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冤死

  「白孝儒。」

  白孝儒勉強睜開瞭眼睛,隻見那個陪妻子前來探視的年輕獄卒正扶著一隻鐵桶,蹲在面前。他對這個年輕人行刑時的狠辣記憶猶新,但他絲毫不露怯態,反而怒目相視。

  孫天羽微笑道:「白老夫子,怎麼這麼看著在下呢?」

  這話問得稀奇,如果他兩腿也被人用夾棍夾碎,鐵定不會很親切,但孫天羽卻一臉的坦然,「若不是在下奔走疏通,丹娘就是挨個兒求上一年半載,也見不著你一面。」

  白孝儒冷哼一聲,倔強地扭過頭去。

  孫天羽睨視半晌,忽然一笑,「還真是個冷人兒,枉費瞭丹娘一片苦心,四處央人哀求,連……」說著曖昧地住瞭口。

  見到下午的情形,白孝儒心下已然起疑,但是他對娘子的人品終究是信得過的,聞言隻閉目不語。

  孫天羽這趟來深藏禍心,豈會如此罷休,當下又道:「白老夫子開的客棧題名杏花村,想來是因為院內兩株杏花瞭。在下也去看過,果然是好花樹,千嬌百媚,誘人得緊。白老夫子也許不知道吧,這兩天杏花開得太盛,有那麼一枝,已經是紅杏出墻,春光外泄瞭呢……」

  紅杏出墻的典故白孝儒焉能不知,聽到他暗示丹娘不守婦道,白孝儒額角青筋一陣怒跳,「你怎敢、怎敢信口雌黃!」

  孫天羽松瞭口氣,他就怕白孝儒犯瞭牛性,對他不理不睬,無論說什麼都隻當耳旁風。他嘿嘿笑瞭幾聲,淫穢之意一聞即知。

  「丹娘也三十多歲的人瞭,可模樣比那杏花還艷呢。小嘴又乖又甜,說是隻要見你一面,做什麼都行。我呢,君子成人之美,見她央得可憐,就答應瞭。」

  白孝儒呼吸漸漸粗重,兩腮刀刻般突起,顯然是咬緊瞭牙關。

  孫天羽凝視著他的反應,笑吟吟道:「在下雖然隻是個不入流的小吏,拿的終究是皇上的俸祿,怎麼會做這等事呢?」

  白孝儒心神微松,卻聽他說道:「可丹娘非要答謝於我,讓在下也推脫不得啊。不瞞你說,你傢娘子可真是天生尤物,那身美肉,又白又滑,香膩得粉團一般。」

  白孝儒臉色剎那間漲得通紅,孫天羽恍若未見,自顧眉飛色舞說道:「看不出杏花村的老板娘一臉的端莊,竟會是個騷浪婦人,品簫、倒澆蠟燭竟是樣樣皆能,小可玩得是不亦樂乎,直到現在還腿軟呢。」

  「無恥!」白孝儒怒吼道:「你這個卑污小人,敢這樣污蔑良傢婦女!不怕觸犯神明嗎!」

  囚徒們被白孝儒的怒吼聲驚醒,獄裡一陣輕微地騷動。孫天羽笑容不改,「白夫子莫非是不信?你傢娘子那雙金蓮,咱也是把玩過的,隻有這麼大,纏得周周正正,嘖嘖,簡直是白玉雕成,纖秀玲瓏……」

  白孝儒臉色漸漸變得灰白,妻子的腳他自然是知道的,這無恥之徒比劃得分毫不差。

  「咱兩人纏綿瞭大半晌,臨走時你傢娘子還依依不舍,殷切切請在下明日再去,連花樣都備好瞭,喚作倒插花——白老夫子,這倒插花不知您試過沒有。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明天在下玩的就是你傢娘子的後庭花,比之前面,可是別有一番風味……」

  白孝儒雙顴赤紅,兩眼卻佝僂得猶如鬼火。他絕不信妻子會做出這等穢行,但這劣吏所言又似非捕風捉影,難道是因為自己在獄裡,丹娘急切間被他逼奸?

