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本來是石灰窯。”
祁遠道:“工匠從山裡開出石灰石,放在窯裡,鋪一層木炭,再鋪一層石灰石,堆到七八層然後封窯鍛燒,出來就是石灰。”
窯中燒出的坯料還在散發熱氣,灰撲撲有股嗆人味。
祁遠道:“程頭兒,你說的水泥我問過工匠,誰都沒燒過。我怕石灰窯不夠熱,讓人把窯重新砌瞭一遍,照瓷窯的溫度來燒。然後按你的吩咐,三份石灰加一份黏土,拌勻再加四成水,入窖燒幹就成瞭這模樣。”
程宗揚道:“這不挺好嗎?你怎麼一臉吃大便的表情呢?”
祁遠苦著臉道:“這東西不好用,還不如燒出來的磚結實。我讓人試過,用它疊出來的東西脆得很,承不住力。”
程宗揚哈哈大笑,“沒錯!就是這麼用的。你讓人把燒好的水泥全部磨碎,磨得越碎越好,然後用箱子裝起來,千萬不能淋水。”
祁遠道:“程頭兒,都磨成胡椒還怎麼用?”
“到時候你就知道瞭。”
程宗揚道:“老四,你也不用在坊上守著,就讓他們這樣燒,燒好瞭磨碎,裝箱備用。你還是回城裡,咱們買的那塊地,吳大刀已經清理得差不多瞭,你去招工人準備開工。”
祁遠聽得一頭霧水,摸著下巴猶豫道:“能行嗎?就這點水泥粉兒,再加上沙子、竹子……”
“你就放心吧,肯定比木頭結實。”
程宗揚笑道:“大不瞭咱們把跨度減少點,免得你擔心樓頂掉下來。”
見程宗揚說得篤定,祁遠不再多說,自去安排工匠燒窯、磨制、裝箱保存。
程宗揚在周圍轉瞭一圈,等祁遠安排完,三個人一同趕往秦淮河畔的盛銀織坊。
一過橫塘,遠遠便看到大火燒過的那片空地。建康民居都是平常的泥坯房,過火後廢棄物不多。這時堆積的瓦礫已經清除得差不多,吳戰威正和易彪帶人平整土地,看來要不瞭幾日就可以動工。
程宗揚拉住黑珍珠的韁繩,喊道:“吳大刀!”
盛銀織坊是從蘇妲己手裡騙過來的,此前祁遠已經在蘇妲己手下打理過一段時日。吳戰威在坊裡也沒有多少事情可做,倒是易彪來瞭之後,兩人整天吹牛論刀,算是找瞭個伴。
一見著程宗揚,吳戰威跑過來叫道:“程頭兒,你可來瞭!”
程宗揚笑道:“可算跟彪子在一塊兒瞭,怎麼樣?這兩天你沒把彪子給煩死吧?”
易彪消瘦不少,臉頰的絡腮胡子顯得更長,聞言隻憨厚地一笑。
吳戰威咧開大嘴:“哪兒能呢!”
說著他一臉興奮地嚷道:“程頭兒,是不是有活要給老吳啊?我跟你說,這些天可把我憋壞瞭……”
程宗揚止住他:“吳大刀,我不是讓你守著織坊,怎麼溜到工地幹上瞭?”
吳戰威大倒苦水:“那些都娘兒們的東西,讓我在哪兒,不是寒摻我老吳嗎?程頭兒,你讓我到工地扛包都成啊。彪子,你說是不是?”
“得瞭吧,讓你看個織坊都不想幹。”
吳戰威道:“織坊裡都是女人,老吳混在裡面算什麼事呢?”
程宗揚笑咪咪道:“我差點忘瞭,咱們老吳是有媳婦的人瞭。說不定出來的時候嫂子交代過什麼……”
吳戰威低頭吭哧兩聲,臊眉搭眼地說:“瞧你說的,哪兒能呢……”
“得瞭吧,瞧你那點德性!”
