的目光,可他的鐵石心腸拍開瞭女人的小手。

  序禮當然想被她的手撫摸,想讓她嫩白的臂膀、整個嫩白的嬌軀靠到他的身上,然而他不想接受憐憫。

  「小姨……」他終於擡起頭瞧著她瞭,「夠瞭吧,就這樣吧,早晚的事。」

  是的,早晚的事,小姨的婚事拖得瞭三年五載,能拖得瞭十年二十年?他在說服她,也在說服自己,拖得越久,就越難舍難分;而且小姨是衆人焦點,而男孩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裡能讓人投懷送抱,如果一直看著她,看著如此完美的她,被她牽著鼻子走,以後又怎麼能有正常的人生。

  「就到此爲止吧,」他的視線也漸漸變得模糊,正到繼續動情之演說時,咚——的一聲,腦袋又被撞得頭昏腦漲。

  「唔——你幹嘛!?」

  而回答他的隻有小姨的嗚咽,她明亮黝黑的瞳近在咫尺,那種瞪視讓他無處可逃。

  「唔唔……呼,」她彎著腰,半跪在他面前,雪白的婚紗浮在他筆挺強壯的身上,她雖然吸著鼻子卻變得十分強勢,「你沒看信吧!」

  「……誰,誰會看那玩意兒。」

  男孩尷尬地撇開頭,被這麼追問,他之前失戀後顧影自憐完全不看對方信件的扭捏姿態,就顯得有些幼稚不成熟。

  「你要說什麼……能說什麼?再說你自己不會說,藏在那裡面。」

  「你——!」

  女人再次蜷縮起鼻頭,哀怨得又要掉眼淚,感覺一切都和這個認死理的小情人說不清楚,要是嘴上好說幹嘛要寫到信裡,又有誰知道這個少年一根筋到能忍住不拆信。

  「你,我之前叫瞭你那麼多次,你立馬就跑掉,怎麼和你說!」

  她埋怨著男孩也埋怨著自己,看著他更加成熟的臉,輕輕地把手搭在那性感的下顎、鼻梁,習慣性捉弄玩弄對方的自己終於得來瞭報應。

  「又有什麼可說的……」

  男孩雖沒有躲開小姨的愛撫,卻也顯得別扭難受,露出拒絕之意,然而他的不滿立刻被女人的哭腔沖散。

  「聽人——聽人說話啊……小笨蛋!」

  爲什麼她能如此動人?爲什麼她能這麼可愛?爲什麼讓她這個天上人沾染塵世的情愛?

  男孩終於體會到瞭溫柔鄉英雄塚的古諺,一切的心理準備,磐石般的決意,都會被顫抖柔弱的呵斥擊得粉碎。

  「我聽,我聽,小姨你別哭。」

  被鎖緊的心一旦打開,就一潰千裡,她的氣味,她的嬌喘,她的溫柔嬌蠻,讓他忍不住把她扶瞭起來,他釋懷地捧起瞭她紅潤的雙頰,「放心吧,我不會生氣的,反正都已經這樣瞭,以後小姨還是小姨,我不會——額!」

  本來搭在他胸膛的雙手揪起他臉頰的軟肉,她皺著眉頭的神情似乎還帶著對男孩的心疼,「真是的,又亂想,想什麼呢?」

  小姨稍稍踮起腳用嘴輕輕觸碰瞭他的下巴,咬著下唇好似豆蔻少女般笑瞭起來,「還記得咱們最後一次看電影那天嗎?」

  她明媚的容顔和話語卻讓男孩的心又沉瞭下去,憶起瞭一切起始的那個周末,他不願意回想的那個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