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剛剛過去,天地間的光還未散盡,天上星鬥卻已明亮瞭起來,在青鸞峰的山巔更高遠處璀璨著。
女子紫色的長發隨著山風輕柔地晃動,似是鑲嵌在夜色裡的明媚銀河。
山道兩側的人們紛紛抬頭遙望,看著那紫發白衣的女子凌空而去,紛飛的衣袂下,山野的夜空裡,一道道雪蓮隨風搖曳。
所有人都為自己今日能目睹女仙師的絕世姿容而感到欣喜與榮幸。
她是天下第一的美人,也是天下第一的高手,今天她要去殺一個在山下叫囂瞭幾個月的跳梁小醜。
那小醜也確實有些本事,本來夏仙師根本不屑顧他,隻是他這幾個月他在山下殺瞭幾個人,並揚言要不停殺人,直到夏淺斟願意與自己一戰。
於是夏淺斟真的來瞭。
山道中的眾人在初始的驚艷於她風采的安靜之後,爆起瞭潮浪般的喝彩。
夏淺斟已經無敵百年,此刻的她是人間最高的山峰,眾人隻敢仰望。大傢也相信,隻要她出手,那個魔頭便一定會死在今日的對決裡。
為瞭不破壞各道靈山仙脈的根基,他們的決戰地點選擇在瞭一個佈有法陣的道館裡,那個道館方圓千裡,極其空曠,所有人都被撤離開來,隻能在管外等候這場決戰的結果。
而有的人早已知道瞭這一戰的結果。
殷仰混在眾人裡,看著夏淺斟驚鴻一瞥的身影,嘖嘖稱奇。
雖然他時常會以掌觀山河的神通觀賞這片幻境,也看過夏淺斟被無數不同的人在歷史不同的截點凌辱過無數次。
到他這個層次,看人間多是尋常。但是這一刻,他依然覺得很美。
而這種美被摧殘的時候,便是真正的綻放。
他輕輕一步,便來到瞭青鸞峰頂。
峰頂籠著細細的星光,星光下有一片蓮塘。如今已是秋末,那蓮塘水漸漸枯瞭,泥沼間斜插著幾根枯梗,有朵幾乎枯萎殆盡的雪蓮猶自在枯塘中盛開,那雪蓮隻剩一片尚有縞色,其餘依然枯黃,而那獨一片的雪蓮似乎也已搖搖欲墜,隨時都會枯死。
尋常人見瞭會覺得憐惜,或者感嘆四時無情,使得花木凋零。
而殷仰知道這片蓮池是夏淺斟的心湖。
他也知道,這最後一片蓮瓣很可能會在今夜墮下,徹底凋零。
她今天所經歷的故事,曾經真實地發生在兩千多年前。
在這片幻境之中,她已經遊離瞭四百年,經歷瞭三萬年跨度的歷史上那些悲慘的故事,她身臨其境,自己成為瞭這些故事的主角,將這些悲劇重新演繹一遍。
她也曾悄無聲息地邁入瞭通聖,差點瞞天過海,騙過瞭所有人。但是最後還是被他發現,聯合承平暗算她,將她逼入瞭這片萬古幻境中,道心墮落,永遠走不出去。
她那朵被稱為「人間第一香」的道心雪蓮如今也已經支撐不住。若非這道心雪蓮太過堅毅,她恐怕也早已崩潰在這萬年幻境裡瞭。
但這也隻是時間問題。
殷仰微微一笑,忽然覺得自己可以寫一本書,叫《如何殺死一個通聖》。等到殺瞭邵神韻,天下太平,浮嶼便可超脫天外,那時自己或許真的可以寫一寫。
他回過頭,望見瞭人山人海之外,那白衣紫發向著那間道館走去的身影,在更遠處,那個被稱為魔頭的男子握緊拳頭,眼神陰鷙,他神色並不輕松。
夏淺斟或許比兩千年前的歐冶晴更強,但是這並不會改變這個故事的結局絲毫。
「真是可惜啊。」殷仰最後看瞭一眼那片即將枯萎的蓮瓣,笑著搖瞭搖頭:「此間苦難,不舍晝夜。隻可惜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無法目睹這場千古聞名的比試瞭,真是人生一大遺憾啊。隻是……」
「這朵心湖蓮花徹底凋謝之後,你會變成什麼樣呢?瘋子,淫婦,或者是白癡?」殷仰笑瞭笑,不再多言,神色忽然沉靜下來。
他轉身離開,化作一縷清風。
清風拂過樹梢,原野,荒林,田地,然後散去。
這是此間唯一的真實。
