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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單傳獨苗

  正月十七,未時。

  大明宮。丹鳳門。

  戒備森嚴的大明宮此時宮門洞開,大批神策軍如林而立,虎視眈眈。

  不時有白衣黃衫的內侍領著軍士從宮中縱騎而出,聲如奔雷。緊接著,又有一隊錦衣華服的男女披枷帶鎖,被人押著帶過長街,送往左右金吾仗院。

  沿途哭聲響成一片,夾雜著內侍尖厲的喝罵聲、訓斥聲,囚徒們的乞求聲、討饒聲,馬匹的嘶鳴聲……惹得人心驚肉跳。

  自午時開始,從各坊捉拿來的亂黨便絡繹不絕,不時有身著朱紫的高官淪為囚徒,連其傢眷一並被捉,或是送入左右神策軍中,或者押往左右金吾仗院,踏上血跡斑斑的禁宮禦道。

  宰相王涯的孫子王顯也在其中,這位風流倜儻的貴公子此時風采全無,頸中和腳上拖著沉甸甸的鎖鏈,面無人色地一步一捱,蹣跚而行。

  一名身著黃衫的內侍策騎過來,不由分說地揚起馬鞭猛抽一記,“死賊囚!磨磨蹭蹭作甚!”

  王顯被馬鞍抽在臉上,頓時一聲慘叫,眼角皮開肉綻,鮮血直流,眼前的景物瞬間蒙上一層血紅色。

  “該死的賊囚!快著些!”

  那黃衫內侍揮鞭挨個抽去,催促這些亂黨傢眷加快步子。

  忽然間,一陣馬蹄聲響起,兩名內侍縱馬駛過,興奮地叫道:“拿到瞭!拿到瞭!”

  一隊耀武揚威的神策軍騎兵緊跟在後,為首的牙將鞍前捆著一名罪囚,那人穿著一襲佈衣,身上繩纏索綁,捆得跟粽子一樣,一邊的臉頰高高腫起,卻是宰相舒元輿。

  黃衫內侍滿臉羨慕,“哥哥們好本事,抓瞭個宰相!”

  “這廝從安化門逃走,被我們一路追上,逮瞭回來!”那內侍得意地說道:“姓舒的畏罪潛逃,都不用審!待咱傢稟過仇公公,便去抄瞭他的傢!”

  “哥哥發財!”

  那內侍尖聲大笑,“發財!發財!”

  紫宸殿前的空地上,跪著一片被抓獲的亂黨。以往威風凜凜,震懾不法的金吾衛被剝去盔甲,隻剩下血跡斑斑的佈衣。負責監察百官的禦史臺官吏被摘去幞頭,披頭散發,反綁著雙手,渾身都是被拷打過的痕跡。

  左金吾衛大將軍韓約跪在最西側,他滿口牙齒被生生砸碎,此時一邊吐著血水,一邊渾身顫抖,連褲襠都濕瞭一片。

  仇士良手持長刀,狀如瘋魔,從最東首開始,挨個砍殺過去。

  人頭一顆接著一顆掉落在地,一具具無首的屍身仍跪在地上,斷頸處鮮血狂噴,匯成一片血泊。

  韓約滿嘴斷齒刺在牙齦內,吸口氣便痛得幾乎昏厥,更讓他恐懼的是那些滿地亂滾的人頭。

  這些人——包括他自己在內——都是剛剛經歷過一番嚴刑拷打,被迫招供的“亂黨”成員。他原以為那些內侍拿到證據,會將他們先打入死牢,待有司判決之後,再押至獨柳樹下當眾處決,明正典刑。雖然最終逃不過一個死字,到底能茍活幾日,起碼不用再受刑。

  卻沒想到那位仇公公竟對他們的口供理也不理,直接在宮中大開殺戒,甚至還親自動手。

  一連斬殺十餘名亂黨,滾滾人頭使得那些內侍動作越發熟稔。他們一人扯住死囚的發髻,拽得露出脖頸,另一人一腳踏在死囚背上,迫使其身體前傾,一邊拽緊捆在腕上的繩索,向後使力,免得他們掙紮。

