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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折】

  大雨已經連著下瞭七天。

  山上雲遮霧籠,在灰蒙天空的映襯下,整座鳳凰山反倒顯得青煙朦朧,碧色透人。

  「再快些!像這速度趕回城都什麼時候瞭!」李尚掀起車廂簾門,雨勢又大又急,他不得不拉大嗓門,對著車夫吼道。

  「相公!這雨太大瞭,路上太過泥濘,想快也快不瞭!這兩匹馬跑死也隻能爭取在天黑前到秦府!」車夫穿著蓑衣,抹瞭把臉上的雨水。他渾身早就被雨打透,連眼睛不過也是勉強睜開。

  車廂裡的花蓉一把拉過李尚,拿帕子給他擦身子:「外頭雨這麼大,急也急不來啊,你瞧你半邊身子都淋透瞭。」

  一早秦府就派瞭輛車子來接二人,說是秦老太爺今早回光返照,眼瞧著就在今天瞭。李尚同花蓉二人連忙收拾瞭些行禮,上車趕回秦府。本來早些時候雨勢微小,誰知一盞茶的功夫,雨勢越來越大,這幾日雨水早就浸透瞭道路,本就泥濘難行,大雨之下更是比行走快不瞭多少。

  李尚打定主意,對花蓉道:「你跟著他坐車回去,我駕馬先行。」說著鉆出車廂,讓車夫停下車,解瞭輈繩,奪瞭馬鞭駕馬而去。

  秦府。

  地處偏僻的秦府今日高高掛起瞭喪幡,在大雨下顯得格外淒涼。釵環兩姐妹正守在靈床旁,兩姐妹和陪同的侍者都在放聲嚎哭,格外淒冽。

  「夫人,李相公回來瞭。」一個侍者進來通報,「相公正在換衣服。」

  秦玉容擦瞭擦淚,正要起身,隻見李尚快步沖進屋子,跪倒在靈床前,放聲大哭。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秦玉霓才拍著兒子的背,攙扶起來:「好瞭,你也不必太過傷心,生死有命,你是長外孫,傢裡還有事情需要你操持,保重身子要緊。」

  李尚哽咽著擦瞭擦淚:「是兒子不孝,沒能服侍床前別送外公。」說著又嚎啕大哭起來。一旁的秦玉容也過來安慰,叫人把李尚扶到側屋去。

  李尚在屋內擦瞭擦臉,問道:「父親呢?他還沒到麼?」

  秦玉霓嘆瞭口氣:「昨個有小廝來報過瞭,還有三日的行程,沒想到今日的雨又大瞭,估摸著還要等兩天。」

  這時候一個嬤嬤帶著一個紮著垂髫的小男孩走進屋子,小男孩眼眶通紅,低聲對秦玉容說:「母親,我不想再哭瞭。」

  秦玉容聽瞭,抬手就要打,秦玉霓摟過小男孩,勸道:「靖師還小,不懂事,不必打瞭,把他都嚇壞瞭。」

  秦玉霓還想說什麼,李尚連忙插嘴:「表妹呢,她和妹夫還沒到麼?我也沒見到姨夫,他們都在哪裡?」

  秦玉容蹙起眉:「林升前兩日出去辦事瞭,今早已經派人去通知瞭。隻是北嘉估摸著也應該到瞭,結果到現在還沒見人影。」

  三人在屋裡籌措著喪儀,聽得外頭一陣騷亂,連忙跑出屋子。

  秦玉容畢竟是傢裡的大婦,嗬斥道:「安靜,你們都像什麼樣子,吵吵鬧鬧得。」

  李尚撥開人群闖瞭進去,隻見渾身濕透的秦北嘉正昏倒在地上,幾個嬤嬤正在掐人中灌熱水。

  「你們在做什麼,抱進屋子啊。」李尚說著一把把表妹抱起走進瞭側屋。

  秦玉容看見李尚抱著秦北嘉從人群裡鉆出來,又驚又急,叫到:「怎麼回事!北嘉怎麼昏倒瞭!」

  隻見總管從人群中鉆瞭出來,憂心如焚道:「老爺和姑爺好像出事瞭,這裡有兩個帶著小姐回來的下人,隻是被凍得不輕,說不清楚。」秦玉容跺瞭跺腳,轉身進瞭屋子,現在女兒的身體要緊。

  李尚從房中走出來,裡頭自有嬤嬤丫鬟服侍,他幹脆出來指揮:「總管,趕緊把秩序安頓好,那兩個下人給他們灌熱湯換衣服,帶到屋子裡來,我們要好好問問。對瞭,先把門關上,謝絕見客,請他們明日再來。已經進來悼念外公的客人就先安排去休息,剩下還沒發出去的喪帖也先壓後。」說罷進瞭主屋,在外公靈前侍候著。

