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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一折、曲水流觴,堪治魘疾

  祭血魔君這才察覺,滿棚之人,俱是玄裳束發的年輕雜毛,本領差勁,連他的去向都沒瞧清,倒是喊得一派火熱,標準的正道廢柴,暗忖道:“我幾時招惹觀海天門之人,挑這節骨眼來與我為難?”餘光一掃未見傷病,不似求醫模樣,況且封谷攔道,便是天皇老子來他也不醫。

  他媽的,莫非真鵠山素質奇低,大小雜毛俱是文盲,連“非請自入”的牌子也看不懂?

  魔君心頭火起,正欲找人泄憤,見那年輕道人斥喝同儕,幾乎鎮住場面,儼然是首領的模樣,身子一折一頓,如球一般反向撞去,天裂刀鋒與身子同時撞上瞭道人交叉的刀劍,剎時火星四濺。

  道人踉蹌倒退,卻未潰防,魔君用上兩成真力的一劈,泰半勁力如泥牛入海,被交叉的刀劍一帶,不知散於何處,竟是早有準備,就連收拾場面的張揚舉動,都是誘敵的幌子,欲引自己來到明處。

  魔君暗贊:“好心計!”驀聽道人高喊:“……結陣!”周身勁風呼嘯,餘人各挺刀劍,合圍並至。

  可惜沒踏出幾步,嗤嗤幾聲銳響,眾人慘叫倒地,一丈內血霧釃空,被什麼割著瞭、那神秘的黑衣怪客又是如何出手,事後檢討起來,始終沒個說法。

  年輕道人驚覺危機,萌生退意,刀劍上的“封”字訣一松,被不知哪兒飛出的暗腳“砰!”踢瞭個跟鬥,摔得狼狽不堪,左右大喊:“大師兄留神!”

  “保護蘇師兄!”

  “賊子沖我來,勿傷我師兄!”也不見有誰上前,隻激情的叫嚷聲急遽增溫。魔君哭笑不得,恨不得殺瞭清靜,以刀尖挑滅幾盞燈,藉影飛遁,又從眾人視界消失;一瞬間,風吹旗招滿棚虛影,每一道都像極黑袍怪客的真身,天門群道陣腳大亂。

  祭血魔君矮壯結實,不能全靠佈幔幾凳隱身,見棚底並連著一串篷車,約有七、八輛之譜,猜想這群膽大包天的蠢道以此為路障,封住進出道路,順便倚作棚架的梁頂基礎,靈機一動,鉆入車底,施展地趟身法,連撲帶滾,眼看便要脫出彩棚,一物忽穿破車底,差分許刺中肩窩,總算魔君及時閃挪,這一刺隻削下些許油皮,忍痛滾瞭開去。

  年輕道人聽見車底動靜,返身撲至,高喊:“……師尊!”但聽車內一把動聽的和悅男聲傳出,不慍不火,宛若梵誦:“彥升,妖人受傷,嗅得血氣便知去向,勿恃耳目,徒損清明。”

  祭血魔君固然傷疲交迸,實力大打折扣,然而一劍穿出,教他聽得卻避不得,遍數天門百觀,有此能為者,不出四人:鶴、龜俱是老道,魚隱眉是女流,加上一幹小雜毛手裡的鯊鰭鬼頭刀,車內之人的身份已呼之欲出。

  暫不出手,自非克己復禮、恭儉溫良,而是好整以暇,惺惺作態,先教訓教訓子弟擺一擺譜,若是帶瞭絲竹樂工,一會兒怕要奏樂焚香,才肯登場,一如此人遍傳江湖的風評。

  (麻煩!怎地……偏偏是他!)

  這人在七大派中聲名狼籍,同“照蜮狼眼”聶冥途相比,誰更棘手些,還真不好說。不過兩個棘手至極的人物攪在一塊,未必就是最棘手。

  一聲咆哮,狼影掠進彩棚,還未從黑衣怪客的突襲中恢復的天門弟子,眨眼間便有數人喪生,血氣彌漫全場,凡倒地者必無全屍。

  第二位不速之客,走的是“以殺開道”的路子,被稱為“蘇師兄”的年輕道人連心計都不及出,已遭溫熱鮮血潑一頭臉,張大嘴巴、瞠目結舌,整個人傻瞭般,先前的機警權變消失殆盡,直到殺神掠過好一會兒,才娘兒們似的尖叫起來。

  一幹師弟手足無措,目瞪口呆地望著,甚至忘瞭還有外敵入侵這碼事。

  比起倒落一地的淒厲殘屍,“蘇師兄”怪異的反應更令人難以相對;就在這全場僵住的瞬間,殺人不眨眼的兇獸“嘩啦!”揮爪破門,竄入並排七車中最華貴的一輛!