  兩邊扯緊,緊接著雪亮的刀光一閃,仇士良手起刀落,那截活生生的脖頸被一刀兩段,斷口處濺出一篷血雨。

  “呯”的一聲,滴血的人頭被摜在地上,翻滾著停在韓約面前。

  韓約身體抖得像篩糠一樣,接著頭頂的發髻一緊,被人扯住伸出脖頸。

  終於輪到自己頭上,韓約滿心恐懼,口中“嗚嗚啊啊”地叫著,涕泗交流。他心底還存著最後一絲指望,這隻是仇公公在嚇唬自己,畢竟自己是左金吾衛大將軍,是“亂黨”的骨幹,自己還有用——

  身體一輕,仿佛飛瞭起來,接著便看到滿地的血泊朝自己的面孔飛來……

  “呯!”

  韓約的頭顱在血水中滾瞭幾圈,兀自睜著眼睛。

  仇士良將韓約的頭顱踢到一邊,又接著舉刀,開始斬殺第二排的亂黨。

  一陣寒風卷過,仿佛無數冤魂發出嗚咽。

  仇士良額角一縷發絲散落下來,變得又枯又白。他盯著那名引頸就戮的金吾衛,長刀高高舉起。

  “幹爹!”

  一名宦官狂奔進來,叫道:“二……二哥……”

  長刀停在半空,仇士良一點一點轉過頭來,嗜血的目光像是要吃人一般。

  那名宦官撲上來拜倒,喘著氣道:“回幹爹,二哥他……受傷瞭!”

  一瞬間,仇士良瞳孔縮得仿佛針尖大小,接著“鐺啷”一聲,手中的長刀掉落在地。

  片刻後,仇士良發出一聲鬼泣般的哭號聲,“蒼天啊……你可開眼瞭……”

  ◇    ◇    ◇

  “我沒聽錯吧?”

  程宗揚一臉不敢相信地說道:“有刺客要殺仇亢宗,結果被路過的周飛給救瞭?”

  任宏道:“秦國的徐正使親歷其事,應該錯不瞭。”

  “這是怎麼說的?”程宗揚百思不得其解,“周飛背後是廣源行,廣源行跟窺基和李昂勾結,跟仇士良他們不是一夥的啊?”

  祁遠道:“見風使舵?這也轉得太快瞭吧?”

  “周飛沒這麼機靈,多半是瞎貓撞上死耗子瞭。”

  程宗揚琢磨瞭一會兒,對賈文和苦笑道:“咱們準備得好好的,結果被周飛摘瞭老大一顆果子——這廝還真有點運氣。”

  654賈文和道:“宮中如何?”

  “消息亂得很,”任宏道:“不過誅宦的事肯定是敗瞭。大明宮內死瞭幾千人,皇城被封,南衙各司的官員、百姓,還有老杜都被關在裡頭。”

  “杜泉在皇城?”程宗揚道:“不會有危險吧?要不要派兄弟們接應?”

  “老杜去南衙打探消息,正好趕上封門。他是酒販,隻要不被人盯上,自保應該無虞。”任宏道:“聽說各司都被砸瞭,眼下神策軍正在城中大肆拿人,幾名當時宰相,還有他們的傢眷都被逮進神策軍。十六王宅也已經封瞭坊門,外面有神策軍守著,不許出入。”

  程宗揚摸著下巴道:“看樣子,宦官已經控制住局面瞭。”

  “不好說。”任宏道:“我各處看著,許多地痞惡少都躍躍欲試,隻是事發突然,一時沒有動手。”

  以往維護京城治安的金吾衛成瞭亂黨,或死或擒,南衙各司也被搗毀,那些地痞惡少突然間失瞭約束,天知道會亂成什麼樣子。

  賈文和忽然道:“屬下請主公入宮一趟。”

  程宗揚一怔,“你以前不是天天都想著拿根繩,把我拴屋裡嗎?這會兒怎麼突然把我往外攆瞭?宮裡還不太平呢。”

  “便是此時,請主公聯絡諸國使節,就窺基行兇之事,向唐廷討要說法。”

  “跟仇士良拉關系?順便給他一個借口?”程宗揚道:“不過犯上作亂這個借口已經夠用瞭吧?”

