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瞭早日擁有一輛高級轎車,我毫不猶豫地調離瞭機關辦公室,我感慨萬分地瞅瞭瞅手中的鋼筆,啪地將其扔進廢紙簍裡,恨恨地罵道:去你媽的吧,見你的鬼去吧,老子從今以後,再也不做那終日爬格子的碼字匠、沒有靈魂的禦用文人,成天到晚,遵奉著上司的指示、精神、思路,凈寫一些連自己都不肯相信的、假大空的套話。
我搖身一變,成為一傢將行破產的印刷廠絕對正宗原裝的外行廠長,像模像樣地、鄭重其事地坐在廠長室的辦公桌前,悠然地吸著高檔香煙,同時,東施效顰般地模仿著我的前任上司——韓大喇叭,也翹起瞭二郎腿,嘴裡邊哼哼唧唧地吐著煙圈,蹬著意大利皮鞋的大腳丫子非常可笑地搖來晃去。
“廠長,”在我的對面,坐著一位嘮嘮叨叨的老太婆,一位退休回聘的李會計。在我到任之前,她即當會計,又兼廠長,由於我的到來,把她廠長的椅子無情地搶奪過來,毫不客氣地坐在我的屁股底下。對此,老太婆不僅絲毫沒有怨氣,恰恰相反,她的心情非常的舒暢,有一種卸掉無數隻大包袱的、前所未有的輕松感,這不,碎嘴的老太婆還在向我繼續拋卸著一隻又一隻的大包袱。
“廠長,目前,咱們廠的情況很不好,經濟狀況及不景氣,工人們已經三個月沒有開資瞭,你看,這是咱們廠的銀行往來帳戶,上面,還有拾圓錢,唉,還有,”老太婆嘩啦嘩啦地拽出一大把亂紛紛的紙片子:“廠長,這是咱們廠退休工人的醫藥費,都壓瞭兩年多瞭,就是沒錢報啊!”
“李姨,機關的印刷量很大啊,而我們的印刷廠卻是如此的清閑,那麼多的印刷量,都流到哪裡去啦,這,你作為前任廠長,應該負有一定的責任!”
“嗯,”老太婆一聽,頓時冷下瞭臉:“廠長,機關裡掌管印刷量的人,都要回扣,並且,越要胃口越大,結果,工人們起早摸黑地忙活一大氣,除去成本和回扣款,廠子根本就掙不到幾個錢,有時,一旦出現點差錯,一返工,還得賠錢!”
“那,你不會把價格提一提?”
“提不起來啊,現在,印刷廠到處都是,競爭的當相激烈,咱們廠的設備既陳舊又落後,不提價,人傢還不願意在咱們廠印吶,如果提價瞭,就更沒人來啦。唉,廠長啊,咱們廠子的設備實在是太陳舊瞭,沒活的時候吧,就都閑著,一旦有瞭印刷任務,得,機器二十四小時不停地轉、轉,可就是趕不出任務來,把客戶都急得跑到別的印刷廠去印瞭,唉,真是讓人死活沒招啊!”
“廠長,”勤雜工兼更夫地八子,大大咧咧地走進辦公室:“廠長,電業局查電表的來瞭,跟咱們要電費!”
“誰是廠長?”一個身材修長、體態嬌人的大美人板著冷冰冰的面孔,手裡握著一個小本本跟在地八子身後走進辦公室,“廠長大人在嗎?”
“我就是,”我扔掉煙蒂站起身來:“小姐,有什麼事啊?”
“你管誰叫小姐!嚴肅點,真沒有禮貌,還是廠長呢,就這個德行啊。我是電業局的,你們廠欠瞭貳萬多元的電費,怎麼辦吧!”
大美人啪地將小本本摔在我的面前,我可看不明白上面記載著的都是些什麼破玩意,我隻是笑嘻嘻盯著大美人:“沒有錢,你說怎麼辦?”
“哼,好,沒錢,是不,那,我明天就讓工人來掐電!”
“嘿嘿,掐電,”我不以為然地再次抽出一根香煙:“漂亮的收費員同志,今天把電掐瞭,明天,還得接上,你不麻煩嗎?”
“哼,接上,你等著吧,不把欠費交齊,你就等著老天爺給你接電吧!”說完,大美人揀起小本本:“你等著,明天,就把你們廠子的電給掐瞭!”
“嘿嘿,同志,不要激動,我說你掐不成,你就掐不成!”我不軟不硬地說道。
“哎呀,你敢叫號,你等著!”收費員冷冷地哼瞭一聲,轉身走出辦公室。
我漠然地說道:“再見,地八子,送客!”我把手一揮,然後,自言自語地嘀咕道:“啊,中午瞭,該吃飯瞭!”