  那車堪比一間具體而微的小廂房,車內擺瞭座雕刻精美的酸棗枝撥步床,紗帳錦被,豪奢難言,床上卻躺著一名全身裹滿白佈、宛若屍骸的怪人,頭臉亦密密纏起,僅露出一雙緊閉的眼睛,眼皮蠟黃,毫無生氣,與闖入的獸形巨漢相映成趣。

  榻邊是一張同款的方頭紗帽椅,椅上的中年道人未及起身,徑以手中沾血的棱節七星劍格擋骨爪,雖是倉促應戰,這“封”字訣的火候畢竟非弟子可比,單劍運使如風,狼首獰惡的爪勢悉停於此,再難寸進。

  密如連珠的鏗擊、凝縮至極的風壓,在鬥室裡持續增幅,中年道人始終勻不出手翻開刀匣取刀,狼首也未能再搶近分毫;兩人被層層劍風爪影隔開,除瞭兩條旋舞的右臂快到幾乎失形,身體俱都停在原地。劇烈搖晃的車廂崩解著,還有車裡的物什──中年道人睜大眼睛,較常人更滿的瞳眸幾無眼白,透著異樣的濕潤水光,無比邪氣,予人絕大的壓迫感。

  目光或可懾人,然而對於被勁風卷入、逐一遭到破壞的周遭物事,這雙奇異的烏眸全然幫不上忙。

  喀喇一響,撥步床精雕細琢的鏤空床板松動脫落,旋即被劍風爪勁吸卷過去,絞成木屑彈飛,也不知有多少掃過瞭臥床的怪人身軀,接著是覆於其上的錦被、紗帳、床架……

  聶冥途露出充滿惡意的笑容。

  僵持不下,並不代表分不出勝負。對中年道人來說,繼續僵持,他將輸掉最最重要之物──啪嚓一響,床尾兩條柱腳被爪勁絞毀,床板轟然坍落,裹滿白佈的怪人身子下滑。中年道人伸臂一撈,堪堪挽住,卻付出頭冠飛碎、肩頭裂血的代價。聶冥途乘勢逼近,骨爪翻飛,一氣絞碎瞭半張大床!

  這名劍術精湛的中年道人,正是前來一夢谷求醫的堂堂天門四位副掌教之一,刀脈魁首、領紫星觀一派的“劍府登臨”鹿別駕。

  當日他下得朱城山,為救遭妖刀重創的侄兒鹿彥清,四處拜訪名醫,“岐聖”伊黃粱偌大名頭,自也在行程之列。適伊大夫去瞭越浦,鹿別駕唯恐耽擱傷勢,留弟子於谷外等候,自帶瞭侄兒往他處求治。

  無奈鹿彥清傷勢奇詭,數月奔波,舟車勞頓,雖吊著一口氣,卻沒有能治好他的大夫。

  鹿別駕不知拆瞭多少名醫的招牌,失望漸漸成瞭絕望,絕望又轉而成為憤怒,最後回到一夢谷,聽伊黃粱迄今未歸,憤怒終於化作遷怒:先將谷外結廬的其它人亂棒打走,再以車駕阻斷道路,封瞭一夢谷;若非抱持些許企盼,那撈什子“岐聖”說不定真有起死回生的能耐,沒敢把事情做絕,斷瞭侄兒生路,早殺進谷中,將伊黃粱的門人、傢眷之類懸於谷外,看看這不識抬舉的東西要撐到何時才現身。

  等待是非常磨人的。

  頭一名覆面人闖入時,鹿別駕隻當是餘興節目,聽出那人氣息微紊,入棚以來始終散發若有似無的血味,顯是受瞭傷。以其身法之迅捷,屠殺紫星觀弟子輕而易舉,不傷人命非是心慈,而是不花無謂的氣力,可見傷重。

  他鎮日守在鹿彥清榻畔,正覺氣悶,責罰弟子已不能抒解煩躁,打一場必勝之戰、殺個蒙面落難的江湖好手,該是絕佳的調劑。鹿別駕從劍上殘血,判斷未傷及要害,不及起身一會,便又闖入瞭眼前這頭惡獸。