  “謀逆之事,罪在亂黨,行刺漢使,則是唐皇失德。”賈文和道:“主公口氣不妨嚴厲一些。”

  “仇士良如同驚弓之鳥,太嚴厲不會刺激到他吧?”

  “仇士良不是蠢人,長安大亂未定,他有求主公之處甚多,絕不會在此時與主公翻臉。”

  “明白瞭。正好叫上徐君房,把周飛搶走的功勞分一大半過來。”

  “程上校,”任宏提醒道:“仇亢宗那事還不一定。”

  “怎麼不一定?”

  “聽徐正使說,刺客那一刀,正好傷到仇傢這根獨苗的命根子……”

  ◇    ◇    ◇

  “小的被那太監所阻,一時沒能脫身,等趕到時,手下已經被周飛殺死。”柴永劍單膝跪地,義憤填膺地說道:“蘇執事,都是周飛那賊廝作反,壞瞭行裡的大事!”

  蘇沙臉色陰鬱,“你是說,周飛不但沒殺死仇亢宗,反而還救瞭他?”

  “正是!”柴永劍道:“小的懷疑,都是黎錦香那賤人暗地裡通風,要不然周飛那賊廝怎會來得這麼巧?不是小的多嘴,他們夫妻兩個,多半是起瞭異心!蘇執事,你可千萬要防著他們啊。”

  蘇沙點瞭點頭,“我知道瞭。這件事,對誰都不許說!你去吧。”

  柴永劍抱拳起身,小心退下。

  蘇沙在椅中沉默片刻,忽然間哈哈大笑。

  屏風後出來一男一女,蒲海雲滿面堆歡,笑道:“恭喜蘇執事,周少主這回臨陣倒戈,堪稱神來之筆!此番唐國事變,廣源行非但無過,反而把最紮實的一樁功勞,給結結實實撈到手裡,恭喜恭喜。”

  蘇沙滿臉放光,大笑道:“這都是錦香的功勞!臨機一變,不光使我廣源行洗清瞭亂黨的嫌疑,還於生死之際救下仇士良的獨苗!這可是天大的功勞!當初嚴龐兩位執事說得沒錯,錦香果然才智過人!是我廣源行一朵名花!”

  黎錦香道:“隻怕柴宗主事後得知原委,會怨恨奴傢。”

  “姓柴的算什麼東西?無非是我廣源行的一條狗而已。”蘇沙不屑地說道:“拿他當刀使,那是看得起他!至於有什麼怨恨,借他兩個膽子他也不敢。”

  蘇沙站起身,邊走邊道:“李宏這回處置失宜,將來論責定然逃脫不得。李宏一倒,姓柴的一條無主的野狗,隻求著有人收留便千恩萬謝。既然你管著涼州盟,便把他們夫妻撥到你手下,也好管教。”

  蘇沙笑道:“到時便是讓他喝你的洗腳水,姓柴的也如飲甘露。”

  黎錦香垂下眼睛,“蘇執事說笑瞭。”

  蒲海雲笑道:“大夥兒分頭押註,不成想蘇執事一把骰子擲下去,竟然來瞭個通殺。佩服佩服。”

  蘇沙愈發得意,“仇公公那邊的功勞算是撈到手瞭,還有一位,”說著他壓低聲音,“你和周飛,還有那位程侯,以前都是見過的,若是有機會,不妨多親近親近。”

  黎錦香抬起眼睛,目光驀然一凜。

  蘇沙幹笑道:“我知道姓程的那廝生性好色,不過行裡生意要緊,隻好讓你委屈些,跟他虛與委蛇一番……”

  黎錦香道:“我嫁過人的。”

  “無妨,周少主也是個識大體的。況且……”蘇沙摸瞭摸頰上的須髯,忽然道:“他不會是喜歡男人吧?”

