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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六折、誰與同命·靈鳥迦陵

  金貔朝公孫氏以武功術數為傢學,歷任君王均享有“武皇”之號,以武論尊,獨步古今帝王傢,武閣收藏之豐,亦是東洲諸王朝中僅見。得此天惠,公孫氏武學中不乏與術數相合者,如王朝後裔“鳴珂帝裡”的絕學《無疆帝算》、《四方風神劍》,均是其中佼佼。

  而最為人津津樂道的,莫過於“以武秤命”一說。據說公孫氏不傳絕學,如《神璽金印掌》、《皇圖聖斷刀》等,修習者若無相稱之命格,輕則技藝不成,徒然耗費心神氣力,若還不自量力,逆天而行,終不免經脈盡斷,落得身死收場。

  當年武登庸以此二功揚名,深得末帝喜愛,有禦史以此為諫,意指金貔王氣未斷,奏請聖上根絕前朝餘孽。若撞在其他帝王手裡,怕不是盡夷其族,用心不可謂之不毒。豈料末帝身染惡瘡,性子變得扭曲難測,聽不得這般“忠言”,命人將那禦史中丞當殿鉤殺,斫下死狀淒厲的頭顱,澆以熔金,匣以香木,遍傳六部,遂無哪個敢再稍置一詞。

  然而,“以武秤命”之說,不過是公孫氏為統治之便,誇示其天命所歸的手段罷瞭,與禾生雙穗、地湧甘泉、五靈現世等“祥瑞”一般,具是帝王心術。其中的關鍵,便在“不敗帝心”之上。此功將武學上的“朱紫交競”之理闡發至極,纏入一縷執念做為心核,反覆激蕩內力,鑄就功體。他派修習內功,一日至多三兩時辰,逾此收效有限,更有傷身之虞。

  以意念為核、纏轉內息而成的“帝心”,卻等若於虛境中另辟一處小丹田,不受外在時空所限,全時運轉激蕩,收效豈止數倍而已?此消彼長,勝過常人十倍以上,都不算難事。以不敗帝心之法門,修習世上任一門內外武學,無不進境飛快。

  此即為金貔王朝公孫氏得以恃武稱皇、獨步古今的秘密。沒有不敗帝心,逍遙紫氣仍是高明的內功,金印掌、聖斷刀依舊傲視東洲,卓然立於武道之巔,隻須具備根骨、明師兩大先後天條件,夙興夜寐,莫走歪歧,痛下十數年的苦功,亦能有成;強則強耳,卻遠遠構不上“傳奇”二字。

  可說公孫氏之所以開國立業、以武論皇,全拜此法所賜。如此極端的功效,必有同樣極端的缺陷。帝心之所系,在於纏入心核的那縷執念,須得不計代價、不惜犧牲,無論如何都不肯輕易放棄、近於心魔的強大執著,方能成為帝心之核。

  一念失守,帝心於焉不存,影響至鉅。但愛也好,恨也罷,乃至貪、嗔、癡、慢、疑,世間豈有永不磨耗、長此以往的執念?大塊文章,物換星移,連滄海都有變桑田之一日,一旦此念磨盡,恁你修為再高、內力再深,武功練到何等出神入化的境地,功體也可能隨著帝心隳壞而土崩瓦解;經脈盡廢、武功全失,乃至猝死暴卒,死前經歷極其駭人的痛苦折磨等,都曾見諸於公孫傢的秘藏族譜。

  唯有非常人,方鑄非常功!既得非常用,豈無非常劫?約莫是理。

  公孫一族歷代高人推衍大數,相人萬千,知公侯將相有此心念者,成數遠高於常人,遑論古今帝王能建功立業,無不是堅忍卓絕;修成帝心、終生不渝的可能性更高,故挑選子弟傳授此功時,才將命數列入考量。

  意志不堅或胸無大志的庸碌之輩,自毋須浪費辰光,也可免去師長磨耗,將心血用於栽培大材。久而久之,遂有“以武秤命”的訛傳,待金貔朝肇興,更成天命有歸的統禦心術。這如飲鴆止渴般的方便法門,造就公孫一門無數英雄,乃至開國稱帝,卻也使他們功業輝煌的一生,不得不止步於帝心崩潰、功體反噬的悲慘境遇。

