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衫少女已抵禦不住,心神竭悴,隻想就此放棄,忽見寶玉一手伸出,在那褚衣老婦肩頭推瞭一下,驀覺琵琶聲驟滯,周身壓力大減,心中生出一線希望,急忙抓住這稍縱即逝的絕好機會,重振笛聲,眨眼之間,已牢牢控制瞭局勢。
原來褚衣老婦為瞭一舉擊殺諸敵,已將功力提至自身的最高境界,人與琵琶融為一體,在渾然忘我之際,不防還有人能在這時候走近身邊,在肩膀上推瞭一下,猝然間心神大亂,幾乎走火入魔,又被白衫少女的笛聲趁機攻襲,頃刻全線崩潰,「哇」的一聲,出大口鮮血來,整個人萎糜於地。
寶玉觸著褚衣老婦,猛覺一道巨力貫透身上,也一大口鮮血噴湧而出,頓時跪坐地上。
白衫少女放下笛子,面上猶餘淡淡的紅暈,背後諸人散瞭功,那綠衫少女顧不得拭抹淋漓香汗,即上前問:「小姐,你沒傷著吧?」
白衫少女道:「沒有。」一雙妙目移到寶玉身上,心想:「若不是這倒楣蛋幫忙,隻怕今日全軍盡墨矣……」
褚衣老婦也在瞧寶玉,咳嗽道:「好!好!好!年紀輕輕內功便如此瞭得,想不到極樂谷除瞭……咳……除瞭誅天將軍,竟還有這等高人,能在沈大小姐的(小霓裳曲)和老身的(十面埋伏)中間活下來的,這世上恐怕不多吧。」
白衫少女不答反問:「魔音鬼母與藥尊早巳淡出江湖,今日卻都來跟小女子為難,怕是柯百愁才請得動吧?」
褚衣老婦也不答,目光掃過白衫少女背後幾人,隻道:「今日留不住沈大小姐,老身也不想多管閑事瞭,隻誠心奉勸一句,都中正是風雲際會之時,大小姐金玉之軀,縱有名滿江湖的病狐先生及五大先鋒護駕,怕也不……咳……不見得妥當哩,實不宜前往涉險矣。」
那病容老頭果然是病狐焦慕鳳,他淡淡應道:「焦某等人雖然不才,但大將軍另有周詳安排,豈勞尊駕費心。」
魔音鬼母「呃」的一聲,又出一口鮮血,道:「既是如此,老身就此別過,沈大小姐,都中之行前途莫測吶,還望好自為知。」
白衫少女輕哼一聲,道:「不管是誰請你來的,回去告訴他,今回即便是天塌下來,也阻不瞭我入都。」
魔音鬼母不再說話,用墨玉琵琶支起身子,顫顫巍巍地走出野楓林去。
綠衫少女跺足急道:「就這麼讓她走瞭?」
白衫少女收起碧玉笛,道:「現在誰能留得下她?」
綠衫少女轉頭瞧去,見病狐焦慕鳳與五大先鋒皆在盤膝打坐,個個神態疲弱不堪,訝然道:「焦老爺子,你們全都受傷瞭?」
白衫少女道:「縱未受傷,也是消耗甚巨,你內力最淺,反而沒什麼大礙。」她又乜瞭寶玉一眼,對綠衫少女道:「兜兜,你去瞧瞧他怎麼樣瞭。」
綠衫少女走到寶玉跟前,道:「喂,我傢小姐問你怎麼樣瞭!」
寶玉曾聽人說:「少時嘔血,歲必早卒。」適才吐瞭一大口血,心中十分害怕,忽聽見白衫少女問起自已,立時精神一振,忙站起身,答道:「我沒事我沒事。」眼睛直往人傢姑娘臉上瞧。
眾人盤膝運功,見寶玉說站就站起來瞭,除瞭嘴角掛著一縷血絲之外,再無其他受傷之象,個個心中大為駭異:“這少年竟有如此修為,剛才他在兩方中間,所受壓力應是最大,此刻卻似沒什麼大礙,不知是什麼來歷?”