  ◇    ◇    ◇

  周飛是不是喜歡男人,程宗揚不知道,但他聯絡申服君、徐君房、謝無奕共同致函唐國,揭發窺基行刺漢使,已墮魔道,並且請左街功德使釋特昧普親自作證,立刻引起北司高度重視。

  僅僅半個時辰,宮中便即傳諭,將窺基與王涯、韓約、李訓等人一並列為亂黨,發文捉拿。

  “亂黨與窺基一在內,一在外,兩邊同時發動,若說他們中間沒貓膩,咱傢頭一個不信!”郄志榮道:“幹爹,這幫禿驢該好好敲打敲打瞭。”

  仇士良臉色時陰時晴,自傢僅存的獨子幸得徐仙師庇佑,被一名路過的江湖好漢救下,可刺客那一刀砍在臀後,千不該萬不該,正好傷到陰囊,被送來時,一顆睪丸幾乎從傷口流瞭出來。

  若論陰睪手術,唐國大內堪稱獨步天下,世間不作第二傢想。但唐國大內擅長的是摘除,能保證切下來不死,至於這顆關系到仇傢子嗣綿延的睪丸能不能保住,連宮裡的老手都沒把握。

  依照他們的說法,這顆睪丸已經受創,若是摘瞭,至少命能保住。若是勉強縫合,一旦傷勢惡化,說不定連命都沒瞭。

  仇士良舉棋不定,一時想著兒子性命要緊,東西沒瞭就沒瞭,好歹留下一條命,將來也好給自己養老送終。

  一時又想著賭一把,萬一僥幸痊愈,自己說不定還有抱孫子的一天……

  另一名義子道:“幹爹,田令孜那廝已經招瞭,就是他跟窺基勾結,要把咱們全都殺光!那幫禿驢心黑著呢。”

  仇士良忽然道:“徐仙長呢?”

  眾人一怔,郄志榮連忙道:“跟諸國使節已經來瞭,都在外面呢。”

  “請徐仙長進來。”

  “光徐仙長?那位程侯……”

  仇士良想瞭想,“還有程侯。”

  宮中大亂,敵友難辨,那位身兼漢、宋兩國正使的程侯也遭到刺殺,雙方是友非敵,在如今的局面下,很有交好的必要。

  程宗揚一路入內,望著宮中隨處可見的斑駁血跡,心中沒有半點波瀾。

  這樣的場面自己在晉宮見過,在漢宮見過,此時在唐國的宮廷再次見到,也不算什麼意外。相比而言,唐國這場政變的殺戮規模還算小的——就連旁邊的徐君房,也在咸陽秦宮見過更血腥更兇殘的大場面。

  比起其他幾朝兩軍對壘,萬矢齊發的規模,唐國這場以甘露為名發動的政變更接近於一場鬧劇——幾名大臣帶著一幫吏從亂哄哄地動手誅宦,被宦官一個反擊,便一敗塗地,鬧呢?簡直就是丟臉!

  穿過神策軍與內侍的重重防護,程宗揚在綾綺殿見到甘露之變的最後贏傢:左神策軍護軍中尉仇士良。

  比起外面密密麻麻的護衛,仇士良身邊的人手出奇得少,隻有幾名親信的內侍陪伴,軍士們都被隔離在外。

  一進門,便聞到房內彌漫著濃濃的藥味。仇亢宗剛用過藥,此時趴在一張華麗的象牙榻上,昏昏入睡。

  “仇公。”程宗揚拱手為禮。

  “程侯。”仇士良雙目滿是血絲,鬢上多瞭幾縷白發,臉上驕橫的肥肉也垮下不少。

  “徐仙長,犬子此番能保住性命,皆賴仙長庇護。”仇士良嗓音沙啞,抱拳深施一禮,“仙長的大恩大德,仇某銘記在心,此生此世,不敢稍忘。”

  “仇公客氣瞭。”徐君房往榻上瞟瞭一眼,不由發出一聲嘆息。

  仇士良臉色頓變,顫聲道:“敢問仙長,犬子此番兇吉如何?”

