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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死生契闊

  一連三日,段喻寒和裴慕白好似徹底從人間消失,再無半點消息。雲來居認領瞭秦姨的屍首,也四處尋找二人下落。

  如銀月光下,司馬晚晴在被衾間輾轉反側,終不能眠,縱身出閣,直奔湖邊。

  西湖的水,悠長,深邃,濃碧,靜謐。怔怔的瞧著這水,她仿佛看到他們的燦爛笑容,一個笑得恣意高傲,一個笑得含蓄柔煦。

  “很晚瞭。”盛希賢悄然站到她身側,隻看到她的目光寧定而深遠,仿如初雪中凌寒的梅。

  “適才有人回稟,與西湖相通的錢塘江裡找到兩具浮屍。”這幾日眼見她日益憔悴,他實在不忍告訴她,但置之死地而後生,極痛之後,為瞭司馬冰,她勢必會振作起來。

  她一言不發的隨他回去,一言不發的仔細察看瞭那兩具男屍,一言不發的上樓。有些殘缺,有些浮腫,有些面目變形,但不可否認,看裝束,看形體,看容貌,的確是段喻寒和裴慕白。

  “晚晴。”盛希賢見她臉色黯淡之極,不放心的跟上去。

  臨窗而立,月色淒清,她如一尊白玉雕像,一動不動。長久靜默後,驀地劇動,血噴如瀑,他扶瞭她的肩,她也不拒絕。

  塵世依舊,軟紅十丈,可她隻覺心灰意冷,再無留戀之心。猶記得,段喻寒和她十指緊扣,相視一笑,她默念“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希冀那如歌般的詩句隨他倆終老。猶記得,裴慕白和她並肩跪低,義結金蘭,誓言“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能同日生,但願同日死”,希冀那真情摯意一生相伴。

  如今上天不公,她已無法再爭,不若隨風而去,遠勝此刻心如刀割。

  飛身上閣頂,夜風中素白衣袂翻飛狂舞。五彩琉璃瓦上,她竟有些站立不穩,搖搖欲墜。俯視著,距地五丈,她隻需縱身一躍,從此不必再受心痛折磨,一切歸於塵土。

  他在她身側,瞧她神色奇異,猛地醒悟,出手如電,卻隻擦過她的衣襟。白影傾身而下,如璀璨流星劃過夜空,仿佛瞬間即將被黑暗吞沒。

  他如騰遨之蒼鷹迅速撲下,敏捷攬過她的腰。她微微一驚,本能的一掌推開去,不知不覺一招“風起雲湧”,正是翻雲覆雨手的第三式。他匆忙側身避過渾厚掌力,仍是不松手。

  “放手!”她輕叱,掌勢連綿不絕的攻過去。

  “好,你一心求死,我就殺瞭司馬冰,再奪烈雲牧場。”他清越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可怖。

  “你——”她又驚又怒,霍地用盡全身力氣,打向他胸口,直想殺瞭他。氣血翻湧,他清楚的感到她右手覆到胸前的霸道力道。她呆瞭一呆,如此輕易擊中他?忽然心底一片明澈,他是故意這麼說,要自己不可尋死。一愣神功夫,他急速拉住二樓的窗欞,借力帶她躍瞭進去。

  “既然放不下,何必要這樣?”他細長的鳳眼中滿是愛惜。

  她怔怔的望著他,隻覺背上冷汗直流。剛才一時傷痛之極,一意求死,險些鑄成大錯。她怎可逃避身為母親的責任?還有牧場,就算她不姓司馬,司馬烈畢竟養育瞭她,還將畢生內力傳給她,她必須傾全力維護牧場,絕不能讓它落到不軌之徒手中。何況,繡舫被炸一事尚未查出是誰做的,她怎可一死瞭之?

  “謝謝你。”她第一次真心誠意向他道謝。他一笑,轉身下樓。

  她看著他依然穩健的步伐,稍感安慰,他沒傷到什麼吧。然而,還是聽見他重重落座的聲音。她忙沖下樓。他的劍眉鳳目,少見的有些不適之色。

  “你怎樣?”

  “沒想到你武功精進如斯。”

  “對不起。”濃濃的悔意洋溢在她心頭。雖然他總是軟硬兼施的逼她盡快履行約定,讓她心煩,可自始至終,他沒有一絲一毫對不起她。反而是她,誤會瞭他的好心,傷瞭他。

  “我幫你叫凌先生來。”

  “不用,沒那麼嚴重。”

