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被常熟路的車聲吵醒,擡頭一看,原來不知什麼時候女人把床頭的窗戶打開瞭,喧囂的車聲從樓下一浪高過一浪撞進屋來,清爽的深秋伏在窗外,不時撩起窗簾向裡窺視,潔白的紗帳隨風飄拂,送進帳內一絲寒氣。
我把伸在外面的胳膊收回被子裡搭在女人胸前,她的腦袋歪向一邊,鼻息正酣,濃密的青絲淩亂地披灑在枕上,像一片墨染的烏雲,我動情地伸出手去,撫摸她那殘妝未退的臉頰,又在艷紅如血的唇上吻瞭吻。
“唔……”女人哼瞭一聲,翻過身去又睡瞭。
臨走前,我在茶幾上拋下五百元,其實張浩早付過賬瞭,我不過意思意思罷瞭。
走在秋風蕭索的街頭,日頭高高的掛著,卻感不到一絲暖意。從常熟路口走下地鐵,我買瞭票在站臺上無聊地踱來踱去,忽然身後傳來輕輕的一聲:“哎,先生……”
我應聲回頭一看,竟然是任勇的女人:“哎呀!怎麼是你?”
“呵呵,真太巧瞭,”她笑得很開朗,一掃當日臉上的陰霾,“沒想到真的是你,看背影有點像……”她甩瞭甩頭,把短發往耳後抿瞭抿。
“嗯?你剪頭發瞭,”我擡手在頭頂比劃瞭一下,忽然覺得有點不合適,趕緊把手放瞭下來。
“啊,剪短發方便呀,”她笑瞭笑,忽然想起什麼,“哎,下個禮拜任勇要出來瞭,你知道嗎?”
“哦?”我心裡一驚,表面上仍裝作若無其事,“這麼快?”
“是啊,他大概沒啥要緊的事,所以強制戒完毒就放出來瞭。”
“那就好,那就好,”我口中期期艾艾地應著,心裡開始不住地翻騰,“這些天你沒去看過他?”眼珠一轉,我決定問個究竟。
“沒有,”她漠然地搖搖頭,“有啥好看的,還不是那樣?再說公安局也不讓……”
說話間,地鐵來瞭,我和她上瞭車,車門一關,列車低聲轟鳴著慢慢滑動。
“你住哪兒?”她問我。
“南丹路。”
“噢,到徐傢匯下。”她仰面望著車頂天花板的地圖。
“看什麼?那上面又沒有路名。”我有些奇怪。
“呵呵,我在想到哪裡去逛逛。”她心不在焉地回答,目光在地圖上徘徊。
“南丹路地鐵口新開瞭一傢”真鍋“咖啡,要不要去試試?”
“好啊,我請客!”
和潘秀麗喝完咖啡,我對事情的來龍去脈有瞭大致的瞭解,任勇的吸毒屬於違法行爲,情節輕微,免予起訴,孫東就沒那麼好運氣,從他的住處搜出十幾克海洛因,不夠槍斃也得在牢裡蹲好幾年,最可惜的是孫東的女人,那位雕塑傢,因爲阻攔警察執法,沒個二、三年出不來。
第二天是星期天,上午趕去醫院給幾個病人換藥重新包紮傷口,正在這時,季彤打來瞭電話,叫我陪她一起去看新裝修的房子。
在病房忙完,我騎上助動車向市區南面一路急駛,大半個小時後,我停靠在上海莘城的小區門外。
這套房子是季彤用福利分房的現款買下的,交房大半年才完成裝修,小區門口保安的神情還不油滑,嶄新的甬道,刷白的外墻,齊整整的綠化地帶,加上此起彼伏的電鉆、鐵錘所發出的噪音,處處都顯示出這是入夥不久的小區。
按照季彤給我的門牌號,我一路摸索終於找到她的新傢。
“呵,裝修得挺豪華嘛!”一進門,我被滿屋的富麗優雅鎮住瞭,“花多少錢?”