  這廝上身筋肉賁起,較尋常男子大上一倍,下半身卻枯瘦如柴,畸形的比例無比怪異,遑論那堅銳不遜刀劍的骨爪,以及尖吻如狼的頭顱形狀。

  單論交鋒,鹿別駕未必沒有取勝的自信,但在狹小的車廂裡,動彈不得的鹿彥清形同人質,光被勁風波及,就能要瞭寶貝侄兒之命,打得縛手縛腳,交手以來盡落下風,不過盞茶工夫,車內更無一處完地。連鹿別駕都披血裂創,況乎鹿彥清?再打下去,那架粉身碎骨的撥步床便是榜樣。

  聶冥途這廂卻是越戰越酣,張口狼嘯,真力到處,車頂應聲迸開,棚中諸人無不掩耳踉蹌,刀劍脫手。

  在同時,車廂側窗的簾幔“唰!”向外刮卷,綻出刺目刃光,囂狂的狼嚎頓成慘呼,旋即轟然一響,木片彈飛;再睜眼時,已不見瞭車廂形體,鹿別駕披頭散發倒拖長劍,立於一地殘碎間,將耳鼻淌血的鹿彥清交與旁人,並以劍尖挑瞭愛刀入手,咬牙道:“那廝中瞭我的‘泠泠犀焰照澄泓’,走不瞭多遠……追!”聽不遠處的蘇彥升兀自抱頭,尖叫不絕,飛起足尖,怒斥道:“閉嘴!”腳邊碎木“颼”的一聲,正中蘇彥升面門,一把撞飛兩枚牙齒。

  蘇彥升摀嘴倒地,痛得回神,未及掙起,鹿別駕頭也不回,徑入谷中。眾弟子如夢初醒,舉火持兵,尾隨而去。

  在場半數以上的紫星觀門人,來一夢谷已有月餘,始終隻能在外探頭探腦,攔下出谷采買之人盤問,才知是住在左近的鄉人,感念大夫恩德,來幫忙些雜務,對谷裡有些什麼人、大夫現於何處等一問三不知,礙於師命,隻能隨意恐嚇幾句,乖乖放人,對著谷內蓊鬱的林樹幹瞪眼。

  這幫刀脈弟子平素橫行慣瞭,幾曾有這般隻能看、不能摸的點子?這下子師尊帶頭,眾人無不躍躍,循大道穿過那片看瞭大半個月的密林,意外地沒有什麼機關阻擋,純是植林造景。

  轉出林邊,眼前一闊,流渠潺潺、小橋飛架,一隻木造水車骨轆轆地轉動,兩側田畦苗圃,簇擁著樓閣;零星分佈的石刻燈籠,點著蠟燭或燈芯之類,散發柔和光暈,如夢似幻,連拂面輕颸裡,都帶著若有似無的清冽藥氣,令人胸臆一舒。雖無金碧璀璨,稱得上“人間仙境”四字。

  水渠環繞的院落之中,傳出起伏有致的錚錝清響,鹿別駕素來不喜絲竹,對樂伎的興趣,怕還在歌喉或琴藝之上,辨不出是何種樂器,猜想應是琴箏一類,頗為悠揚動聽,彈奏之人似是功夫不惡,清亮的弦聲裡不帶一絲煙火氣,與水聲、水車的轆轆聲響相映成趣,亦是一景。

  鹿別駕腳步略緩,心中暗忖:“那惡漢出手殺人,狀若驚獸,若然闖入閣中,撫琴之人斷難冷靜如許。”那片橫亙其間的茂密樹林,阻斷樂音傳送,縱以天門副掌教的內功修為,也無法確定琴聲是否一直都在。

  那名野獸般的黑衣怪人渾身是血,動輒開殺,縱使未傷水閣中人,聽到有人闖入,彈琴的人總該稍停些個,探探動靜才是。這般悠閑奏樂,怎麼想都有蹊蹺,頗有幾分欲蓋彌彰之感。

  還有一種可能性。

  倘若來的……不是外人呢?闖過谷外彩棚的,有兩個,一前一後:前者受傷沉重,不欲久留;後者狀若瘋獸,見人就殺,搶的顯是時間──把他們想成是逃亡與追逐的兩造,所有的疑問似乎便有瞭合理的解釋。

  隻不過,哪個……才是“血手白心”伊黃粱?

