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3月9日,星期五,19:10

  黑漆漆的路虎順著高速插進環城公路。剛過下班的高峰期,街面上的車流微微見少,但還是是軟軟的提不起速,隻能用三十邁的速度就這麼悠著。

  許浩龍坐在右座,身上裹著一層厚厚的大衣,直直的盯著窗外。他神情陰鬱,就像是一大瓶墨汁當頭砸在臉上似的。

  他現在連動都不敢動,隻能帶著一點可憐兮兮的樣子把自己裹成粽子,生怕碰到什麼導電的玩意兒。

  按理說,被靜電打這麼一下,能有多疼?可是誰也賃不住反反復復被這麼電來電去。

  到瞭這種時候,人和動物沒什麼兩樣。人能訓狗,也就一樣能被別的東西訓。大象被電棍戳的次數多瞭,見到棍子狀的東西就嚇得往後縮,一個道理。

  許浩龍先是暴怒。他砸瞭房間裡所有能砸的東西,但是在抓住門把手的時候還是無可奈何的被結結實實電瞭。

  後來他打算冷靜一下,讓韓興替他擰開水龍,洗洗臉。結果呢,水到他手上的時候又冒瞭電火花。

  最後,他決定憑借自己的意志力就這麼強忍。他按倒黃少菁,想要狠狠的折騰她一番,可是兩個人肌膚相觸的地方,每隔上三五秒就啪嘰啪嘰電個不停,許浩龍連硬都硬不起來。

  他幾乎崩潰,狠狠地一拳砸在墻上,指關節全破瞭。

  就這麼折騰瞭兩個小時,許浩龍終於接受瞭這個不得不接受的事實。韓興找瞭件厚實衣服,把金屬扣子和拉鏈兒都拆瞭個幹凈,給許浩龍裹上,準備帶他回傢。

  許浩龍還挺不服,在酒店大廳裡對著韓興沒頭沒腦發瞭一頓火。

  就這茬恰好被帶著虞曉寒的譚先生撞見瞭。許浩龍看見譚先生對自己皺瞭皺眉頭,一下子泄瞭氣,這才跟著韓興走瞭。

  他自從上瞭車,一句話都沒說過。黃少菁自己坐在後排的左角,低著頭,大氣不敢出。

  女孩覺得害怕極瞭。

  以前不管許浩龍怎麼使壞,她都知道,自己至少在他眼裡有價值。所以女孩心裡頭的恨比害怕多得多。

  可是就剛才那一會兒,被激怒的許浩龍仿佛失去瞭所有的枷鎖,肆無忌憚的釋放著自己的怒火,毫無分寸可言,就好像在他眼中完全沒有「後果」這兩個字。這讓黃少菁渾身發冷,生怕他會把某件玻璃瓷器砸在自己頭上。

  所以現在黃少菁頭都不敢擡,她怕後座另一頭的許浩龍會把自己當成撒氣的閥子。

  許浩龍當然不會這麼做。因為這件事情裡頭最讓他難堪的並不是時不時像針紮一樣的刺痛,而是自己在黃少菁面前跌瞭份。

  他在關鍵的時候軟瞭,在自己看重的女孩面前軟瞭,所以他才會憤怒,才會失態。接下來,他又為自己的失態而失望,他在無法思索的憤怒中,選擇用狂怒和暴力掩飾自己對自己的失望。

  然後就是不斷的失態,不斷的讓自己像孩子一樣幼稚的發泄。直到他從譚先生的眼睛中,看到瞭自己的模樣。

  在返回的路上,許浩龍慢慢的冷靜瞭一些。他陡然發現,自己是在害怕面對黃少菁。

  自己曾經展現出的對所有一切的掌控力,被自己的失態而摧毀。他不知道黃少菁現在心裡是不是對自己充滿瞭輕蔑,又或者在計劃如何反抗失去瞭控制力的自己。

  不過主動權依舊在自己這裡,許浩龍最後這樣安慰自己道。他沒有把靜電打擊這件事情看的太重,他隻是盤算著,等這一茬稀奇古怪的破事兒過去,自己該如何挽回已經造成的損失,又該怎麼樣把女孩牢牢地抓在手心裡。

  於是他讓韓興把黃少菁送回瞭奧宇網吧的樓下。他需要時間思索,也需要時間解決自己身上的怪事兒。

  這個時候的許浩龍把事情想的太簡單瞭,因為在後面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沒能擺脫這股如同詛咒一般的力量,直到這件事情讓他變得無比瘋狂。

