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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旱洪

  林間遠遠傳來花苗人用樹葉吹出的啃聲。祁遠扯瞭片葉子,用啃聲回應。

  “他們在林子裡等。”

  祁遠臉色發黃地苦笑道:“早知道我也不進村瞭,一晚上都沒合眼。”

  朱老頭興致不錯,騎著他的瘦驢眉飛色舞地說道:“昨晚我可做瞭個好夢,夢到一個仙女從天上飛下來,死乞白賴要給老頭我做老婆。仙女頭發那個長啊,味道那個香啊……我飛啊飛啊……”

  吳戰威砍開一片巨大的蕨葉,笑道:“你不會是夢到姓葉的老太婆瞭吧。”

  朱老頭“吭哧“幾聲,惱羞成怒地說道:“胡說!”

  祁遠道:“朱老頭,你那會兒說人傢兒女雙全,子孫成群──那不是當面罵人傢的嗎?”

  “怎是罵人呢?怎是罵人呢?”

  朱老頭不高興地嚷嚷道:“我說的不都是好話嗎?”

  “好話?”

  祁遠嗤瞭一聲,“人傢無兒無女,老公也早死瞭,你還說她往後兒女雙全,那不是找罵嗎?”

  朱老頭悻悻然說道:“老公死瞭怎麼著?難道不能再嫁?”

  “成,你去跟她說去。”

  朱老頭“哼哼“兩聲。”說就說!俺走南闖北幾十年,怕過什麼!”

  說著他忽然兩手抱住肚子,慘叫一聲:“哎喲……我的親娘哎……”

  朱老頭從驢背上滾下來,捂著肚子連滾帶爬鉆進蕨叢,片刻後“澎”的一聲悶響,一股臭氣彌漫著飄來。

  “呸!呸!”

  吳戰威等人笑罵道:“朱老頭,要出恭你也不滾遠點兒。”

  朱老頭在蕨叢裡“哼哼唧唧“老半晌,才勉強提著褲子出來。他那張瘦臉顏色發青,一邊走一邊彎腰吃力地捧著肚子,哼哼道:“親娘哎……這是吃著啥東西瞭?差點把腸子都拉出來……”

  “該!”

  石剛道:“把一肚子的壞水都拉出來,你就消停瞭。”

  朱老頭用手指戳著石剛:“石頭,你就學壞吧,我這麼大歲數,還咒我,缺德不缺德啊……哎喲!”

  一句話沒說完,朱老頭又提著褲子,屁滾尿流地鉆進蕨叢。

  眾人一陣轟笑,祁遠也齜瞭齜牙,笑容卻有些發僵。

  還沒走到花苗人的地方,朱老頭就拉瞭五六次。最後一次從林子裡出來,老頭連腰都直不起來,眼窩也陷瞭下去,走路直打晃。

  程宗揚道:“雲老哥,情形有些不對啊。”

  雲蒼峰拈須低笑一聲,“這就對瞭。朱老頭這會兒吃點苦頭,總比糊糊塗塗送瞭命強。”

  “是姓葉的老媼做的手腳?”

  祁遠道:“萬一朱老頭拉肚子走不動路,咱們陷在這大山裡,可就麻煩瞭。”

  雲蒼峰搖瞭搖手,“不妨。那老媼若是動瞭殺心,他豈能活到此時?如今隻是拉拉肚子,這朱老頭已經是運氣瞭。”

  朱老頭死狗一樣趴在驢上,隻剩下哼哼的力氣。石剛把水囊遞過去,“早上燒的熱水,還溫著呢,喝一口。”

  朱老頭哼哼道:“石頭啊,我就知道你心好……這水大爺不暍瞭,給大爺拿點酒……”

  石剛氣不打一處來,“都這時候上瞭還饞酒,泄死你拉倒!”

  面前的蕨葉忽然“嘩啦”一聲,倒瞭下去,一名胸口剌著紋身,肩膀包著繃帶的精壯漢子現出身來。

  “卡瓦!”程宗揚叫道。

  趕來接應的花苗漢子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山神庇佑,我們打瞭一頭野豬,已經燒好在等你們。”

  林中的空地上生起一堆篝火,上面架著一頭比牛犢還大的野豬。武二郎赤膊立在火邊,正拎著刀,兩眼緊盯著火候,將烤透的豬肉一片片切下來,挑在蕨葉上。

  這廝在商隊裡屬於油瓶倒瞭都不扶的主,和花苗人在一起立刻換瞭副嘴臉,殷勤得令人齒冶。程宗揚諷刺道:“二爺,勤快啊。”

  武二郎嘿嘿笑瞭兩聲,對程宗揚的諷刺毫不在意,顯然心情不壞。

  程宗揚笑咪咪道:“二爺這是給花苗當上門女婿瞭?往後不打算跟咱們一起走瞭吧?”