  是他被仇敵所追,拖命逃回老巢,還是追著慌不擇路的獵物,將其趕進瞭繩罟陷阱,準備收網宰割?

  ──不管是哪個,先拿下故弄玄虛之人再說!

  鹿別駕嘴角微揚,微露一抹蔑冷,分持刀劍,點足撲入水閣。

  這幢屋子多用鏤空窗扇,極是穿風,說是樓閣,更像雕鏨精巧、層層遮掩的亭子,雖有佈幔屏風等物事,結構體上無處擺設機關,鹿別駕不費吹灰之力便穿至後進,見庭院中引水環繞,擁著居間一座小小涼亭,琴聲正是從亭中傳出。

  那八角飛簷的涼亭垂著紗幔,亭下三級石階,亭後似乎有條曲橋模樣的回廊,接通後面的廂房……無一處不是埋設機簧陷阱的好材料,與前頭截然不同。鹿別駕橫刀一攔,擋下瞭貪功冒進的弟子們,暗提內元,揚聲道:“天門教下,紫星觀鹿,求見伊黃粱伊大夫!事態緊急,請現身一見。”

  亭內琴聲“錝”的一聲,戛然而止,水風吹飛紗幔,露出亭中之人,一幹紫星觀弟子為之摒息,突然都沒有瞭聲音。

  琴幾之後,端坐著一名白衣少婦,肌膚雪膩、濃睫低垂,鼻梁極挺,高高的山根滿是驕人傲氣;彎彎的柳眉分明描繪精細,堪稱完美,不知怎的卻予人“斜飛入鬢”的錯覺,昂揚如劍眉,於歡好之際蹙緊,足令男兒獸性大發,生出加倍蹂躪的征服欲與成就感。

  少婦的唇珠豐潤,鮮滋飽水,色澤是淡細的櫻紅色,上唇又噘又翹,美得釁意張揚。就連白皙巧致的下頷,都是挺翹有型的,利落的腮幫骨略帶直角,線條明晰爽潤,特別適合咬牙。

  這幫紫星觀的弟子仗著師門庇蔭,欺男霸女的勾當沒少幹,最喜歡看女子在身上婉轉嬌啼、無力掙紮的模樣,從未想過這般英氣的容貌長相,竟能勾人如斯。

  若能被此姝又嬌又烈地瞪上一眼,那還不升瞭天?她要肯叉腰戟指,起身斥喝幾句,那可真是……思慮至此,不少人悄悄彎下腰,以免襠間拱起太甚,不免出醜露乖。

  鹿別駕多識美女,卻沒見過這樣的,不禁多看瞭兩眼,一時無話。全場除風聲流水聲,隻聞粗濃的喘息與悶重的心跳,若有人能讀心語,將發現所有的紫星觀弟子都在期盼美女起身罵人,隻為一睹她蹙眉薄嗔的模樣。

  少婦的柔荑按住絲弦,才又收於幾底,交迭在裙膝。

  眾人視線被亭階所阻,依稀眺得裙上繃出的大腿曲線,充滿緊致肉感,偏又不顯肥腴,應是跪坐於蒲團之上,隻可惜看不真切。

  少婦抬眸,毫不意外地有雙明媚清亮的杏眼,微微一笑,啟唇吐聲。

  “是觀海天門鹿真人麼?有失遠迎,尚祈見諒。”語聲清脆,出乎意料的溫婉動聽,不似外表那般性格鮮明。眾人還來不及失望,渾身彷佛已遭整片溫水漫過,滌去煩躁火氣,不覺露出笑容。

  鹿別駕憤懣稍平,旋即意識到是少婦語聲所致,她的態度不能說周到,措辭也談不上有禮,就是使人難生惡感,不由自主想親近,暗忖:“這婦人乃天生尤物,惑人於無意間,用的卻非什麼懾魂術法、穿腦魔音,而是女子的魅力。看來一夢谷中臥虎藏龍,不可大意。”