  黃少菁在朦朧和驚恐之下被韓興請下瞭車。

  已經是周五晚上八點多瞭,她迷茫的站在街頭,看著許浩龍的座駕絕塵而去,隻覺得天寒地凍的世界向自己壓過來。

  今天對她而言,已經發生瞭太多事情。她隻知道,許浩龍對自己的折磨還遠遠沒有結束。當女孩意識到這將是一個看不到盡頭的故事的時候,她覺得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撕咬自己的四肢和臉頰。

  她窺視到瞭許浩龍身後那巨大而深邃的黑暗世界,屬於無數權力高塔上的人們的世界。那個世界充滿瞭殘忍、欲望和無法言說的規則。

  她感覺自己就像被吹下高高懸崖的一隻小小海雀,下面是滔天的海嘯和激蕩的狂風,她直往下落去,所有的掙紮無法撼動最後的結果。

  熱氣騰騰的奧宇裡面坐滿瞭人,在門外也能隱約聽到裡面顧客們的大呼小叫。街道上的人們縮著脖子,在瞭路燈下匆匆而過。

  沒人看得到她。

  女孩明白,當自己落入那個世界之後,將沒人再能夠看到自己。

  應該像虞姐姐說的那樣,義無反顧的走入命運的長河麼?還是帶著心底最後一絲執拗,去反抗?

  這兩個選擇,都將會吹滅自己曾經憧憬過的所有未來。

  女孩擡起頭,看著頭頂刺眼的路燈。那人造的光芒一如既往的吞噬瞭今晚的月亮。

  她必須做出選擇,她已經沒有瞭哭泣的資格。

  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撞在她的身上,幾乎將她撞倒。黃少菁險些驚叫出聲。

  但在她叫出來之前,她感覺到瞭一股灼熱的溫度,還有一絲熟悉的味道。

  邵飛已經在奧宇這裡等瞭很久。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所以他就隻能坐在不遠處的馬路牙子上,偷偷的盯著網吧門口。

  三天前的晚上,他與她一起幫著小五哥在地攤忙活著,吃著熱騰騰的餛飩。那是邵飛很久以來第一次感覺到生活還可以帶著這樣的溫度。

  然後就是一片嘈雜的混亂,小五哥他們被抓走,自己和女孩也被帶到瞭荒山野嶺。他在刺骨的寒冷中看著她被人欺負,然後自己被扔進瞭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他爬瞭出來,脫瞭指甲,又掉光瞭牙。他找不到她的消息,像熱鍋上的螞蟻。

  但是現在,邵飛在受盡折磨之後,再次看到瞭她。

  他整個腦子都燃燒起來,然後用最快的速度沖瞭過去。他一把將女孩抱在瞭懷裡。

  她隻要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邵飛在心裡喊著,我絕不會再把她弄丟瞭……

  黃少菁被邵飛緊緊地抱在懷裡,那兩隻有力的胳膊勒的她生疼。可是在這一瞬間,她感覺到心裡的一大口悶氣被撞得不翼而飛。

  「邵飛……他們這麼快就把你放啦?他們沒再欺負你吧……」女孩輕輕啪打著邵飛的後背。她一直在擔心許浩龍會為瞭讓自己就范,把邵飛關著不放。現在看到他,女孩心裡曾經拿捏過的那些逼許浩龍兌現承諾的機巧點子也就沒瞭用場。

  女孩剛剛安下一點心,一股擰不住的悲傷又湧上來。因為她沒辦法,她終究還是要被許浩龍帶走。

  邵飛死死抱著女孩,用盡力氣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少菁……我不會讓你再消失瞭……沒人會再欺負你瞭……」

  女孩聽著他似是幼稚的話語,安慰般的輕輕點頭,用悠長的語氣說:「我沒事……」

  邵飛聽出瞭她語氣中某種不易察覺的決絕。

  「許浩龍對你做瞭什麼?」他恨恨的問。

  黃少菁搖著頭:「沒什麼的。你沒事就好。」

  「你剛才說,他們把我放瞭?許浩龍是不是又騙你瞭?」邵飛敏銳的察覺到瞭女孩話語中不協調的地方。

  「他說要我陪他過周末……」女孩帶著羞怯簡化瞭自己和許浩龍的對話內容,「不然就要對你下手。看到你回來瞭就放心瞭。」

  「放他的狗臭屁!」邵飛罵道,「我沒讓他弄死完全就是我運氣好!」

  他本打算把發生過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女孩,可是話到唇邊卻怎麼也張不開嘴。

  邵飛不想讓女孩知道這幾天來自己發生的事情。那坨讓自己重見天日、讓字跡血流滿口、讓自己達成所願的泥巴,如今讓他感到毛骨悚然。他決定隱瞞下去,他隻想讓黃少菁盡快振作起來,重新變回那個無憂無慮的帥氣姑娘。