  想到這裡,白孝儒禁不住心如刀絞。

  孫天羽似乎看透瞭他的心思,笑嘻嘻地道:「逼奸也好,誘奸也好,合奸也好,你傢娘子終是讓咱玩過瞭。不瞞您說,丹娘年紀雖然大瞭些,但風情十足,又艷又騷,而且對在下言聽計從,乖得很。等咱玩夠瞭,這獄中兄弟少不得分上一杯羹,一個個都作瞭你傢娘子的入幕之賓……」

  看著白孝儒四肢劇顫,面目鐵青,孫天羽獰笑道:「等大夥兒都玩夠瞭,就把那婦人往窯子裡一賣,讓你傢娘子作一輩子娼妓!」

  白孝儒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這裡他入獄第二次吐血,但比起第一次被誣為匪,這次心中創痛更重瞭許多。

  孫天羽起身提起鐵桶,桶內頓時傳來瞭一陣細碎的輕響,顯然是新打來的澗水,裡面還飄著未融的寒冰。

  「嘩……」,一桶寒徹心肺的冰水兜頭潑下,吐血不止的白孝儒立刻劇咳起來。

  孫天羽放下水桶,笑道:「你傢娘子說得果然不錯,果然是一桶涼水,就把你這倔骨頭打回原形。」

  丹娘告訴孫天羽丈夫咳病在身,一旦遇上濕寒就會發作,渾不知正是她這一番叮嚀,斷送瞭丈夫的性命。孫天羽此刻這番言語又故意說得含糊,竟似丹娘讓他給丈夫潑的冰水。

  白孝儒咳瞭一夜,亙在心口那股硬氣直咳得蕩然無存,人也燈枯油盡。次日丹娘來探監時,白孝儒襟口淋淋漓漓滿是咳出的鮮血,喉中隻剩下一絲遊氣,仍在無力地咳嗽著。

  牢裡的囚徒受瞭孫天羽的吩咐,給白孝儒扇瞭一夜的風,此時血跡尚新,水跡卻早已幹瞭。丹娘六神無主,隻攀著木柵啼哭。

  白孝儒聽到聲音,勉強開口道:「丹娘……為夫已經不行瞭……我死後,你即刻……改嫁……」

  丹娘聞聲猶如晴天霹靂,丈夫對婦節看得極重,如今子女尚存,怎會讓妻子改嫁?

  「相公!」

  「聽我說……」白孝儒費力地抬起手,「不論好賤……將杏花村賣瞭……帶著英蓮改適一戶人傢。白某無能……弱妻稚子亦不能保……你不必為我守節……無論作妻作妾均可。隻是英蓮……需得姓我白傢姓氏……」

  白孝儒思索一夜才說出番話的,孫天羽話語真假難辨,也不必去辨。無論真假,他對丹娘的不軌之心已昭然若揭。自己死後,傢中孤兒寡母無依無靠,勢必會為奸人所趁,不如趁早讓妻子改嫁,雖然失瞭名節,但隻要能保住英蓮這根苗裔便足夠瞭。

  丹娘哭道:「相公,你怎麼會說出這等話啊,莫非以為奴傢是朝秦暮楚的女子?」

  白孝儒忽然坐瞭起來,抓住丹娘的手腕,「答應我!一定要嫁!」那獄卒深藏禍心,言語間竟將妻子當成娼妓,必不會娶丹娘過門。丹娘尋戶人傢嫁過去,多少有幾分照應。

  丹娘怔怔道:「相公……」

  「一定要嫁!」白孝儒聲色俱厲地喝道。

  「……奴傢知道瞭。」

  「照顧英蓮……」白孝儒喃喃說完,猛然捶胸叫道:「狗官!我白孝儒要到地府審冤!!讓你們一個個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獄中靜默片刻,一個悲淒的哭聲響起,「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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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孝儒闔然長逝,屍體卻還在牢中,隻因案子未結,謀反大案非比尋常,若朝廷下令戮屍,獄方也好循令辦理,因此白孝儒的屍體就草草葬在獄後,葬禮、墳墓一無所有,連那具薄棺還是孫天羽幫忙購來的。

  白孝儒一死,閻羅望不由大大的松瞭口氣。他才不擔心上峰查詢時責他審訊逼供,草菅人命,白孝儒發病而死,人證物證俱在,驗屍也無妨。更重要的是,他手邊足足有七份印跡俱全的供詞,都是趁白孝儒屍體未冷時印下的指模,這一下白孝儒勾結白蓮逆匪謀反一案已是鐵板釘釘。

  更妙的是,白孝儒死前他剛剛接到劉辨機的急報,省府已經派譴幹員急赴神仙嶺,來者正是廣東總捕吳大彪!如果再拖延幾日,就有的他頭痛瞭。現在白孝儒已死,隻需打開大門,等候吳總捕頭光臨瞭。

