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註,龍首渠渠水翻騰,滾滾波濤如怒。
幾個身影立在雨中,挺拔身形如同一排標槍。身後長長的石階兩側,氣勢森然的城闕巍然聳立。電閃雷鳴中,映出城闕間一塊丈許高的匾額,上面用墨黑字跡寫著:皇圖天策。
一個魁偉的身影靜靜立在雨中。他年約五旬,頷下長須墨染般黑亮,沒有絲毫雜色,神情淡淡的,卻給人一種堅毅如鋼的感覺。
他腰間懸著一柄暗青色的佩劍,雨水落在他黑色皮甲上,紛然濺起,形成一片朦朧的水霧。
在他身後立著幾個年輕人,其中一個二十三、四歲年紀,眉目清雅,雖然被大雨澆得渾身濕透,卻顯露出一番瀟灑出塵的氣質。
一騎快馬冒雨而至,離城闕還有百餘步,馬上騎手飛身躍下,大步奔來,雙手捧上一卷帛書。
中年人伸手拿起帛書,慢慢看瞭片刻,然後合起來。“幼度。”
後面的年輕人走過來。“衛公。”
“你在府中已經十年瞭吧?”
“十年零兩個月。”
“已經這麼久瞭。”
中年人喟嘆一聲:“府中所藏你已盡知。可以離開瞭。”
年輕人無喜無憂,平靜地應道:“是。”
衛公收起帛書,一手輕撫手臂背的軟甲,淡淡道:“建康傳訊。有些人已經等不及瞭。”
年輕人目光如同寒星,在雨中微微閃動,“幼度此行,必不墮我皇圖天策威名。”
衛公解下腰側佩劍,提聲道:“晉國謝幼度,接劍!”
謝幼度屈下一膝,昂首雙手平舉。
劍長三尺,鞘身包裹青黑色的鯊皮,劍首朱紅色的纓穗,在雨中仿佛跳動的火焰。年輕人周身的血液仿佛被點燃,目光越發明亮。
“皇圖天策,靈羽飛華。”
衛公握劍道:“此劍名為開陽,幼度可知道其中的緣故嗎?”
謝幼度沉聲道:“鬥柄北指,天下皆冬。”
長劍落入手中,雙手微微一沉。
衛公淡淡道:“攜劍南行,不用北返瞭。”
謝幼度提劍而起,向衛公深施一禮,轉身踏入雨幕。
良久,龍首渠外傳來一聲長嘯,仿佛悠長龍吟直入雲霄。
晉都,建康。秦淮河畔橫塘。
程宗揚一大早就趕到橫塘邊剛買的土地上,名為察看收購進度,其實是觀察旁邊的盛銀織坊。為瞭安全,還拉上雲蒼峰。
大多災民昨天已經簽下書契,拿到銀錢,還剩一小部分,這會兒繼續發放。
一百貫的價格雖然比平常低瞭許多,但大火之餘,房舍都被燒成一片白地,能拿到十萬錢的補償,許多人都對程氏的義舉感恩戴德。
幾個官府差吏在廢墟中翻檢查看,雲蒼峰過去攀談幾句,然後向程宗揚介紹道:“這位是建康主管刑案的褚衡褚從事。”
那位褚從事年約四十,方臉大耳,雙目炯炯有神,看上去十分精幹。
雙方客套幾句,程宗揚問道:“這些是褚從事手下的捕手?”
褚衡點瞭點頭。”昨天聽裡正說的情形,上方懷疑有人縱火,命在下前來查看。”
程宗揚很想當場舉報盛銀織坊的老板就是縱火犯,最後還是壓下這個不智念頭。”竟然是縱火?褚從事找到線索瞭嗎?”
褚衡苦笑道:“昨晚一場大雨,什麼痕跡都找不到瞭,隻不過奉命例行查看一番罷瞭。”
說著又道:“程少主慷慨解囊,千餘人賴此而活,功德無量。”
“我哪裡有什麼功德?”