  “那……我能做些什麼?”她總想彌補他一點。

  “你真想做什麼,就陪我喝點酒,聊聊天。”他知道那徹骨悲痛悶在心裡更傷人。

  “好。”她的神思有些恍惚。自十六歲生日那天被段喻寒灌醉,她就立誓滴酒不沾。可此刻,她好想痛快的大醉一次。

  寶兒擺好酒菜,默然退下。司馬晚晴自斟一杯,仰頭一口飲幹,頓時一股暖融融的氣息自丹田升起,適才吐血引起的心悸稍稍好些。

  “這是藥酒,裡面放瞭人參、靈芝、茯苓、枸杞子,最是養精補血,養氣安神。”他也自飲一杯。

  “好酒。”望向窗外連綿的翠竹,憶及那日段喻寒傲立其上的絕世風姿,她心頭一陣刺痛難當。不由自主的,一杯接一杯。朵朵血梅的衣衫在夜色中輕顫的溫度,是淚的溫度。

  他也不說話,陪著她一杯又一杯。

  “你知道嗎?我和慕白剛認識就約瞭去洛陽看牡丹盛會……還有冰兒,一直盼著爹娘陪他一起玩……”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有些喑啞,“可如今什麼都不可能瞭……”

  “我知道,”他不知不覺放柔聲音,“但往事已矣,逝者如風,你總要凡事往前看才好。”

  越飲越多,她雙頰泛著淒艷的紅,星眼朦朧處是無邊的沉痛,忽而淺淺一笑,“從前,大哥二哥離開時,我也是這樣勸爹……後來,爹死瞭,他是這樣勸我,如今,你又這麼說……為什麼要逝者如風?為什麼活著的人永遠比離去的人痛苦?”

  “如果那天我沒有早回來,我就可以和他們同生共死……我寧可是這樣……”

  “從前,我一直以為上天是最公正仁慈的……現在才知道,什麼善惡報應都是騙人的……”

  她斷斷續續的說著,又哭又笑,全然不似平日的模樣。

  他攬過她的肩,她無力的斜靠著他,啜泣著,終於心力交瘁,昏昏睡去。他聽著她漸趨平靜和緩的呼吸,凝視那淚痕交錯的臉龐,奇異的溫暖湧到心頭。

  還記得註意到她,是因為她關外司馬繼承人的身份。為瞭更好的控制她,他命人調查她的大小事宜,以便瞭解她的長處和弱點。可漸漸的,聽屬下詳細匯報她的事成為一種習慣;漸漸的,他想知道的事越來越多;漸漸的,她的面容在他腦海中永久的駐紮。

  無可否認,想要她的念頭,部分原因是為瞭她的身份。若能助她奪回烈雲牧場,再娶她為妻,那關外司馬和聖武宮徹底是一傢,他一統武林的目標就更近一步。可曾幾何時,這些都不重要。當她萬念俱灰的躍下,當她拒絕他救她,他前所未有的害怕,仿佛自己最寶貴的東西即將被奪走。

  此刻,她傷心欲絕依著他,讓他又憐又愛。右手輕撫過她的烏發,指尖柔潤絲滑的觸感讓他怦然心動。

  輕嘆一聲,毅然放她到床上躺好,轉身離去。就算再渴望擁有她,他也絕不會乘人之危。就算再留戀她醉後短暫的依偎,他還是須保持清醒,該放手時就放手。

  司馬晚晴醒來時,已是第二日的酉時,正是夕陽西下。寶兒殷勤的過來給她梳洗、用飯。雖然霓裳夫人的容顏大變,聖武宮人都嚇瞭一跳,但隻要宮主對她的寵愛不變,他們對她自然一如往昔,更無人敢亂說話。

  司馬晚晴有些迷糊,恍惚著不想記起任何事,然而,記憶還是一絲一縷的回到心頭,心恍若被根鐵絲勒緊強扯著,每動一下都是一陣陣的痛。

  “醒瞭?”盛希賢從三樓下來。

  “嗯。”她隨口應著,一眼瞥到他有些蒼白的唇,頓感愧疚,“對不起,昨夜是我一時沖動。”

  盛希賢淡淡一笑,“隻要你以後不再那麼沖動就好。”

  她默然不語,偏頭看向窗外翠竹,半晌才道,“我還想看看他們。”

  “他們在冰窖。”

  他帶瞭她到冰窖,她要單獨進去,他也由得她。

  一個時辰後,她才出來。莫名的,他覺得她和進去時有些不同,就象一把剛開鋒的曠世利刃,寒氣森森,冷銳逼人。

  “師兄是否將他們的死訊傳瞭出去,公佈於世?”她的臉色出奇的凝重。

  “當然沒有。”

  她漠然的望著冰窖的門,“是啊,如果武林中人知道烈雲牧場和倚天山莊的主人同時死瞭,那些貪圖財富的卑鄙小人立刻會象蒼蠅見血般擁過來,到時候誰都控制不瞭局面。何況,他們死在聖武宮的繡舫上,隻怕有人會故意陷害,說是師兄做的,也不一定。”

  “你說的不錯。”

  “其實,我想的和師兄想的差不多。就象冰兒被襲那件事,相信師兄已有些眉目。”經昨夜一事,她對他信任瞭許多,很多事索性說開來。

  “依我推測,是烈雲牧場內部有人搞鬼。所以,他們很清楚段喻寒的目的地,先到杭州,來個守株待兔。雲來居內,他們也有眼線,但這眼線必定處於外圍,否則在雲來居內,他們就可以很輕易的偷襲段喻寒,根本不必到湖邊對付司馬冰。取回屍體,自然是因為段喻寒對他們很熟悉,他們怕有蛛絲馬跡被他看出,推斷出幕後主使。”他不緊不慢的把自己的分析一一道出。