  徐君房搖瞭搖頭,“天意難測,小子豈敢妄言?”

  仇士良雙腿一屈,作勢欲跪,“求仙長指點,千萬救小兒一命……”

  “不可!不可!萬萬不可!”徐君房連忙扶起他,停頓瞭一下說道:“仇公莫急,可還記得前日所得的仙簽?”

  仇士良慘然道:“咱傢方寸已亂……”

  “兇星退卻吉星臨,目下天官賜福星。”徐君房吟道:“久旱忽逢甘露降,盡得桃李滿園春——仇公今日渡過此劫,兇星退卻,吉星已臨,所謂桃李滿園,榮華富貴,亦不遠矣。”

  “吉星?”

  徐君房微微一笑,向程宗揚揖手一禮,“程侯吉人天相,運勢之盛,世間無匹,堪稱福星。”

  仇士良脫口道:“咱傢怎麼聽說程侯是掃……”話沒說完,他嘴巴一緊,把後面幾個字生生咽瞭回去。

  “一派胡言!”徐君房正色道:“程侯秉天地之運勢而生,其德猶如日月經行,光被天下!萬民可視!一二邪魔之輩百般詆毀,豈能掩程侯君子之德!”

  仇士良連連點頭,“仙長所言甚是!什麼掃把星、夜貓子——都是那幫亂黨胡沁,作不得數!隻是小兒……”

  說著他抹瞭一把老淚,聲音哽咽起來,“既然程侯是天賜福星,還請侯爺給犬子賜福一二。”

  程宗揚瞪瞭徐君房一眼,什麼吉星、福星,把自己抬這麼高,可怎麼下臺?

  “仇公,福星這話實在是太高抬我瞭,”程宗揚道:“我自己傢裡還被人闖入,連著兩天被刺殺瞭兩次……”

  “兩次遇刺,都沒傷到一根汗毛,那可不就是福星嗎?程侯爺,”仇士良幾乎聲淚俱下,“咱傢可就這一根獨苗,嗚嗚……”

  程宗揚徹底無奈,老仇這是病急亂投醫,徐大忽悠隨便一句話,就被他當成瞭救命稻草。老仇也是,徐大忽悠的那話能信嗎?

  程宗揚暗暗踩瞭徐君房一腳,他忽悠出來的,讓他自己擦屁股去。

  徐君房道:“不如先看看令郎的傷勢。”

  仇士良抹去眼淚,親手掀開錦被,露出仇亢宗臀股處的傷口。

  仇亢宗右臀挨瞭一刀,傷痕從右邊臀下一直延伸到左邊的大腿,好巧不巧正從後切中他的陰囊。此時雖然上瞭藥,但沒敢縫合,能看到右邊的睪丸從傷口露出,上面還有一道傷口。

  程宗揚皺起眉頭,這顆睪丸眼看是保不住,穩妥起見,最好是一切瞭之。但仇士良五個兒子,四個已經凈身入宮,就指望這根獨苗傳宗接代。一刀下去固然穩妥,可仇傢也徹底沒瞭指望。

  徐君房眼巴巴道:“程侯爺,你看呢?”

  程宗揚深吸瞭口氣,“以宮裡的手段,能不能摘掉受傷的睪丸,保住另一顆不再惡化?”