  以其內功修為,少婦若施展迷魂手法,斷不能毫無所覺。但她停瞭琴音,語聲裡又無運功的跡象,嫌疑盡去,隻能認為是她魅力驚人,片言即博得眾人好感。

  鹿別駕就任副掌教以來,意在真鵠山的掌教寶座,罕再遊冶取樂,以免落人口實;另一方面,悟練《洪洞經》以求刀法精進,也是他近年精力所註。鶴著衣之所以穩坐大位,與突飛猛進的劍法內功不無關系,能用計逼他交出權位,自然是好,到瞭圖窮匕現、萬不得已時,武力才是血戰得勝的依憑。

  此際,鹿別駕的欲望,卻忠實地反映出少婦的魅力,修心多年的壯年道人勃挺得厲害,欲焰熊熊燃燒,若非地方、時間等俱都不對,心頭也還記掛著那兩名黑衣怪客,隻怕立時便要瞭這名動人尤物。這也是他排除媚藥、懾魂術法的原因之一。

  瞳眸幽邃的中年道人,眨瞭眨濕潤的眼睛,含笑開口。

  “夫人客氣瞭。本座非欲擅闖,而是方才一名兇徒殺瞭本門數名弟子,逃入谷中,為防那廝對伊大夫的傢人不利,這才前來保護。唐突之處,也要請夫人原宥則個。”

  少婦淡淡一笑,螓首微斜,動作如女童般天真,卻又不顯造作。側頸的瞬間,紫星觀弟子群中興起一片低嘆,若合符節,搭配得天衣無縫。

  “是麼?我倒沒見有人來。一夢谷夜不留客,鹿真人請回,有需要治療的,若不嫌妾身技藝粗疏,明兒天亮,我請僮兒出谷,將傷員抬進來。”眾人從沒這麼後悔過自己四肢健全、身體健康的,恨不得在臂兒腿上割幾刀,換來美人柔荑輕撫,肌膚相親。

  這般推托應付,打發不瞭堂堂天門副掌教。鹿別駕嘴角微揚,無聲哼笑,淡然道:“夫人這話──”卻被少婦蹙眉打斷:“我叫雪貞。夫人什麼的,聽起來好老啊,我不喜歡。”

  ──她果然皺著眉頭好看。

  以鹿別駕的心性修持,出神不過一霎,已收攝如常,但就在這剎那間,腦海翻轉的,全是少婦蹙眉撅嘴、苦悶呻吟的銷魂畫面,想象自己在她緊湊濕潤的體內越來越硬,越來越腫脹巨碩,直到高傲如孔雀的玉人再也抵受不住,從齒縫間迸出哀婉嬌啼,縱使再不甘心、不願意,也不得不承受男子的兇猛沖撞──明明她是這麼樣的溫柔婉約,連埋怨的口吻,都溫順可愛到讓人忍不住想啄一口。

  鹿別駕定瞭定神,笑道:“若非雪貞姑娘慨然相告,本座未敢擅問芳名。”有個繞心的念頭沒忍住,脫口問道:“雪貞姑娘……是伊大夫的什麼人?”他本想說“妻子”,但心裡想的其實是“姬妾”,到口邊亂作一團,索性虛問。

  君子不奪人所好──鹿別駕適用“君子”二字否,尚有爭議,但他本人恐怕無有意識──若是妻子,開口索討隻怕不宜,但姬人侍妾的話,賣他個天大的好處,伊黃粱未必不能割愛……

  鹿別駕還未省起這念頭有多荒謬,自稱“雪貞”的美艷少婦已溫順搖頭,輕啟微噘的朱唇,還未開聲,忽然想起瞭什麼似的,黑白分明的杏眸滴溜溜一轉,抿著一抹淘氣的笑意,細聲道:“……你猜。”澄亮的眸中清清楚楚地透著挑釁,縱以似水柔情,也不能裹住那股子棱角分明。

  鹿別駕愛死瞭她這副尋釁的模樣。

  非是煙視媚行,無有風情賣弄,甚至談不上挑逗,而是“能奈我何”的釁意,激發男人顯露力量,隻有徹底壓倒她的強者,才能得到她……

  回過神時,鹿別駕發現自己足尖挪動,幾乎跨步向前,須以偌大定力壓制,才不致輕舉妄動,暗凜道:“亭中若安置瞭殺人機關,恁是千軍萬馬到來,盡也都折在這塊香餌之下。”天門刀脈的七言絕式“泠泠犀焰照澄泓”,最重精神意志之修持,若心性不能澄觀空明,難合百十招於一式。鹿別駕起心動念,整個人倏爾抽離,自外於被白衣少婦撩撥得燥熱難當、欲念蠢動的身軀,心冷如頑鐵,再難撼動分毫。

  不幸的是,他身後的弟子們無一有此定力,也不知是誰起的頭,隻聽得一句悶鈍咕噥:“老……老婆!”夾雜著吞咽唾沫的骨碌聲,可見饞甚。失控的叫嚷一發不可收拾,此起彼落,唯恐喊得慢瞭,失卻美人青睞:“……妹子!”