“不到十萬,連傢具電器,”季彤袖口挽得高高的,手裡拿著抹佈,一面愛惜地擦拭傢具上的浮塵,一面自豪地掃視自己的新天地,“怎麼樣,不錯吧?”
“不錯,”我環顧著季彤溫馨的小窩,腳步四處移動,“嗯,粉白的墻壁配淺色原木桌椅,很好很好,噢,一圈沙發是杏色的,漂亮!”我嘴裡嘖嘖贊嘆。
季彤得意地笑著,跟在後面忙著介紹,不知不覺我走進瞭她的臥室。
精致的法式窗簾嚴密地擋住落地大窗,金色的流蘇垂落到地板上,我無意中回頭一看寬大的雙人床,季彤沒有用棉被,而是很新潮地在床腳疊著一床粉紅色的羊毛毯。
“咦?”我奇怪地指著橫搭在床中間的一方毛巾被,“這是幹啥?不是有床單嘛,再鋪這個不麻煩?”
沒想到季彤臉一紅,不好意思地咬住嘴唇,她笑著打瞭我一下:“別問,不關你的事兒!”
我問不出個究竟,隻好糊裡糊塗地跟她走到外間。
“坐吧,小軍,”季彤安排我坐在沙發上,給我倒來一杯清水,然後挨著我坐下,“我跟你商量個事,”她攏瞭攏頭發,接著說下去,“今天我讓你上這兒來,就是爲瞭跟你說的這件事不能讓別人知道。”季彤停頓瞭一下,回頭望望緊閉的大門。
“說吧,外頭沒人,我耳朵靈著哪。”我催促她。
季彤笑瞭笑:“這麼回事,我現在大小是個幹部,管著公司在上海的業務,主要是收購電解銅原料,一年的營業額少說有一、二千萬,我估摸著要是自己成立個公司中間倒騰一手,幹一年能掙好幾十萬,你想幹不?”
“哦?有這等好事?”我頓時來瞭精神。
季彤的計劃很周全,她需要我出面成立一傢公司,註冊資金從她公司的賬上劃過來,保留半年再原封不動地還給公司,神不知鬼不覺,具體的經營方法就是將以前直接賣給她公司的原料經過我們的公司轉手,中間加價百分之五、六,名義上我是公司負責人,實際季彤才是整個流程的執行人。
我沈吟瞭一下,頭腦開始飛快地盤算,季彤見狀,知趣地坐到一旁,打開電視看瞭起來。
季彤的目的無非是撈錢,作爲國企的幹部不好出面,於是利用我的身份掩人耳目,我在這樁勾當裡的好處是利潤的百分之三十,風險在於,如果公司倒臺,或者季彤坑我一下席卷而逃,我作爲公司的負責人脫不瞭幹系,但那樣的話,季彤的損失比我還大,因爲這買賣明擺著是細水長流的鐵桿莊稼,爲圖眼前的一、二百萬貨款舍棄長遠的利益,似乎不太值得,而且,季彤很難再找到一個像我這樣身世清白的合作夥伴。
主意已定,我在季彤的腿上拍瞭拍:“行,我幹!”
季彤舒心地笑瞭,她坐起身子,雙手抱住我的胳膊輕輕搖晃:“嘿嘿嘿,瞧你還考慮這半天,信我沒錯,日子長瞭有你的好處……”
大局已定,我和季彤又詳細商量瞭一下細節,先借個朋友的辦公室開張,然後過渡到季彤的這套新房作爲辦公地點,我想到瞭張浩,和季彤一說,她忙不疊地點頭稱好,我馬上給張浩撥瞭電話,他毫不猶豫地一口應承下來。事情進行的很順利,不到一個星期,所有的手續都辦好瞭。
事後,我曾經考慮是否應該成立一傢有限責任公司,如此一來,即使公司倒閉,所有的債務跟我個人毫無關系,但是根據《公司法》的規定,有限公司必須至少有三個股東,既然季彤不能出面,我上哪兒去另找兩個信得過的人呢?