  卓爾立於文武巔頂的天縱英才們,誰不想修補帝心的缺陷,終結公孫一族的無解循環?最終得出一個結論:既因念起,須以念終。若纏入帝心的一念,隨韶光逝去逐漸蛻變,順勢化為另一恒久不易之物,帝心便無崩潰之虞。道理好說,“順勢蛻生”雲雲,卻無人能做到,所有試圖轉化的結果,無不直接導致帝心崩潰,以身試毒的大智大勇之人,全成瞭警惕後人的慘烈教訓。

  武登庸的帝心破損如斯,差一點便要崩潰,問題肯定出在纏入帝心的一念。與其問心念為何失守,該先問的是:“刀皇”武登庸以為心核者,那使他得以躍居文武兩榜、刀鎮天下的至極一念,究竟是什麼?

  “沒那麼復雜,答案就在字面上。”老人吐氣收勁,烈日旭陽般的雄渾帝心一霎而隱,滿室金芒倏然無蹤,宛若幻夢。他將徒兒的憂急如焚看在眼裡,一掃眉間蕭索,擺瞭擺手,呵呵笑道:“我纏入帝心之念,乃‘不敗’二字。每打贏一場,帝心與功體交競的效果便倍數攀升,出道頭兩年,我專挑劇盜大寇下手,挑戰的對象實力都在我之上,每戰無不是舍生忘死,慘烈至極,就像一場場過癮至極的豪賭,賭贏的那份爽啊……嘿嘿。”

  二少聽得眼都直瞭。世上怎會有這等既魯莽又大膽的傢夥?老人真的是以腦智聞名的“凌雲三才”之一麼?然而仔細一想,又覺得不無道理。

  “執念會有消淡的一天,但執守不會。”老人正色道:“隻消找個目標,確實守住,帝心就沒有崩潰的危險。然而太過平淡的標的,譬如‘每天拉屎三回’之類,不足以激發潛能,所以我給自己定的目標是‘長勝不敗’。可以說在廿二歲以前,我確確實實據守瞭這個心念,盡可能挑戰比自己更強的對手,或在於己不利的情況下出戰,而從無敗績。”

  廿二歲以前……長孫旭驀然省覺,擊掌道:“凌雲論戰!”

  老人點點頭,”三才賭鬥,論武學修為,大師與殷夫子皆非我之敵手,然而境界相差不遠,實無壓勝二人之能。論到最後,眾所周知,大師將我二人移出瞭凌雲頂,贏得這一局,我敗得口服心服。“

  武登庸原本完美的帝心,至此初綻微瑕。三才之爭乃是文鬥,非於動手之際落敗,蓋因武登庸心氣太高,不容片塵,才使帝心受損。也是在凌雲頂之後,他才深切體會到帝心的無窮後患,斂起過往的賭徒性格,思考如何修補缺陷。

  “大師怕一眼便看透瞭我之內患,才以‘不殺一人’的賭誓羈束,他不是讓我少造殺孽,而是希望我終生不再動武,乃至退出江湖,方能保住性命。”但時年廿二的武登庸,縱能瞭解瞽僧的苦心,也不可能這樣做。“奉刀懷邑”的刀,從來就不是為瞭自己而練,他肩上扛著一族老弱的溫飽安生,不能說放就放,明知末帝心智漸喪,倒行逆施,武登庸隻能蒙眼捂耳,立於無道昏君的丹墀之前,抵擋來自四面八方的暗箭明槍,與心中的掙紮苦苦拉鋸著,不斷質疑、苛責自己,出刀之際卻容不得半點猶豫。因為隻要再多想分許,他便做不瞭末帝的刀。

  與無道昏君綁在一塊,是武登庸最大的不幸,同時也是武登一族最後的生機。在“鉤舌金首”的慘劇之後,任一個稍稍清醒的澹臺傢皇帝,都不會讓這麼危險的前朝帝族留存於天地間。一旦末帝駕崩,無論是靈音公主的哪位兄長繼位,金貔朝的餘孽絕對是新皇登基最最合適的祭品。

  武登庸在進京之前,就知道依附權力的風險,隻是別無選擇。他的族人,再也撐不下去瞭。一開始他打算爭取的,僅僅是自“武登”南撤兩百裡,讓族裡的老弱有柴火可拾,可以有苔雪壤土以外的東西裹腹,不用在每月少數陽光露頭、風雪稍止的日子裡,以戶為單位,計算著沒捱過的有哪些人……但末帝頭一回召見他,渾身紅腫潰爛、須以薄紗纏面,其醜陋情狀才不致嚇壞人的皇帝瞇起黃濁的翳瞳,上下打量青年,視線涼滑得像是一尾纏身之蛇。