  過瞭半個時辰,一個下人進來通稟,李尚才交代瞭一旁的管事,去瞭側屋。

  進瞭屋子就見兩個下人坐在下首,一男一女,都凍得不輕,面無血色,連嘴唇都發著白。兩人手裡都捧著碗喝薑湯,驅盡寒氣。

  瞧著姨母和母親都在裡頭照顧表妹,李尚幹脆直接坐下來問道:「能說話瞭嗎?說罷,怎麼回事?老爺和姑爺呢?」

  男的打著哆嗦,張口說瞭兩句,口齒不清,還是女的斷斷續續把前後事情交代瞭清楚。

  原來昨晚秦北嘉就和夫君錢丹馥到瞭南城外,隻是有段山路難行,準備第二天天明再過。今早林升也到瞭南城外,兩行人並做一行,一起過山路。誰知沒多久,大雨瓢潑,一行人在山道中艱難前行。林升帶瞭幾車貨物,山道泥濘,錢丹馥去後面幫丈人推車。沒想到山上泥水滾潑而下,把一行人盡數沖入山下,還好走在最前頭跟著秦北嘉的兩個下人反應快,拉著秦北嘉跑到一旁躲過一劫。秦北嘉傷心加淋雨失溫,半路昏厥過去。兩人互相扶持著,背著秦北嘉進瞭城,被人送進瞭秦府。

  秦玉容在一旁聽得自己夫君加女婿都喪生山洪,又驚又悲,女兒剛蘇醒,她反而昏厥過去。

  待到雨勢稍歇,李尚指揮著傢仆,又通報官府,出城搜尋,終於在閉城之前找到瞭一行人的屍體,帶回城中。

  李尚在傢安排著把各傢的屍體領回去,又發瞭補償,各戶領瞭銀錢哭著回傢辦喪事去瞭。望著靈堂裡的三具屍體,不僅李尚心中悲愴難禁,府裡的人都黯黯垂淚,尤其是秦玉容,剛才又大哭瞭一場昏倒過去,被扶著回房休息。

  秦玉容瞧著兒子的疲累模樣,心疼地勸道:「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還有更多的事情要你來主持,可不能現在就累倒瞭。」

  李尚點點頭,今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他確實忙累瞭。而且早些時候為瞭趕來秦府,淋瞭雨有些著涼,頭暈腦脹十分難受,他完全是咬牙堅持到現在,和母親道瞭別就回屋休息瞭。

  花蓉一反平日裡的模樣,耐心安靜地伺候著他洗漱更衣。

  等花蓉離開後,李尚自己從她帶來的行李中拿出瞭胡四姐的畫像。想到今日姨母傢一日走瞭三口人,感傷人生福禍不知,想到自己與胡四姐的分別,不知何日能夠再次相見,又或者再也不能相見,一時間對著畫像垂下淚來。

  倏地畫像中紅光閃爍,胡四姐用血點的紅唇竟然熠熠閃光,一道人影由小而大從畫像裡鉆出來落在一旁。

  李尚受瞭涼,頭昏腦漲,費力拿眼睛去瞧人影,人影奔上前來一把抱住李尚,低低啜泣起來。

  李尚聽瞭聲音,才知道是胡四姐,一把扳到身前,驚喜問道:「好桂兒,是你嗎桂兒,我不是在做夢吧?」

  胡四姐擦瞭擦眼淚,轉泣為喜:「是我,尚郎,是我,我來瞧你瞭。」

  李尚一把摟住胡四姐,喜極而泣道:「我以為,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瞭,我好怕,今天我好怕。」說著竟然悲傷大哭瞭起來。

  胡四姐聽得其中悲意,問道:「你怎麼瞭,怎麼如此悲傷?我瞧你身上還得瞭病,身子弱得很,才過瞭幾天怎麼就如此憔悴瞭?」說著伸手去給李尚搭脈。

  李尚長嘆一口氣,把今日的悲劇一五一十說給胡四姐聽,聽得胡四姐也垂下淚來,反倒是李尚回過頭來好好安慰瞭她一番。

  胡四姐的藤箱似乎永不離身,她在裡頭翻找瞭一會兒,拿出一個青瓷藥瓶,倒瞭些藥散給李尚就水服下,不過一刻,李尚覺著身子輕松,病意已去,頭腦又恢復瞭清醒。

  「好桂兒,你是怎麼來的?莫非你會什麼仙法?」李尚心中十分疑惑。

  胡四姐靠在李尚懷裡,靜靜坦白道:「其實我和姐姐都是狐妖,與你交歡是為瞭取你身上的文氣來幫助我們褪盡妖氣,修為更進一步。」說到這,胡四姐抬起粉頰,含情脈脈地望著愛郎,「不過我無可救藥地愛上你瞭,但是我不確定你到底是貪戀我的身子還是真心愛我,喜歡我,就偷偷做瞭個試驗。如果你心中真心有我,當你望著我施法後的畫像,我便能感應到你的心意,用化身之法與你來相會,若是你心中並沒有我,那你我……便作陌路人瞭。」