  “這個……”仇士良遲疑地望向旁邊一名老內侍。

  那老內侍眉頭緊鎖,同樣面帶猶豫,“興許……能成。”

  程宗揚道:“立刻把受傷的睪丸摘掉。”

  仇士良似乎一瞬間老瞭十歲,悲聲道:“我們仇傢……可就剩這一個兒子瞭啊……嗚嗚……”

  “無妨。”程宗揚道:“還剩一顆完好的,隻要確保不感染,不會有什麼影響。”

  大內的手藝向來是全切,從來沒有摘一顆留一顆的,程宗揚的說法完全在仇士良的認知以外,他忐忑地說道:“犬子本來就子嗣艱難,如今再去掉一顆,可怎生是好?”

  “相信我,”程宗揚道:“保證令郎能給你們仇傢傳宗接代。”

  仇士良看著昏睡不醒的兒子,最後一跺腳,“就依侯爺說的辦!”

  那名專職凈身的老內侍上前,手腳麻利地將仇亢宗受傷的睪丸摘除,縫合好傷口。

  仇士良洗瞭把臉,換瞭衣物,來到外間正式見客。

  “那幫亂黨聚眾謀逆,意圖挾持君王,盡誅朝中忠臣。甚至勾結異族,行刺侯爺,欲圖挑撥我六朝邦交,用心不可謂不險惡!”

  仇士良早已接到敖潤以漢國治禮郎身份遞來的文書,此時侃侃而言,不僅咬死瞭亂黨謀逆,甚至將勾結異族的罪名也扣到亂黨頭上,顯然對李訓等人恨到瞭極點,此時胸中已有定讞,要借機大興牢獄,清除心懷異志的朝臣。

  “程侯身兼兩國正使,更以輔政大臣的身份親赴長安,可見對我唐國親睦之誼。誰知被賊子所忌,屢次遇刺,雖然侯爺吉人自有天相,逢兇化吉,我唐國到底難辭其咎。”

  說著仇士良離席拜倒,“老奴給侯爺磕頭賠罪,唐國禦下不嚴,以至貴使受驚,請侯爺見諒。”

  看著這位態度恭敬的大太監,程宗揚終於明白他明明被唐皇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為何還能坐穩一王四公的位子,成為唐國最頂尖的權閹。

  仇士良素來驕橫,此時剛剛挫敗亂黨誅宦的陰謀,將唐皇牢牢控制在手中,整個唐國完全可以一言而決,卻一反常態,收起驕橫之色,甚至不介意對自己卑躬屈膝,堪稱能屈能伸。

  而且他四子俱喪,僅剩的獨子還在重傷之中,卻能壓下心底的憤懣和恨意,以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理清眼下的局面,毫不猶豫地向自己示好,甚至示弱,顯然已經權衡過利弊,無論如何先要安外,免得被漢宋諸國借機生事,橫加勒索,好騰出手來清理內部。

  程宗揚甚至懷疑,仇士良方才向自己求助的姿態,是不是刻意為之,畢竟與人拉近關系的最好方式,不是施惠於人,而是受人施惠。

  程宗揚在心裡對賈文和默默說瞭聲抱歉。

  老賈啊,不是我不聽你的,實在是人傢這姿態做得……無可挑剔,堂堂一個手握大權的權閹都五體投地瞭,自己還能怎麼嚴厲?

  程宗揚忽然道:“李輔國呢?”

  仇士良打起精神,“王爺抱恙在身,尚在休養。”

  “休養?我不是請他去天策府瞭嗎?還沒回來?跟衛公還聊上瞭啊。”

  仇士良渾身打瞭個激靈,頭又低下三分。

  “既然不在就算瞭,改天再見吧。”程宗揚微笑道:“看來王爺對你挺放心嘛,朝廷內外的事,都交給你瞭?”

  仇士良額頭貼在地上,尖聲道:“請侯爺放心,老奴以身傢性命為誓,必定給侯爺一個交待!”

  “仇公既然這麼說瞭,本侯便拭目以待吧。”

  程宗揚上前扶起仇士良,忽然發出一聲冷笑,“冤有頭,債有主。本侯也知道此事與仇公無關。隻是我怎麼也想不明白,本侯到底是得罪瞭唐國哪位權貴?仇公有以教我?”