白衫少女面上飛起一抹淡淡紅霞,她素來最容不得別人輕薄,但這小子畢竟兩次救瞭自已,才沒發作,哼瞭一聲,道:「兜兜,你再問他是誰?為什麼要幫我……我們?」
兜兜見寶玉瞧她小姐瞧得眼睛都發直瞭,秀目一瞪,雙手叉腰擋往其視線,大聲道:「聽見沒有?我傢小姐問你話呢!」
寶玉嚇瞭一跳,忙應道:「問什麼?」
兜兜道:「你叫什麼名字?」
寶玉道:「我叫寶玉。」
眾人仔細打量他,見其眉清目秀,輕裘寶帶,美服華冠,掩不住一股雍容華貴之氣,思索「寶玉」之名,江湖上並無這麼一個少年高手,皆料這名字定是胡編亂造的。
兜兜又道:「你!為什麼要幫我們?」
寶玉道:「幫你們?」他毫無江湖經歷,實在不明白剛才所遇之事,反問道:「幫你們什麼?」
兜兜面龐幾乎貼到他鼻子上,一字一字道:「幫我們打跑那老妖婆!」
寶玉道:「原來是問這個,我聽那老婆婆琵琶彈得十分剌耳,不如你小姐的笛子吹得好聽,忍不住推瞭她一下,想不到她就走瞭,唉……其實不太應該的。」心想這女孩子跟傢裡的辣晴雯倒有幾分相象,說話的樣子也是兇巴巴的。
眾人面面相覷,心想這少年定是不願實言相告,病狐焦慕鳳調息已畢,起身走到寶玉跟前,拱手道:「小兄弟真人不露相,今日仗義出手,助我們擊敗武林中人人聞之色變的魔音鬼母,真是英雄瞭得,將來傳到江湖之上,必定人人驚嘆哩。」話語極是謙恭客氣。
寶玉還是頭一回聽人這麼跟他說話,雖沒全部弄懂,但對那什麼「仗義出手」、「英雄瞭得」還知是稱贊的話,眼角偷溜白衫少女,見她正望著自已,心中十分興奮,卻不知該如何回答,忙作揖還禮,含糊道:“豈敢豈敢,老先生不用客氣。”
焦慕鳳道:“今日大恩,容後再報,小兄弟要往哪裡去?”
寶玉道:「我回都中。」
焦慕鳳哦瞭一聲,道:「我們也要去都中,既然同路,何不做個伴?」心中卻想一路上諸多阻撓,此時已方人人功力大耗,若再遇見什麼敵人,這少年倒是個強助。
寶玉大喜,道:「很好,我們一起走。」
當下一行人出瞭野楓林,走回道上,路邊幾株樹下拴著八匹馬。焦慕鳳問:「小兄弟,你的馬呢?」
寶玉道:「我沒騎馬。」
虯髯胖子已認出他是那個早先遇見的公子哥,笑嘻嘻道:「小兄弟,那你跟我共乘一騎吧?」
寶玉吃瞭一驚,想起他喝一聲,就把自已乘坐的馬車嚇得狂奔數裡,哪敢答應。
旁邊的矮小漢子見狀,朝胖子笑道:「你馬兒已夠受的瞭,再加一人敢情是想累死它!」轉頭對寶玉道:「小兄弟還是跟我乘一騎好瞭。」寶玉趕緊答應,上瞭馬坐在矮小漢子後邊。
眾人起行,一路上,寶玉見那病狐先生及五人先鋒皆對白衫少女皆恭敬異常,心中奇怪:“這些大叔大伯年歲最少的也有三十出頭,怎麼卻對個小姑娘如此,看樣子她又不像是什麼官傢小姐大戶千金,對瞭,白姐姐說他們是江湖人,莫非這姑娘是個有本事的大俠女麼?嗯……這樣一個千嬌百媚的人兒又怎麼可能呢……”旋又—想:「凌姐姐也是個嬌滴滴的美人兒,那日在順豐樓上,卻不是把一個兇神惡煞般的大漢子耍得團團轉麼。」眼睛頻頻往白衫少女的身上瞧,隻覺連她的背影也美不可言。
兜兜對白衫少女悄悄道:「小姐,那小子老是偷偷看你。」
白衫少女嬌顏微暈,沒好氣道:「我有什麼法子,這人畢竟幫瞭我們的大忙,總不能象上次對那個什麼公子般把他眼睛挖瞭。」
兜兜道:「挖瞭?這倒楣蛋眼睛雖然賊忒忒的,但倒不似那個倚梅公子那樣討厭。」