浮嶼的神王宮中,他的身影陡然出現,在邁出去的瞬間,他的腳步又縮瞭回來。
身形一晃,他又出現在瞭一處地牢之中,地牢之中,囚禁著一個紫發少女,一如夏淺斟少女之時。
地牢之中,蘇鈴殊呈一個大字被綁在刑架上,她嬌小的身軀看著很是虛弱,衣襟敞開著,露出瞭半個雪白的乳房和平坦的小腹,她身上卻沒有什麼傷,似是沒經歷什麼拷打。
先前殷仰隻是拿她做瞭個滿足自己惡趣味的試驗:身外身在達到高潮的之時,自己的本體是否也會被影響。
接著他發現,她們的快感原來是共通的,隻是傳達到彼此之後會變得微弱許多。
那夏淺斟墮落之後,你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他很期待這個結果。
殷仰望向瞭被鎖在地牢之中的蘇鈴殊,微笑道:「今日之後,神王宮再無聖女,世間再無繡衣族。」
蘇鈴殊抬起頭,望向瞭來人。
她此刻同樣無比虛弱。
似乎是感應到自己本體即將墮入深淵,她也受到瞭牽連,道心如怒海扁舟,隨時會倒在某一個浪頭之下。
因為虛弱,所以她懶得說話,更懶得去多說毫無意義的狠話,她隻是看瞭殷仰一會,便垂下瞭腦袋。
片刻之後,她似乎感受到從本體上傳來的異動,忽然她下身輕輕抽動,然後大口地喘息起來,她面色潮紅,被固定住的嬌軀一陣顫抖哆嗦,吟唱般的聲音哽咽在她喉嚨裡,她的嬌臀不自覺地向後頂著木架,似是想要摩擦一些什麼。
殷仰看著這忽如其來的一幕,哈哈大笑起來,轉身離開,尤為快意。
在他身形掠出神王宮之時,有一柄劍緊隨其後,旋繞而出。
那是淵然。
古劍隨著他的身形向著人間南方掠去,下方是一片蔚藍的海。
蘇鈴殊見殷仰已經離去,她的呻吟聲漸如蚊吶,很快便不可聽聞,低沉著的嘴角忽然流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
此刻夏淺斟正朝著那道館走去。
所有人都覺得她會贏,唯有她的心緒一直在輕微地顫抖著。
她松開篡緊的拳頭,放在自己面前,她的手心放著一張紙條,那張紙條字跡很是凌亂,但是卻是她的筆跡,那是她寫給自己的。
可是是什麼時候寫的?她已經全然沒有瞭印象。
那紙條上有六個字:你會輸,歐冶晴歐冶晴……她在心底輕輕默念這個名字。
我是夏淺斟,你是誰呢?
她將紙條收入袖中,心中不停地念著自己的名字:夏淺斟,夏淺斟,我叫夏淺斟。
……
我不是歐冶晴。
……
她神色微微清明,環顧群山之間,如看一幅單薄而浮華的畫卷。
「你會輸的,但是輸的是歐冶晴。」
走進道館的那一刻,夏淺斟這樣對自己說。
……
黑夜之中,林玄言望向瞭更南方。那是月海的方向。
他知道在更早之前,在那片綿延千萬裡的海岸邊,已經有許多故事已經發生。
「靜兒,語涵,再見瞭。」
寒宮的山道上,他駐足回望。
碧落宮依舊亮著燈,似是在等誰回去。
落灰閣依舊微明著燈火,似是有人在翻著書頁。
他想去為她掖上被角。
想為她添盞燈油。
但他最終還是朝著道路盡頭走去。
五百年生死問道,那是他的過去。
而今萬壑奔流赴往南海,他也是其中渺小的一個。
這一萬裡風雪摧折。
是他的將來。
……
時間來到更早之前。
天門峰關,一塊石門破碎,一個身材修長,眉眼蒼白的男子從洞府中走出。
他是陸囚,是個邪修,數十年前曾被縱橫宗宗主打傷。他在死裡逃生之後殺瞭許多人,靠人血艱難活瞭下來,然後他來到瞭偏僻的南海閉關。
此時他終於出關,破開石門之後隻覺得前途無量,萬象如新。
「今日得蒼天眷顧,我陸囚終於神功大成,他日定要殺那李姓老兒泄憤!」
他向前踏步,禦風而起,直欲凌空而上,一踏九霄。
忽然,他的耳畔響起瞭一個聲音。
「滾。」
什麼人?