程宗揚朝他肩上揮瞭一鞭子,“少廢話!我先去織坊看看。”
盛銀織坊並不大,隻有十幾架織機;織坊的工藝水準自己已經領教過,織出的絲襪幾可亂真。這時一進織坊便看到一溜水缸,幾個婦人正用木叉挑著細絲在裡面清洗、理順,再按顏色分開,然後一束束掛起來晾幹。
坊裡十幾架織機同時工作,那些比發絲還細的霓龍絲在織娘手中像變魔術一樣,一絲絲連結起來,成為雲絲般的片狀,然後按顏色和形狀小心地收放,送到簾幕遮掩的內室。
織坊雖然是吳戰威在管,祁遠卻比他熟悉,說道:“這裡一共十六張織機,每天能織各色絲片三到五匹。”
程宗揚對匹數沒概念,直接問:“一天能織出多少件?”
“絲襪、褻褲、抹胸各二十件左右。”
程宗揚失望地說道:“這麼少?”
說著伸手準備掀開內室簾幕,看看裡面是怎麼裁剪的。
祁遠有些尷尬地攔住他:“程頭兒,不能隨便進去。”
“怎麼瞭?”
祁遠小聲道:“外面這些是織娘,裡面剪裁、縫紉的都是未嫁人的黃花姑娘,不好讓男人進去。”
程宗揚納悶地問:“怎麼還有這講究?剪裁用有經驗的人不是更好?”
“這是盛銀織坊自己的規矩。”
祁遠低聲解釋道:“裡面的姑娘都是黃媼挑的,手特別嫩,每天歇工都要用牛乳泡過,一點重活都不做,到瞭年紀就打發出去,免得她們手指把織物磨花。這樣做出的衣物才光鮮。”
程宗揚笑道:“老四行傢啊。那咱們就不進去瞭。”
祁遠在外面叫道:“黃媽媽!黃媽媽!”
簾子掀開,一個上瞭年紀的老太婆從裡面出來。她白發猶如銀絲,滿臉都是皺紋,眼睛卻極亮,穿著一身幹幹凈凈的深色衣裳,手裡拿著一片織物,正在翻檢上面的針腳。
祁遠道:“黃媽媽!你看這是誰?”
黃媼向眾人福一福,看著程宗揚:“這位是……”
祁遠笑道:“你天天看著那兩套絲物都快瘋魔瞭,怎麼正主來瞭反而不認識?”
黃媼手一抖,把那些織物拋開,急切地問道:“那織物是你的?它們是怎麼做出來的?”
這個可把程宗揚問住。沒等他作聲,黃媼又道:“那些絲物老婆子仔細看過,所用的絲線既不是蠶絲也不是麻絲,不僅細如蛛絲,而且每根都一般粗細,究竟是哪裡來的?”
程宗揚咳瞭一聲,“就是霓龍絲!”
“掌櫃的不用騙老婆子!”
黃媼道:“這些絲與祁管傢帶來的霓龍絲雖然有些相似,實是兩物。”
她匆忙返回內室,接著出來,將兩件織物放在程宗揚面前:“這是坊裡用霓龍絲織出的長襪;這是公子的原物。”
程宗揚打瞭個哈哈,“很像嘛,黃媼的手藝真是巧奪天工啊。”
“這是老婆子親手縫的!”
黃媼翻過那條霓龍絲襪,露出襪後一條細細針縫;接著翻開程宗揚的原物,“這件織物全無剪裁的痕跡,絲身首尾相連,竟似天生之物--老婆子織瞭五十多年的佈從沒見過這等織品!究竟是哪裡織出來的?”
她聲音發顫,顯然對這種織物激動萬分。
如果是幾個月前剛來寶境時,程宗揚也許會騙個故事好混吃混喝一番;這會兒隻能兩手一攤,老實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怎麼做的。”
黃媼難掩失望之色,又問道:“公子是怎麼得來的?”
在商店買的,一點都不便宜,如果不是給紫玫……
程宗揚心頭像被撞瞭一下,過瞭一會兒才道:“有一天我一覺醒來,包裡就多瞭這兩件東西。”
旁邊的祁遠、秦檜、吳戰威、易彪都瞪著他,顯然不信他這番鬼話。程宗揚正容道:“真的!”
黃媼怔瞭一會兒,嘆道:“天衣無縫……也許真是天衣吧……”
程宗揚寬慰道:“黃媽媽也不用難過。這兩條絲襪別說建康的織坊,就是整個天下都沒人能織出來。像黃媽媽這樣的手工已經是世間難尋瞭。”
說著又笑道:“黃媽媽覺得這些款式怎麼樣?”
黃媼笑道:“艷致瞭些。不過坊裡的女孩兒都愛煞這種長絲襪,寧可拿一年的工錢來換一雙。”
程宗揚笑著問祁遠,“坊裡一年工錢多少?”