事情進行得十分順利,第二個周末的傍晚,季彤坐在新居的沙發上,翻弄著我剛從印刷廠取回來的印有公司名號的辦公信紙,臉上笑成瞭一朵花。
“行,你辦事挺利索,”她把信紙放進抽屜,“這事你別跟章娜說,她嘴不嚴實。”季彤兩眼盯著我,表情很嚴肅。
“知道,”我點點頭,抽瞭口煙,“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省得節外生枝。”
“哎,那個張浩會不會往外說?我總覺得他有點靠不住,”季彤臉上掠過一絲憂慮。
“不會,”我胸有成竹地擺瞭擺手,“隻要他還想在上海做生意,就不敢得罪我,放心吧。”
正說著話,我的手機響瞭起來,一聽,原來是護士小潔從醫院打來,叫我趕快回去。
辭別季彤,我開著車風風火火地趕到醫院,進瞭護士辦公室,發現隻有彭思思一個人端坐在椅子裡,她剛晉升爲主管護師。
我邊穿白大褂邊問:“他們人呢?”
“錢醫生下開刀間去瞭,是一個接手指的手術,他讓你來這裡頂一會兒。”
“哎喲!辛潔的電話嚇死我瞭,”我放下心裡的石頭,回頭望著從裡間探出頭來張望的辛潔,沒好氣地說:“你電話裡那麼急,我以爲又要回來搶救呢。”
我往凳子上一坐,呼吸慢慢地恢復平靜。
錢醫生的手術做瞭五個小時,深夜十點的時候,護工才把病人推上來,辛潔立時跳起來,跟著擔架車送進病房,彭思思也忙瞭起來。片刻,錢大師兄慢慢地踱瞭進來,眉頭緊蹙,一臉疲憊的模樣,他見瞭我,點點頭,雙手扶著膝蓋小心翼翼地坐到椅子上,身體往後一靠,長長地出瞭口氣。
我碰碰他,掏出一支煙遞過去,他轉臉看看我,接過煙點著吸瞭一口,把煙深深地吞進肚裡,再慢慢吐出來。
“怎麼,腰又痛瞭?”我關切地問,註意到他手術衣前襟被汗水浸濕一片。
“嗯,”他有氣無力地哼瞭聲,“彎腰時間太長,病人血管細,不好搞。”
“小孩子?”
“不是,大人,右手拇指被拖拉機皮帶卷進去瞭。”
“怪不得,”我端過桌上對扣的搪瓷飯碗,“給,辛潔替你買的晚飯。”
“好好,放著吧,我等會再吃,”錢醫生推開飯碗,“要先寫手術紀錄呀,免得到時候忘記瞭。”說著,他扶著後腰站起身,腋下夾著病歷夾,蹣跚地走進自己的辦公室。
我望著他的背影,嘆瞭口氣,端起冰涼的晚飯放到註射室的煤氣竈上,正要點火,小潔趕瞭進來:“我來我來,你們男人做不來的,小心燒焦瞭。”
我笑笑,放手退到一旁:“哎,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辛潔粉面含笑,白瞭我一眼:“你耳朵蠻長的,”她往飯碗裡倒瞭點熱水,用筷子搗瞭搗,“等他碩士讀得差不多瞭,出國前就結婚。”
正在這時,忽聽得外面有人輕輕一聲咳嗽,我出來一看,竟然是西裝筆挺的王兵站在那裡。
“咦,師兄?你怎麼來啦?”我趕過去,緊緊抓住他的右手。
“嘿嘿,嘿嘿,”王兵但笑不語,他張開嘴噴出一陣酒氣,“我開車路過,上來看看,好像你們在忙?”