  武登庸立時便明白自己犯下大錯。他不該來的。此間乃死地耳。單膝跪於丹墀下的北地青年斂眸垂首,牢牢鎖住氣機,靜謐得仿佛墓碑石刻。他已做好準備,一旦殿外的金甲武士,以及藏匿於暗處的皇城司殺手受皇帝召喚,蜂擁殺至,他便會在一瞬間鎖住所有人的氣血脈行,趕在羽林禁衛察覺聲息之前,循進宮的路線殺出去——整個人幾乎爛成瞭一團血肉的皇帝笑起來,蜥蟒吐信般的嘶啞笑聲令人不寒而栗。末帝沒有下令殺他,隨之而來的,是自碧蟾朝開國以來數一數二的破格提拔與恩賞,像要閃瞎所有臣民的狗眼也似,海量傾註於飽受苦難的武登遺民,當然還有使這一切得以可能的武中魁首、人稱天下第一刀的“奉刀懷邑”武登庸。

  武登庸帶著一背冷汗叩謝聖恩,退出瞭皇城。他發誓在丹墀金階下、於愕然抬頭的一瞬間,清楚看見皇帝的濁眼裡掠過一抹惡毒的笑意,仿佛正嘲弄著眼前動彈不得的青蛙。直到現在,老人仍舊深信不疑:飽受病魔折磨的澹臺傢末任帝,從來就沒有真正失去過神智,他喪失的是對世間的最後一點善意,以及自我的道德約束力,或許是再也不在乎。他半生都在為蒼生謀福,節制欲望、嚴己寬人,以內聖外王自許,老天爺卻報以無可救藥的惡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既得惡報,豈不行惡?但遠遠還不夠。

  楊梅瘡的痛苦提醒著老皇帝,以無日無之的膿血、潰爛,以及澆銅鑄鐵似的高燒寒熱。末帝清楚自己的惡名是坐實瞭的,畢竟十年造孽,什麼都做遍瞭,再殺它個幾萬武登遺民,史冊所書也不過就是“無道昏君”四字,那有什麼意思?這下可好,無論繼位者誰——自好是仁民愛物的那個——都得先屠滅封國開府的武登氏一族,方能服眾,這可就有意思瞭。

  為此,他有意無意在眾人面前誇贊靈音,說她若生為男兒,朕便傳位予她,不必再看再等瞭,就是想讓好事之徒借題發揮,教這把爭位奪嫡的火燒到駙馬身上。武登庸該要婉拒許婚的。以其慧眼,當知公主是裹著糖衣的毒藥,會把眾所矢之的武登遺民拖入深淵,終至萬劫不復。但他辦不到。

  打從相識的第一眼,武登庸便愛上瞭這名傾城傾國、心性殊異的女子,再難自拔。大師想必真有不可思議的讀心術,在他心中看到如許掙紮,才讓他封刀退隱,借以離開漩渦的罷?隻是他無法做到。武登庸放不下族人,也放不下心愛的女子,哪怕靈音公主愛的並不是自己。

  靈音公主是皇室裡的異數,雖未拜入江湖門派習武,卻擅於騎射,弓馬嫻熟,槍刀上的本領足以同一名禁軍單挑放對,毋須男子讓手;比起她那些個被酒色財氣蝕透瞭的頹敗兄長,的確更有中興英主的架勢。文武兼備,才貌雙全,於眾人的仰望與贊嘆中長成,早慧的靈音很快就發現白玉京並非表面那般富麗堂皇,在陰影背面,繁華近三百年的都城腐敗潰爛,卻無一名手握權力的王公大臣嘗試挽救,所有人在半沉的船上忘情歌舞,渾不欲知死之將屆——這是他倆頭一次聊天的內容,當然是私下裡,並無旁人預聞。