白衫少女心裡也曾喚寶玉「倒楣蛋」,聽瞭兜兜的話,頓時「噗哧」笑出聲來,道:「倒楣蛋?」
兜兜道:「不是嗎?他貪圖小姐的美貌,先替我們捱瞭劇毒,不知怎麼沒死,方才又莫明其妙的撞到楓林裡來,差點就做瞭個不明不白的冤死鬼,這不叫倒楣蛋叫什麼?」
白衫少女嫣然道:「對,我們以後就喚他倒楣蛋。」
兜兜奇道:「以後?以後我們還要見他麼?」
白衫少女耳根倏紅,道:「不見!要是他又稀裡糊塗地撞上來,我們就罵他倒楣蛋。」
路上矮小漢子問:「小兄弟,你是都中人麼?」
寶玉道:「是。」
矮小漢子又問:「你傢住都中哪裡?」
寶玉不願說對他說是榮國府,隻道:「我傢在城西,大叔如何稱呼?」
矮小漢子道:「我姓蔣,單名一個隆字。嘿嘿,小兄弟你的內功倒很好呀,不知修習的是哪派功夫?」他猶不死心,想從寶玉口中探出點底細來。
寶玉道:「我也不大清楚,好像叫做什麼百寶門吧。」他想隻有白湘芳和凌采容教過自己運功駑氣之法,這身「內功」定然是她們所授的,而她們的門派也就是自個的門派瞭。
蔣隆一聽,心忖:「原來這小子是百寶門的,但傳聞百寶門擅長機關暗器,內功似乎並不怎麼樣吶,而且其門人多在嶺南一帶出沒,極少踏入中原的,這倒有些奇怪哩。」
寶玉問:「蔣大叔,你們準備要往哪兒歇腳呢?」
蔣隆道:「我們要去朝陽莊,小兄弟聽說過這地方沒有?」
寶玉一怔,道:「然當聽過,都中連婦孺都知道這個地方哩,他們莊上十分橫行霸道,平民百姓半點都不敢惹的,你們認識朝陽莊的人?」
蔣隆道:「我們找崔朝陽。」
寶玉渾身不自在起來,道:「他……他是你們的朋友麼?」
蔣隆哂然一笑,道:「朋友?他呀,就連給我們大小姐提裙角都不配呢!」
寶玉心中詫異,趁機問:「不知你們小姐名諱如何稱呼?」
蔣隆道:「敝上姓沈,閨名不敢擅稱。」
這時一行人已到都中,進瞭城門,又往城東而去,沿街都是酒肆、飯館、鹽棧、油行、香店、銀莊、佈行,各種事物羅列無數,車馬聲、小販吆暍聲夾雜一起,十分之繁華熱鬧。
蔣隆顯然是頭一回來都中,雀躍之情洋溢於表,瞧見前面一個攤子,地上放著一口大鐵鍋,鍋內有許多黑乎乎一條條的東西,綿延盤滿鍋中,一股又膻又臭的氣味從鍋裡直騰竄出來,攤上擺著數隻舊桌破椅,正有幾個車把式模樣的人在大塊朵頤。
蔣隆不禁咽瞭口唾沫,問道:「這買的是什麼?」
寶玉料不到他會對那東西感興趣,笑道:「這是煮羊腸子,十分粗糙之物,不過也有許多人喜歡的。」
蔣隆道:「粗糙之物才好,大口大口嚼著來勁。」喉頭又動瞭一下,似乎饞極。
寶玉忙道:“蔣叔若是喜歡,日後閑瑕時,我們尋傢地道的去吃。”平日裡,他哪會多看那煮羊腸一眼,但此際肚子裡另有個小算盤,想道:“這位饞嘴大叔跟小仙子是同伴,多半會住在一起,到時我來找他,興許能再看見小仙子哩。”
蔣隆大笑道:「妙極妙極!」旋又一嘆道:「此次入都,要辦的事很多,怕是沒什麼空閑的時候瞭。」
正說著,前邊突然亂瞭起來,聽得馬鞭「叭叭」脆響,有人喝道:「滾開!滾開!瞎瞭眼麼,見我們崔老爺來瞭還不快滾!」頓見街人亂跑,街上的小販們顧不得收拾攤子,便拔足急躲,那賣煮大腸的地攤位置擺得稍出,立時被沖倒碰翻,鍋裡的熟腸滾潑一地,桌上的杯碗也砸得粉碎,又有個小孩「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不知是不是身上挨瞭鞭子。
