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二次的初戀

  兩小時後,課程已結束,一切如常,而大雨仍然沒有停。

  餘楓將自己原來的衣服抖瞭抖,還沒有完全幹透,但想瞭一會,還是決定換上。雖然葉憐暗示可以把丈夫的衣服借給他,但他還是拒絕瞭。他心中還是無法接受在與別人的妻子做出這樣的事後,還要奪走丈夫的衣服。另外,他穿著這套衣服,總難免覺得有些後怕。

  距離車站大約要走八分鐘左右。葉憐說雨太大,提出要送他一段路。餘楓推脫瞭幾句,最終還是接受瞭。他知道自己的推脫多麼違心,但也知道她一定會堅持的。葉憐吩咐孩子在傢等一會,自己很快就會回來。小羽沒說什麼,隻是嗯瞭一聲。

  樓道裡一片漆黑,或許是大雨的原因,燈都已經斷電熄滅。身後的門關上後,二人已經看不清彼此。雨聲很大,但卻掩蓋不住黑暗中的心跳聲。

  餘楓想伸出手牽住對方,卻又有些猶豫瞭。他似乎害怕這種行為會被「誤解」,但同時他自己心中也明白,這種所謂「誤解」本就是自己最真實的想法。

  二人下瞭幾步臺階,忽然葉憐「呀」的一聲,險些踏空。餘楓忙伸手抓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黑暗中抓得那樣準確,恰好牽住瞭她的手。她被餘楓用力拉瞭一把,整個人一時不穩,靠在瞭餘楓的身上。她的耳朵貼在他胸口,聽見瞭短暫瞬間他極速的心跳聲。她雖然看不見,卻猜得出他此刻的表情,以及自己的。

  可是這層樓,葉憐已經走過不知道幾百次,又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地踏空呢?葉憐知道這很荒謬,可還是在心中和自己說:「我真的是不小心的。」

  於是,他們的手便順理成章地牽在一起。餘楓曾覺得,五樓實在太高,走得太累,但這時他卻希望這樓高得永無止境。

  他們走到樓梯口處,外面的路燈照向他們,二人才看到彼此的臉,雖然他們都早已想象到上面會是怎樣的表情,可親眼目睹時,還是不禁感到羞恥。餘楓說道:「送到這裡就可以瞭。」可是他的手卻沒有放開。答復也如他所想象的,是堅定的拒絕。他們都知道彼此之間這種客套話現在顯得實在多餘,可是還是不禁把這種交涉辭令交代出來,這種彼此在交流中心意相通卻心照不宣的感覺,不僅奇妙,而且愉快。

  餘楓沒有問葉憐為什麼隻帶瞭一把傘,便默默接過去,撐開,打在二人的頭頂上,穿過雨水形成的幕佈,緩緩前行。

  街上已沒有多少行人,偶爾會有幾輛汽車在積水的馬路上疾馳而過。路上,她不時提起孩子的學習,又巧妙地將話題轉向餘楓的學校生活。她饒有興趣地聽他講述那些有趣的經歷,同時也在猜測他會不會說起他的「戀愛經歷」。

  「他有和別的女孩子接觸過嗎?可是像他這麼優秀的人,怎麼可能沒有別人喜歡呢?他當然會很受歡迎!」而葉憐想到他此時此刻卻是在為自己撐傘,一種勝利者的成就感填滿瞭她的心。

  「可是,假如他總被別的女孩糾纏,又怎麼可能不動心呢?她們都比我年輕,比我更漂亮……就算現在我的樣子還能與她們相較,可未來呢?三年後、五年後……我終究是要變老的,那樣一來……」一瞬間,滿心的驕傲感立刻被清掃一空。她甚至沒有餘楓接下來說的話。

  「那……你呢?」餘楓忽然問道。

  「啊?什麼?」她吃瞭一驚。葉憐或許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對餘楓來說多麼有趣——那正是孩子聽課分心時被老師叫住的模樣。

  餘楓忍住不嘲笑她:「你——喜歡什麼?」

  葉憐突然紅瞭臉,問:「你是指……哪一方面?」

  「興趣愛好,任何一方面都可以。」

  「這個……可能聽起來有點好笑。」

  「我不會笑的。」

  葉憐停頓瞭一會兒,終於開口道:「我喜歡……吃糖。」

  「女生會喜歡吃糖,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瞭,有什麼好笑的呢?」餘楓說完才察覺自己將這位母親稱作「女生」,不禁有些尷尬,還好葉憐沒有在這個字眼上與他計較。