  靈音本看不慣他那賣藝郎中似的姿態,屈膝階下,以求富貴;無意間聽說武登一族的慘狀,這才明白“奉刀懷邑”外號之下的隱忍和背負。率直的少女逕闖驛館,向一夜登龍的青年刀客表達歉意,他們天南地北聊瞭起來,聊經史聊詩詞,聊惠民利生、悲天憫人;聊“武登”二字所代表的千裡凍土,聊百年帝國的腐朽與重生……青年那連鴻儒也為之咋舌的學養,震懾瞭自視甚高的少女,同時為她打開瞭一扇窗,得以望見白玉京外的天寬地闊。靈音聊到天都快黑瞭,經不住使女頻頻催促,才意猶未盡地道別。

  就隻這麼一晌,他們已是相知的朋友,靈音公主終於在白玉京裡,找到一個能說心裡話的人,一樣心內有百姓,心外有良知,而非鎮日醉生夢死,歌舞升平。武登庸甚至覺得,總有一天她會喜歡上他的,不僅僅是朋友而已。

  若那漁村小夥不曾出現,或許真是這樣也未可知。獨孤弋據說是鎮東將軍獨孤執明的庶生子,在代父上京之前,連個正式的名字也沒有,甚至不知道自己姓獨孤,在東海的一處小村裡打魚為生。那時,距武登庸入京為族人請命,倏忽又過數年,青年刀客終於穿慣瞭綾羅錦緞,披甲佩刀立於階前,小心翼翼地不使末帝的“恩遇”吞滅自己和族人。

  但老皇帝要弄的,不隻是小小一撮武登遺民而已,他玩耍的沙盤向來是整座東洲。放眼天下,哪一處無有聖眷?“鉤舌金首”之後,末帝又殺掉幾名重臣,手法各異,不變的是逐漸攀升的駭人聽聞,以及層級的次第提高。

  正當人們猜測將禍及四征四鎮時,瘋帝果然叫停瞭依序輪至的鎮西將軍返京述職,改召東鎮上京。獨孤執明接到聖旨就病瞭——當然是借口——寫瞭封文情並茂的奏折,讓長子獨孤弋帶來京城,說自己命不久矣,若聖上不嫌犬子愚魯,獨孤一門願為聖上戍守東疆,萬世不移。這天上掉下來的庶長子獨孤弋,就是被送來掉腦袋的,或者被凌遲剝皮萬箭穿心,乃至於聞所未聞的新奇殺人法。獨孤執明一點也不在乎他的死活。若皇帝真像殺豬般剮瞭這小畜生,東海道立即封關毀路,起兵造反,雖是孤註一擲,總好過坐以待斃。

  那獨孤執明膽子雖小,卻不是個腦袋灌水的,傻到讓自己或世子獨孤容入京犯險,一試昏君的殘毒手段。這是獨孤弋初次從東海一隅的小漁村裡,走入世人眼中。來自窮鄉僻壤的漁村小夥非但沒被末帝所殺,反倒獲準承襲父親所有的軍銜爵位,搖身一變,成為東海道和獨孤閥名義上的新主人。獨孤執明和他那寶貝兒子若不能設法除掉這野種,將成為史上最可笑的傻瓜,平白將祖宗基業,拱手讓給一名漁夫。獨孤弋的到來,在白玉京裡掀起連串風波,以爽朗的笑聲和高強的武功、比下朝中一幹權貴的豪邁氣概,擄獲無數少女芳心。

  武登庸並不知道其中包含瞭靈音。她最討厭浮滑無行的登徒子,痛恨眾兄長耽於酒色、白玉京裡風月盛行;她最不喜粗鄙無禮的行止,即使關懷百姓,也從不逾越分際……少女從見到獨孤弋的頭一眼便蹙眉,無法忍受與他同頂一天雲彩,同沐一城風葉,紮眼到瞭難以言說的境地。如今想來,或許這……就是愛罷?靈音對他,從沒有這般強烈的情思起伏。最激烈的那回,就是她決定永遠離開他,留他在這世上獨自悔恨,再也無法彌補或挽回的那一次。

  懸梁之際,除瞭滿腔的憤怒怨毒,不知她有無一絲慶幸,終於可以不用伴著自己,從此清風一縷,頃刻千裡,再看一眼今生無緣的心上人?無論多麼高貴,多麼驚才絕艷佼佼不群,在初萌的戀心之前,她就隻是個平凡的少女而已。難以出口的告白,陰錯陽差的誤會,負氣行遠的倔強,還有蒙蔽瞭理智和良知的……嫉妒。當那名無辜的女孩被綁上鐵刑架時,他曾極力拖延行刑,冒著被末帝遷怒,使全族受累的風險,但最終靈音並未救她。