  唯一的變量,就是白雪蓮。

  想到那個女子,閻羅望就恨得牙癢。對刑部捕快他終究不敢妄動大刑,這白雪蓮恁的硬氣,鐵枷套頸,尋常人要不瞭三五天就再支撐不住,白雪蓮一帶十餘天,竟然行若無事。看她入獄第一天破枷斷鎖的威風,隻怕再帶月餘也能撐住。

  閻羅望海賊出身,想來想去,心裡隻有一個殺字,可他也知道,白雪蓮眼下是萬萬殺不得。一個新晉十八省捕快與逆匪勾結,刑部面子上也掛不住,他又自作自斷不敢與刑部通氣,刑部八成已經把他恨得死死的,萬一出瞭岔子,讓刑部逮住什麼紕漏,他小小一個獄吏,死十次都不夠。

  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吳總捕頭,閻羅望打點精神,吩咐手下擺出樣子,這幾日都收斂些,免得被吳大彪先咬上一口。

  吳大彪日夜兼程,獄中接到急報不過兩日,就到瞭豺狼坡。閻羅望連忙帶人出來迎接。

  吳大彪是羅霄派最得意的弟子,剛過四十,就做瞭廣東一省的總捕頭,在六扇門中聲名極響。他一張國字臉,氣度儼然,不怒自威,目光極是銳利。

  這神仙嶺吳大彪也是第一次來,他在官場浸淫多年,單看豺狼坡的位置,就知道這監獄在平遠縣備受排擠,才遠遠打發到山裡,沒想到竟讓他們查出這樁大案,立下平叛第一功。

  與獄中諸人見瞭面,吳大彪也不多言,立即調閱白孝儒謀反一案的卷宗,細審詳情。得知白孝儒暴病身亡,他不由皺起眉頭,冷冷道:「此案何等重要,你們是怎麼看管的?竟會讓主犯死瞭?」

  閻羅望咽瞭口吐沫,這吳大彪真不是個東西,兄弟們辛辛苦苦查出案子,陪著笑臉逢迎巴結,他一句慰勞的話都沒有,張嘴就先挑刺兒,擺明瞭是找茬的。

  他猜得一點不錯,吳大彪正是來找茬的。白蓮教謀反一案,他已經查瞭年餘瞭,月前剛剿滅瞭一處分堂,得知紅陽真人的愛女北上傳遞情報,不日南返,吳大彪連日籌劃,在廣東佈下天羅地網,滿心想著要立樁大功,誰知橫地裡殺出一夥獄卒,把他到手的功勞生生奪走,焉能不氣。

  豺狼坡稟來案情,本來不該他管,還是吳大彪搶著要來,要看一看豺狼坡這班獄卒有何三頭六臂。至於師侄白雪蓮也與此案牽邊,獄中文書未提,他也不知道。

  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吳大彪是一省總捕,閻羅望隻好陪笑解釋白孝儒原本就有病在身,數日前病情惡化,一命嗚呼,「雖是意外,總是下官看管不周,還請吳總捕頭包涵。但白逆死前已經將罪行供認不諱,這是他的供詞。」

  閻羅望遞上文卷,低聲道:「文書雖已定,但大人此來可以提前兩日……」

  吳大彪不動聲色地接過文卷,細細看瞭起來。閻羅望心下暗罵,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狗東西,來這一趟這功勞少不得要被他分去一些。但他閻羅望的首功任誰也抹殺不得,分出點兒好處,吳大彪為自己的功勞考慮,抬高此案,他閻羅望也跟著水漲船高,算來並不吃虧。

  文書都是獄中諸人反復推敲多日寫定的,劉辨機紹興人氏,文字功夫極為瞭得,供詞擬的滴水不漏,吳大彪這樣的大行傢,也不免看走瞭眼。偶有幾處小小瑕疵,有瞭閻羅望剛才那句話,他也就視而不見瞭。

  吳大彪邊看邊道:「你們拿住的白蓮教女匪是叫……」

  「回大人,名叫薛霜靈,二十一歲。」

  「你親自去把她帶來,我要立刻提審。」吳大彪瞥瞭閻羅望一眼。他看瞭卷宗,發現獄方並不知道薛霜靈的身份,心下暗自盤算如何把這黑胖子支開,好獨審薛霜靈,榨出白蓮教的內情來。