  李尚本來還十分高興,能夠與胡四姐再會,恍恍忽如在夢中。誰知聽瞭胡四姐的坦白,心中又驚又怕,背後出瞭一陣冷汗。但是這個妖精仍在懷中,隻得強作歡笑:「這樣啊,原來如此。」

  胡四姐把一切都瞧在眼裡,低頭暗自垂淚:果然如姐姐說的那般麼,尚郎也無法接受我的身份,我與他終究無緣。

  李尚在心中盤算,胡四姐有一手好醫術,而且又是妖精,若是能尋著起死復生的術法,救活靈堂的三人豈不是正好?於是開口請求道:「胡……桂兒,你有辦法救救姨母傢的三個人嗎?我知道這可能有些強人所難,再活之恩,我願意來世做牛做馬相報。」

  胡四姐離開瞭李尚的懷抱,暗自嘆息:罷瞭罷瞭,我與他想想辦法,報瞭他的那點恩情就斬斷這點因果,潛心修行去吧。於是強笑點頭:「聽你所說的,你姨夫與妹夫可能算枉死,枉死之人的魂魄都會在城隍停留七日,然後再入地府。我去城隍幫你瞧瞧,若是魂魄尚在說不定會有辦法。」

  李尚抱拳,尷尬笑道:「多……多謝。」

  胡四姐嘆瞭口氣,化作一縷青煙飄散而去。不過兩刻,又在屋中化形而出,笑道:「還好還好,我在城隍廟裡找到瞭你妹夫和姨夫的魂魄,一齊帶瞭回來。隻是你外公的魂魄已經入瞭地府,我無能為力瞭。」

  李尚嘆氣道:「外公命數如此。」

  「別等瞭,抓緊時間帶我去屍體那,我身上正好有駐華丹,把魂魄再打入身體,配合駐華丹能維持屍身不腐。剩下的我需要去問我耶耶要丹藥,配合法力打通生氣。」胡四姐催促道。

  李尚點點頭,帶著化作青煙的胡四姐來到靈堂。

  「大傢都累瞭,你們都去休息一會兒,我來守靈,順便和外公說兩句話,記得待會兒來換我。」李尚找瞭個借口把靈堂裡的人都趕瞭出去。

  胡四姐從一旁出來,把魂魄打入兩人的天靈,然後各喂瞭一顆駐華丹,順便給李尚外公也喂瞭一顆,夏日炎熱,屍身腐爛的快,駐華丹能延緩腐爛時間。做完一切,胡四姐又化作一縷青煙飄散而出。

  時值下半夜,李尚服瞭胡四姐的藥散精神抖擻,毫無困意,反觀周圍一起守靈的母親和下人都昏沉欲眠。屋中驀地出現一縷極淡的青煙,四處飄繞。李尚趕忙對一旁的母親說:「母親,你若是困瞭去睡罷,免得累壞瞭身子。這裡我守著,我精神好著呢。」

  秦玉霓確實困倦萬分,從昨晚開始就基本沒合眼,耐不住兒子勸說,去一旁的側屋躺下睡覺瞭。

  「你們也都回去歇息吧,明日裡還有諸多事情要忙。」一旁的下人李尚也催促著趕走瞭,明日裡確實事情繁多,本來今天要做完的喪儀因為意外都拖到瞭明天。

  等靈堂隻剩下李尚一個人之後,那團青煙才嫋嫋顯形,拿瞭兩粒大還丹用水給屍體灌服下去。

  「這大還丹能生肌增骨,把他們身上的傷治好,人自然就會醒過來。」胡四姐解釋道,「約莫要到明日下午吧。醒來以後再把身上的傷調養調養,應該就無大礙瞭。」

  李尚點點頭:「甚好甚好。」

  胡四姐望著李尚,淒婉道:「甚好?什麼甚好,你就沒別的對我說嗎?」說著上前就要摟住李尚。

  李尚下意識地就往後退瞭兩步,避開瞭胡四姐,隨後愕然望著眼前的美人,才開口:「不是……唉,本以為你們兩個是住在山上的修行人,沒想到……」說到一半想起瞭之前兩人恩愛情狀,不忍再說下去瞭。