  直到妻子舍他而去,他都沒機會問她“為什麼”,其實也莫須問。看著女孩被活活燒死的獨孤弋,安靜離開瞭刑場。憑藉著凍土求生鍛煉出來的敏銳直覺,武登庸找到獨孤弋時,暴怒的漁村小夥幾乎將見三秋打殘,連蕭先生——那時武登庸連他的大名都沒記上,隻知姓蕭——也勸不住。

  武登庸很清楚,打死瞭為虎作倀的見三秋,接著獨孤弋便要殺入皇城,從龍椅或病榻之上將罪魁禍首拖下來,揮拳打個稀爛。他不能讓他這麼做,不隻是武登一族的命運早已同昏君綁在一塊,而是獨孤弋不可能成功。皇城司雖滅,昏君的勢力尚未瓦解,甚至說不上傷筋動骨,他手裡肯定還有王牌,正等失去理智的鎮東將軍自投羅網。他不能讓他死在這兒。

  別……別再死人瞭,不管為瞭什麼!你們還要嘗過多少椎心刺骨的教訓,才能明白生命的寶貴?武登庸用盡氣力,好不容易才將發狂的新任鎮東將軍打倒,戰況遠比他倆數日前在皇城落日之下,聯手肅清昏君的暗殺爪牙那一役更加慘烈。

  在此之前,他並不覺得生就一張娃娃臉的漁村小夥,有逼得自己全力施為的能耐,遑論以傷換傷。“你們……你們都是一夥兒的!”京城一隅的深巷裡,兩側高墻被打得傾圮倒塌,簷瓦碎散,如遭龍掛;堅實的青磚鋪道仿佛被巨獸的獰爪翻耙過一般,已然找不出半寸平坦。任誰也不相信,這天災也似的淒厲破壞竟是拳頭所致。殘壁之間,衣碎甲裂的獨孤弋滿臉是淚,沖落口唇畔的殷紅血漬,流淌一襟,嘶吼般的低咆宛若雷滾。

  武登庸動瞭動嘴唇,卻沒出聲。他不知該如何解釋,他要救的並不是那狡猾殘忍如毒蛇的昏君,而是眼前淌著血淚控訴的娃娃臉青年。“阿旮!”一旁那羽士裝扮的年輕幕僚似是瞧出端倪,扶墻起身,艱難地舉步行來,連聲輕喚:“走瞭,我們回傢去。來日……方長,能討回來的。”

  蕭先生的劍法是很不錯的,可惜武登庸沒給他遞招的機會,於鎖限中揮刀一磕,連劍帶鞘磕飛出去,磕得他虎口迸裂,鮮血長流,右臂軟軟垂在身側,到說話時仍難運使。“我還沒給她報仇,不走!”獨孤弋“呸”一聲吐瞭口血唾,眥目欲裂。“我殺瞭這幫賊廝鳥……殺瞭昏君……全都殺瞭,再燒掉這骯臟齷齪的吃人都城!一個個……一個個都殺盡瞭,一把火燒成白地——”“阿旮!”年輕羽士提高瞭音量,牽動傷處,差點又咳出血來。“莫……莫存此心,我們……同他們不一樣。不……咳咳……不值得。”

  娃娃臉青年沒理他,猛然抬頭,狠厲的眸子直勾勾盯著武登庸,再開口時嗓音瘖啞如狼,已不復那孩子耍潑似的嚎哭痛訴,平靜得令人心慌。“我不求你同我一道,我隻要你讓開。別擋我的路。”“……阿旮!”羽士急喚道。“神棍閉嘴!”獨孤弋頭也不回,靜靜望著戰力壓倒自己的青年刀客。“讓開。我不會再說第二次。”武登庸動也不動,靜默無言,逆著光的魁梧身影猶如山巖,拖長的烏影完全把獨孤弋壓在碎蛋殼般的陷坑裡,幽翳將他的雙眸襯得倍加爍亮,宛若夜狼。

