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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真相·謊言

  斜風細雨中,司馬晚晴帶諸人到西湖邊的繡舫中坐定。

  繡舫內陳設極其奢侈華麗,盛希賢素喜乘它四處遊玩,一向沒人敢在周圍轉悠,倒是個極僻靜的所在。

  “你去買城東仙緣樓的十八珍寶粥。”無論段喻寒說什麼,司馬晚晴都不想厲冽聽瞭去匯報。厲冽悶哼一聲,卻不挪步。

  裴慕白一笑,“你還是去吧。難道要我們三個把你捆成粽子扔出去?”

  論武功,厲冽自恃並不輸於眼前三個中任何一人,但他們若聯手,他必敗無疑。咧咧嘴,他怏怏離去。

  “有什麼話你說。”明明近在咫尺,她的冷淡疏離卻拒段喻寒於千裡之外。

  “好,希望你能聽完。”段喻寒知道撕開她心頭舊傷,是何其殘忍,但他必須把所有前因後果說個明白。

  “你記不記得你八歲那年生日,是怎麼過的?”

  她有點發懵,他突然問這個什麼意思。

  “回答我,還記得嗎?”

  “沒什麼特別,是和爹、嶽叔叔還有大哥二哥一起過的。”記憶的閘門霍地打開,她想起瞭什麼,“是你來牧場後,唯一一次沒來給我慶祝生日。”她還清楚記得自己當晚大發脾氣,怒沖沖的去找他,結果嶽叔叔說他去關內辦事還沒回來。

  “你知道我為什麼沒去見你?”澀澀的味道哽在喉間,段喻寒幽幽的問。

  “嶽叔叔說你去辦公事瞭,還拿瞭草編蚱蜢給我,說是你給我的禮物。”

  “其實我當時就在裡屋。”段喻寒依稀記得,在簾後看到她小臉氣鼓鼓的,不過拿到蚱蜢後立刻笑開瞭花。

  她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妥,“……發生瞭什麼事?”

  “你生日前兩三個月,牧場來瞭個叫騰昆的客人,記得嗎?”

  段喻寒瞧她茫然的模樣,再次提示她,“和闐的玉器大王,給你送過一個玉蟾蜍。”

  “嗯。”她模糊想起一次宴會上,自己和大哥二哥一樣的打扮,有個肥頭大耳的客人湊過來,誇他們兄弟仨一個比一個俊俏,後來送瞭她一個玉蟾蜍,還趁機摸瞭一下她的臉,大哥二哥和她都氣壞瞭。那玉蟾蜍倒是極精巧漂亮,她很喜歡。後來拿去給段喻寒看,他莫名的生氣,把它砸得粉碎,連粉末都通通丟到河裡去,害得自己委屈得直哭,跟他嘔瞭好幾天氣。

  “騰昆好男風,暴戾成性,司馬烈把我送去陪瞭他兩個月,做成瞭一筆兩百萬的生意。你生日那天,我受傷太重,所以沒去看你。”他的黑眸沉靜如一潭死水,潭底卻泛著慘白的冷光。

  他的話如雪山冰水,流進她的心,從內而外的寒意讓她的身體有些僵硬。

  “他還為瞭做成自己的一筆生意,把寒兒送給客人當孌童,甚至用令人發指的東西凌虐他,讓他險些喪命。”昔日嶽中正的話突然極清晰的,在耳邊回蕩。

  司馬晚晴腦中一片混亂,事實到底怎樣,為什麼竟想不明白。爹雖算不上正人君子,但絕不會做那樣的事。

  “你搞錯瞭,爹不會那麼對你。”她努力說服自己相信爹。

  “沒有司馬烈賜酒,我怎會被蒙汗藥迷到,醒來就在騰昆的床上。沒有司馬烈的允許,騰昆怎敢在牧場附近禁錮我兩個月。在他眼中,我隻不過是條可以給他換取利益的狗,隨時都可以送給別人玩弄。若不是舅舅及時救我回來,隻怕我死瞭,也沒人吭一聲。”段喻寒語調愈加冷凝。