祁遠道:“每人每月一貫銅銖,一年十二貫。在建康算是頂高的瞭。”
每月十枚銀銖確實不低。沉吟間,祁遠朝他擠擠眼,走到一旁,“程頭兒,現在坊裡織出的有一百餘件,公子覺得一件賣多少合適?”
程宗揚道:“這霓龍絲是南荒運回來的,成本可不低。你算算剩下的絲有多少、總共能做多少套。去南荒一趟開銷有多少、織娘和裡面那些小姑娘的工錢、織坊運營費用,全部加起來。”
他摸瞭摸下巴,“把成本加個十倍應該差不多瞭吧?”
比起走南荒的九死一生,翻上十倍真不算暴利。祁遠道:“那些絲還剩六成多。隻不過這個帳還要算建康多少人能買得起,這個老祁可不在行。”
程宗揚也覺得頭痛。自己身邊真是沒多少人,打架、廝殺還行,現在一下子收瞭三處作坊,隻一個祁遠能用,剩下的吳戰威等人都是趕鴨子上架。祁遠算帳不在行,難道要自己來算嗎?
程宗揚腦中忽然一亮,想起一個人。
“老四,你把帳本都拿來。進瞭多少絲、出瞭多少貨,還剩多少絲,包括織裡的人工、經營……”
祁遠不解地看瞭看他,見程宗揚胸有成竹的樣子,於是答應一聲,過去整理帳本。
“走!”
程宗揚招呼吳戰威和易彪,“咱們看看工地。”
火場清出的空地毗鄰橫塘,堤外便是秦淮河。這是蘇妲己精挑細選的地段,位置果然不錯,既有鬧市的繁華,又鬧中有靜。程宗揚來過幾次,這時看瞭一會兒,心裡已經有瞭主意。
祁遠抱著一疊帳本過來,裝在黑珍珠鞍旁的掛袋裡。程宗揚叫道:“老四!我打算先把樓建起來,讓大傢見識見識咱們商號的實力。”
提到用水泥粉、沙子、竹子建樓,祁遠心裡有些犯嘀咕。這位程頭兒卻沒有半點擔心,興致勃勃地說道:“先挖地基。嗯,挖一丈深吧。一邊挖一邊收沙子和毛竹。我看官府每年都派船在江口清沙,挖出來的沙子堆都沒地方堆,你把那些都收過來。”
嘿嘿,咱們替官府排憂,暫時不向他們要錢。毛竹要四年以上的,都劈成長片,越長越好,每四片紮成一束,紮結實點!”
祁遠硬著頭皮答應道:“是。”
程宗揚回憶著說道:“嗯,還有,竹蔑全部要曬幹,外面最好再上些蠟,免得受潮腐爛。”
吳戰威在旁道:“程頭兒,你真打算這麼幹啊?”
祁遠也道:“頭兒,你說的這活兒真沒人做過。我心裡一點底都沒有,不知道該怎麼下手。”
程宗揚道:“砌墻總沒問題吧?我看宮裡的城墻都有五丈多高,那些墻磚也挺結實。”
吳戰威道:“程頭兒,城墻有兩丈來厚呢。咱們這樓要是兩丈多厚的墻,裡面也不用住人瞭。”
“有水泥就用不瞭那麼厚。”
程宗揚道:“外墻最多三層磚,內墻兩層。每層磚之間都用水泥黏緊,絕對結實。嗯,最難的是房頂。”
程宗揚走瞭幾步,估算距離:“大廳最少要十五步,算下來是六丈。墻體建成以後先在頂上造一個大木殼,再用最長最結實的竹篾排成網狀,然後用一份水泥、三份沙子加水攪拌勻,澆到木殼裡面,和竹蔑凝在一起,結成房頂。厚度就按一尺吧。”
幾個人對視一眼,祁遠道:“那要流出來呢?”
程宗揚笑道:“等它曬幹就行。不放心,明天你可以澆一塊,讓老吳拿鐵錘砸幾下試試。”
吳戰威嘟囔道:“一尺厚的石頭我也砸得碎。”
程宗揚笑嘻嘻道:“吳大刀,我跟你打個賭,你要能砸碎,我給嫂子送一整副純金頭面。”
吳戰威大喇喇道:“成!”