“是啊,廠長,想吃點什麼?”地八子幾乎每天中午都陪我喝酒。
我掏出一張鈔票:“去,隨便買點什麼,咱倆還是得主要喝啊!”
“嘿嘿,”地八子歡天喜地的接過鈔票,轉身便沒有瞭蹤影。
“啊,真是幸福啊,來,喝喝,”
我和地八子對面而坐,你一口,我一口地對飲著,而老太婆,則繼續嘮叨著:“廠長,你咋還有閑心喝酒吶,咱們廠子的營業執照都要作廢瞭!”
“怎麼,是不是你們印違禁書籍,讓有關部門給處罰瞭!”我問道,又喝下一口酒。
“不是,廠長,咱們廠一年沒有交工商管理費瞭,不交,工商局就不給年檢,眼瞅著年檢的期限已過,如果再不去年檢,執照真的就作廢瞭!咱們的廠子也就變成地下黑工廠瞭!”
“哦,原來是這樣啊!”
“廠長在不在!”當我已經喝得有些微醉時,辦公室的門外又傳來無比討厭的喊叫聲,旋即,一個身著稅務服裝,體態矮胖,麻臉,謝頂,四十幾歲的男人陰沉著麻臉走瞭進來。
“廠長呢!”
“在這,”我放下瞭酒杯:“什麼事?”
“什麼事,我是來收稅的,你們廠子,半年沒交一分錢稅,”
“沒錢交啊,”老太婆愁苦著臉走過來,接過瞭話茬:“稅務局的同志啊,工人們已經三個月沒有開資瞭,現在,帳面上,隻有拾圓錢!”
“怎麼,沒錢就不交,老太太,難道,你不懂法嗎,你想抗稅嗎!”
“同志,實在是沒有錢交啊!”
“去,去,去,老太太,我不跟你說,”謝頂的稅務官推開嘮嘮叨叨的老太婆,沖到我的面前:“你是一廠之長,你說,怎麼辦吧!”
“廠子沒錢,讓我怎麼辦?”
“哼,沒錢,你還喝酒!”
“我,喝酒怎麼瞭,礙你什麼事瞭?”
“你不好好地管理廠子,工作時間喝酒,你算是什麼廠長!”
“嘿嘿,教訓起我來瞭,你算老幾啊,老子他媽的願意,我願意什麼時候喝酒,就他的什麼時候喝酒,你看不貫,滾,”
“讓我滾,把稅交瞭,我自然滾!”
“沒錢交,你給我滾,別壞瞭老子的酒性!”
“讓我滾,沒那麼容易,交稅,或者,給個說法,什麼時候交!”
“我交,我用什麼交,我交你媽個屄!操你媽的,”我啪地將酒杯拋向稅務員,酒杯咣當一聲撞在稅務員的胸前,然後又滾落到地板上,登時粉身碎,酒漿四濺。我呼地站起身來,順手拽過那把廠長的大交椅,不顧一切地向稅務官那謝頂的腦袋瓜上子狠狠地砸去。說時遲,那時快,地八子一把擋住瘋狂落下的廠長交椅,終於避免一場血流事件的發生。
老太婆嚇得咧著嘴癱坐在沙發上:“不好啦,打架瞭,要出人命瞭!快來人啊,快把他們拉開。”
稅務官見狀,先是一楞,繼爾非常機靈地退到門外:“好,好,你敢打執行公務的國傢公務員,你厲害,你厲害!”
稅務官沒趣地走出廠辦公室,這一番折騰,我的酒性消耗掉許多,腦袋漸漸地清醒過來:嗯,我真是瘋瞭!不交稅已經沒理瞭,怎麼還打人呢!我急忙撥通瞭電話。
“大哥,杜大哥,哦,你好,老弟惹禍瞭!”
我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對老杜草草講述一番,老杜嘿嘿一笑:“操,幾天沒見,你他媽的出息瞭,當上廠長瞭,你這個廠長真牛屄啊,敢打國傢稅務官,哈,哈,……”
“大哥,能不能找找人,幫老弟擺一擺!”
“沒說的,”
“還有,電業局,要掐廠子的電、工商局的,不給年檢……”
我一股腦地把廠子面臨的所有問題都告訴瞭老杜:“大哥,讓你費心瞭,沒辦法,幫幫小弟吧!”
“好,好,我馬上聯系,找好人以後,我傳你,他媽的,好啊,好,我他媽的都給你找來,嘿嘿,咱們來個一勺燴!”
“地八子,”放下電話,我問地八子道:“那個稅務官,姓啥,叫啥名字?”
“姓馬,我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隻知道大傢都叫他馬老大!”