  所以邵飛改瞭口,他編造瞭自己從地坑裡爬出來的謊話,隻說是自己發瞭兩天燒才沒去上學。最後他又探瞭探女孩的口風,在認定她並沒有發現自己許願的貓膩之後,說是自己找瞭傢裡親戚的關系把許浩龍的事情給平瞭。

  邵飛傢裡雖然有點小富小貴,但自然是沒有親戚關系的。可黃少菁又怎麼能知道呢?盡管她覺得許浩龍突然爆發非常蹊蹺,可不信邵飛的話也不成瞭。

  女孩沒有看出來許浩龍是被靜電打怕瞭,許浩龍也盡力在她面前掩飾瞭這一點,邵飛好歹是蒙混過關瞭。

  周五一早,邵飛就急急忙忙來到學校想要找少菁。那個時候女孩已經坐上瞭許浩龍的車去瞭蛇石口度假村。急瘋瞭的邵飛找來萬樹給他出主意,兩個人花瞭大半天的時間,假稱病假逃瞭課,反反復復試驗瞭好幾種方法,最終敲定瞭一個能讓許浩龍崩潰的主意。

  根據萬樹推斷出的理論,許願的內容如果隻是移動物體的位置,那麼需要付出的代價就會很小。於是,他們的願望便是,把和周圍物體有電位差的靜電荷往許浩龍身上移。

  邵飛讓萬樹許願,拿自己做瞭半天實驗,可沒給自己電個夠嗆。但是親自體會瞭那麼一回,邵飛的心理便更有底瞭。

  被靜電打幾下,任誰也叫不出個苦來。可是當事人自己很快就會變得神經兮兮,有多遭罪那隻有自己知道。就算和別人抱怨,別人也根本不會把他的話當回事兒。

  另一方面,這個願望的代價極小,尤其是在萬樹給願望特意附加瞭時間條件之後。隻要把願望限制在六個小時之內,甚至隻需要把手掌插在泥巴裡面,就可以以完全能夠承受的代價將願望視實現。這同時也是進一步驗證瞭萬樹之前接觸面積理論的真實性。

  兩個人在這幾天裡,算是把泥巴的許願規則好好研究瞭研究。

  首先最重要的是願望的實現方式。邵飛的膽子夠大,但是看瞭姚小敏那個案子之後心裡也嚇得抽抽,萬樹更是一副小心駛得萬年船的模樣,所以兩個人目前就隻嘗試過以移動物體的方式來實現願望。

  在萬樹的建議下,倆人許願挪瞭不少東西,想要摸摸裡頭的規律,結果還真讓倆孩子參出點兒東西來。他們發現,有主兒的東西挪起來代價就要大點兒,價值高的東西也是。總的來說就是,這東西在正常途徑下越難搞到,代價就越高。邵飛開始弄那幾十萬,八成就是從銀行大庫裡挪的,所以代價特別高。後來萬樹又讓他取瞭錢,換個房間去挪,代價卻極小。

  萬樹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點子沒來得及試,但兩人都感覺大差不差,這「乾坤大挪移」的分寸已經是摸得差不多瞭。

  再其次,就得說是泥巴對身體的覆蓋度。雖然把身上都裹滿泥巴是最保險的手段,但兩個人都意識到一個問題——如果真的碰到什麼危險,肯定是沒那個機會來往身上抹泥巴的,。

  現在對他倆來說,要是能測試出覆蓋比例和願望內容之間的關系,就可以從容的應付以後可能會發生的突然發事件瞭。

  而最後的規則,也是最可怕的規則,卻是來自於對姚小敏案子的解讀。

  昨個晚上兩人都猜到,泥巴的代價是可以分擔的。但是怎麼分擔,能分擔多少,倆人卻是一頭霧水。

  那天晚上琢磨瞭半宿,倆人迷迷糊糊睡過去瞭。結果萬樹做夢做到一半,人從床上一蹦老高,把邵飛嚇瞭一跳。

  萬樹蹦起來就朦朦朧朧就說瞭一句話。「這泥巴和阿拉燈神丁有什麼區別!?」

  把邵飛氣笑瞭:「那叫阿拉丁神燈!」

  打小看的故事裡,有擦神燈向精靈許願的、有向天使許願的、有向魔鏡許願的、七色花、大樹、噴泉、池子、井……比較新潮的還有召喚神龍許願的。

  可拎誰也沒聽說過給泥巴這種連個正形兒都沒有的玩意兒許願的吧?