  “那你們真是一夥的瞭。”也不知過瞭多久,獨孤弋才點瞭點頭,斂眸垂首,輕聲說道,平靜的口吻遠比適才的憤怒咆哮更令人心涼。

  武登庸不覺打瞭個寒噤。獨孤弋從陷坑裡爬出來,攙著扶墻而至的蕭諫紙,趕在緹騎之前相偕離去,沒同武登庸再說半句,甚至未看他一眼,當是死屍也似。那羽士臨去前勉力回頭,沖他微一頷首,武登庸不及回禮,就聽獨孤弋一扯同伴,哼笑道:“走咧,神棍……咱們回傢去。”不旋踵間,便已踉蹌行遠。

  翌日,新任的鎮東將軍述職已畢,領妥瞭吏部、兵部的各項文書,腰掛新印,金甲銀旌,一行五百餘人浩浩蕩蕩,離開皇城。

  老百姓爭看這支衣甲簇新、士氣高昂的隊伍,夾道歡送者不計其數,可說是萬人空巷,比元宵燈節還要熱鬧。

  末帝似有些意興闌珊,索性連金殿召見都省瞭,派太監送去聖旨賞賜,讓武登庸登城送行。數月前獨孤弋入京時,所攜不滿百人,穿戴的鎧鍪還是獨孤執明汰下的陳貨,並不合身;隨行的侍從中,連一名正規軍精銳也無,不是新兵劣卒,便是抓來充數的地痞,十數名傢臣具是幕府裡的閑差,死瞭也不可惜。

  雖說這行人本是棄子,吝嗇到瞭這般不講體面的地步,委實令人無言。不止獨孤弋出人意表地風靡瞭整座白玉京,身邊那羽士打扮的青年更非省油的燈。獨孤弋每回登場亮相,無不經他縝密規劃,才能在極短的時間內累積聲名,挑起朝野各方勢力註目,又不致涉入太深。

  除瞭協助獨孤弋、武登庸破獲皇城司的陰謀,這名姓蕭的青年羽士更打入瞭越浦在京的商行勢力,為其主贏取龐大的地下金援,有瞭與獨孤執明父子分庭抗禮的底氣。這支煥然一新的護衛兵力不過是開始而已,隨著新任將軍的返鄉路近,東海道將迎來一番風雲變色的新局。

  “我記得……他是姓蕭罷?”城墻之上,武登庸聽取線報,遠眺著跟在獨孤弋馬後的青年羽士,低聲問道。“雲懷,你可知這人是什麼來歷?”鎮北將軍的幕府首席、人稱“行風甲世”的謝雲懷淡淡一笑,從懷裡掏出一束紙片。“花瞭點工夫,昨兒才到的消息。此人乃東海生沫港鯤鵬學府出身,籍貫不詳,傢世是一片空白,自稱蕭諫紙,在學府內用的學名叫蕭用臣,師從仲驤玉仲夫子,有個外號叫‘千裡仗劍’,同東海的玉霄派有點關系,才有那身道士作派。他一直跟在獨孤弋身邊,在獨孤閥找回這位庶長子之前,兩人就是朋友。”

  武登庸雖在北地,也聽過仲驤玉的大名,忍不住抱臂沉吟。“難怪這般本事,原來是仲夫子的高足。”大隊行出城門,跨著白馬的蕭諫紙將羽扇插在領後,微略轉身,雙手交疊,齊額為揖,城頭上武登庸抱拳還禮,彼此心照不宣。以蕭諫紙之智,當明白是鎮北將軍阻瞭阿旮送死,又於深巷戰後縱放他二人自去,沒讓緹騎深究;未來雖不知是敵是友,畢竟眼下承人之惠,不能無動於衷。

  始終沒回頭的獨孤弋突然舉起瞭右手,五指握拳。身為隊伍領首,又在大旗之下,他的一舉一動皆是所有人之焦點,若非獨孤弋仍一派懶散地策馬前行,眾人還以為將軍是下達瞭“全軍停止”之命。背對都城舉拳,可以有無數解釋,其中不乏挑釁或逆反之意。蕭諫紙畢竟不是普通人,不假思索,跟著攘臂高呼:“拱衛天子,報效國傢!”眾將士聽得熱血沸騰,轟然響應。圍觀送行的老百姓聽瞭,紛紛鼓掌叫好,一時場面極其熱烈,又激起一波小高潮。隻有獨孤弋始終沒出聲,好在前頭除瞭斥候,隻有兩騎掌旗官,誰也不會沒事回頭,發現姿態懶憊的新將軍一臉蔑笑,眸光狠厲,面上陰晴不定。