  仇士良深深低下頭去,“奴才不敢妄言。”

  “仇公既然不方便說,那便讓本侯面見貴上,親口問問大唐的皇帝陛。”

  “不是奴才敢駁侯爺,隻是如今事態未靖,尚有亂黨逃躥於外,聖上受瞭驚嚇,不便見客。”

  “是嗎?”程宗揚道:“我怎麼聽說貴上在亂中為賊人所弒?”

  “絕無此事!”仇士良正色道:“聖上隻是略受驚擾,待後日朝會,自可面見群臣。”

  “是這樣啊。”程宗揚遺憾地說道:“那可太便宜他瞭。”

  仇士良幹笑一聲,沒有接口。

  既然見不到李昂,程宗揚與徐君房隨即告辭,仇士良親自送行。

  徐君房道:“為何此地不見軍士?”

  仇士良道:“此處乃是後宮,軍士不好擅入。”

  徐君房道:“還是要多當心些。”

  徐君房隨口一語,仇士良立刻提起心來,看看左右再無旁人,他把袖子攏到嘴邊,小聲道:“敢問仙長,此事可還有反復?”

  徐君房啞然失笑,“仇公多慮瞭。君執金丸打沙鷗,滄江未知幾何深。縱然打得沙鷗倒,落水金丸哪可尋——貴上金丸已失,滄江難覓,亦復何憂?”

  仇士良想起上元夜李昂所得的那支仙簽,此時被徐仙長略一提點,不由醍醐灌頂,撫掌道:“果然是神仙手段!老奴可真是服瞭!”

  到瞭紫宸殿外,仇士良仍依依不舍,拉著徐仙長說瞭半晌,這才揮手作別。

  “跟老仇說什麼呢?”程宗揚有些好奇。

  “他想在宮裡選處地方,供我清修,被我婉拒瞭。”徐君房說著,從袖中摸出一塊令牌,“這牌子可以隨意出入宮禁,不需通稟。”

  “哦?”程宗揚接過令牌看瞭看,一邊道:“你那幾根仙簽真的假的?還挺準?”

  “真真的!”徐君房從袖裡取出那支小小的簽筒,“你瞧——龍角為筒,龍須為簽,一看就是仙傢的好東西。”

  程宗揚接過來一掂……

  這他媽是個塑料筆筒吧!?路邊幾塊錢一個那種仿樹根的普通工藝品。裡面的簽子看著也有點眼熟,同樣是塑料制品,還帶點兒象牙的質感,上面的簽語倒是後來加的,描得還挺認真。

  “我親手塗的!”徐君房道:“刀槍不傷,水火不浸。”

  “你燒過?”

  徐君房誠懇地說道:“燒壞瞭一根,後來就沒敢再燒瞭。”

  程宗揚晃瞭晃簽筒,“這你都敢吹仙簽?不怕翻車?”

  “簽是死的,人是活的。端的看怎麼解瞭。”

  “這回要是仇士良輸瞭,你怎麼解?”

  “那要看是不是活著瞭,活著就是大吉。”徐君房道:“謀逆本來就是砍頭的大罪,能撿條命還不偷著樂去?”

  “要是死瞭呢?”

  徐君房訝道:“死瞭還解什麼?用不著啊。”

  程宗揚一時無語,半晌才道:“有道理。”

  這等於去掉一個終極的錯誤選項,其他都是正確答案,隻有程度區別。剿滅亂黨,手握重權是吉,死裡逃生難道就不是吉瞭?出門踩狗屎是倒黴,萬一你不踩這泡狗屎,下個路口就被車撞上瞭呢?反正就靠一張嘴忽悠唄。

  徐君房收起簽筒,看瞭眼外面,發現不是回宣平坊的路徑,“程頭兒,咱們去哪兒?”

  “十六王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