“錢師兄剛做一個斷指再植,我來湊熱鬧的,”我腦筋一轉,“咦?聽你的意思,你買車啦?”
“沒有沒有,”王兵晃晃亮晶晶的車鑰匙,連連擺手,“公司的,借給我開開。”
“呵呵呵——,你這回真的是搞大瞭。”我拍瞭拍王兵凸出來的肚皮,打趣他。
他樂呵呵地撥開我的手:“亂說,我再大也是個打工的,”他在桌邊坐下,歪頭看看裡間註射室,“辛潔在燒夜宵?”
“不是,”孔方“還沒吃晚飯,辛潔給他熱熱。”
王兵點瞭點頭,收斂起笑容嘆瞭口氣:“唉!想當年我不也是?餓著肚子開刀,連晚飯都顧不上吃,下瞭手術臺才感覺出一身虛汗,就算這樣病人還投訴我態度不好,哼哼!一群刁民!”他發出一陣冷笑,“現在好啦,我不幹醫生瞭,賺錢賺得窮兇極惡的倒沒人投訴瞭,呵呵呵,你說,中國人是不是很賤?”
“差不多吧,差不多……”我含含糊糊地未置可否,眼睛警惕地掃視外面走廊:我可不想被病人投訴喲。
王兵看出我的心思,“嘿嘿嘿”地笑瞭:“算瞭算瞭,不說瞭,省得給你們惹禍……”
這時,小潔雙手端著直冒熱氣的搪瓷碗從註射室出來,快步走向錢醫生辦公室,她敲敲門,隱身進去,不一會兒,她空著手出來。
“小潔,下班啦?我開車送你回傢,”王兵忽然冒出一句。
“我,我等會兒……”辛潔遲疑著,面孔慢慢發紅。
我在桌下踢瞭王兵一腳,使勁給他遞個眼色。
“哦哦哦——”他這才恍然大悟,拍瞭拍腦袋,“對對,太晚瞭不安全,睡在這裡好!”
“誰?誰睡在這裡?”話音未落,思思從外面走瞭進來,她瞅瞭一眼站在一旁的辛潔,不等回答就說:“他們醫生我管不著,我們護士不許留宿,院裡剛有新規定。”
“嗨!我總可以睡在這裡吧?”王兵大大咧咧地對我說,“黃豆,你把辦公室門開開,我晚上喝多瞭開車不安全,就不回去啦。”
我哭笑不得地開瞭辦公室的門,看著王兵和衣臥在值班床上呼呼入睡。
我換瞭衣服下樓取車,正要起步的當口,遠遠望見彭思思正走出醫院大門,晚風撩起她那件米黃色的風衣,像蝴蝶的兩翼在夜空中招展。
“思思!”我叫瞭一聲,趕緊擰足瞭油門追上去。
她站住瞭,回過身發現是我:“咦?你還沒走啊?”