“別急啊。你要砸不碎,罰你成親那天背著嫂子在院裡轉三圈。”
祁遠、易彪都哄笑起來,吳戰威嘟囔道:“怎扯到成親瞭……”
程宗揚壞笑道:“再不成親,說不定娃娃都有瞭。”
眾人大笑聲中,吳戰威非但不惱,反而摸著頭眉開眼笑,“可不是嘛!”
引得眾人又一通大笑。
“彪子!”
程宗揚叫來易彪,“你去找傢瓷器坊,給我下一筆訂單。我要兩尺乘兩尺的正方形瓷磚,鋪地用的,越結實越好!”
眾人又是一愣,哪兒有用瓷器鋪地的?從沒聽說過啊。
易彪老老實實應道:“是!”
又問道:“要多少錢的?”
程宗揚道:“不用怕貴!咱們這座樓要把名頭打出去,要的就是不同凡響的奢侈和華麗。樓名嘛……大夥都想想!”
祁遠道:“頭兒,你把樓建這麼高,不如叫臨風樓。”
吳戰威道:“在樓上喝風有個什麼勁兒?咱們建十幾丈的高樓,站上面心裡那個得意--不如叫得意樓!”
“俗!”
程宗揚扭頭道:“彪子,你說。”
易彪道:“聽說公子要在樓頂建大佛,或者叫佛光樓。”
“不好不好!”
程宗揚連連擺手,“咱們又不是開佛堂的,叫這個名字,客人怎麼好意思在這兒樂呢?”
秦檜道:“賓客盈樓,飛羽流觴,不若叫羽觴樓。”
程宗揚摸著下巴道:“太雅瞭點兒。不說別的,那個觴字,咱們金谷石傢的石大少爺就未必認識。唉,金錢豹這麼絕的名字卻讓八爪章魚搶瞭。”
眾人面面相覷都不明白這名字絕在哪裡。
程宗揚把起名的事放在一邊,指著橫塘道:“堤邊要建一個碼頭,用長廊跟樓接起來。客人從船上下來就能直接上樓。當初雲老哥說過,十幾丈的高樓,客人未必願意上,我想瞭想,咱們就做一個電梯!”
“電梯?”
又是一個聞所未聞的名字。
“錯瞭!錯瞭!”
程宗揚連忙道:“說順口瞭。其實是用水車當動力,在河邊樹兩部水車,樓裡每三層做一個木制的小亭子,用水車連接的齒輪帶動鐵鏈,把亭子升起來。客人隻要坐在亭子裡,不用走就能升到樓上。”
秦檜第一個反應過來:“公子奇思妙想,在下佩服。”
程宗揚笑道:“會之,我就喜歡你這麼拍馬屁,又快又準!”
秦檜毫無慚色地說道:“公子這主意發前人所未想,在下贊揚之辭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
“得瞭吧,你那點心思我還不知道。見我輕松兩天,口氣恨鐵不成鋼,就差給我上諫書瞭。”
眾人都大笑起來。程宗揚擺擺手,“其實建房子是小事,最要緊的是裝修。除瞭鋪地的瓷磚,還要有墻上的裝飾品、門窗玻璃,對瞭,還有水管!我看陶制的就挺好。水車汲上來的水也不用浪費,直接送進水管。唉,最麻煩的是燈光!怎麼照明呢……”
祁遠和秦檜都是心思靈動之輩,這會兒也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隻能在一旁聽著。程宗揚自己也說得頭大起來。“這樣吧,大傢先幹著,裡面的裝飾我仔細想想,列個單子出來。”
祁遠提醒道:“程頭兒,這樓建下來,花費隻怕不少。”
程宗揚拍瞭拍那堆帳本,笑咪咪道:“這筆帳等我回去再仔細算。下面該哪個瞭?哦,銅器坊!”
眾人上馬欲行,忽然吳三桂打馬沿橫塘奔來,叫道:“公子原來在這裡!傢裡有急事!請公子速回!”
眾人都是一怔,什麼急事讓吳三桂這樣著急?
幾片梧桐落葉在庭院中隨風翻滾,書房內,一個須發斑白的老者正坐在椅中,拿著一冊書卷慢慢翻看。
程宗揚急步進來,遠遠抱拳道:“原來是丞相大人!相爺身份貴重,怎麼親自到我這麼個草民傢裡來瞭?”