  如果不是希望得到她的理解和原諒,終其一生,他也不會告訴她這些醜陋惡心的往事。

  宛如被利刃狠狠紮進心窩,她臉色雪白,手中的青瓷茶托控制不住的要滑落,手指卻僵硬得無法動彈。他沒有弄錯?他說的是真話?爹是那樣的卑鄙?昔日桀驁不馴的少年,不會貪圖關外司馬的財富,正是為瞭這怨恨,殺瞭她的父親兄長。

  裴慕白迅速接過那青瓷茶托,卻不知說什麼來安慰她。段喻寒居然有這樣的悲慘遭遇,他很震驚。想來象段喻寒這樣的驕傲,尤其不能接受被別人肆意凌辱,報復也是意料之中。如果是自己,雖不會象他那麼狠,但也必定要對方付出相當的代價。

  司馬晚晴怔怔的看著段喻寒,忽然慘然一笑,聲音飄忽,“謝謝你告訴我,我明白瞭。”美目中一向的清澈晶瑩忽然全轉瞭迷蒙無光。

  就算他說的是事實又怎樣?她可以理解他報復的心,卻不能諒解他報復的狠絕。告訴她這些,除瞭讓她更傷心,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晴,”段喻寒惶急的握瞭她的手,她也不躲,“還有一件事,你一定要仔細聽。”

  司馬晚晴神色黯然,恍若未聞。

  “你是舅舅的孩子,不是司馬烈的女兒。”段喻寒扶過她的肩頭,直視她,一字一頓的說。

  司馬晚晴悄然笑瞭,笑得迷茫,“你又騙人,上次騙瞭那麼多人還不過癮嗎?”

  “上次是我不好,可我今天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這是你娘的遺書,是她親筆寫的,不是偽造的。秦媽媽可以作證。”

  遺書?司馬晚晴接過那泛黃的薄紙。還是那封遺書,她早就看過千百次,沒有破綻,完美無缺。那上面的話她甚至可以倒背如流。母親在懺悔?請父親原諒她,因為女兒不是他親生骨肉?

  司馬晚晴淒然的望著他,“為什麼今時今日,你還要侮蔑我娘的清白,甚至還要拉上嶽叔叔!我不會信的。”

  “小姐,遺書是夫人留下的。夫人病重的那段日子,就寫好瞭,一直不敢給老爺。夫人怕老爺不原諒她,遷怒小姐,所以吩咐我好好收著,到老爺臨終時再拿出來。前次,是秦姨太懦弱,貪生怕死,把遺書交出來,還說瞭那麼多傷你的話,害你這麼些年一個人在外面孤苦伶仃。可秦姨從沒說謊,即便死後見到夫人,也無愧於心。”秦媽媽素來溫柔,此刻說話卻是斬釘截鐵般堅定。

  司馬晚晴輕嘆一聲,為何秦姨還要偏幫段喻寒?她前次受瞭逼迫,難道這次就不會是受逼迫說這話嗎?

  段喻寒似乎知曉她的心意,驀地拉她起身,“你不信,我們立刻回牧場。隻要你的一滴血,和舅舅的一滴血,你的身世自然真相大白。”

  他不惜毀瞭嶽中正的一世清譽,也要這麼說?他騙她還敢這麼理直氣壯,要滴血認親?何況以他的智慧,又怎會把同樣的計謀用兩次?還是他想騙她回牧場?

  無數往日畫面紛急湧過心頭,記憶越溫馨感人,她卻越如墜冰窟。

  三歲時,她坐馬車時貪玩把身子探出,結果摔瞭下去,是嶽叔叔撲過來墊在她身下。結果她毫發無損,嶽叔叔渾身都擦傷瞭。

  八歲時,大哥搶瞭她手裡的千層糕,她大哭,嶽叔叔應允她每次從外地回來都給她帶各種點心,後來一直兌現。

  十歲時,她和段喻寒開始跟嶽叔叔學下棋,嶽叔叔總喜歡抱她坐在膝蓋上,說你們是我最愛的兩個孩子。

  十七歲時,她因懷孕深夜逃走被發現,爹憤怒的一掌,嶽叔叔替她擋瞭,結果受傷在床上躺瞭一個多月。

  十八歲時,她發現段喻寒是兇手,要離開牧場,是嶽叔叔拿瞭致命的天下第一暗器,威脅段喻寒,要他放她走。在段喻寒和她之間,嶽叔叔更看重她的意願,難道僅僅因為對司馬傢的忠誠和愧疚?