“是啊,”我停住車子,拍瞭一拍後坐,“上來,我送你回傢。”
她猶豫瞭一下,到底還是坐上車:“照直開,到北京西路向右轉……”
“你不回自己傢?”我有些意外,回頭問她。
彭思思隻是搖搖頭,沒說話。
深秋的街頭行人寥落,隻有明晃晃的橘黃色路燈照著空蕩蕩的馬路,兩輛兜客的計程車像遊蕩的幽魂緩緩駛過,秋風卷來,撩起地上焦黃的枯葉沙沙地掃過路面。
我的車開得很快,馬達輕快地響著,車輪簌簌轉動,不時輾過地面的坑窪蹦跳幾下,思思側身坐在車後座上,她先是抓緊我的腰帶保持身體的平衡,悠閑地交叉兩腿蹺起腳尖,鋥亮的高跟鞋在路燈下一閃一閃,隨著車子的顛簸,她乾脆伸長胳膊從前面兜住我的腰,一隻冰涼的小手卻不老實地抄進我的風衣裡面。
我吸瞭口氣收緊肚子,她察覺瞭,“咯咯咯”地笑瞭起來:“得瞭吧,你再用力吸氣也去不掉那層膘!哈哈哈哈!”她朗聲笑著,那隻手隔著衣服使勁捏瞭我一把。
她銀鈴般的笑聲讓我不由得心裡一蕩,眼前立刻重現我第一天到醫院人事科報到的情景,兩、三年的時間過去瞭,她那活潑的個性不僅沒有絲毫改變,隨著嫁爲人婦,又增添瞭幾分成熟女人的開朗。
我跟著她笑瞭笑,忽然想到瞭什麼,於是轉回頭問:“哎,珠珠現在怎麼樣瞭?我好幾個月沒去看她。”
“好——,好極瞭,”思思在後面拉長瞭聲調回答,聽得出她有點不高興,“天天纏住你師傅,真是個小妖精,咦?”話音一轉,思思趴到我背上,探出半個身子來問,“上次在飯店裡,跟你在一起的那個女的是誰?蠻漂亮的。”
我一驚:“噢,是個朋友。”
“朋友?沒這麼簡單吧,從她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倆關系不一般。”思思邊說邊捂住嘴竊笑不已。
“有啥不一般的,就是普通朋友。”我努力使自己的聲調顯得自然一些。
“瞎說!”思思攥起拳頭狠狠地捶瞭一下我的胸口,“你和她肯定做過那件事瞭,”她的腦袋又湊到我的肩頭,“有沒有?快老實交待!”
我嘿嘿幾聲算是默認:“你蠻厲害的,倒看得出?”
“呵呵!怕我瞭吧?”她得意極瞭,在後座上踢蹬瞭幾下小腿。
車子一晃,我趕忙重新扶正方向:“別亂動!當心摔下去,我這車不比汽車慢多少。”
“呵呵呵呵!”彭思思在後面毫無懼色地大笑:“別吹啦,你還跟汽車比?哈哈哈!”
我被她笑得不好意思,又想不出話自我解嘲,隻好悶著頭開車。
過瞭一會兒,思思用另一隻手拍拍我的後背:“哎,怎麼沒聲音瞭?你生氣啦?”說著,她的兩條胳膊一前一後圈攏我的腰,上身斜撲在我的背上,“想你女朋友瞭?”
“沒、沒有,在想別的事……”一具軟綿綿的身子焐上瞭我的後背,熱乎乎的,在蕭索的秋風中使我渾身燥熱,往後靠瞭靠,和思思的身體緊緊挨在一起。
思思沒再說話,靜靜地摟著我的後腰,滾燙的臉龐貼住我的脊梁,被風吹起的頭發不時掃過我的脖頸。
“你回去吧,我到瞭。”幾分鐘後,思思站在路旁掠瞭掠鬢邊吹散的卷發。
“我想親親你。”我鼓足勇氣向她伸出手去。
“不不、不要,”她慌亂地回頭看看弄堂口的門房,“被人傢看到……”她掙脫瞭我的胳膊,後退一步,“別讓鄰居看見……”
“好吧,”我泄瞭氣,縮回胳膊,“那我走瞭。”
思思的背影迅速隱沒在弄堂深處的黑暗中,我沮喪地嘆瞭口氣,撥轉車頭,向回傢的路駛去。
午夜時分,我開著助動車行駛在靜謐的街上,眼看前面拐個彎就要到傢瞭,誰知,車子的馬達一連“噗噗”幾聲,隨即熄瞭火。我不得不在路邊停下,心煩意亂地支起車子,一番檢查之後發現原來油箱沒汽油瞭。
我推著沈重的助動車,在黑咕隆咚的小巷子裡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嘴裡惡狠狠地咒駡著,巷子一側的樓房已經拆卸瞭大半,遍地碎磚亂瓦,夜風嗖嗖地刮過來,薄薄的衣衫抵擋不住寒意,我不禁打瞭幾個冷戰。
繞過一盞明滅不定的街燈,我傢的小樓就在眼前,剛走瞭幾步,眼前忽然閃出一高一矮兩個人影。
“誰!”我低聲喝問,伸手去摸掛在車把上的鐵鏈鎖。
“黃軍,是我……”對面一個男人說話,聲音很熟悉。
正疑惑間,那人走到昏暗的路燈下,竟然是任勇,手裡提著癟癟的旅行包,旁邊跟著他的女人,我吃瞭一驚:“你怎麼來瞭?”