  “……侍女!”

  “你……你別胡說!雪貞姑娘這般人品,豈能是丫鬟?”

  “依我說,雪貞姑娘是伊大夫的座上賓,來給他彈琴的。”

  “你這說法,是指摘雪貞姑娘是樂伎瞭?當真胡說八道!”

  “……住口!”鹿別駕開聲斷喝,眾弟子渾身氣血一晃,站得最近的兩人踉蹌倒退,伸手掩耳。“都給我退將出去,門廊之間,不許有人!”

  弟子們莫敢違抗,依依不舍地退出門廊,有人抓緊機會,目光須臾未離亭中美人,也有的低聲碎嘴,面露不豫,顯然對師尊“吃獨食”的行徑甚是不滿。眾人擠軋在兩側門廊的入口處探頭探腦,推搪吵嚷,其狀甚醜,毫無名門大派之風范。

  鹿別駕是對著弟子們吼叫的,背向涼亭,內力未及,測不出那雪貞姑娘是否會武。隻見她裊裊娜娜起身,繞過琴幾,來到階前,探下一隻滑膩雪白、踝圓趾斂的晶瑩裸足,笑道:“我送鹿真人。”當天門眾人即將離去。

  跪坐時看不真切,此際才發現她生得異常嬌小,然而並不顯短:裙佈緊裹的臀股肉呼呼的甚是豐盈,裸露的足脛卻是又細又長,一如她纖長如茭白筍心的十指;襟口鼓脹脹地隆起成團,渾圓的曲線幾乎蔓至臍上,可見雙峰飽滿,幾乎占去衣內所有空間,偏偏乳質細軟如綿,才壓裹出忒大一包。

  從渾圓的香肩、奶脯,乃至臀股,可以看出雪貞姑娘是屬於豐腴有肉的類型,在如此嬌小的身板中,之所以不覺臃腫,除瞭手指、足脛等末端處極是修長纖細,拉高比例之外,須歸功於那把圓凹的葫蘆小腰,將這麼個細小多肉的人兒襯得玲瓏有致,教人難以移目。

  更可怕的,是她那酥瑩已極的雪肌。

  鹿別駕從沒見過女子穿起白衣,肌膚能比綾羅更白的,但雪貞姑娘不負其名,人一來到燈下,連身上華貴的西山單絲羅都為之失色。她的白皙是介於乳脂與細雪之間,再從肌膚薄處透出淡淡酥紅,充滿盎然生機,絕非不見天日的白慘;如耳垂指尖等細小處,則剔透如玉,脖頸、臉龐,乃至赤裸的腳背等,恍若鮮乳中調入一絲粉橘,白勝酥酪,卻較新雪細暖。

  鹿別駕看得有些微怔,雪貞卻以為他賴著不走,是因為還沒等到答案,掩口一笑,嫣然道:“我啊,不是婢女姬妾,也不是妻妹,而是大夫的病人。”鹿別駕失神不過一霎,腦筋轉得飛快,哼笑道:“本座以為,一夢谷是不留客的。”

  雪貞抿嘴道:“真人若病到如妾身一般,勾起瞭大夫的興趣,想走約莫也走不得。我在這兒待瞭十幾年,每年生辰,大夫都要為妾身盛大慶祝,說是從閻王手裡又搶回一年。與閻羅為敵,還能連勝十數回,難道不該好生慶祝麼?”

  鹿別駕哪裡肯信?瞬瞭瞬濕潤烏瞳,笑道:“我見雪貞姑娘氣色甚佳,不知生的是什麼病?”