他扭頭望去,看見一個面色沉靜的年輕男子站在遠處,冷冷地看著他。
陸囚嘴角溢出一絲猙獰的笑意,「正好殺你祭我神功,他日我陸囚之名必將再震四海!」
那年輕男子看瞭一眼向自己撲來的邪修,隻是徑直向前走去。
一柄劍凌空而來。
陸囚運轉渾身神功,一拳蓄力,狂笑著擊向男子。
咻得一聲之後,陸囚屍首分離,他的身子向海面墜去,那頭顱上依舊帶著狂熱的笑意,隻是再也無法完成心中的抱負瞭。
苦修十載,一招未出便含恨而終。
在這個世界裡,這樣的故事時常會上演。
海浪吞噬瞭陸囚的屍體,血水散如花瓣,又很快被海浪吞沒。那劍見血之後飛得更快更疾,徑直朝著海底飛掠過去。
天氣漸漸陰沉,海的顏色由蔚藍轉為黑藍,白鳥的翅膀在昏暗的光線中看起來銀灰,它們扇動翅膀,繞著海面低低地飛行滑翔,遠看去像是陰雨天前的蜻蜓,而烏雲也都聚攏到瞭海面上,光線被悉數遮蔽,似要醞釀一場暴雨。
南海之上,已是大浪滔天。
濁濁大水掀天般墻立而起,海浪翻騰的聲音恰如轟轟雷音。
無數海獸從水底湧出,在水面上沉浮不定著,它們光滑的表皮翻騰著水花,似是在與風浪搏鬥,巨大的水聲裡,海獸的啼哭聲若斷若續,那是旋律悲遠的喪歌。
海水忽然向著兩側分開,如被一隻無形的手左右撕扯著,那裂縫越來越大,而縫隙的兩邊,流水猶如瀑佈飛流灌下,聲勢驚人。
一座古老的水晶宮殿從海底緩緩浮起,那座宮殿倒立在水面下,如一個倒放的三角錐,也像是宮樓在海水裡的倒影。
那倒立的宮殿算不上精巧,看上去就像是用一塊巨大而完整的水晶直接雕琢而成,上面繪著許多仙魔交戰的圖騰,在海水搖晃的影子裡像是活瞭過來。
那宮殿的房頂,歪歪扭扭地鏤刻著一個巨大的「北」字。
先前隨手斬殺瞭邪修的男子來到瞭宮殿的上方。
他向下俯瞰過去,巨大的海樓撞進視野,即使是他也悚然動容,看著這一處巨大的神跡,神色虔誠如朝聖者。
他是殷仰,已然從天上來到瞭人間。
海面上亮起瞭一道光,一面水磨般的鏡子倏然出現,鏡面破碎後,一個黑金大袍的男子走瞭出來,身後虛空彌合。
隨之而來的人是承平。
他自北方破開虛空通道而來,瞬息來到瞭北府的上空,然後止步,望著這座倒懸海中的古老宮樓,微微心悸。
他沒有向以往一樣做出負手而立的動作,他覺得那樣不敬。
他們皆是通聖的頂尖高手,是人間最巍峨的幾座高峰,但是他們的身影在水晶宮殿前依舊渺小地如同沙粒。
「前人究竟有多高?」殷仰忍不住嘆息。
承平認真地想瞭想,道:「可能是天矮瞭。」
「如果天越來越矮?」殷仰問。
承平忽然笑瞭笑:「那也是好事,我們也可以留下點東西,讓後人去瘋狂崇拜瞭。」
殷仰忽然將手指向瞭更南方,那是月海的彼岸:「那裡的天空或許會高些。」
承平也向著更南方看去:「但那邊有一座城。」
「這是失晝城的代價。」殷仰嘲弄地笑道:「傳說降臨,如今那失晝城自身難保,我們不必去趟那趟渾水,下次再見失晝城時,那裡說不定已經淪為地獄。到時候月海神靈塗炭……不過也隻是月海罷瞭,與我們何幹。」
「嗯。」承平點點頭,話語悵然:「不知道南宮有多強,不過,就算比你我都強,再道法通天,也終究隻是通聖,受制於此方天地。而那一位,可是算計瞭人間三萬年啊。但南宮若是死在這場浩劫裡,就太過可惜瞭。」
「你又動心思瞭?」殷仰瞥瞭他一眼。
承平自嘲地笑瞭笑:「若在浮嶼之上,我或許能與大當傢一戰,過瞭月海,我絕不是她的對手。」
「你這般心性,恐怕一輩子都超不過白折瞭。」
「不必,他過得太苦。」
殷仰看著眼前的水晶宮殿,心思已然平復瞭許多。他輕輕彈指,淵然便向著宮殿飛掠過去。
這座北府,也是那一位的遺產之一。
如今北府重現世間,聲勢比當年龍淵樓更大。
聖人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
龍淵樓藏著他的「功」。那北府藏著什麼呢?是德還是言?