  「沒正形」,也正是泥巴和所有東西的區別。

  泥巴是能分的,想揪出來多少塊都行。而萬樹所設想的最根本的一個問題就是:如果兩個人同時接觸泥巴,那麼代價和願望該怎麼計算?

  唯一的解答就是,泥巴的碎片就是分擔代價的關鍵因素。

  邵飛和萬樹直到現在都還沒想出安全的試驗方法,相關規則的試探就隻能暫時擱置下來。

  但是這些現在都已經不重要。

  邵飛在幾個小時以前,裹好泥巴,對許浩龍下瞭長達一個月的詛咒。在他的打算之中,今後的一年裡,那傢夥都要好好的接受同樣的懲罰。

  「全都結束瞭,少菁。我保證,許浩龍絕對不會再來找你,他會為他做的事情後悔的。」邵飛用力抓著女孩冰涼的小手,想要用灼熱的目光撥開她臉上遍佈的陰霾。

  黃少菁微微張著嘴,帶著驚疑看著邵飛,像是要從他臉上找出什麼破綻。

  可是她找不到。女孩清楚的讀到瞭邵飛表情下面鼓噪的堅定和力量,那是無所畏懼的自信。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真正相信瞭邵飛最後的話。

  都結束瞭,那個人會消失?

  一股解放一般的狂喜湧上心頭。可是還沒等女孩露出笑容,心窩裡擠壓的委屈就像火山一樣爆發瞭出來。

  黃少菁摟住邵飛的脖子,嚎啕大哭起來,那慘淒的聲音如同身體裡面有東西要將她撕碎。

  女孩子這麼一哭,邵飛也咬著牙流出瞭眼淚。他心痛的不行,隻能抱著女孩,用力撫摸著她的後背。

  兩個人都付出瞭普通的男孩女孩無法想象的折磨。但令人欣慰的是,他們還是重新擁抱在瞭一起。

  在刺眼的蒼白路燈下面,女孩把整個身體都掛在男孩的身上,不住的抽泣。天上下瞭一點點小雪,這大概是今年最後一場雪。

  「不哭瞭,不哭瞭。」邵飛在女孩力氣減小的時候松開瞭她,笨拙的擦擦她臉上的淚珠,「從今以後我們都要開開心心的。」

  「帶我走,」黃少菁用紅腫卻閃亮的雙眼看著邵飛,「哪裡都可以,我不想回去。」

  邵飛看瞭看身邊網吧的招牌。奧宇兩個字被一叢殘次不齊的霓虹燈擠在中,逐漸隱在越下越大的雪花裡。許浩龍就是從這兒把女孩帶走的,女孩對這裡已經沒瞭安全感。

  「那,跟我回傢好不好?」

  黃少菁輕輕點頭。

  邵飛探手打瞭一輛出租。兩個人坐在後排,向邵飛傢開瞭過去。

  男孩和女孩坐在暖氣充盈的車廂裡,雙手緊緊的牽在一起。窗外無數夜景向後劃去,但兩個人的雙眼就隻能看著對方一個人。

  邵飛突然覺得,自己做的事情算是值瞭。他想笑,卻再次流下淚來。

  黃少菁也一樣。他們兩個帶著笑哭起來,然後又帶著淚笑起來。

  一切,都太不容易瞭。兩個人現在所能夠想的,就是好好珍惜眼前來之不易的平靜和甜蜜。

  ***    ***    ***    ***

  「我傢沒人的。」

  邵飛一邊打消著女孩的顧慮一邊打開房門,偌大的客廳被吸頂燈打亮,屋裡的暖氣一下子就把兩個人肩膀上的雪花吹化瞭。

  黃少菁抓著邵飛的手跟進來,燈光刺的她微微瞇瞭瞇眼。

  「你傢好大啊,還有二樓。」女孩探著腦袋四處看瞭看。

  「啊?嗯……還行吧。」邵飛有點尷尬的應道。他不喜歡這房子,因為這裡沒有一點美好的回憶。不過既然她在這裡瞭,或許很快就會有吧。

  邵飛蹲在衣帽間的櫥櫃前邊兒,翻瞭半天也沒找到合適的拖鞋。這傢幾乎沒有客人來,他都不知道自傢備用的拖鞋被藏在什麼地方。

  就在他抓耳撓腮的時候,黃少菁已經把鞋子襪子一股腦的脫下,赤著一雙腳丫站在瞭地板上。

  「小飛,我想洗澡。」女孩用平靜的聲音說道。

  「哦!好!」邵飛連忙起身,率先往樓上領路。樓上的衛生間裡有個浴缸,他本能的覺得女孩會喜歡。

  邵飛傢這浴缸夠料,洗手臺邊帶中控盤,一鍵式註水。可是問題在於,邵飛從搬過來到現在就從來沒用過這玩意兒,這十幾個按鈕楞是不知道先按哪個,現在讓他找說明書更是沒影兒的事。