  “妾身之病,名喚‘魘癥’。”雪貞索性在階臺上坐瞭下來,舒服地伸直腿,這隨性的動作在她做來,竟也優雅宜人,絲毫不顯粗魯,白綾裳底露出的一雙裸足更是玉雪可愛,沾著些許塵泥,益發酥瑩白皙,若許人咬上兩口,怕兩側門廊的紫星觀弟子不惜一死,也要撲將上來。

  “發病的時候,渾身僵直、動彈不得,日常起居,難以自行打理,然而有時,卻又會暴起傷人,幾名男子也壓鎮不住,氣力大得嚇人;蘇醒之後,又記不得曾經做過什麼。”少婦娓娓道來,彷佛說的是他人身上的事:“外頭的人,總以為是失心瘋,又或被妖魔所附身,故稱‘魘癥’。其實大夫說,這是三焦經脈失調所引起的疾病,善用藥石針灸,是能延緩惡化的,放著不理便隻有惡化一途。”

  說著,像是想起瞭什麼,笑著補充:“得瞭魘癥的人,傷口會復原得特別慢。男子隻消仔細小心,別受外傷就行瞭,可女子來紅,月月在身子裡都生出新創口,若無大夫妙手,十多年前妾身早已不在人世,遑論今日與鹿真人相見。”

  鹿別駕聽她說起“魘癥”征候,每說一項,心頭便不由自主一跳;聽到後來,卻不由得狂喜,若非極力壓制,說不定便已歡呼起來:“清兒有治!這伊黃粱……能治清兒的傷勢!”料想這名喚雪貞的女子如此誘人,被伊黃粱帶在身邊,朝夕相對十數年,說沒什麼茍且,誰肯相信?除非伊黃粱不是男人!惡向膽邊生:扣住雪貞,定能逼得伊黃粱就范,還管他闖入一夢谷的是誰、裡頭有沒有伊黃粱!

  鹿別駕並沒有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改變瞭立場。欲使一夢谷的主人醫治愛兒,並不隻有“擒下雪貞”一法,然而心思一動,鹿別駕便絕瞭其它念想,強抑著心頭悸動,緩步走向涼亭,口中卻隨意攀談,以防雪貞發現他的企圖。

  “那麼……大夫有沒有說,這魘癥要如何根治?”

  雪貞微蹙著姣好的柳眉,露出些許遺憾的神情,娓娓說道:“大夫說,魘癥是無法根治的,隻能阻止它繼續惡化。患者最好能待在靜謐平和的地方,事不上心,遠避凡塵,漸漸就能平心靜氣地過日子。”

  鹿別駕分持刀劍,越走越近,繼續引她說話。“這樣就行瞭麼?不服些寧神靜心的方子,也能抑制魘癥發作麼?”

  雪貞正色道:“作用於人身,藥亦是毒,經年服用,療效益減,而禍患益深。大夫說,最好的法子,就是打造一處寧神靜心的環境,將使人安寧的物事,藏入生活大小細節之中,待身子習慣後,再次第加重份量。”

  鹿別駕見她毫無防備,心底竊笑,想到今夜便能享用這名集鮮烈、溫婉於一身的絕色,更是近十年來未曾有過的興奮雀躍,順著她的話頭,敷衍道:“大夫此說極是……”忽地腳下踉蹌,雖拄刀撐住,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困乏自體內深處湧上來,隻得順勢坐倒;回見一幹弟子或坐或臥,兀自不覺有異,十有八九怔怔望著涼亭階上的美人傻笑,畫面說不出的詭異。

  他一提內元,丹田內並非空空如也,然而須得加倍使力,才能運起不到平常十之一二的內息,像是剛剛經歷一場鏖戰,身體太過倦乏所致。以鹿別駕的見識,從未聽過有這樣的毒,倒像是極其厲害的蒙汗藥,但蒙汗藥煙要在這麼大的空間裡施放,還得讓人吸足份量,怕不是烽火臺的煙柱一般,斷不能無知無覺;自來此地,未曾有過食水入口,連水渠中的流水,鹿別駕都不曾讓它濺上肌膚……這賤人,到底是用瞭什麼手段?

  “鹿真人,誠如大夫所說,藥物須藏入生活細節,務使無覺,待身子習慣後,才能慢慢加重份量。妾身所用的劑量,是這十多年之間慢慢積累,如今行走說話,方與常人無異;相同的份量用於常人,是有些太過瞭。”

  五官分明、棱角鮮烈的絕色佳人溫婉一笑,裊裊起身。

  “這水閣,就是妾身的‘藥’。大夫耗費無數心血,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全都是極厲害的寧神藥物,風中水裡、草露蟲鳴等,無一不具療效。能撐到此時,鹿真人這天門二把手之名,果真無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