殷仰心思漸熱。
承平隨後拍散瞭一面巨大的海浪,嘆息道:「那種境界,希望有一日也能去看一看。」
殷仰問:「如果看瞭便要死,你願意看一看嗎?」
「當然不願。」承平笑道:「朝聞道而夕死有什麼意思?我俯瞰人間幾百年,尚未看夠。」
「所以你永遠也看不到那個境界瞭。」殷仰笑瞭笑。
承平不以為意:「邵神韻一死,從此高枕無憂,隻要我們三人不生間隙,整個天下不都是囊中之物?若如傳說中一樣,浮嶼飛升,高出天外,那麼那種境界,或許我們真的可以試一試。」
殷仰能察覺到他話中的異樣,便堅定道:「此事之後,我們更取所需,從此絕不越界。」
「嗯。」承平點頭道,「先殺人。」
殷仰道:「不要覺得萬事俱備,那邵神韻應該比我們想象中更難殺。雖然她身上負有生死咒,但是我依舊不確定能不能真正殺死她。」
因為即使是那位,也隻是將邵神韻封印瞭萬年罷瞭。
而自己不願再等,設局將她放出,也是極為冒險的舉動。
承平道:「如今的天下和當年的天下早已截然不同,她的力量也已十不存一,此番得道契機,難道我們要拱手讓給下一任首座?」
「自然要試,所以今天來瞭。邵神韻固然強,但也莫要太低估瞭自己。」殷仰緩緩道:「當日她闖承君城一幕,我便在天上旁觀,她如今也……不過那樣罷瞭。而今天啊……」
耳畔響起瞭天崩地裂般的聲響。
海風撲面,浪花翻騰。
那柄淵然破開海水,已然沒入瞭北府之中,像是又什麼打開瞭,轟隆隆的巨響翻著海水湧來,卻無法蓋過他的聲音。
「今天啊,平妖密令已下,天下高手已陸續經過天門峰關,於南海匯集,吾等當盡三萬年未成之業,將妖後斬殺於此,南海為其墓,北府為其碑。」
「時來天地皆同力,她除瞭死,還能如何?」
……
在北府開啟的那一剎那,遠在幾萬裡之外的妖尊宮中,那於王座上半寐的女子睜開瞭眼。
先前她閉目冥思,想瞭許多事情。
這些天道士小妖一直在陪著小狐貍,甚至很少過來折辱她,於是她有瞭更多的時間去觀看,去推算。
她走上瞭界望山頂。
這些天她都喜歡在大雪天氣裡去俯瞰北域。而今天,雪已經停瞭。
相傳千年之前,有得道聖人於界望峰頂與仙人對弈,兩人隔界相望,對界落子,一子便算盡人間無數。
邵神韻懶得去探究這是故事還是真實,她這次沒有再看山腳,而是抬眼望向瞭山巔。
厚重的雲層忽然散開,炙白的天光透著雲層照下,像蒼天同樣睜著眼看著那個山巔的女子。
若是那目光真有情緒,或許會是嘲弄,也或許會說,區區三萬年,你怎麼成現在這樣瞭?