  他趴在那搗鼓瞭一頭汗,就聽見身後吧嗒吧嗒的腳步聲跟瞭進來。

  「馬上好,你先稍微等……」

  邵飛這還說著話呢,一回頭,人楞瞭。

  少菁身上的羽絨服、外套、毛衫全都被她脫瞭下來,隻剩下最裡面那件沒來得及換下的黑紗連衣裙。那件幾乎算是半透明的貼身衣物帶著淫靡的花紋,附著在女孩的身上。她的腿間是那件禁錮的內褲,上面的蝴蝶還在翻飛。

  邵飛的眼球差點被吸出來,十六歲的大男孩哪兒見過這個,頓時鬧瞭個面紅耳赤。可是兩秒鐘之後,他嘴巴微張,站直瞭身體,臉也變得鐵青起來。

  因為邵飛立刻意識到,這並不是女孩在和自己調情。她身上穿著的這套衣服,是那場冗長黑夜的遺毒。

  「他把我帶到那個地方,看著我脫掉所有的衣服,讓我換上瞭這些。」女孩輕聲訴說著,她努力保持著聲音的平靜,但仍然抑制不住的微微有些發抖。

  「他在我的脖子上套著狗一樣的鏈子,拉著我走進大廳,讓那些惡心的男人們肆無忌憚的看著我。然後他親瞭我,摸著我,他的手摸遍瞭我全身上下所有的角落。他下面的東西,還插到我屁股裡面……」

  少菁伸展雙臂,將最後這件衣服粗暴的拽瞭下來,扔在地上。她全身乳白色的肌膚全部暴露在瞭邵飛的面前,女孩身子微微縮瞭一下,用胳膊遮擋在胸前。但她很快就垂下瞭雙手,將胸前的兩點粉紅也完全展露在男孩面前。

  「我感覺……自己……很臟瞭……小飛。」說到這裡的時候,她無法控制的哽咽起來。

  邵飛連忙沖過去,緊緊把赤裸的女孩攬在懷裡。他的手指觸摸到女孩光滑細膩的裸背,難以言說的憐愛之意瘋狂的沖擊著他的喉嚨。

  邵飛語無倫次的打斷女孩的話,他怕女孩會繼續說下去,他無法容忍那樣的話語,哪怕是她自己說出口的也不行。

  「我們已經經歷瞭那麼多!從頭到尾,做錯事情的都不是我們!我們問心無愧!我們都是幹凈的!憑什麼我們兩個要接受懲罰!?我不許你這樣說自己!!」

  少菁抹著眼角,輕輕啜泣:「可是……可是……我覺得,對你好不公平。你將來會不會討厭我……」

  「是啊!太不公平瞭!我做夢都想不到,像我這樣的人能擁有你!這何止是不公平,這是我上輩子積瞭大德瞭!!」

  邵飛誇張的叫囂讓女孩破涕為笑。她揉著自己的鼻子,有些難為情的用自己的臉頰去蹭邵飛的脖子。

  「你還喜歡我麼?」

  「每一天都比以前都要喜歡!你不知道為瞭找你回來我付出瞭多麼大的代價……」

  邵飛的嘴沒薅住,差點把埋在心裡的那點事兒抖摟出來。好在女孩沈醉於好不容易得來的一點點安全感之中,沒有深究。

  「我想讓你忘掉之前所有的事兒。」邵飛又說,「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行麼?」

  「這怎麼能忘得掉啊……」女孩輕聲說。

  黃少菁想起瞭不久之前虞曉寒曾經對自己說過的話。那些話是她從來沒有聽過的,如同囈語一般的聲音。她在她的話語之中動搖過、踟躕過、掙紮過。

  可是現在她被自己真正喜歡的男孩抱在懷裡,突然就覺得一切都明朗瞭起來。

  那些險些打敗她的現實,被另一種現實攪瞭個粉碎。邵飛一直在等著自己,也是他救瞭自己。當自己無比厭惡著身上的汗漬和污穢的時候,他卻笨嘴笨舌的想要努力安慰自己——那是純粹而堅定地愛意,無論自己如何,他都會愛著自己的證明。