  武二郎小心切下野豬後腿一塊烤得金黃油亮的好肉,對躍躍欲試的阿夕道:“這是給族長的,別碰!”

  阿夕哼瞭一聲,又白瞭程宗揚一眼,嘟著嘴走開。

  武二郎這才說道:“反正順路,到瞭白夷族再說。”

  “什麼叫到瞭白夷族再說?”

  武二郎不耐煩地說道:“反正誤不瞭你的事。喂,再給我一個銀銖。”

  這些日子程宗揚大致瞭解到貨幣在這個世界的購買力。在南荒一枚銀銖差不多能買一百斤稻米,或者夠一個人一個月基本生活費用的開銷。事實上南荒流通的大多是成串的銅銖,每串一千枚,稱為一貫。由於銀銖稀少,一枚銀銖差不多能換一百一十枚銅銖,比內陸的折換率還高瞭百分之十。

  程宗揚戒備地說道:“做什麼?”

  “少廢話,給不給吧?”

  “不給!”

  見程宗揚態度堅決,武二郎軟瞭下來,“大不瞭二爺多給你幹一個月。快點兒,二爺有急用。”

  “急用個屁啊!這荒郊野外,你拿銀銖往哪兒花?”

  “你管我呢!有用就是有用,就一個!”

  正說著,一個女子從林中出來。她身材頎長,細腰豐臀,鳳目紅唇,容貌比鬢側的鮮花還要艷麗。她披著一條嶄新的絲綢,整匹緞子沒有裁剪,綢端從肩頭繞過,然後從背後橫纏,裹住高聳的酥胸。再從腋下折瞭一彎,斜著從白滑的腰肢掠過,束在腰間。綢尾低垂掩在她修長的小腿中央。

  那匹絲綢是純白的顏色,上面繪一朵碩大的牡丹花,花枝金紅交錯,色彩艷麗奪目。這樣的絲綢隻能用來做外衣,絲綢質感強,又是白色,若是身材略差一些,皮膚稍暗一些,都難以穿出那種華美的效果。而花苗的女族長卻把這絲綢當成褻衣,直接拿來貼身穿著。她身材出眾,雪白的肌膚與絲綢華麗的光澤交相輝映,未經裁剪的綢緞隨便往身上一披,就仿佛是給她量身定制的一樣精美絕倫,襯著她雕塑一樣艷麗的五官,更顯得體態豐穠合度,雪膚花貌艷光四射。

  程宗揚羨慕地悄聲道:“武二,原來你拿瞭我的絲綢,是討好族長來瞭。看不出你這傢夥傻大黑粗的,竟然還有這種手段。好艷福啊,武二。”

  武二郎得意洋洋地說道:“你以為呢。”

  接著又虎起臉,“給個銀銖!不給就搶瞭啊。”

  “我就不明白瞭,這鬼地方有錢也花不出去,你要銀銖幹嘛?”

  說著程宗揚目光一閃,看到蘇荔胸側嵌著一枚亮晶晶的物體。那絲綢一角掖在她胸口,兩團飽滿而充滿彈性的乳峰高高聳起,露出胸部白嫩的乳肉。上次給武二郎的那枚銀銖,這時就嵌在她胸側絲綢交疊的地方。銀銖中間打瞭個圓孔,被作成一枚鈕扣,防止絲綢光滑的表面從胸前滑脫。

  “哦!原來……”

  程宗揚豎起手指,一瞬間恍然大悟。

  武二郎一把捂住程宗揚的嘴,飛快地朝四周看瞭一眼,壓低聲音說道:“別說!”

  武二這廝看起來生猛,心思可夠活的。看到花苗人對絲綢的喜愛,這廝就動瞭心,從程宗揚手裡敲瞭匹上好的絲綢來討好蘇荔。蘇荔果然愛不釋手,地處荒郊,無處裁剪,她直接拿整匹絲綢做瞭衣物,大大方方就穿瞭出來。

  絲綢本身柔軟光滑,既沒有系帶又沒有扣眼,根本無法固定。武二好人做到底,把自己唯二枚銀銖拿出來,送給蘇荔作鈕扣。但銀銖隻有一枚,這會兒隻系瞭絲綢上面一角,下面還沒有系。也就是說,蘇荔絲綢下面的身子都是光著的。

  這也難怪,對於生長在南荒的蠻夷來說,多半還沒有內褲的概念。

  程宗揚忍笑摸出一枚銀銖,低聲道:“武二,這扣子不會是你幫她系的吧?手可夠巧的。”