邵神韻看著這方天地,同樣也是嘲弄:「僅僅萬年,你怎麼矮瞭這麼多?矮到通聖,居然是你的頂點瞭?」
天上大雲散開,大片大片的天光落下,似是威怒。
邵神韻雲淡風輕地笑瞭笑。
她重新回到瞭妖尊宮,褪去瞭紅裙,換上瞭一身雪白的衣裳。
她將一條長長的白佈折疊,覆在額前,繞到腦後系瞭一個結,白條長長地迤邐到地上,她身上妖艷的氣質漸漸淡去,眉目素雅而安靜,仿佛這一刻她已不是那絕代的妖後,而是一個為傢人披麻戴孝的可憐女子。
她朝著宮外走去。
道士小妖也恰好從外面回來,他身邊跟著那隻年幼的小狐貍。小狐貍抓著他的袖子,怯生生地看著妖尊。
道士小妖看到邵神韻這幅打扮,也微微吃驚,隨即放肆大笑道:「韻奴兒,你這般樣子是做什麼?又想與小道玩什麼角色扮演?你這是演的什麼,剛剛死瞭丈夫的少婦,還真刺激啊,不愧是被小道調教瞭這麼多年,真懂事啊,還不快扒去衣服,讓我好好扯扯你那對大奶子。」
邵神韻靜靜地看著她,眼中隻有霜雪,不見煙火。
道士小妖被她看的有些發虛,他大怒道:「賤奴你想死瞭?這些天我不過多陪瞭我妹妹一些,你那大屁股揍少瞭穴兒插少瞭就不聽話瞭?快給老子趴下,爬到我面前,撅起你那賤屁股掰開你那小穴兒求我揍你,要不然今天我絕不繞瞭你!」
邵神韻靜立著,雪白的大袖垂到瞭腿側,她褪去瞭妖艷之後的容顏清美如酒,白衣熨帖出的傲人身材更是讓人挑不出任何瑕疵,這一刻,這位絕世妖女的身上,再也找不到一簇艷麗的顏色,她不再是罌粟,而是雪蓮,盛開於天山之上,無我無他。
她淡淡地看著道士小妖,輕聲道:「你滾吧。」
道士小妖以為自己聽錯瞭,他揉瞭揉耳朵,看瞭一眼身邊的小狐貍,小狐貍也看著他,耳朵一動一動的。
片刻的錯愕之後,他暴跳如雷,他從未想過邵神韻會違抗他,還是在自己妹妹面前。震怒之下,他氣得跳瞭起來,撩起瞭袖子沖向邵神韻。
「今天不把你這賤奴吊起來,抽得你屁股開花,看我會不會放你回去!」
邵神韻揮瞭揮袖子,還未觸及他,道士小妖便被一股氣浪掀飛,倒在地上,嘴角淌血。
道士小妖摸瞭摸嘴角,徹底傻瞭。
他顫抖著伸起手,指著邵神韻:「你……你竟敢……」
然後他猙獰地笑瞭起來:「我死瞭你也得死,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死給你看……」
小狐貍抓著他的手,看著他癲狂的面容,輕聲喊著他哥哥。
邵神韻走到瞭他的身前,看著他的樣子,然後隨手扔下瞭一把匕首:「去死吧。」
匕首扔在瞭道士小妖的腳邊。
道士小妖徹底被激怒瞭,他盯著邵神韻,想從她的目光中捕捉到一絲害怕。
但是他什麼都沒有看到。
他憤怒地撿起匕首,撕心裂肺地喊道:「你真以為我不敢死?你真以為我不敢死嗎?!」
邵神韻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他顫抖著拿著匕首,對準瞭自己的心口,他一隻手劇烈地顫抖著,已經有些拿不穩匕首,於是他用另一隻手扶著。雙手狠狠地抓著匕首,尖刃已經對著瞭心口,隨時都可以割裂下去。他口中依舊不停地念著『你真以為我不敢死嗎?』像是入瞭魔的瘋子。
小狐貍在他的身邊搖著他的手臂,哭著道:「哥哥不許死,哥哥……嗚嗚,哥哥不許死。」
「放開我,我要死,我也要這個女人死,我死瞭她就會死……陰曹地府裡,她也是我的女奴。」
「死……死很容易啊……」
他看著那個匕首,通紅的眼睛裡佈滿瞭血絲。
隻是無論如何他也下定不瞭決心。
不知過瞭多久,那反復無常的雪又落在瞭界望山頂。
邵神韻看的有些倦瞭,她轉身離開。
道士小妖忽然抬起頭,暴怒地對著天空咆哮起來,天地悸動,殘碎的小雪落在他的身上,冰點打得臉頰冰冷,他的身體也漸漸地冷著,天寒地凍裡,他連意識都有些恍惚瞭。