  她瞧著他,眼底突地浮瞭一絲似有還無的嘲諷。

  他繼續道,“你想的沒錯。你沒殺段喻寒,我是有毀約之心。半個烈雲牧場,不是必須和你合作才能得到。那個牧場的內賊,隻要我稍稍暗示,相信他自會找上門來,和我合作。杭州畢竟是聖武宮的勢力范圍,他要在這裡對付段喻寒,我不理也就罷瞭。我若幫段喻寒,那內賊勢必死無葬身之地。”

  “他死瞭,所以你現在還想和我繼續合作?”她語聲雖輕卻冷靜無比,深邃如潭的眸子後隱瞭無限哀戚。

  “他死瞭,我要半個烈雲牧場更容易。隻是和那內賊合作,即便成功,也是名不正言不順。所以,我不會對你失信違約。”真實的想法,他不想說。因為愛她,因為要她心甘情願和他在一起,所以他絕對不會幫那內賊。

  他停瞭一停,專註的看著她眼睛,一字一字說,“我一定會幫你,揪出內賊殺瞭他,再奪回牧場。”

  她不曾回避他的註視,破天荒的凝視他良久,再沒說話。

  “前幾日,凌珂舟去雲來居想給冰兒再診治一番,在大門那兒就被擋瞭。你知道嗎?”他隻想她對生者多些關心,忘卻那刻骨銘心的男子。

  “是他的命令,任何外人不得進入雲來居。”她的目光遊離開來,思緒漸漸飄回那日,俊雅青衫望著她微濕的衣襟,那樣的關切溫柔。

  他看到她臉上漾起夢幻般的淡淡笑意,知她必然又想起段喻寒。或許,時間是治療傷痛最好的良藥。段喻寒和裴慕白已死,隻要他有足夠的耐心和誠意,最後贏得美人歸的一定是他。

  “啟稟宮主,雲來居的封主事前來拜會。”有人匆匆來報。

  “告訴他,我恰好不在。客氣一點。”“是。”

  她這才如夢初醒,“封四是否得到什麼消息?”

  “不能讓他們知道段喻寒的死訊,否則那內賊立刻會出來造反。”

  她沉思片刻,忽然說,“內賊是誰,尚未可知。與其我們在這裡費心費力追查,不如引他出來。我想,他一定在等段喻寒的死訊。隻要確定段喻寒死瞭,他馬上會跳出來,然後挾天子以令諸侯,借輔助幼主之名,趁機獨攬大權。想控制牧場,最快、最穩妥的方法莫過於此。而他既奉冰兒為主,也算名正言順,其他想打牧場主意的人,也不好說什麼。”

  “可引他出來,實在太冒險。他如果早有部署,隻怕烈雲牧場很快會被他完全掌握。到時候,他勢力強大,對付起來會更加困難。”他不得不提醒她。

  “我想,牧場中人短時間內未必會服從那個內賊。當前,要引他出來,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制服他,自然可解牧場的危機。”她冷冷的笑著,“最重要的是,幫他們報仇。”

  “好,你決定這麼做,我會幫你。我會即刻派人把段喻寒的死訊告訴封四。”

  她的目光有些閃爍不定,最終滑向遠方,寒意頓斂,悲涼而決然。

  “你擔心冰兒?”

  “他不會有事。他們不敢傷他。”她好像在說服自己。

  她的冰兒,才三歲,可不得不卷入慘烈的爭鬥中。身為司馬晚晴和段喻寒的獨子,是所有人公認的烈雲牧場繼承人,多少人艷羨的身份地位。可福禍相依,一旦他成為內賊借以控制牧場的傀儡,他的一生將何其悲慘?那樣的事,她發誓絕不會讓它發生。

  如果非得流血甚至殺戮,才能保證冰兒此後的幸福,才能保全牧場,她不怕自己變得不擇手段,冷酷狠絕。

  “你放心,如畫會盡全力好好照顧他。”他想寬慰她。

  她黯然低頭。當初訓練如畫,全是為瞭對付段喻寒,可他卻這麼快的離去。現今雲來居,她唯一可信任的人隻有如畫,隻盼如畫不負所托,代她照看冰兒。

  “其實現在把冰兒偷回來並非難事,隻是如此,必定打草驚蛇。稍等幾天,等看出內賊是誰,立刻把冰兒帶回來就是。”他權衡再三,提議著。

  她勉強扯瞭扯嘴角,擠出一絲贊許,“是,這樣是最好的安排。”

  “有消息。”他手一揚,湛藍空中一道雪白的影子飛掠而落。取下它的腳環,抽出一張小紙條,仔細看去,他的臉色越來越嚴肅。

  “什麼事?”

  “剛才雲來居又到瞭一批牧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