程宗揚笑道:“以後這裡會館建成,還要褚從事多多照顧。”
褚衡遜謝幾句,告辭離開。
雲蒼峰道:“小哥要建會館?”
程宗揚指著臨河那片燒焦的土地道:“我準備在這裡起一座樓宇。每層高兩丈,一共九層,面積一畝左右。下面兩層是大廳,三、四層設置成包廂,供客人宴飲遊樂;笫六層設為觀景臺,四面透光,全用大柱支撐,可以舉辦大型宴會;第五層和第七層是客房,供遠來的王侯富商居住,第八層是珍寶閣,上等寶物都放在這裡。”
雲蒼峰道:“十八丈的高樓不是隨便建的,建康周圍的巨木已經砍伐得差不多瞭,用來作梁柱的大木都是從昭南運來,一般樓宇建到十丈已經不易。像這樣的高樓若是建成,一木之費不下千金。況且十幾丈的高樓偶爾一登,還可以寄情娛目。平常看件珍寶都要登上十六丈高的珍寶閣,隻怕乘轎也不肯來。”
“這個我想過瞭,”程宗揚道:“不用木頭。”
“用石料?”
雲蒼峰皺起眉頭,“若用石料,開采更不容易。一則石料過長易折,隻能建成一間間的小室;再則石材隻用於陵廟。建成宴飲的樓宇,隻怕有失法度。”
“我也不用石料。”
程宗揚道:“雲老哥,你們雲氏有石灰坊吧?”
雲蒼峰看瞭程宗揚半晌,然後笑著搖頭,嘆道:“程小哥的手段,老夫怎麼也琢磨不透。石灰坊我名下倒有一座,就供你使用吧。”
程宗揚笑道:“多謝老哥。另外我還要些毛竹,也有勞老哥瞭。”
“好說。”
雲蒼峰一口應諾,“待高樓建成,老哥定要來一開眼界,看看不用木石,隻用毛竹石灰的樓宇是什麼樣子。”
程宗揚笑道:“老哥放心,七層的客房有一間是老哥的。等我從泰西買來白玻璃,到時老哥坐在房中臨江觀景,看小弟的樓宇建得結不結實。”
望著秦淮河青石疊砌的河堤,程宗揚心神遠遠飛開,回到幾個月前的一刻。
“水泥:將石灰和黏土按三比一的比例混合,加水百分之四十,入窯燒幹,磨碎即可。”
段強指著書頁說:“簡單吧。白癡都能學會。”
段強,我要造水泥瞭。
這個時代沒有鋼筋,但有茂密的竹林。我知道,生長期超過四年的毛竹,抗拉強度遠遠超過鋼筋;我要用石灰、黏土、沙子和毛竹建造一座超越這個時代的建築,實現你的夢想。
程宗揚指著滔滔河水道:“樓裡將有一座活動扶梯,我要在江畔造一架巨型水車,用水流的力量拉動扶梯上升,同時把水送到高處。到時候樓頂會建成一座空中花園,種滿世間難得一見的奇花異草。”
雲蒼峰笑道:“小哥如此雄心,算過要花費多少錢嗎?”
“雖然比磚木便宜一點,似也不少。”
程宗揚笑嘻嘻道:“不過也好辦,樓頂放一尊大大的鎏金佛像,讓往來的船隻十幾裡外都能看到。”
雲蒼峰訝道:“我還不知小哥是佛門信徒,向佛之心如此虔誠。”
程宗揚大笑道:“哪裡哪裡。我是見建康信佛的人不少,隻建康城周圍就有大小佛寺幾十處,廟裡的和尚比當官的都富。我建這麼高的臨江大佛,向他們化點緣,不為過吧?”
雲蒼峰撫掌大笑,“程小哥好算計!不過你想找佛門信徒籌錢,還得請幾個高僧幫忙鼓吹鼓吹。”
程宗揚笑道:“請高僧還要花一筆錢,我倒有個主意,不知道雲老哥有沒有興趣--那尊大佛的面目如果以臨川王的模樣來造,讓臨川王出個兩千金銖,算不算多?”