我望向站在一邊的潘秀麗,她神情漠然地聳聳肩,眼睛看著別處。
我把他倆領進傢門,任勇頹唐地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潘秀麗遠遠地坐在角落的靠背椅裡。
我倒瞭茶,指指放在任勇腳邊的行李問:“怎麼,要出門?”
任勇點點頭,長長地嘆瞭口氣:“唉——在上海混不下去瞭,打算跟朋友到廣東去看看,”他看瞭一眼一旁的女人,欲言又止。
“你也去?”我扭頭問潘秀麗,她正專心地剔剪著指甲。
“我?”她聞言,仰起眉毛盯瞭我一眼,“我去幹啥?”
我一時語塞,轉轉眼珠,任勇把頭一低:“今天,秀麗剛和我辦瞭離婚,她是來送我的……”
“你明天走?”我心裡一動,“票買好瞭?”
“買好瞭,明天早上的火車,”任勇難過地哽咽起來,“黃軍…拜托你以後照顧一下秀麗,”說著說著,他鼻子一酸,幾乎落淚,“現在我隻有你這一個朋友瞭……”
“你放心吧,這事保在我身上,”我不由得一陣激動,動情地拍瞭拍任勇瘦削的肩頭,“到瞭廣東好好幹,來日方長!”我掏出錢包,數瞭一千塊錢塞進他的手裡,“拿著,”窮傢富路“,算我給你餞行瞭。”
任勇推辭瞭一下,最終還是把錢收下瞭。我偷眼瞧一瞧潘秀麗,她怔怔地望著手掌心的紋路發呆,眼圈紅紅的。
……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大床上醒來,旁邊的任勇鼻息正酣,昨夜我和他聊到很晚,從他大學畢業一直談到鋃鐺入獄,直至淩晨三點才迷迷糊糊地停歇。
我輕手輕腳地起床去到外面走廊,悄無聲息地推開隔壁大房間的木門,潘秀麗和衣睡在長沙發上,一隻手搭在額頭,神態安詳,原先身上蓋著的毛毯和大衣掉到瞭地下,飽滿的胸脯把粉紅色的襯衣脹得圓鼓鼓的,隨著均勻的呼吸一起一伏。
我走過去撿起毯子,小心地重新給她蓋好,忽然,她瞬地睜開眼睛,久久地凝視著我,我被她的目光照射得有些不知所措,訥訥地退後一步,便逃也似地離開房間。
早飯後,我提著行李陪任勇和潘秀麗坐上出租汽車,一路上,他們倆在後面沈默不語,弄得我也訕訕地不好開口。到瞭火車站,任勇沒讓我和潘秀麗送進候車室,他深情落寞地提起旅行袋,獨自一人走進瞭車站大廳。
我和潘秀麗站在寒風呼嘯的廣場上,望著任勇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湧動的人潮裡,一時間百感交集,嘴裡說不出的苦澀。
“走吧,”潘秀麗牽牽我的衣袖,徑自回身走向地鐵站口。
我小跑幾步追上去,和她並肩走在一起。
“哎,你說…他還會回來嗎?”潘秀麗邊走邊低著頭,自言自語地問。
“我想不會瞭吧,”我看她一眼,“廣東是天堂也是地獄,混得好他自然不肯回來,混得不好,更不敢回來……”
她“嗯”瞭一聲再沒說話,隨我一起走下地鐵車站。
不一會兒,我和她步出萬體館站,她邀我上樓坐坐,我便上去瞭。