  武登庸遠遠看著,心中忽起一陣不祥。這是他倆最後一次在白玉京見面。耿照與長孫旭聽得下巴都快摔落桌頂,半晌都沒人記得該問“後來呢”。

  二少沒機會親睹太祖武皇帝的英姿,但即使在他們的時代裡,獨孤弋就等同於“天下無敵”四字,武無第二簡直就是為此人量身定作,他的拳頭不僅打下江山,更打出瞭武人的氣概,古往今來,沒有比太祖武皇帝更令人高呼痛快、熱血沸騰的豪傑。

  這樣的傳奇人物,居然曾在白玉京的僻靜深巷裡,被眼前的老漁夫打得吐血屈膝,滿地找牙。若非武登庸阻止瞭他,今日非但不會有活繃亂跳的覺尊見三秋,說不定也沒有定都平望的白馬王朝。

  日九的情緒久久難以平復,最後還是耿照先恢復瞭思緒運轉,滿懷崇敬地開瞭口。“……後來呢?”“後來的事,你們多半都已知曉。我來說點你們不知道的事。”老人淡然道。

  北關失守,異族鐵蹄踏平白玉京,武登庸率武登遺民與半數以上的北地藩鎮,投入東軍麾下,矢志報仇。再見面時,獨孤弋還是一樣笑容爽朗,老人——當然那時他一點也不老——眉間卻重鬱深鎖,獨孤閥之主拍拍他的肩膀,什麼也沒說,隻遞給他一碗酒。

  老人在東軍裡立下不世之功勛,與他一向尊敬的蕭先生、西山韓閥之主韓破凡被譽為“開國三傑”。時人咸以為三傑之中,武登庸、韓破凡均有與獨孤氏一爭天下的實力,或因手擁精兵,或因大義名分,但他們為瞭蒼生福祉,想早日消弭戰禍兵燹,方有“讓國”之舉,使天下復歸一統;而兩人不約而同掛印求去,從此泛舟逍遙,更令舉世傾慕景仰,目以大賢。

  “我把神功侯的金印掛在皇城之下——說是皇城,不過就是大一點的府邸,既無城垛,也無護城河。附近比鄰的屋舍裡住著蕭先生、陶五、獨孤容等,還有留朝重用的將領們。分封外地的早早便給派瞭出去,連十七都被趕回東海,北地的藩鎮更是數月前便已開拔,因為那時平望附近養不瞭忒多軍隊。大兵再不疏散,百姓要造反瞭。“蕭先生想讓我繼續鎮北,陶五跟獨孤容則另有盤算,我在平望一待數月,就是他們兩邊使勁兒,蕭先生怕我一走瞭之,同韓破凡一樣,陶五怕我回到射平府重掌兵權,從此沒瞭見縫插針的機會……雙方明明政見相左,針鋒相對絲毫不讓,所圖居然是一樣的,都不讓走。”等他們以為我不走瞭,我才動身。誰知唯一沒騙過的,竟是獨孤弋。“

  剛登基不久的新君,在城外的必經道路上等他,除瞭熊熊燃燒的篝火,還有兩大壇禦酒。那系在不遠處的矯健白馬,大概就是拿來馱酒的,否則獨孤弋的“分光化影”一夜能往返兩道,還沒懶散到連這點路都要騎馬代步。

  “沒想到,最後竟是你來送行。”獨孤弋沒說話,提起一壇扔去,自拍開另一壇的泥封,仰頭便飲,酒水潑濕瞭頷頸衣襟,簡直像是用酒洗瞭個澡。

  四野無風,篝火卻烈烈作響。匡當一聲,獨孤弋將壇子摔碎在火堆裡,烈酒助勢,蒼焰沖天。武登庸放落酒壇,精氣神無不松弛至極,足以迎對世上最強悍的一擊。

  “不賞臉?不意外。哪回我請眾將吃酒,你不是板著一張臉的?你同我那好二弟原該是臭味相投啊,怎不見你們勾勾搭搭,戀奸情熱?”獨孤弋笑起來,活動著手腳筋骨。“但此去黃泉,不能無酒。我勸你還是喝瞭,免得空手上路,蝕本。”

  “陛下要殺微臣?”

  “少來這套。”獨孤弋哈哈大笑。“咱們有仇哇,你老小子該不會忘瞭罷?”