他一下子扔掉瞭匕首,開始嚎啕大哭。
匕首砸進雪地裡。沒瞭進去。
淚水凍在臉頰上,讓他的臉都繃得緊緊地。
他發現自己竟然不舍得死瞭。
他仿佛又回到瞭那個寒風大火的夜晚,他哭著跪在地上對著大妖求饒,獻出瞭自己的妹妹換自己茍活下去。
過去與現在重合在瞭一起,仿佛他又置身在瞭那裡,周圍殺生震天,他抱著頭,心中想的,隻是簡單地活下去。
那段早已模糊的記憶在這一刻再次清晰起來,灼熱地燃燒在他的胸口,燒的他痛不欲生。
是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又變得那樣怕死的啊……
小狐貍抓著他的手,不停地說:「哥哥別哭瞭,沒關系的……沒關系的……」
她伸出小手想為他擦眼淚,卻發現他的眼淚已經被凍住瞭,抹下來的都是冰屑。
道士小妖看著她,忽然大叫起來:「都怪你,肯定是你,都怪你……我要殺瞭你!」
他高高地舉起手,想對著她的胸口刺去,卻發現自己的手裡已經沒有匕首瞭。
他的拳頭錘到小狐貍胸口的時候已經軟瞭下來,小狐貍有些畏懼地看著他,向後縮瞭縮,他怔怔地看著小狐貍,看著她毛絨絨的耳朵和怯生生的眼睛,他很軟顫抖地伸出手,大哭著將她抱進瞭懷裡。一聲聲喊著妹妹。
小狐貍從未見過如此悲傷的道士小妖。
小狐貍嗯瞭一聲,也抱著他。
我不想死瞭,我不想死瞭。
我憑什麼要去死啊……
道士小妖忽然覺得,有妹妹陪著自己,比什麼都好。
比什麼都好……
接著他驚恐地望向瞭邵神韻離開的方向,他無比害怕邵神韻忽然回來,殺瞭自己。
邵神韻卻沒有回頭。
今日的她走在山道上。
今日的她白衣的背影自是素雅貴氣,雪白的抹額隨著長發垂下,末端系著佈帶,更是清素。
今日的她要去見一個人。
所以那樣的美。
這條不算寬敞的山道在她面前卻是神道。
神道的盡頭,應是墓穴。
隻是墓中之人,早已焚骨成灰。
……
陸嘉靜獨自一人來到瞭書房看書,案臺上是一盞陶瓷侍女燈。
以她的境界,讀書早已不必挑燈,她隻是覺得那一點燈蕊很美。
落灰閣雖名落灰閣,書卻未沾染一絲灰塵。他們按著不同的類別靜靜地立在一個個書架上,排成瞭歷史。
陸嘉靜行走在書架間,目光隨意地掠過那一個個書脊上寫下的書名,其中大部分書她都看過,隻是許多講劍的劍經很是生僻,要麼她未有興趣深度,要麼根本就沒聽說過。
陸嘉靜忽然停下瞭腳步。
她的目光落在瞭一本書上:《劍理雙化通說》她覺得書名好生熟悉,稍一回想,便想起瞭在那個小客棧時,林玄言無意間說起瞭一段話「山綿延以至遠,水慷慨以至深,而劍如水,不求遠唯至深。」接著他說「劍當如水。」陸嘉靜後來問裴語涵這段話出自哪裡,裴語涵想瞭想,說劍當如水的看法出自《劍理雙化通說》。
她本來已經忘瞭這件事,但是看到書名的一瞬間,又想起瞭當時的場景。
當時林玄言說的很是風輕雲淡,但是越是如此,她便越覺得他話語之中藏著話。
她取下瞭那本書,摩挲瞭一下深青色的封面,很普通的書,並沒有太過出奇之處。
她帶著書來到桌案邊坐下,翻開瞭第一頁。
不知為何,觸到書頁之時,她食指莫名地抖瞭抖,不問緣由地有些緊張。
她看書很快,本可一目十行,但是心中強烈的預兆讓她正襟危坐,難得認真地開始讀一本書。
書中偶爾可以看見紅色筆跡的標註。
那應該是當年葉臨淵翻看書本時候隨手寫下的。
遙遠的記憶裡,她隱約還記得那一次和他在劍法與道法上的爭論,那時候天下劍術流行兩種,一者如千軍破陣,流星颯踏,一者如流水張弛,或湍或緩,當時葉臨淵喜歡前者,她喜歡後者,還做瞭許多次點到為止的比試,隻是誰也說不服誰。
但是這些在人生路上連小插曲都算不上,若不是她幾百年過得太過平淡,或許早就忘瞭。
人果然是會變的,當年他堅持認為的觀點如今也終於改變瞭。
喜歡一個人或許也是這樣的吧?