“不,”我推開瞭地八子重新找來的一隻酒杯:“不喝瞭,走,到車間看看去!”
我倒背著雙手,搖搖晃晃地走進印刷車間,正在忙碌著的工人們,紛紛停下手中的,向我問候:
“廠長好!”
“廠長好!”
“……”
“李姨,”我問身旁的老太婆道:“你不是說,廠子沒有印刷任務嗎?怎麼,這,不是很忙麼!大傢都在幹活啊?”
“廠長,”老太婆解釋道:“這是在印小學生作業本,利潤相當的低,再有點辦法,也不印這玩意啊,忙來忙去,根本掙不到什麼錢。”
“唔!”我走到一臺噼叭作響的印刷機旁,問埋頭續紙的工人:“這臺機器,一個工作日能印多少張啊!”
“廠長,即使是一分鐘不停地印,一點故障也不出,一切順利的話,一天也印不出一萬張頁子!”
“所以,”老太婆補充道:“一旦有瞭緊急任務,幹著急,幹瞪眼,就是印不出來!”
我又走到截斷機旁,一位身體健壯的老爺爺和藹可親的沖我笑笑:“嘿嘿,小廠長,小孩!”
老爺爺突然改嘴道:“我叫你小孩,你不會生氣吧!”
“不,”我爽快地答道。
“是啊,”老爺爺摸瞭摸滿臉的花白胡子:“小廠長,我太老瞭,已經七十來歲瞭,叫你小孩,這是應該的吧!”
“哦,”我瞪著醉眼,瞅瞭瞅很有可能比老爺爺還要蒼老許多的截斷機,隻見那黑乎乎、油漬漬的龍門架上釘著一塊殘缺的小標牌,上面有一片模模糊糊的字跡,我極其好奇地瞅瞭半晌,然後自言自語地念叨著標牌上斷斷續續的文字:
“嗬嗬,……,益順興商行,……,本行奉天,分行天津、大坂,……,奉天,小北門裡,……哇——,”我沖著老截斷工驚呼道:“老爺爺,我敢打賭,這臺機器,可能比你的年數還要大,”
“嘿嘿,”老人無言地笑瞭笑。
“嗯,這是個老古董!”我感嘆道:“它完全有資格進博物館瞭!”
“進博物館,”老人搖搖頭:“不,小孩,這臺機器可給咱們廠子立下瞭汗馬功勞啊!我一進廠子,就擺弄這臺機器,這一擺弄,就是一輩子,我跟這臺機器在一起的時間,比跟我伴在一起的時間還有多,所以,爺爺對這臺機器可是充滿瞭感情啊!”
老人一邊說著,一邊深情地撫摸著古董般的截斷機,突然,老人附下身去,抓起一把廢紙邊,頗有感觸地對我說道:“小廠長,小孩,這臺機器啊,至於為廠子幹瞭多少活,咱就不多說瞭,光賣這些紙毛子的錢,就是它本身價值的多少倍啊!”
“哦,好的,好的,”我拍瞭拍對截斷機比對老伴還有著濃厚感情的老人健壯的肩膀:“好的,老爺爺,那你就繼續擺弄吧!”
我又走進瞭揀字車間,望著那滿目皆是的、一架又一架、一排又一排的鉛字盒,以及地板上堆積得尤如山丘般的廢鉛字,我不禁皺起瞭眉頭。
“李姨,這都什麼時代瞭,還擺弄這些破玩意,麻煩不麻煩啊,落後不落後啊!為什麼不上一套激光照排設備啊!”
“唉,還照什麼排呢,哪來的錢啊,開工資都接不上流,哪有閑錢上新設備啊!”老太婆無奈地感嘆道。
噼哩叭啦,稀哩嘩啦,……,身後,傳來一陣狼狽的巨響,隨即,又傳來一陣女人的尖叫聲:
“哎呀,你瞅你,你是怎麼搞的啊,我費瞭整整一上午的時間,好不容易才排好的,你,就給我扔到地上啦,唉,白幹瞭,白幹瞭,一上午的時間,白費瞭!”
“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一個年輕女人,以低沉的、略帶哭腔的語氣解釋道:“丁姨,我,不是故意的,太沉瞭,我的手又不太好使,沒端住,”
“你,還能幹點啥啊!”
“我,我,嗚——,”
哦,這聲音,這哭腔,怎麼如此的熟悉,我情不自禁地轉過身去,那個年輕的女子正手忙腳亂地揀拾著一片狼籍的鉛字,她無意之中抬起頭來,擒著委屈淚珠的目光恰好與我的目光對焦在一起,我們都楞住瞭。
我首先驚呼道:“啊,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