寶玉又驚又怒,見十幾騎人馬旋風般奔至面前,為首一人搶先滾下馬背,四肢伏地,大聲道:「屬下該死,這幾日皆派人在城外等候,卻皆未能接著大小姐,還乞大小姐恕罪!」後邊的十幾名褚衣漢子也跟著下馬,跪瞭一地。
沈小姐秀眉微顰,在馬上淡淡道:「起來吧。」
病狐先生焦慕鳳更是眉頭大皺,心想此行甚秘,你卻在大街上亂張風頭做什麼!沉聲道:「先去莊上再說。」
那人應聲:「是。」誠惶誠恐地站起來,隻見其年約四十左右,身子略微發福,皮膚白凈,唇上短須修剪得十分整齊,一襲寶藍緞蝠紋長衫,帽子正前嵌著一方水藍板玉,打扮跟尋常員外沒什麼兩樣,隻是一雙眼睛雖然低低垂下,卻掩不住其內的炯炯光芒。
寶玉心知此人便是都中第一大賭坊的老板紫氣東來崔朝陽,愈感奇怪,忖道:「蔣大叔果然沒吹牛,崔朝陽在都中威風八面,如今到瞭這沈小姐面前,卻連腦袋都不敢抬高點,小仙子到底是什麼大來頭呢?」
正思間,忽聽有人大喝道:「是那小子!」寶玉循聲望去,見街邊一傢酒肆前站著數名錦衣人,其中一個舉手指著自已,正早上沿街追殺他和白湘芳的那幫惡人,不禁大驚失色,哆嗦一聲:「不好啦!」滾下馬背,轉身就逃。
蔣隆回頭,奇叫道:「小兄弟,怎麼瞭?」酒肆前郡幾名錦衣人已飛步追來,紛紛叫喝:「臭小子!把那婆娘藏到哪去瞭?」「媽的,昨天傷瞭我們三個兄弟,今早又害死一個,定要捉來大卸八塊!」「這次莫再叫他逃瞭!」
崔朝陽怒容滿面,朝那幫錦衣人暴喝道:「怎麼回事?統統給我站住!」他身後的十幾名褚衣漢子一齊亮出兵刀,上前阻攔。
有那麼多人幫忙,寶玉心中稍定,轉首望去,卻見那幾名錦衣人竟從阻擋他們的一眾褚衣人頭上飛躍過,凌空往自已撲來,頓然又驚得面無人色,撥足急奔,正從一騎身邊掠過,肩膀上一緊,整個人便被拽住,抬頭一瞧,原來拉住他衣服的正是仙子般的沈大小姐,立時酥瞭半邊身子,急叫道:「姑娘快逃!」
沈小姐見他那副窩囊相,跟先前在楓林裡那隨心所欲的瀟灑模樣判若兩人,心中納悶,發嗔道:「跑什麼?」
雖是大冷天,寶玉的額頭卻冷汗直冒,道:「他們追……追過來瞭。」
沈小姐猶不放手,道:「你內功那麼強,還怕這幾個三腳貓的貨色麼?」
寶玉眼角瞥見有個錦衣人已奔至數步之距,顫聲道:「他們……他們兇狠得緊吶,連官兵都敢殺哩!」話未說完,已見頂上白影一晃,一道寒芒已映在沈小姐那白如美玉的俏臉上,不由魂飛魄散,剎那間不知從哪生出一股勇氣,大喝道:「不要!」從袍內撥出聖蓮令縱身迎去,令尖正點在錦衣人的腰側。
那名錦衣人悶哼一聲,從半空跌落,重重地摔在地上。
寶玉隨之落地,見其餘幾名錦衣人竟然已被病狐焦慕鳳及五大先鋒分別制住,不由大喜,笑道:「原來你們這樣厲害的!」
眾人卻目瞪口呆地一齊盯著他,仿佛看到世上最不可思議的事物般,噪雜紛亂的場面登時變得鴉雀無聲。
寶玉一愣,囁嚅道:「怎麼啦?」
病狐焦慕鳳喃喃道:「淤泥源自混沌啟,白蓮一現盛世舉。見令如見教主……」突然滾下馬朝寶玉曲膝跪倒,旁邊的五大先鋒和丫鬢兜兜也急忙下馬跪地,崔朝陽口中念念有詞,猶豫瞭一下,終也下拜,手下的十幾名褚衣漢子見狀,立時跟著紛紛伏跪於地,頃刻間,寶玉周圍跪瞭黑壓壓的一片,唯獨那沈大小姐乃在馬上,隻是嬌軀不住的發抖,秀眸凝視著寶玉手中的聖蓮令,眼眶內已是淚水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