  可是葉憐卻聽到瞭——這個與她已十分陌生的名詞。與此同時,葉憐發現對方現在像是在避免使用「阿姨」這一稱謂,心中感慨不已。餘楓趕忙轉移話題,問道:「那麼,你現在想吃嗎?」

  「……想。」

  「時間還早,我可以幫你去買——附近有商店嗎?」這種問法等於直接奪走瞭葉憐拒絕的機會。

  「前面就有一傢商店——在那裡買就好瞭。」

  「可是那傢店也太小瞭,賣的東西恐怕不多。」

  葉憐笑道:「沒關系的,普通的棒棒糖就好瞭。畢竟我這個年紀的女人,也不那麼在意吃什麼樣的糖瞭。」——後一句她沒有說出口。

  糖是櫻桃味的,又酸又甜。葉憐就躲在一旁的屋簷下慢慢品味著,餘楓仍然為她撐著傘,防止雨水被風打進來。他看見葉憐就像一個孩子一樣——比她自己的孩子還要小的孩子一樣,欣喜地舔弄著糖果。當然,這副模樣也讓餘楓想到瞭某些妙不可言卻又不可言妙的情景。但他很快打消瞭這種聯想,他覺得此時此刻這種想法簡直是一種侮辱。

  「你不吃嗎?」葉憐含著糖問道,發音模糊不清,展現出一種不符合她真實年齡的可愛。

  「不用瞭。」餘楓說。「我隻想看著你吃。」他想著。

  「為什麼呢?」

  「我不太喜歡糖的味道,甜得誇張,甜得過分,甚至可以說——甜得虛假。」他知道葉憐此刻正在品嘗糖的味道,自己卻這樣直白地說出這樣的話,實在是有些大煞風景。可是他覺得自己此時已不必、也不想再刻意地與對方保持一致來討好她,他願意將自己的真實感受告訴她,無論她是否喜歡這樣的答復。

  葉憐聽瞭,將糖放下,接著低下頭去不發一語,餘楓認為她一定是生氣瞭,不禁有點懷疑自己如此直白是不是不太好。正想著說些什麼,她卻問道:「你……覺得我是個壞女人嗎?」

  「當然不是——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你剛才和我說瞭實話,作為禮儀,我也應該告訴你一句實話才好……」

  沒等餘楓反應過來,她已經擡起頭,吻向瞭餘楓的嘴唇。他嘗到她舌頭上附著的櫻桃甜味,卻一點也沒有覺得反感,這種甜味讓他覺得恰到好處,且欲罷不能。他十分自然地做出回應,貪婪地搜刮著剩餘的甜味。半晌二人才分開,甜膩的唾液在兩張嘴唇直接連成一條銀絲。

  「現在我可以告訴你瞭。而且你也要記住——其實我是的。」她的語氣惡狠狠的,可是臉上的表情哪有一點點兇惡的意味?

  這一刻他們都已經等待瞭太久。那張早已經該撕掉的破窗戶紙也終於在這一刻被燒得幹幹凈凈。

  餘楓眼中的葉憐,在這一刻失去瞭所有的「概念」,她不再是一位妻子、不再是一位母親,她與他年紀的差值也從未存在過。他已經看不到她身上任何可以束縛自己的屬性——她就是她。

  接下來的路上,二人都不再說話。剛才葉憐的那一沖動之舉導致二人的半邊肩膀都被打得透濕瞭,可是肌膚卻沒有一點寒意。

  當到達車站時,才發覺時間已經太晚,最後的一班公交車也已經開走瞭。

  「唉,這可麻煩瞭,都是我不好,耽誤瞭時間,害得你現在沒辦法回去瞭。」

  「是啊,如果我沒有突發奇想去買糖就好瞭。現在怎麼辦呢?」

  「那……今天,就隻有我傢裡暫且睡一晚吧。明天早上雨就應該會停的。」

  「嗯,那也隻好如此瞭,今晚多有打擾瞭。」

  這幕戲沒有劇本,他們卻自由發揮得如此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