  武二郎一把搶過銀銖,手一揮,把程宗揚扔瞭出去。好在程宗揚現在身手比當初來的時候敏捷瞭許多,落地晃瞭兩步,總算沒有當場出醜。

  搶到銀銖,武二郎立刻搖頭擺尾地跑過去找蘇荔。蘇荔笑著接過銀銖,兩人一同走進樹叢。

  再出現時,蘇荔下身的絲綢已經折成裙狀,綢尾從裙內掖起。那枚銀銖綴在她腰側,上面打瞭孔,用細皮繩穿著。

  程宗揚遠遠朝武二郎豎起拇指,又比瞭個不懷好意的手勢。武二郎揚起臉,隻當沒看到。

  接下來一連幾天,眾人都在朱老頭帶領下跋山涉水。這一路都是沒有人跡的荒野,即使雲蒼峰這樣的老江湖也沒走過。除瞭前幾天那個掛著四兇煞的村子,再沒有遇到半個生人。

  隨著往南荒腹地的深入,身邊的景物也不住變化。連綿的山脈阻擋瞭潮暖氣流的進入,蕨葉叢生的雨林漸漸被裸露的紅土所代替,土地的貧瘠使植被漸漸稀少,不多的灌木也越來越矮,這裡每一寸土地都仿佛從來沒有人行走過,充滿瞭洪荒氣息。商隊行走在寂寥的荒野中,身後隻有一串零亂的腳印,仿佛他們是這片天地間唯一的行人。

  朱老頭拉瞭兩天才止住,整個人像是丟瞭半條命。整天有氣無力地趴在驢背上,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不過一到吃飯的時候就精神抖擻。

  “人是鐵,飯是鋼!”

  朱老頭振振有辭地說:“我老人傢活這麼大歲數,靠的就是胃口好!甭管什麼病,隻要放開吃,都能降得住!小程子,這可是我老人傢的不傳秘方,你可記住瞭,千萬別告訴旁人。”

  “你就放一萬個心吧。我丟不起那臉。”

  程宗揚沒好氣地說道:“朱老頭,這都是第五天瞭,咱們這會兒在什麼鬼地方?我可打聽過瞭,白夷族那地方山清水秀,這荒山野嶺的,連耗子都沒有,你不是領錯路瞭吧?”

  “你聽誰說的?”

  朱老頭嗤之以鼻,“白夷那地兒就是個大水池子,挨著個破山,什麼山清水秀?那不扯的嗎?”

  程宗揚沒打算跟他爭辯,“問題是咱們離白夷族還有多遠?你沒見雲執事那麼穩重的人,這兩天都有些著急嗎?”

  朱老頭大剌剌道:“他急不急的,關我屁事。”

  程宗揚道:“恐怕還真關你老人傢屁股的事。如果耽誤瞭我們辦事,雲執事一怒之下,往你主子那兒告一狀。嘿嘿……”

  朱老頭臉上變色,小心說道:“不會吧?雲執事可是個厚道人啊。”

  程宗揚拍瞭拍他的肩,安慰道:“放心吧。他厚道,我不厚道。向導的錢我還出瞭一半呢。一天二十個銀銖,你怎麼不去搶呢?”

  朱老頭苦著臉道:“我不就是想多走兩天,多掙點兒錢當棺材本嗎?”

  “這會兒說實話瞭?”

  程宗揚道:“我就看著你這老傢夥不老實,帶著我們在山裡瞎轉呢。一句話,明天到不瞭白夷族,你的棺材本兒就可以省瞭。咱們直接刨個坑,把你一埋,要什麼棺材。”

  “要去白夷族還不簡單?”

  朱老頭突然間振作精神,快跑幾步竄上驢背,扯開喉嚨喊道:“快跑啊!過蛟瞭!”

  眾人沿著一條幹涸的山澗行走,腳邊隻有一股涓涓細流。朱老頭突然來這一嗓子,大夥兒都是一驚。程宗揚正要開罵,卻見清澈的溪水像混瞭泥沙一樣,突然變得渾濁。緊接著,一陣悶雷般的聲音從上遊傳來。

  眾人立刻反應過來,花苗人動作最迅速,四名漢子猿猴一樣攀上河岸,將族人一一接應上來,戴著面紗的新娘裙子太長,不小心絆住,險些摔倒,被蘇荔一把扶住。

  白湖商館剩下的人已經不多,但一半都是走過南荒的,動作也不慢,祁遠、吳戰威、小魏分別拽著一名奴隸爬上瞭河岸,又拽住騾馬的韁繩往岸上扯。雲氏商會的軍士雖然訓練有素,卻沒經歷過山洪,突遇變故,他們都習慣性地望向易虎,等待首領的命令,動作反而落在瞭眾人之後。

  易虎迅速發出指令,易彪背起雲蒼峰,手腳並用爬到河岸高處,接著軍士牽著馬蜂擁上岸。忙亂中,兩名軍士落在後面。那陣悶雷般的轟鳴越來越近,已經上岸的易虎暍道:“棄馬!”