王茂弘放下書卷,淡淡道:“民為貴嘛。”
程宗揚一疊聲道:“會之!看茶!”
王茂弘擺瞭擺手,“免瞭吧。”
他起來捶瞭捶腰身,咳嗽道:“我年紀大瞭,這胡床怎麼也坐不慣。”
王茂弘說的胡床就是一般的椅子。程宗揚早就受夠跪坐的苦頭,但建康人用的大都是坐榻,如果不跪坐就隻能用箕坐的方式;沒人看到也就罷瞭,如果是當著別人的面,這種粗俗坐姿簡直跟罵人差不多。因此程宗揚一到建康就把傢裡的坐榻都換成椅子,免得在自己傢裡受罪。
這會兒程宗揚對這個糟老頭半點輕視心思都沒有,恭恭敬敬道:“丞相大人光臨,不知有何指教?”
“我一個糊塗老頭子,能有什麼指教的。”
王茂弘道:“看不出你也是個好讀書的,書房倒不是擺擺樣子。”
程宗揚瞧瞭一眼,老頭拿的是本《四民月令》這是本農書。自己想看有什麼食物是自己這個穿越者可以“發明”出來的,但翻瞭幾頁就沒興趣。沒想到一向崇尚玄談的晉國士族竟也有人對此有興趣。
“閑得無聊才翻翻。”
程宗揚笑道:“有謝萬石那樣的大才子,做學問我是不想瞭。”
“謝二自有其好處。”
隔瞭一會兒,王茂弘慢吞吞道:“你心裡多半在說我昏贖吧?”
程宗揚幾乎賭咒發誓:“沒有!真的一點都沒有!我對相爺實實在在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王茂弘撫膝嘆道:“這是說我對王傢庇護太過瞭。”
程宗揚啞口無言。自己沒往這方面想,不過說佩服,總不能說佩服他老人傢大公無私吧。這老頭心思敏捷,自己隻怕連一成也趕不上。
“難道讓我盡誅駙馬三族,無分長幼一律斬首,把瑯玡王傢連根拔起才對嗎?若果如此,旁人說我昏聵,便昏聵吧。”
王茂弘嘆道:“晉國世族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一族敗亡雖是小事,禍亂百姓卻是大事。蕭侯父子雄心勃勃,行事未免急切。雖然蕭侯在軍中威望素著,但若沒有我瑯玡王傢,隻憑蕭侯未必能彈壓下其餘世傢。到時一旦輕啟戰端,免不瞭兵連禍結,瞭無寧日。”
程宗揚忍不住道:“蕭侯也不一定就想打仗。”
“說的不錯。”
王茂弘點頭道:“蕭侯是有分寸的人,要不然在湖上也不會退讓。”
程宗揚笑道:“我怎麼聽說那天是相爺放瞭蕭侯一馬?”
王茂弘訝道:“還有這等傳聞?”
程宗揚索性道:“我還聽說,相爺和謝太傅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所以蕭侯才不敢輕舉妄動。”
王茂弘嘆道:“傳聞未免失實。蕭侯是晉國第一猛將,勇武無雙,老朽卻是手無縛雞之力。瑯玡王氏,何時以勇武知名過?”
程宗揚暗想:手裡模著錢袋還說自己不是賊。說你不會武功,蕭侯第一個不相信啊。
“不是有駙馬爺嗎?”
王茂弘神情慘淡:“王駙馬這些年深居簡出,誰知會與妖人為伍。如今落敗身死實是咎由自取。”
這老狐貍還真是穩如泰山,擺出一副金剛不壞玻璃球的態度,滑不溜手。程宗揚索性笑道:“難道當日朝中重臣齊聚玄武湖,不是相爺的主意?”
王茂弘滿意地舒口氣:“好膽量,竟然問及此事。”
他在室內走動幾步,慢慢道:“此事疑惑者頗多,都以為老夫與王駙馬有所勾結,無一人敢面詰老夫。不錯,當日邀集群臣是我和太傅的意思。王駙馬與蕭侯各自擁兵,都以為穩操勝券,勢成水火;謝傢的小兒子那時還在途中,若雙方在城中激戰,免不瞭生靈塗炭。我與太傅商議,此戰既然難免,不若以我等為質,讓雙方鏖戰湖上,庶幾可以少些罪衍。”
程宗揚道:“相爺算無遺策,難道不怕王駙馬劫持群臣?”