“爸爸,媽……”甫一進門,潘秀麗扭頭叫瞭一聲坐在沙發上的兩位老人,他們詫異地註視著我:“這是……”
“這是我朋友,姓黃。”潘秀麗三言兩語交待瞭,便急急地拉著我閃進自己的房間。
房間小小的,收拾得窗明幾凈,清漆刷亮的木地板一塵不染,反射著明晃晃的日光,窗外是一排灰色的居民住宅,遠近還有幾幢粉色和白色的高樓。室內的傢具樣樣都很低矮,完全是日式的風格,連睡覺的床鋪都是直接在地板上鋪一張席夢思床墊。
我脫瞭鞋,盤腿坐在鋪瞭厚厚絨毯的地板上,潘秀麗脫去大衣在對面坐下,她倒瞭一杯咖啡,遞到我面前的矮桌上,又從我手裡接過西裝外套,隨手掛在身後的墻鈎上。
“吃蘋果嗎?”不等我回答,她不知從哪裡端出一筐紅彤彤的蘋果,挑出一隻用刀削瞭起來。
“蠻好看的,”我嘟囔瞭一句。
“什麼?”她擡起瞭疑問的眼睛。
“啊,我說蘋果……”
“呵呵呵……”她抿著嘴笑瞭笑,接著埋頭手中的工作。
“麗麗,麗麗……”正在這時,門外傳來潘母的聲音,潘秀麗“哎——”瞭一聲,放下手中的活計,爬起身拉開門迎瞭出去。
我拿起茶幾上接近完工的作品,繼續她未竟的事業,同時豎起耳朵諦聽門外的動靜,可惜門板太厚,難以分辨出母女倆絮絮的對話。
半晌,潘秀麗又一陣風似地刮瞭進來,一臉輕松,她見我把蘋果吃瞭一半,誇張地叫起來:“哇!你動作真快!就剩這麼點兒給我。”
“嘿嘿嘿,”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皮,“本來…本來,我打算把那一半也吃瞭,隻是沒想到你回來得這麼快……”
她“咯咯”地笑個不停:“饞癆鬼!索性在我傢吃午飯吧,我爸媽請你!”
她照舊盤腿坐在矮桌旁,拿起蘋果放進嘴裡咬著,眼睛朝我眨瞭眨。正好,“哐啷,鏘鏘鏘!”從屋外傳來廚房裡忙亂的聲音。
“這…真太打擾瞭,”我搔搔後腦勺,有點不好意思。
她笑笑沒說話,自顧自嘴裡吭哧吭哧地嚼著,一隻手按在矮桌上,纖秀的手指輕輕叩擊桌面,大約正在應和她心裡哼哼的什麼樂曲,我低下頭,默默註視著咖啡杯裡嫋嫋上升的熱氣,屋內一時靜瞭下來。
“聽任勇說過,你有個女朋友不見瞭?”冷不丁,潘秀麗冒出一句。
“嗯。”我點點頭。
“跟別人跑瞭?”她緊追不舍。
“不知道,莫名其妙就不見瞭。”我無可奈何地回答。
“那肯定是你不好,”她吃完蘋果,用毛巾擦擦手,“大概是你幹瞭什麼事情傷瞭她的心,把她氣跑瞭。”
“亂講,那時候我到外地出差半年,回傢的時候才發現她不見瞭。”我白瞭潘秀麗一眼,沒好氣地回答。
聽瞭我的話,她好半天沒吭聲,胳膊肘支住桌子,用手托起腮幫歪著腦袋打量我,“你愛她嗎?”她問。
“唔,”我點一下頭,含含糊糊地說,“本來打算國慶節就結婚。”
“結婚?哼哼,”她冷笑一聲,“我看你隻愛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