  所以她會記住發生的一切,因為這也證明瞭自己所擁有的東西是多麼珍貴。

  想到這裡,女孩心裡的重壓逐漸的放松下來。不過,還有一件事……

  少菁低著頭,雙手微微發抖放在瞭內褲上:「他……給我鎖上瞭,你有沒有辦法?」

  邵飛連忙蹲下去,仔仔細細的研究起來。女孩看著男孩的臉貼著自己隱秘的地方這麼近,臉頰立刻就熟透瞭。她抿著雙唇,瞇上雙眼,隻想這一幕快點過去。

  邵飛很快弄明白瞭其中的機竅,他跑去廚房,在其中一個櫥櫃的工具箱裡找到瞭一隻寸鉗。他小心翼翼的剪斷瞭束在女孩胯上的金屬圈,除掉瞭那件充滿色情意味的東西。

  「你快扔瞭,我再也不想看見這兩件衣服。」女孩遮擋著一絲不掛的身體,藏到邵飛身後。

  邵飛當然照做瞭。在他回來的時候,浴室裡已經籠罩上瞭一層朦朧的熱氣。女孩倒是很會擺弄浴室裡的東西,浴缸放滿瞭滾熱滾熱的水,她整個人已經縮瞭進去。

  邵飛見狀,擡手替她去關浴室的門。

  「小飛,你別走……進來陪著我好不好?」

  少菁柔柔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哀求。邵飛哪扛得住這個,趕緊就鉆裡頭去瞭。

  女孩頭發散開著,烏黑黑披浸在水中,隻有白白的肩頭掛著水珠露在水面之上。她臉上的憂愁被熱水一泡仿佛散開瞭大半,整個人也微微安定下來似的。

  邵飛看著女孩的樣子,那原本止不住的擔憂也消散瞭。他搬著個塑料小凳,慢悠悠的坐下來,把胳膊搭在浴池的邊沿上,看著熱氣中變得朦朦朧朧的臉頰,覺得自己後背的芒刺再也不見瞭。

  少菁探出一隻手,和他拉在一起。那隻手濕漉漉的,邵飛卻不住地摩挲著,愛不釋手。

  「小飛,謝謝你。」少菁說著,將上半身探過來,在邵飛的臉頰上親瞭一下。

  邵飛百感交集,他用手背輕輕蹭著女孩的面頰:「少菁,也謝謝你。」

  女孩長舒著一口氣:「我們都為對方堅定過,我們也都邁過瞭考驗;我們雖然在一起才不過幾天,可是已經比很多很多情侶的關系都近。他們或許一輩子都見識不到彼此會為彼此付出多少……可能我們也很幸運呢。」

  「嗯!是的!」邵飛在這個時候也就隻會木訥的點點頭瞭。

  女孩的臉帶著病態的濃重紅暈,不知道是被熱水熏得還是心跳太快。

  她緊抓著邵飛的手:「今天晚上我們睡一起吧。」

  邵飛理所當然的「嗯」瞭一聲,但當他對上少菁閃亮亮的大眼睛的時候,突然意識到女孩的話語並沒有聽起來那麼簡單。

  她似乎做瞭什麼決定,臉上帶著一點渴望——想要欣賞到自己開心表情的渴望。

  再傻的男孩子到瞭這時候也不糊塗,邵飛頓時覺得嗓子幹起來。

  他隨即又感慨的長嘆一聲。這當然不是帶著負面情緒的哀嘆。

  要是換做以前,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孩赤裸裸的將自己的身體和心臟袒露在自己面前,邵飛肯定是完全把持不住的。