  從小到大,她一直以為嶽叔叔沒孩子,所以才對自己格外疼愛。可回想起來,仿佛並不見嶽叔叔對兩個哥哥特別鐘愛。

  難道段喻寒說的是真話?若是真的,這三年來她決心復仇、奪回烈雲牧場又多麼可笑?她和司馬烈根本沒有血緣之親,她是母親紅杏出墻的產物,她根本沒有資格代表司馬傢復仇,更沒有資格繼承烈雲牧場!

  “我不回牧場,放手。”她的語聲突然激昂。

  “晴,你是我的表妹,我們是至親的親人。”段喻寒真切的感受到她的疑惑和掙紮。

  纖手一震,泛黃的紙頓時化做千萬個蝴蝶,漫天飛舞。司馬晚晴笑道,“你不用再編謊話來騙我,我不會相信。”唇角明明是上揚著笑意,眼底卻是無盡的悲涼。

  “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事實就是事實。”段喻寒執著的要她承認事實。他知道,她若真的不信,根本不屑多說。她現在的表現,恰恰表明有幾分相信。

  司馬晚晴霍地轉身,“你想說的都說完瞭吧。我很累,要回去休息瞭。”足尖一點,如穿梭林間的燕兒飛掠上岸,翩然幾個起落,已不見蹤跡。

  “讓她靜一靜,真相還是謊言,她自會求個明白。”很奇怪,裴慕白忽然覺得段喻寒並不那麼令人討厭。

  段喻寒看瞭看他,第一次發現他很順眼,“說起來,我們相識已久,居然沒有好好聊過,倒是一大缺憾。”

  裴慕白哈哈一笑,“我以為你一直把我看成敵人。”

  “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何況,我若是你,當年也會義無反顧的幫她,所以我並不怪你。” 一旦放下心結,段喻寒很清醒的知道,烈雲牧場和江南裴傢應該是朋友,而不是敵人。

  沖進暗香閣,司馬晚晴頹然倒在床上。腦中仿佛有無數雜亂絲線在糾纏遊走,卻始終無法看明捋順。

  調息靜心,細細思量。即便段喻寒是受辱在先,她也無法原諒他報復的殘酷毒辣。即便她真是嶽中正的孩子,她和他之間還是有殺兄之仇。何況司馬烈對她多年的撫育之恩,也不能抹煞。她,終究還是要他償還血債。

  隻是,她為瞭替親人報仇,卻要犧牲另一個親人的命,加上司馬冰和嶽中正一世的傷心難過,究竟是否值得?

  無邊無際的倦意重重襲來,昨日的縱情加上今日為裴慕白一路擔心奔波,再有適才的激動困擾,她終於伏在柔軟的被衾上,沉沉睡去。

  睡夢中,手習慣的摸到枕下的白泥,撫弄那俊逸脫俗的輪廓,一絲憂傷的笑浮上眉梢。

  夢中,他帶瞭十四歲的她在宴和塔頂,仰起臉看星星。

  他突然說,“你知不知道什麼叫比翼雙飛。”