陸嘉靜翻著書,想起瞭那些往事,忍不住笑瞭起來。
合上瞭這本書,她覺得有些困倦瞭,輕輕打瞭個哈欠,看著很遠處的光熄滅瞭。
那是碧落宮的燈火。
他們又睡覺瞭嗎?天天膩在一起真好啊。
她這樣想。
隻是她不知道,裴語涵今夜是一個人睡的。而林玄言告訴她,今晚他去陪陸嘉靜看書。
她將書放回瞭架子上,走到床榻邊歇息。
燈火熄滅之後,她側著身子閉上瞭眼。
不知為何,這個寂靜無聲的夜裡,她在閉眼之後卻想起瞭許許多多的事情。
那些往事被漫長的時間拉扯成長長的線。
線上有無數個節點,節點上都是過往的影像。
小時候身著青裙的少女在山門的山崖上一日日地跑過,她提著裙子與他追逐嬉戲,滿山白茶都已盛開,轟鳴的瀑佈聲裡,他們要很大聲才能聽到彼此說話。
稍大一些之後他們的見面便少瞭,隻是偶爾碰面依然會在一起,所有人看他們都覺得是在看一對道侶。
隻不過後山的山門他們很少再去,那些歡聲笑語都藏在瞭那年的白茶花裡。
隻是後來一切都改變瞭。
他離開瞭山門下山歷練,結識瞭一個紫發的女子。
自己留在山門,遭遇瞭飛來橫禍。那年仇敵來襲,全山上下拼死出劍,雖然師叔竭力保護自己,但是自己的根骨依舊被那個妖邪打壞。
那時候,她便知自己此生無望大道瞭。
或許是那時候起,他們開始走向不同命運的吧。
其實現在想,他應該是見異思遷才對吧,自己當年對他那麼好,他在自己最艱難的時候卻沒有回來。
但是當年,自己太傻瞭,也沒有去責怪他。
如果他五百年前也像如今這樣就好瞭,哪怕境界差一些。
之後那麼多事情也不會發生瞭吧。
陸嘉靜閉著眼睛,怎麼也睡不著。前塵已緲,但是每每回憶,卻依舊擾人心神。
想著想著,她忽然又想起瞭那本《劍理雙化通說》。
明明隻是一本很平常的書,她卻隱隱約約記掛在瞭心頭,總覺得有時候有什麼東西停在那裡,等待自己去找尋。
她直起身子,攏瞭攏微亂的長發,赤著足兒來到瞭書架旁,把那本書重新拿瞭下來,抱回床上去看。
這一次她看的沒那麼認真瞭,隻是想翻完一遍,瞭卻自己一樁心事。
黑夜之中,她翻書的動作忽然頓瞭一頓。
一股涼意爬上背脊,忽然無由地洶湧上瞭她的心頭。她看著書頁,愣瞭片刻,然後刷刷刷地翻到第一頁,重新開始看。
她忽然想起瞭那天他們在客棧裡的對話。他對自己說,人的認知總是一個不停變化的過程,你這麼聰慧,到底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一定可以想清楚的。
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
在當時她便覺得這句話有些奇怪。於是她想起瞭在北域之時林玄言的出劍,那一幕幕場景重現在腦海裡,最後停格在古代禦空而起,穿進修羅王的胸口,將他身體釘進墻壁裡的畫面。
那一劍快若奔雷。
他的劍道明明沒有改變,為什麼忽然要和自己說劍當如水呢?
還是……那時候他就想告訴自己什麼?
一股不祥的預兆湧上心頭,她忽然想起瞭什麼,不停地翻著書頁,終於翻到瞭某一頁。
這本書是當年鴻安先生的隨筆,其中除瞭記錄劍招,還記錄瞭許多往事異事。
她的目光停在瞭這一頁上,昏暗的夜裡,那些黑紙白字卻顯得有些刺眼。
這是當年鴻安先生隨手記錄下的一件往事:那年曲河幹旱,許多分支溪流幾乎枯竭,大量的魚死在幹涸的河床上。於是有人重新貫通瞭一條河道,將漓江的水引到曲河,救瞭一方災情。
這本該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但是當年葉臨淵卻在邊上做瞭一些奇怪的批註:如今曲河雖仍叫曲河,其中的水卻是漓江之水,那麼,它如今到底是什麼呢?