王茂弘反問道:“蕭侯會就范嗎?”
程宗揚愣瞭一下。蕭侯怎麼會就范?如果王處仲兇性大發,一口氣把那幫大臣都幹掉,他恐怕笑還來不及呢。
“我做丞相已經有三十年瞭。”
王茂弘低嘆道:“王與馬,共天下。當日先帝繼位曾邀我同座,共受群臣朝拜。晉國這天下我如果想拿,也不用等王駙馬發難。”
王茂弘這麼坦白,自己也不好說什麼。不過他說的也是實情,晉國世傢隻怕最弱的反而是司馬氏。王茂弘真想篡位,三十年裡有的是機會。
王茂弘道:“蕭侯不滿世傢盤據朝政,卻不知晉國偏安一隅,如果沒瞭這些世傢,隻會人心散亂,難以收拾。”
“相爺既然知道這些,怎麼不想辦法改變呢?”
“我已經做瞭三十年。”
王茂弘道:“所以我這次才給瞭蕭侯兩個州。我們老瞭,年輕人想做事就讓他們做做看吧。”
程宗揚暗道:小狐貍道行還是淺瞭點,他那點兒心思,王老頭清楚得很呢。
“如今內亂平定。作亂者已經梟首,蕭侯晉位大將軍,陛下雖然略受驚嚇,卻無性命之憂。”
王茂弘道:“陛下現在也有幾個皇子,待陛下百年之後便由太後指定新帝。此番至少能保晉國二十年太平。能讓晉國百姓休養五十年,茂弘已經做瞭自己能做之事。五十年以外,非吾所能知。”
王茂弘說著,慢慢走下臺階。程宗揚連忙扶住他,一邊走,一邊思索他的話,一不小心險些撞上廊柱。
王茂弘道:“在想什麼?”
“我開始在想,丞相深謀遠慮,才識超凡,為什麼不和謝太傅一道定下一套更公平的制度呢?”
“哦?”
“不過我又想,如果真能讓百姓休養五十年,恐怕比什麼寫在紙上的制度都好吧。”
“你知道這點就好。”
王茂弘道:“謝二常好論德才之辯,卻不知德望隻是一節。德行高潔之人未必有治國之才,宋襄公前車之鑒猶在,豈可不慎?像你這樣好色無行,倒不見得於國有害。”
程宗揚尷尬地說道:“我其實……”
王茂弘淡淡道:“陛下身體不豫,人心惶惶,能有人安定人心未必就是壞事。”
“相爺,你也太直白瞭吧?”
程宗揚苦笑道:“我怎麼感覺你有點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呢?”
王茂弘道:“到我這年紀,你便知道說空話輕松,做實事著實不易。想法雖好,做出來未必盡如人意。”
王茂弘長嘆一聲,“我年紀大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無為而治乃是休養的不二法門……你明白瞭?”
能明白才見鬼。程宗揚道:“我還以為相爺是來規勸我……坦白點說,相爺別見怪!相爺好像不怎麼把忠義放在心上啊。”
“你說我不是忠臣?”
程宗揚老老實實道:“說實話,我覺得不管忠的奸的,老百姓不受苦就行。不過大人身為丞相,又輔佐幾代晉帝,我總想相爺會不會對我說一通忠君愛國的大道理。”
“昔日先帝曾問司馬氏何以立國,吾細陳高祖創業始末,先帝以面覆床,愧日:若如公言,晉祚復安得長遠?”
王茂弘道:“你該知道晉國為何隻講孝道,從不提忠義二字瞭吧。”
程宗揚明白過來。司馬氏欺負人傢孤兒寡母得到天下,下手又狠辣,難怪子孫自己都底氣不足,不好意思提忠義。換過來想想,宮裡這點事,王茂弘一方面根本不把它當成事,另一方面恐怕早就見怪不怪。對他來說,隻要晉國能夠太平,誰坐上這個帝位都無關緊要。
一直走下臺階,程宗揚才想到,“相爺,你不會就這麼走吧?”
“哦?”
王茂弘回過頭。
程宗揚道:“相爺日理萬機,突然大駕光臨,不會是為瞭說幾句閑話吧?”
王茂弘以手加額,像被他提醒一樣頻頻點頭:“老瞭,老瞭……正事都忘瞭交代。”
程宗揚小心道:“相爺,有什麼事要我辦的?”