  “就是一隻鳥和另一隻鳥翅膀挨著翅膀一起飛呀,我當然知道。”她忽閃著大眼睛。

  “不對,是這樣。”他倏地摟過她的腰,自塔頂飛身而下。那麼高,她嚇得緊緊閉上眼睛,死死抱著他。

  “膽小鬼,”他在她耳邊輕笑。

  清涼的夜風自臉畔輕柔而過,她忿忿的鼓足勇氣睜開眼。遠處點點繁星和萬傢燈火連成一片,相互輝映,煞是美麗。

  他和她在天空中自由飛舞、輾轉、盤旋,恍惚間她真以為自己是小鳥。

  “好漂亮。”她大笑著。他束發的絲帶飄飄然拂過她的臉龐,有點癢癢。她一偏頭,看到他漆黑如子夜的雙眸,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她第一次被他看得害羞起來,手一軟,險些掉下去,他卻更緊的擁著她。

  後來,他帶瞭她穩穩的落在地上,她還賴在他胸前。

  “還怕嗎?”他點點她的小鼻子。她搖搖頭,不敢讓他看到緋紅的臉。

  “那麼高,萬一我們掉下來怎麼辦?”她有點不相信他的輕功如此高超。

  “不會有萬一。”他鄭重向她保證,“就算有萬一,你也一定不會有事。”

  她吐吐小舌頭,“真擔心你失手,會摔死的。”

  “我若失手,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死?”他的神情忽然很古怪。

  她想說“和你一起,死又有什麼可怕?”但終究不好意思說出口,隻燦爛一笑,緊緊執瞭他的手。

  “不好瞭,不好瞭。”寶兒的聲音陡然闖入夢中,司馬晚晴一下驚醒。

  “什麼事。”

  “夫人,湖邊的繡舫突然起火爆炸。”

  “什麼?”司馬晚晴翻身坐起,不及細問,飛身出去。

  雨停,風止,五彩華麗的繡舫已不見蹤影。隻看到岸上、湖面四散零落的漆黑殘骸。聖武宮中人忙著收拾殘局,岸邊有許多百姓圍觀,一片嘈雜。

  “快看,那邊有個人。”隨著人們的新發現,很快撈上一具殘缺不全的屍體。司馬晚晴慌忙湊上去,心止不住的顫抖。那體型,那尚未燒毀的衣衫,那僅存的半邊臉,分明是秦姨。

  秦姨在這裡,那段喻寒呢?裴慕白呢?他們不會丟秦姨一人在繡舫上的。一口濁氣陡然湧上胸間,堵在那裡不上不下,她幾乎要窒息。

  又看瞭一會,沒再發現屍體,人群漸漸散去。她這才想起該到雲來居看看。疾速到雲來居大門外,隱約聽到門裡傳來司馬冰的聲音。

  “爹和漂亮叔叔出去怎麼還沒回來,我要去找爹。”

  “小少爺,這可不行,主上吩咐過您不能出去。”

  “我就要出去,你敢攔我?”

  “公子有正事忙。來,冰兒最懂事瞭,我們玩捉迷藏好不好?”如畫溫言勸說的聲音。

  段喻寒和裴慕白都沒回來。按理,以他倆武功之高,不會輕易中人暗算,可為何救不瞭秦姨?若安然無恙,為何不回來?段喻寒難道不知道冰兒會想他念他?

  春日暖意融融,卻敵不過她心底濃濃的恐懼。恍惚中,回到暗香閣。一抬眼,看到盛希賢安然坐在大廳,厲冽站在一旁。

  是他?厲冽向他報告瞭段喻寒的所在,他就動瞭殺機?否則在杭州,誰敢炸毀聖武宮的繡舫?而一艘空的繡舫,又有誰會動腦筋炸它,無非是想殺裡面的人吧。

  一步步進去,她的步伐沉重而堅定。繡舫被炸之事,她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厲冽說他買粥回去,你就不見瞭,以後別這麼任性。”盛希賢略帶責備的說。

  “你回繡舫時看到什麼?”她轉向厲冽。

  “屬下遠遠看到他們三個在船頭,正要下船,後來繡舫突然爆炸,就燒起來瞭。”

  “他們人呢?”

  “都炸飛瞭,飛到湖裡去瞭。”

  段喻寒和裴慕白已遭遇不測,兇多吉少?四周的空氣出奇的凝重,壓得她有點喘不過氣。

  “加派人手去找。”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清冷而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