  武登庸想起那日城門送別時,他高高舉起的拳頭。他早該想到的。從獨孤弋不顧群臣反對,運起神功將鐵刑架捶成王座起,武登庸就該明白:白玉京裡的那場慘劇從來就不曾逝去,即使相關人等多已不在,即使無辜受害的那名女子微不足道,始終有人牢牢記得,要為她討還公道。

  “昏君死瞭,澹臺迦陵那賤人也死瞭,就剩你啦。怕你拿什麼天下未定蒼生蒙塵的狗屁來推托,我才等到今日。現下不打仗瞭,天下蒼生自有別人煩惱去,咱們把帳清一清。”

  武登庸抬起頭來,冷冷迎視。“你雖是君王,不能辱我亡妻。管好你的嘴,獨孤弋。”獨孤弋大笑。“總算有點樣子啦,我還是習慣你這樣,武登庸。我不說死人壞話的,澹臺迦陵活著的時候就是個表裡不一的賤貨婊子,端著臭架,骨子裡看誰都不起,隻有她的命是命,她的理想是理想,日子是日子,旁人的偏不是?滿嘴仁義道德,害死一名無辜的女子倒也爽利得很,眉頭都不皺一下——”

  “住口!”武登庸狂怒起來,然而憤怒不過一霎,隨之湧起的,竟是滿滿的悲哀。“她……迦陵是為瞭誰才這樣?你……你什麼都不知道,世上……唯獨你不能罵!她是世間最好最好的女子,不許你……不許你這樣說她!”

  獨孤弋收瞭笑聲,冷冷道:“你別說她是為瞭我。世上沒這麼惡心的借口。”望著武登庸錯愕的神情,君臨東洲的新天子聳瞭聳肩,一臉的不在乎。

  “你當我是白癡麼?我知道她對我有意思,但她既沒問我,我又何必招惹她?還是因為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貴不可言,旁人就得回應她的喜惡,像侍奉爹娘一樣小心照管,不容違拗?我肏她媽祖宗十八代!”一指武登庸,厲聲道:“世上有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能讓你害死一名無辜之人?”

  武登庸無言以對。獨孤弋兀自不饒,冷笑道:“澹臺迦陵連自己的死,都能拿來惡心你,就你能忍!替昏君報仇雪恨?那廝多活在世上一天,都是對蒼生萬物的禍害!更別提藏污納垢的白玉京……要不是一把火燒死忒多可憐的百姓,我他媽都想請異族吃酒瞭!”她就是擠兌你,要你痛苦自責,才能達到她的目的!她知不知道你他媽不能殺人?她在不在乎你他媽不能殺人?你把腔子裡掏空瞭一股腦兒全給她,她有沒珍惜過半點,知你對她不是一般的好?上吊很厲害麼?心要有多狠,才能這般折磨自己的丈夫!”

  “……別說瞭!別……別再說瞭!別……”他緩緩拔刀,龍吟滄浪,霜刃如雪,清楚映出一抹閉目長笑的扭曲慘澹,心枯若死,殊無滋味。“來戰罷,一死方休!我等你很久……很久瞭。”

  “那一戰,我被獨孤弋徹底擊敗,不是一招之敗那種,而是被打倒在地,幾乎身死,再無還手之力。”老人輕聲道:“若非蕭先生察覺不對,及時趕到,獨孤弋可能會活活將我毆死。我連蕭先生是什麼時候到的也不知道,隻記得雨點般落下的拳頭,還有獨孤弋的痛哭咆哮。我嘴裡、眼裡全是血,一片烏紅,他的眼淚濺到我口中,簡直比北關灣岸的鹽冰還要苦咸,我迄今猶記。”

  就在那一夜裡,在新都近郊的長道篝火畔,老人終於認清自己。恃以立身的武功、引以為傲的學問和正直,就連對心愛女子的瞭解……他全輸給瞭眼前之人。他努力維系的前半生全是謊言,在熊熊燃燒的鐵刑架之前,他早已放棄瞭分辨是非、鋤強扶弱的堅持,僅僅為瞭心上人的一念之差,眼睜睜看著悲劇發生。迦陵在射平府內懸梁自盡,從來就不是她的報應,而是他的。

  ——為什麼正義要等到這一刻,才終於姍姍遲來?武登庸的世界崩潰瞭。

  帝心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