雲蒼峰愕然之餘神情微動,晉國佛教昌行,臨川王也一向禮僧崇佛。晉國佛像並沒有一定之規,程宗揚妙想天開,把大佛塑成臨川王的相貌,臨江大佛又正應瞭臨川王的封號,王爺如何不肯?
雲蒼峰盤算片刻,立刻道:“兩丈高,通體鎏金。我們雲氏替王爺出五千金銖。佛像所用七寶不用小哥費心,由我雲氏一力承擔。”
程宗揚大笑鼓掌道:“老哥看怎麼樣?願者上鉤,我掛瞭個空餌,第一竿就先釣到老哥瞭。”
雲蒼峰搖頭笑道:“我一直以為六弟已經夠精明瞭,誰知小哥的手段,石頭裡還要擠出油來。”
“石頭裡擠油不算本事,重要的是大傢都能得利,做起生意來心情愉快。”
程宗揚微笑道:“我與雲老哥合作,借瞭雲氏這棵大樹的光,但雲氏得到的回報也足夠豐厚--前天晚上橫塘大火,我抽空去宮裡逛瞭一趟,雲老哥已經得到消息瞭吧?”
雲蒼峰面色凝重起來。”昨晚才得到消息。原來是小哥的手筆。”
程宗揚略去蕭遙逸不提:“有人私闖宮禁,卻沒有全城大搜索,至今也不見找丞相和禁軍問責,反而封鎖消息,雲老哥覺得為何會如此反常?”
“又來考較老哥。”
雲蒼峰說著收起笑容,肅容道:“其一,陛下已經不能理事;其次,控制陛下的人還未能掌控宮禁,至少無法調動禁軍;其三,他們是在圖謀大事的關頭,不肯驚動外廷,因小失大。”
程宗揚連連點頭道:“雲老哥說的不錯,就是這個情形瞭。”
宮裡有奸賊是肯定的,不過除瞭那個老太監,隻有幾個十三、四歲的小孩子,實力平常得很,不知他們到底用什麼方法控制住內宮。
蕭遙逸在宮裡鬧得天翻地覆,內宮宮門始終未開。沒有得到命令,禁軍隻能在外面叫嚷,隻有那位大小姐貿然闖進宮裡。如果那些奸賊要封閉消息,雲丹琉就危險瞭……
程宗揚道:“請大小姐多當心,沒事盡量少往內宮去。”
雲蒼峰聞言沉吟不語。
“公子。”
程宗揚回過頭,見秦檜正抱拳長揖施禮。雖然昨晚冒著大雨出去辦事,這會兒他卻衣物整潔,神態從容。
“老四呢?”
秦檜微笑道:“幸不辱命。”
“好樣的!”
程宗揚大喜過望。隻要祁遠沒事,就是跟蘇妲己硬拼,自己也不怕。
雲蒼峰也聽瞭出來,“祁遠有瞭下落?”
程宗揚憂心盡去,笑道:“老哥派去的人多半撲空瞭。老四跟著白湖商館的東傢到瞭建康,這會兒已經讓會之接過來瞭。在什麼地方?我這就去見他!”
秦檜領著兩人來到一處僻院,祁遠換瞭一身新衣,精神還不錯,見著程宗揚進來,翻身幹凈俐落地打瞭個千,“程爺!”
說著那張青黃面孔都快笑成一朵花瞭。
“還跟我玩這一套!”
程宗揚摟住祁遠的肩頭,用力搖瞭搖,“行啊,看樣子沒吃什麼苦頭。”
“大苦頭沒吃,皮鞭棍棒挨瞭幾下。”
祁遠笑嘻嘻道:“幸好夫人還想要老四走南荒販運霓龍絲,沒打斷老四的腿。”
兩人在這裡相見,心情都大為歡暢。說笑幾句,程宗揚指著祁遠的小腿道:“這是什麼?”