  可是現在,他卻覺得自己不那麼著急瞭。他真真正正的體會到瞭對方巨大的愛意,那已經比任何東西都令人滿足瞭。這或許是人性高於獸性的一點點證明。

  更重要的是,邵飛覺得自己長大瞭很多很多。

  他親瞭親少菁的頭發:「我去燒點水,你乖乖的,不要害怕。」

  黃少菁點著頭。她陡然間意識到,男孩的叮嚀竟如同長輩一樣,帶著讓人可以依靠的成熟。女孩的心跳撲通撲通的加快,連忙把自己重新浸泡到瞭池水中。

  邵飛將女孩一路脫在地板上的衣物收拾好,堆在浴室門口的椅子上,又下樓燒好開水。這種如同小傢庭日常一般的活計,讓邵飛恍惚有瞭一種新婚的感覺。

  他高興的有點兒早。

  就在邵飛找到一桶花茶和冰糖,想好好招待一下自己的秘密客人之時,客廳裡突然回蕩起瞭鑰匙開門的聲音。

  那聲音針紮一樣刺在邵飛的脊梁骨上,他手一抖,冰糖灑瞭一地。

  邵學軍掛著一身的寒氣,邁進瞭客廳。他站在門廊前,有些楞神,像是沒料到客廳會像這樣燈火輝煌的大亮著。

  「爸!」邵飛從廚房兩三步竄出來。

  「邵飛?今天不是周五?你怎麼在傢?你明天上午應該還有半天課。」邵學軍腦門上的擡頭紋擰在一起。

  「我……我……」邵飛一時間根本找不到合適的借口。他哪兒想得到,三倆月都不回傢一趟的老爹會趕在這節骨眼上跑回來。

  不過就算他有借口也沒卵用,樓上不還有一位呢麼。

  邵學軍把公文包往衣帽間的椅子上一戳,甩瞭甩大衣上的雪,掛在門後面。他一眼正瞅見門邊攤著的一隻塑料袋。

  他拿腳尖撥開袋子,一眼瞅見袋子裡兩件紮眼的衣服——少菁囑咐邵飛扔掉,邵飛裝在袋子裡,打算下樓的時候順手處理,好死不死就這麼寸讓當爹的給看見瞭。

  邵學軍先是訝然,等他把袋子裡那件情色紗裙提溜起來的時候,臉色已經是鐵青。

  邵飛渾身打瞭個激靈,張著個嘴,思維已經是一片空白。

  「邵飛!這他媽是什麼東西!?」邵學軍一聲怒吼,把那件東西狠狠地摔在邵飛臉上。

  「不是的,爸!你聽我說……」

  邵學軍一腳掃過來,狠狠踹在邵飛大腿上。邵飛一個踉蹌,歪瞭兩步好不容易才站直。

  還沒等邵學軍再開口,一個微微顫抖的聲音響起來。

  「叔叔,您好……」

  黃少菁從樓上下來,正站在一樓的樓梯口。她頭發濕漉漉的還沒來得及吹,聽見樓底下有動靜就趕緊擦幹身體穿好衣服跑瞭下來。她下樓的當間兒,剛好聽見邵飛喊爸,腦子裡電光火石跟被雷劈瞭一樣。