這是他的疑問。
巨大的恐懼冰冷地蔓延上心頭,陸嘉靜神色一陣恍惚,她忽然想起來瞭,那趟北域之行,自己那個心有靈犀的瞬間,那是蘇鈴殊向自己問的一個問題:如果一棵樹,結出瞭截然不同的兩種果實,兩種果實墜地,又生出瞭兩棵不一樣的樹,那麼到底哪一棵才是……
她當時沒有想到合適的詞去完成這個提問。但是如今陸嘉靜卻想明白瞭這個問題究竟應該如何去問,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一棵樹,它的一生隻結兩顆果實,果實落地之後它便會死去。那麼這兩顆截然不同的果實,究竟哪一個才是他的延續呢?
這是蘇鈴殊當日的問題,也很有可能是她當年面臨的問題。她回想起那個紫發的少女,隻是覺得越來越熟悉……
「是你嗎?」陸嘉靜喃喃道。
她早就應該想到的,相逢何來偶遇,到她們這個地步,命運早已在瞭冥冥之中。
她想通瞭這件事,便想通瞭更多的事情。
當天林玄言看似偶然地和自己談到瞭這本劍書,或許就是為瞭讓自己來看到這個故事。然後告訴自己一些什麼。
漓江,漓江。
她又想起,幾天前林玄言送給自己的那個平底鍋,據說便是當年漓江仙子的佩劍。這……算不算也是一種暗示?
然後她翻到瞭下一頁,忽然發現原來那個批註還繼續寫瞭幾句,因為不是用紅筆寫的,所以自己第一遍看的時候沒有太過在意。
那是關於上一頁問題的解答:世人都覺得曲河仍然是曲河,但它其實已經不是。但是漓江不會因為缺少瞭一條曲河的水而改變什麼,漓江也依然是漓江。
曲河不是曲河,漓江仍是漓江。
這在其他人來說是很拗口難解的話。但是陸嘉靜卻一下子想通瞭。
她神色恍惚,啪得一聲,書頁摔在瞭地上。
她看著地上零散的書頁,各種各樣的情緒雜陳在心裡,匯聚成強烈的不安。
「你到底是誰?你到底是誰!」
她聲音忽然有些沙啞,心裡陡然間像是少瞭些什麼,她沖出瞭落灰閣,赤著腳跑進瞭雪地裡。
接著她愣瞭會,然後朝著碧落宮跑去。
被敲門聲驚醒的裴語涵打開瞭門,看見陸嘉靜衣衫不整地站在門外,以為她和林玄言又在玩什麼情調。但是她看著她的臉色,又覺得不對勁,便問:「出什麼事瞭?」
「你師父呢?在嗎?」
「啊?他不是說去你那裡瞭嗎?」
「……他沒有。」
裴語涵也慌亂起來瞭,她低下頭想瞭想,語速微快到:「會不會再後山的那個石屋裡,他說過,如果自己要閉關,可能會挑選那裡。」
「去看看吧。」陸嘉靜輕輕嘆息。
後山石屋打開,裡面空無一人。石床上放著兩封信,信上各自寫著她們的名字。
裴語涵顫抖著拿起瞭信封,撕瞭好幾次才撕開信封,取出信紙的時候,她的眼睛已經有些模糊瞭。她抹瞭抹眼角,看清楚瞭上面的字:語涵,見字如面。
我不能告訴你我去瞭哪裡,有件事情我騙瞭你很久,但我也依然還不能告訴你,以後你知道瞭真相,或許會恨我,但是我對你隻有喜歡沒有任何不好的心思,我很懷念這段日子,但是我必須要走瞭。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或許我已經走遠瞭。
但是不要傷心,我隻是走瞭,不是死瞭。
希望一切都好。
裴語涵看著信上的字,她已經去無暇去過多的思考,隻是覺得自己像是在做一個夢,她忽然發現,信紙有些陳舊,墨跡都有些褪色,原來這封信早就寫好瞭,原來他早就決定要走瞭。
在最初的恐慌之後,她心情平靜瞭許多,既然他執意要走,自己自然攔不住的,隻是她很是不解,究竟是什麼樣的事情一直在困擾著他呢?
她望向瞭陸嘉靜,想知道給她的信上寫瞭什麼。
陸嘉靜將那張信紙遞給瞭她,她接過信紙,展開,上面隻有一句話,是抄的一句詩文: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