祁遠小腿有處傷口,雖然包紮過,仍在滲血,見程宗揚詢問,便道:“出來時撞到人,不小心挨瞭一刀。”
秦檜道:“那妖婦昨晚不在織坊,隻有幾名護衛,出來時動瞭手,幸好沒有吃大虧。”
“我說你傷口上包紮的,是什麼東西?”
“襪子。織坊剛做出來的。”
祁遠取出一個紙包,裡面是幾條嶄新的長筒絲襪,“程頭兒,這是照你那兩件衣物做出來的。”
半透明的絲物又輕又軟,閃閃發亮,薄如蟬翼,輕如雲絲。這樣輕薄透亮的織物,眾人都是頭一次見到。雲蒼峰拿起一條,“真是用那些藻絲做成的?”
“織坊的工匠開始還不肯織,說這樣細的絲物他們也織過,但太不結實,用力稍大就會撕破,做出來也賣不出去。後來我拿根細絲,掛瞭把刀讓他們看。那根絲拉長一半還沒有斷,他們才信。”
晉國織坊的工藝並不落後,隻是材料限制,織不出現代的織物。現在有瞭這些柔韌異常的細絲,織成絲襪易如反掌。
程宗揚拿起絲襪,笑道:“這會兒那妖婦該知道老四已經溜瞭。老四,你在這兒安心待幾天,我先吊吊她胃口再說。”
雲蒼峰笑道:“這裡不方便,不妨到舍下住幾日。”
“太好瞭!”
程宗揚笑道。有雲傢罩著,祁遠算是萬無一失。
祁遠道:“雲老哥,老四要打擾你瞭。”
雲蒼峰大笑道:“請都請不來,還有什麼可說的。”
“會之,”程宗揚對秦檜道:“給蘇夫人寫封信,說我去東山打獵,要兩、三天才能回來。夫人若是不著急,就等我回來再專程敘舊。”
雲蒼峰已經知道蘇妲己來瞭,在旁道:“要不要幫手?”
“不用,我看建康遲早要出事。”
程宗揚道:“隻怕一個月之內就有大變發生。雲老哥的人手都先留著。”
在場的都是程宗揚心腹,雲蒼峰也不忌諱,說道:“清浦已經去瞭數日,臨川王的部下這些天也該抵達建康。一旦賊子作亂,便打出義旗,出兵平定。”
程宗揚笑道:“這種大事就別找我瞭。做生意發財才是正經。”
程宗揚雖然明裡暗裡幫瞭雲氏不少忙,但與臨川王合作這件事卻始終沒有松口答應,雲蒼峰也隻好笑著搖頭。
秦檜寫好書信,交給程宗揚過目。
“會之這字可真不錯。”
習慣瞭標準印刷體,程宗揚最頭痛看手札,尤其是草書,簡直不是人看的。
可秦檜的字橫平豎直,字跡疏朗,毫無花巧,和自己以前見的細明體字有八九分相似,看起來清清楚楚,一目瞭然。
秦檜解釋道:“天下字體繁多,往往因為書寫誤事。秦某有意以這種字體為規范,校正文字,也算興利除弊之一舉。”
程宗揚狐疑地看瞭他一眼。幹!細明體字不會就是你搞出來的吧?
“寫得好。給她送過去吧。”
秦檜略顯遲疑:“蘇夫人接到書信,多半立即會來興師問罪。要不要屬下設個計謀……把她擒住?”
秦檜這話比小紫拿自己當毒餌還可靠,程宗揚大為心動,但思索半天,最後還是作罷。
“先不用。等我回來再說,免得打草驚蛇。”
“公子真要出門?”
“當然是真的,要是有人找,就說我和小侯爺約好打獵,今天早上天沒亮就走瞭。”
程宗揚笑道:“這叫制造不在場證據。記住,不管她說什麼都別和她動手,那妖婦非要找我,就讓她來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