  閻羅望本想再巴結幾句,聞言訕訕起身,朝孫天羽使瞭個眼色,讓他留神伺候。

  供詞翻完,後面附瞭一頁小紙,文詞極是簡略,說白孝儒三名子女,名字均含「白蓮」二字,第二字相連,又與白蓮匪首薛玉英諧音。後面的結論倒極是慎重:此或為巧合,然未及詳審,白逆已斃命,特附於此。

  這幾句話模棱兩可,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偏又讓人過目難忘。此事作不得假,即使純屬巧合,讓人看罷都免不瞭認為白孝儒與白蓮教確有三分牽連。這也是文吏手段,虛事寫得極真,真事卻留幾分餘地,貌似公允。

  「白蓮,雪、玉、英,那就是白雪蓮、白玉蓮、白英蓮瞭。這白孝儒,如此狂悖!」吳大彪冷笑一聲,信口念道:「白雪蓮,白雪蓮……」

  吳大彪笑容突然僵在臉上。他當瞭多年捕快,對師門後輩不甚熟悉,但是白雪蓮是羅霄派此代弟子中的翹楚,直接進入刑部,還有他推薦的功勞,他豈能不知。卷宗上這個白雪蓮,難道會是重名?

  孫天羽看在眼裡,隻作不知,垂手躬立。

  吳大彪遲疑片刻,道:「我問你,這白雪蓮……」

  「回大人,」孫天羽悠著勁兒答道:「白雪蓮是白孝儒長女,白逆七年前將她送到外地學藝。數日前突然回來,在杏花村與薛霜靈等逆匪相會,還打傷獄中幾名弟兄。白雪蓮身份特殊,獄中已派人趕京師,親稟刑部。」

  吳大彪額角滲出一層細汗,師門中竟然出瞭一個逆匪,這可如何是好?白雪蓮他見過幾面,端底是貌美如花,武功出眾。難道她是白蓮教故意安插在羅霄派中的暗探?

  吳大彪不動聲色,「她武功如何?在哪兒學得藝啊?與刑部又有何牽連?」

  「這個……她什麼也不肯說,隻是身邊帶著塊刑部腰牌,不知真假,也不知從何得來,小的們不敢用刑,隻好收在監中嚴加看管。」

  吳大彪鎮靜下來,他本想立刻提審白雪蓮,想想又改變瞭主意。此事不僅關系瞭師門榮辱,甚至關系到羅霄派所有在官府效力的弟子,必得尋個萬全之策,穩妥處置。眼下她什麼都不說,那是最好不過。

  閻羅望進門恭恭敬敬做瞭個揖,「吳總捕頭,逆匪薛霜靈已經帶到,請大人審訊。」

  吳大彪回過神來,擺出威嚴之態,盯著堂中女子沉聲道:「你可是白蓮教逆匪薛霜靈?」

  薛霜靈換上一襲敝衣,雖然破舊,但較之往日赤身受審不啻於天壤之別。這兩天獄中突然一變,不但飲食給足瞭份量,牢裡還換瞭新草,甚至弄瞭批衣服給囚徒們蔽體,看這番舉動,薛霜靈就知道是有官吏來瞭。

  吳大彪眉頭越皺越緊,這女子相貌與情報中一般無二,確實是紅陽真人的愛女薛霜靈,她回避瞭自己的身份,隻稱是白蓮教低級弟子,往來傳遞書信。供認白孝儒是白蓮教安插在神仙嶺的密探,利用杏花村為掩護整理情報。

  這話卷宗上都有,吳大彪忍不住咳瞭一聲,問道:「白孝儒是一人為逆,還是滿門都是白蓮教徒?」

  薛霜靈猶豫瞭一下,搖頭說不清楚。

  吳大彪問道:「你前面所說可是實情?」

  薛霜靈淡淡道:「願與白孝儒對質。」

  吳大彪冷笑道:「白孝儒已經受瞭天譴,病重而死。」

  薛霜靈聞言頓時一愣。

  吳大彪草草問瞭幾句,便命人帶薛霜靈下堂,起身道:「夜色已深,吳某先去休息。」

  閻羅望早已經安排瞭酒菜,想在席間與這位總捕套套近乎,但吳大彪哪有閑情,推搪兩句,就自行離開。他心亂如麻,急切間理不出個頭緒,真不知自己這趟究竟是福是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