王茂弘沒有提什麼事,反而問道:“你可聽說過嫪毒此人?”
“嫪毒?聽說過,是秦始……秦國人對吧?”
王茂弘滿意地點點頭:“見聞很廣博啊。那麼你對此人有何看法?”
程宗揚心念電轉,老傢夥這是什麼意思?嫪毒跟秦始皇的娘勾勾搭搭、不幹不凈,他是想拿嫪毒來諷刺我?裝糊塗,我也會啊。
程宗揚“刷”的伸出大拇指:“嫪毒!瞭不起的大英雄啊!聽說他陽物能舉起車輪,堪稱世間第一偉男子!實為我輩楷模!”
王茂弘像被天雷劈瞭一記,身體一晃,臉色頓時垮下來。程宗揚一手扶住他,笑咪咪道:“莫非丞相大人對嫪毒這位前輩也有興趣?哈哈,大傢還真是臭味相投啊。”
王茂弘勉強打起精神,無力地搖搖手:“不是這個。嫪毒穢亂秦宮,與太後生有兩子。後來秦帝親政,用蒸籠將其二子蒸殺。唉,秦帝終究是殘苛瞭些,梟首即可,何以非刑論死……”
王茂弘拍瞭拍他的手臂,語重心長地說道:“年輕人,留心啊。”
程宗揚怔瞭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王老頭提醒自己不要搞大別人的肚子。如果別人也就罷瞭,蕓娘她們身份不同,萬一再生個一男半女可是晉國朝野的一大醜聞。如果王老頭也用上蒸籠……程宗揚打瞭個突,那是我兒子啊!
程宗揚半晌才道:“相爺專程來,原來是說這個?”
王茂弘無奈地拍拍他的背,嘆道:“此事關乎國體,法不傳六耳,少不得老夫親自跑一趟。年輕人,該節制還是節制一些,慎之、慎之啊……”
程宗揚黑著臉送王茂弘出門。玉雞巷雖然偏僻,但丞相親至,早有間人在遠處圍觀。王茂弘也不回避,在門前拉著程宗揚的手諄諄交談幾句,才上瞭自己的青蓋牛車緩緩駛去,給足程宗揚面子。
果然,王茂弘一離開就有人來找門口的護衛攀談,打聽這位程少主怎麼跟當朝丞相拉上關系。
程宗揚無心理會,吩咐秦檜打發閑人,自己回書房。一邊走一邊想王茂弘剛才一番話。說到這步田地,看來這位丞相大人是準備把稀泥和到底,大傢得過且過,就這麼湊合吧。管你上邊鬧成什麼樣,隻要不波及黎民,隨你們鬧騰。這算是屍位素餐,還是真正的名士轄達呢?
拋開這些自己不想管也管不瞭的事,未來的日子似乎很舒心啊。晉國的內亂在幾乎不為人知的情況下戡平,把一場風波的危害減到最小。
黑魔海有蕭遙逸那邊星月湖的兄弟頂著,幾個作坊的工作都有條不紊地順利進行,既無內憂也無外患,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似乎可以愜意地過段時間。趁著天氣還沒有轉冷,在別墅娛樂身心似乎是個好主意。至於王茂弘說的節制……嘿嘿,王老頭不知道有種東西叫保險套吧?問題是數量不太多瞭……
程宗揚正在琢磨,一抬頭,看到秦檜那張滿面正氣的臉,忍不住叫道:“我幹!我隻是想想,你又給我苦諫?”
秦檜笑道:“會之豈是那種煞風景之人?在下過來隻是想問公子,準備去湖上散心還是在宅中休息?要不要我去喚卓奴來伺候?”
程宗揚訝道:“你怎麼這麼貼心瞭?”
“為主公分憂,是屬下職分所在。公子血氣方剛,有所調劑也未嘗不可。”
程宗揚點頭道:“挺齷齪的事讓你這麼一說就光明正大,簡直可以裱起來掛到外面。說你有奸臣的天分,沒冤枉你吧?你說你一個奸臣,整天扮什麼忠義呢?”
秦檜正容道:“夫泛駕之馬,跅弛之士,亦在禦之而已。”
程宗揚沉著地點點頭,然後說:“什麼意思?”