  胡四姐慘然一笑:「那便罷瞭。我已經還瞭你的恩情,你我已不兩欠,望……望君保重。」

  李尚本想挽留,但想到兩人人妖殊途,隻得放下,繼續為外公守靈。

  果不其然,第二天晚上林升和錢丹馥便醒轉過來。好在在場的都是自傢人,秦傢遭此不幸,也無心力招待賓客,李尚借瞭由頭一一送走瞭賓客。隻有兩個外公的學生堅持留瞭下來,為老師守靈。姑丈兩人的死而復生嚇壞瞭在場的人,秦北嘉本來就帶著病,又被嚇暈瞭過去。

  在場做法事的朝天宮紫衣真人素善醫術,安撫瞭眾人為兩人診脈道:「兩人除瞭有些氣虛和淤傷,已無大礙,靜養些日子便可。」一時間眾人嘖嘖稱奇,交頭接耳,靈堂的悲傷氛圍倒去瞭大半。

  紫衣真人把一旁的秦玉霓喊到一旁,悄聲說道:「貧道有一句話,不知該講不該講。」

  秦玉霓正為兩人的復生高興,隨口道:「不妨事,真人請講。」

  「我觀二人死而復生,是有人取瞭魂魄,打進屍身,再用灌以靈丹妙藥。常言道,人死不能復生,此舉實在是有傷天和,不過貧道也不是天,不予計較。隻是觀李相公文氣混雜,隱有妖氣飄忽,隻怕是被妖孽惑住瞭,做瞭這等交易,才令二人死而復生。如若不除妖孽,隻怕以後對相公,對秦傢都後患無窮。」紫衣真人細細給秦玉霓解釋。

  秦玉霓聽瞭又驚又怕,把那剛得來的欣喜又拋到腦後,惶恐道:「本朝開國以來,朝天宮一向是南方叢林之首,真人想來一定有大法力,大修行,隻希望真人能救救我秦傢,救救我的孩兒。」

  紫衣真人安撫瞭秦玉霓,然後讓她細細把李尚近日的行蹤將來,他好尋著蛛絲馬跡,揪出妖孽。秦玉霓想到花蓉這些日子一直服侍著兒子,就把她喚來詢問。

  「對瞭,相公近日常帶瞭一幅仕女圖,隻是畫上的美人……畫上的美人瞧著不像好人,騷得很。」花蓉想瞭想,才不確定地說。

  秦玉霓讓她瞞著忙碌的李尚偷偷取來,展開給紫衣真人瞧。整幅仕女圖還未上色,隻有仕女的唇上有一點刺眼的紅色。紫衣真人點瞭點頭道:「是瞭,這仕女圖上那點紅唇就是妖精的心頭血,有瞭這點血,她就能隨時隨地顯化而出,迷惑李相公。」

  秦玉霓問道:「真人可有辦法?」

  紫衣真人笑道:「無妨,等我擺開法壇,手到擒來。」說罷指揮弟子在院中擺開法壇,準備捉妖。

  花蓉偷偷溜到李尚休息的屋子,把前後事情告訴李尚,李尚忙趕到靈堂前。

  隻見紫衣真人已經擺好法壇,那幅胡四姐的仕女圖正擺在壇上。紫衣真人腳踏七心,口誦真咒,劍指圖畫,一縷嫋嫋青煙逐漸從仕女圖中顯形。

  胡四姐被強行剝離瞭肉身拘來,情狀痛苦萬分,好不容易分開心神去瞧,自己已經身在秦傢,李尚正站在一旁瞧著。胡四姐一時間無限悲苦,呻吟道:「我於你真心真意,許下海誓山盟。你背情棄誓也罷瞭,你我終究是人妖陌路,我為你救兩人也算是還清瞭你的恩情,怎麼還找人來捉我,置我於死地?」

  李尚瞧著愛人痛苦萬分,心如針紮,忙解釋道:「我不是……」

  紫衣真人一聲大唱打斷瞭李尚:「孽畜,死到臨頭仍不悔改。生死由命,天道也,豈可強奪,念你終有救生之功,上天亦有好生之德,隨我去朝天宮伏魔殿靜思千年,潛心修心,以求班列仙道,也不枉你修行多年。」

  李尚被胡四姐喚出瞭心中真情,情急之下摘瞭腰間的玉佩,使出瞭平日同紈絝們一齊練就的投壺功夫,把壇上的伏妖的凈玉瓶打落在地,碎成八塊。

  紫衣真人正在要緊的功夫,一時間被法力反噬,氣攻心室,噴瞭一口血跌倒在地。

  胡四姐趁機飛上半空,轉頭瞧見李尚沖出人群,拿瞭仕女圖就著法壇的燭火焚燒瞭個幹凈。周圍的道士開始反應過來,叫著要拿她,胡四姐隻好駕虹而去,離開瞭金陵,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