  一個好端端的小姑娘,在人傢傢裡洗澡,讓對方傢長撞個正著,黃少菁想死的心都有。

  她怯生生的和邵學軍打瞭招呼,腿還在抖。

  邵學軍一看見她,再加上門口袋子裡那不堪入目的衣服,立刻在心裡把事情攏瞭個八九不離十。這個中年男人氣得腦門青筋暴起,但好歹是勉強壓住沒有爆炸。

  「小姑娘年紀輕輕的,怎麼這麼不要臉!滾出去!」邵學軍橫鼻子豎眼,厲斥瞭一聲。

  女孩全身一震,隻感覺頭暈目眩。

  被自己喜歡的男孩子的傢長用這種措辭甩在臉上,女孩完全失瞭分寸。她羞憤欲死,用指尖緊緊扣住衣服領子,跌跌撞撞的沖出瞭邵飛的傢門。

  「少菁!!」邵飛猛地回過神來,追著就往門外跑。

  邵學軍偌大的巴掌狠狠地扇過來,邵飛本能的偏瞭偏腦袋,正刮在他耳朵和額頭上。那勁兒大的,直接給他掃瞭個趔趄,撅倒在地上。

  「邵飛!你說你算個什麼東西!?」邵學軍破口大罵著,一腳踹在邵飛的腿腕子上,「學也不上,還學會耍流氓瞭!?你該不該死!?」

  「說瞭無數遍,讓你好好爭氣,你就給你老子玩這個!?還他媽的叫雞?!你他媽是真的能耐啊邵飛!!」

  邵學軍又是一腳,可是這次啥也沒踹這,反而自己往後一個踉蹌——邵飛拽著他腳脖子,別瞭他一下。

  「真他媽不是個東西,還敢扛瞭是麼!?我怎麼養大你這麼玩意兒!!」邵學軍看著邵飛從地上站起來,上前一步就想給他一拳。

  「閉嘴!!!!」

  邵飛用盡全身力氣對著自己的父親狂吼出兩個字來。

  邵學軍楞瞭,當他意識到自己的兒子說瞭什麼的時候,一股更加洶湧的怒氣就從胃裡沖瞭上來。

  但是還沒等這股怒氣發泄,他看到瞭邵飛血紅的雙眼和猙獰的表情。

  「你養我!?沒錯!!我要是沒你我就餓死瞭!!」邵飛大吼道,「可是你把我當什麼!?你除瞭沒讓我餓死,你還幹過什麼!?我就是你養的一條狗!!」

  「別人就算養一條狗,也有摸摸它的時候!!你呢,邵學軍!?」

  邵飛毫不在乎的直呼著自己父親的名字。他一把掀起自己的衣服,將胸口和肚子暴露在白熾的燈光下,那上殘留著幾天前被許浩龍和他手下痛毆過的青紫色淤傷。

  他又擡起手,撕開包裹著指尖的紗佈,露出早已經沒有指甲、血肉模糊的手指。

  「我被人操的像狗屎一樣的時候,你又在哪兒,邵學軍!?」

  邵學軍目瞪口呆的看著邵飛,胸口翻騰的怒意猛地撕裂成瞭心痛。當爹的看到兒子這個模樣,心口一下子給窩住瞭。

  「小飛……你怎麼不告訴我?」

  「告訴你?我還不知道你會說什麼!?一個巴掌拍不響!!我以前和人打架的時候,你他媽不就是這麼說的!!你還管我有什麼理由!?那些傻逼罵媽媽是個婊子的時候,在你眼裡也一樣是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對麼邵學軍!?我告訴你有個屁用!!」

  「小飛!!」邵學軍看著幾乎發狂的邵飛,覺得仿佛有無數感情像涼水一樣澆在腦門上,腦袋裡嗡嗡作響。他伸手去抓邵飛的胳膊,想讓他冷靜一點。

  「別他媽碰我!!」邵飛猛地甩開父親的手,「我從今以後都不用當你養的狗瞭!!你養我十幾年的錢,我以後還給你!從今往後我不會再和你扯上任何關系!!」

  邵飛抓起放在一邊的書包,沖向門口。邵學軍想要攔他,可一把沒攔住,讓邵飛給推倒在地上。

  「小飛,你回來!!」邵學軍強擰著想用一直以來的父輩的威嚴鎮住他,卻隻是徒勞。

  邵飛摔門而出。電梯間裡,門上方的數字正在一閃一閃向樓底滑去,少菁還在電梯裡。

  他沒有坐電梯,而是沖進瞭旁邊的安全通道,逃命似得向下竄瞭兩層。

  頭頂傳來開門的聲音,還有父親的焦急的呼喊。邵飛知道,當父親看到電梯間沒人的時候,立刻就會知道自己在樓梯間裡。

  他不想聽父親的呼喚,那呼喚聲讓他的心臟像燒焦一樣疼痛。

  邵飛最深處的意識裡,並不是不知道父親是愛著自己的,但他隻是無法對自己承認這點。因為在這個傢中的生活,實在是太太痛苦瞭,那種巨大的矛盾勒的他幾乎窒息。

  他鼓足所有勇氣割裂瞭懸在脖子上的繩子,他不想再回到過去。

  邵飛趁著邵學軍還沒追過來,將書包扔在地上,拉開瞭拉鏈。

  裡面裝著兩個碗口粗的、藝術生卷裝畫紙用的塑料長筒。

  邵飛半跪在地上,一把將袖子提到自己的肩膀,打開兩個塑料筒,露出瞭封裝在其中的泥巴。

  這是萬樹想出來的佈置方法,能夠在緊急的時刻以最快的方式、盡可能的讓泥巴覆蓋更多的身體。

  邵飛將兩隻胳膊猛地插到瞭泥巴之中,說出瞭願望。

  「將我移動到樓下。」

  他已經顧不得代價會不會過於高昂,這個時候他的腦子完全無法思考瞭。

  整個身體仿佛靜止瞭,但周圍的光線卻在一瞬間扭曲。當一陣頭暈目眩的感覺過去的時候,邵飛隻覺得膝蓋一片冰涼,自己已經半跪在瞭樓下被積雪鋪滿的石磚上。

  四周是一片死寂的寒冷,邵飛確信沒有人看到自己。他站起身,向居民樓的大堂走去。

  在他剛剛踏入大廳的時候,黃少菁恰好從電梯沖出來,一下子撞入瞭他的懷裡。

  女孩擡頭看見是他的時候,臉上的淚花還沒幹。

  「小飛?!你怎麼在這?」女孩一邊抹眼淚一邊疑惑地回頭看瞭看電梯。

  「對不起……讓你聽到他說那些話。」邵飛抱著她,柔聲說道。

  黃少菁輕輕嘆氣,她縮在邵飛懷裡,努力把剛才的情景擠出腦海。女孩之前經歷過的黑暗,和剛才的場面比其實算不得什麼,她更多的隻是覺得在邵飛的親人面前無地自容。

  當她看到邵飛追到瞭這裡的時候,心裡的陰影也就散瞭大半。

  「沒關系,不算什麼……可是我們現在該去哪兒?」女孩問。

  邵飛搖瞭搖頭:「我也沒有任何地方可去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