“這是漢武帝求賢詔。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夫泛駕之馬,跅弛之士,亦在禦之而已。”
秦檜道:“臣子如何,隻在君主駕禦之道。秦某遇明主以忠義待之,若昏庸嫉惡之主,以奸術自保也不在話下。”
程宗揚琢磨一會兒,恍然道:“好你個秦檜!也太奸瞭吧?怎麼把責任都推我這兒瞭?”
秦檜笑著一躬身,“屬下不敢。”
程宗揚無奈地說道:“算瞭,我就在這兒待著吧,明天再去湖上。對瞭,你把那些帳本給我拿來。還有!上次跟你說的橡膠樹,趕緊給我找!”
秦檜道:“公子還要用樹汁做車輪?”
“不是!”
程宗揚道:“我要作保險套!”
秦檜露出怪異表情,最後還是忍住沒問,一躬身,朗聲道:“是!”
翻開帳本,程宗揚頭就大瞭。織坊帳本紙張質地平常,發黃的紙頁上打成線格,一筆筆記著各色絲線的粗細、數量;每張織機用絲多少,出織物幾匹,各人的工錢、茶水費用……
程宗揚把帳本放在一邊,在書架上找瞭幾本書收到一處。祁遠說起算帳,他就想起雲如瑤。那丫頭對數目極有心得,幾萬的數字都能隨口道出,偏生又整天在樓上足不出戶,寂寞得簡直和坐牢差不多,不如找她幫忙。
另一方面,自己也挺喜歡跟雲如瑤說話。以前每次見她都是半途溜出來,沒多少時間,不如趁夜間專程去一趟,能多說幾句。隻不過上次見面,她突然關門的舉動有些古怪,不知道怎麼回事。
自從那日從蘇妲己手下死裡逃生,程宗揚信心大漲。深宮內院自己都獨自去瞭,雲老哥傢裡更不在話下。即使被抓到,自己什麼都沒做,應該也沒事吧。
忽然,一隻毛絨絨的雪球竄進來,魚雷一樣沖到自己椅下,飛快地蜷起身縮成一團。
程宗揚勾下頭:“喂,小賤狗,跑這兒幹嘛?”
小獅子狗白瞭他一眼,往椅下藏得更深。接著外面傳來一個嬌嫩聲音:“雪雪,不要藏瞭,你跑不掉的……”
程宗揚抬起頭,沒好氣地說:“死丫頭!搞什麼呢?捉迷藏嗎?”
小紫穿著一襲淡紫色衫子,一手扶著門框,俏生生依在門口,笑盈盈道:“程頭兒,你怎麼沒去找你那對婆媳粉頭呢?”
程宗揚板著臉道:“你把她們怎麼瞭?”
“當然是送回去瞭。”
小紫笑咪咪道:“那個麗娘姐姐好乖呢,已經認我做幹娘。還有那個叫蕓娘的,真好玩。”
程宗揚冷笑道:“她們中瞭死太監的毒,過幾天毒性解瞭,看不咬死你!”
小紫笑道:“程頭兒別忘瞭,死太監死之前把什麼都告訴我瞭。”
湖上一戰,古冥隱傷而未死。當時蕭遙逸受傷又與王、謝劍拔弩張,無暇他顧,秦檜和吳三桂輕松把人帶回來。說起來他們兩個和小紫底細都是殤侯一支,出自黑魔海毒宗,對巫宗這位同仁沒有什麼好客氣。自己也不知道他們做瞭些什麼,反正死太監挺瞭兩天才氣絕,小紫從他嘴裡得到多少東西,隻有她自己才知道瞭。
“咦,你在看書啊?”
小紫好奇地眨眨眼。
“別亂動。”
程宗揚拿過背包,把帳本和挑出的幾本書都塞起來,一邊踢開椅子,“呶,你的小賤狗在這兒呢。”
小紫笑逐顏開,一手抓住小狗的後頸把它拎起來,抱在懷裡。雪雪哭喪著臉,一副不情願的樣子。
程宗揚看得納悶:“你們幹嘛呢?”
小紫把臉貼在小狗雪白絨毛上,柔聲道:“雪雪最乖瞭,一點都不怕痛,聽話啊,人傢隻要雪雪一點血就夠瞭。”
“哼哼,我看你能搞出什麼東西!”
程宗揚看著雪雪,又補瞭一句,“最好把這小賤狗弄死得瞭。”
雪雪憤怒地瞪著他,委屈地鉆到女主人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