  一邊躍瞭下去。

  身在半空,易虎就展臂揮出背後的尖槍。一名軍士揚手攀住槍桿,易虎腰身一擰,將他甩到岸上。這邊易彪也跳瞭下來,河道裡還有幾匹騾馬沒來得及拉上來,他一把扯斷馬匹的背帶,將貨物甩到岸上,然後去扯另一名同伴。

  程宗揚已經牽著黑珍珠上瞭岸,凝羽一手挽住韁繩,一手扶著他的肩膀。奔騰的水聲越來越近,仍留在河道裡的馬匹都嘶鳴起來。接著一股混著泥土紅色的河水從河道拐彎處沖出,仿佛狂奔的烈馬,吼叫著闖入河道,將兩側的巖石都帶得滾到水中。

  水一向給人溫柔婉靜的感覺,然而一旦形成山洪,卻有著山崩地裂的威勢。

  剛才還是涓涓細流的小溪水位一瞬間升到丈許高,奔騰的怒流仿佛要將腳下的河岸撕碎。

  巨大的轟鳴聲震耳欲聾,令人為之色變。

  易虎已經挺槍刺進巖縫,隻需要一縱身就能上岸。而易彪和那同伴還留在河道間,身後就是一人多高的洪峰。易虎吸瞭口氣,把尖槍從巖縫中拔出,迎著洪水躍去,抬槍一挑,槍鋒準確地從易彪腰側刺過,穿透他衣內的戰甲,接著力貫雙臂,將易彪高大的身體甩瞭起來。

  山洪來得極快,易彪還在半空,浪頭已經卷過他剛才立足的位置。那名沒來得及上岸的同伴身影一晃,像根稻草般被山洪卷走。易虎本來還有機會脫身,他卻大暍一聲,手臂陡然伸長尺許,從水中將那名軍士撈出,拋到岸上。

  那軍士蒼白而年輕的面孔一閃而過,與雲氏商會的其他護衛相比,他身材單薄瞭許多,人在半空,他四肢徒勞地掙紮著,想抓住什麼憑藉。

  山洪卷來,易虎沉腰坐馬,腳下使出千斤墜,釘子一樣牢牢釘在土中,挺身硬生生挨瞭洪峰一擊,腳下沒有挪動分毫。

  眾人緊懸的心臟略微松懈一些。易彪張臂抱住那名軍士,推到河岸高處。他顧不上喘息,就返身去接應易虎。就在這時,一塊半人大小的巖石夾在混濁的浪花中,從上遊滾下,重重砸在易虎胸口。那名剽悍的漢子悶哼一聲,嘴角湧出一股血絲。就在眾人註視中,易虎雄壯的身軀慢慢向後坐倒,隨即被洪水吞沒。

  易彪沖到岸邊,奮不顧身地想要跳下去,卻被吳戰威攔腰死死抱住,吼道:“你想死啊!”

  浪頭打在岸上,腳下的山巖也仿佛在抖動,眾人紛紛往高處躲避。水流漫過河岸,隻有易彪和吳戰威兩個在齊膝深的水中扭打著。

  良久,易彪不再掙紮,他跪在水邊,虎目緊緊盯著洪水。那名被易虎舍命救上來的軍士渾身都濕透瞭,在岸上身體發抖。

  山洪來得極快,去得也快。前後不到二十分鐘,洶湧的洪峰就奔往下遊,隻留下滿是泥沙的河道。留在河道裡的幾匹健馬走騾都被洪水卷走,其中一匹戰馬被沖到岸邊的亂石上,渾身的骨骼都被撞碎,蜷成一團。

  吳戰威低聲道:“別看瞭。說不定已經沖出瞭二一十裡。”

  說著他咧瞭咧嘴,“走南荒是刀口舔血的勾當,比的就是誰命大。運氣不好,二十年後還是一條好漢!”

  “他是我哥。”

  易彪的聲音像破瞭的風箱一樣沙啞。

  吳戰威去拍他肩膀的手僵在半空。

  雲蒼峰微嘆一聲:“南荒之行九死一生,但貴主人心意已決……”

  易彪久久跪在岸邊,最後他重重磕瞭個頭,站起來抹瞭把臉上的水跡,頭也不回地朝岸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