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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玉詔無字

  宣平坊,程宅。

  大堂內,程宗揚穿著玄黑的箭袖勁裝,高居主位。賈文和、祁遠等人分別列座。

  “賈先生,你料定窺基今夜必來?”

  “回主公,窺基昨晚已然失手,錯過今晚,便難再有機會。”

  “像唐國局勢這樣撲朔迷離的,我從來都沒見過。”程宗揚道:“好像所有人都在撒謊,每個人都在隨時變臉,沒有一個人說實話,誰都戴著面具,鬧到現在我都理不清頭緒,還請先生有以教我。”

  “世間凡俗,上至帝皇,下至乞兒,無不汲汲以求利。唐國皇權旁落多年,宦官勢大難制,唐皇李昂籠絡臣屬,欲誅宦而收權,此其一也。諸宦心思不齊,爭權奪勢,彼此攻訐,此其二也。君主無能,竟受傢奴所制,難免引人覬覦,藩鎮、佛道,乃至商賈、江湖豪士,各逞其能,縱橫反復,此其三也。”

  “李昂欲收閹宦之權,歸為己有。群臣自宰相李訓以下,受閹宦鉗制已久,早有不甘之心,誅宦之心猶在唐皇之上。然李昂心高而智短,才淺而德薄,行事無狀,處事無方,馭下無術,治國無能,群臣各懷異志,結黨營私,誅宦之事必敗無疑。”

  “群宦亦不足恃,仇士良、田令孜等人貪心不足,競相攬權。魚朝恩處心積慮,與鄭註內外勾結,所圖者甚大。李輔國位高權重,兼且年事已高,唯求穩妥而已——彼等雖盡皆口是心非,爾虞我詐之徒,然其心思一望可知,無非權勢財利。唯獨窺基不然。”

  賈文和道:“其人內則慫恿唐皇以身犯險,外則勾聯李輔國密謀廢立之事,不求名,不圖利,所謀者唯有主公性命。一擊不中,旋即卷土重來,於主公有必得之心。”

  程宗揚道:“也就是說,唐國這場亂局之中,每個人的立場都可能會變,隻有窺基,是鐵瞭心要我死?”

  “正是。”

  “憑什麼?”程宗揚道:“我是吃他傢大米瞭,還是不小心睡瞭他老婆?他為什麼這麼想讓我死?”

  祁遠道:“我也覺得這事有點兒蹊蹺,就算程頭兒身份要緊,可總比不上唐國的皇帝吧?他怎麼把程頭兒看得比唐國皇帝還要緊呢?就算他能得手,名聲也臭瞭,圖什麼呢?”

  賈文和搖瞭搖頭,“賈某才智有限,揣摩良久,終難解其意。”

  高智商道:“會不會他把師傅轉世的事當真瞭?”

  呂奉先道:“那他不應該納頭便拜嗎?”

  “你懂個屁!”高智商充滿感慨地說道:“同行間才是赤裸裸的仇恨啊!”

  呂奉先一拳擂在掌心,“對哦!”

  “行瞭。”程宗揚道:“連你賈叔叔都揣摩不出來,你們兩個扯什麼淡?”

  “窺基並非蠢笨之輩,此舉定有緣由。”賈文和拱手道:“其不動則已,動則必如雷霆,還請主公出暗道,暫避其鋒芒。”

  程宗揚摸瞭摸後頸,那處烙印似乎又傳來一絲炙痛。

  半晌,他開口道:“我想瞭想,這回我不能走。”

  眾人面面相覷。

  祁遠第一個說道:“程頭兒,咱們說實在的,你有傷在身,就算留在這兒,也幫不上什麼忙。”

  “我知道。不但幫不上忙,說不定還會拖累大夥。不過賈先生剛才也說瞭,窺基就是沖著我來的。一擊不中,卷土重來,顯然是跟我不死不休。所以這一次我不能避,也沒地方可以避。整個長安城兩百多座寺廟,可以說沒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既然如此,我就在這裡看著,看那賊禿到底玩什麼花樣!”

  呂奉先叫道:“程頭兒!我挺你!”

  祁遠還想說什麼,程宗揚抬手止住他,“不必再勸瞭。我意已決!就在此夜此地!與窺基一分生死!”

  賈文和面無表情地拱手道:“遵命。”

  程宗揚起身道:“時辰差不多瞭,大夥兒都準備一下吧。”

  回到內宅,所有女子都聚在一起,有一拼之力的都配上兵刃,連合德也分瞭柄匕首,用來自衛——或者陷入絕境時,好自我瞭斷。

  呂雉冷著臉給主人結好衣帶,然後在衣袍外束上寬厚的牛皮護腰,再左右各掛上一柄佩刀。趙飛燕替他束發戴冠,這一刻,婆媳倆倒是配合得分外默契。

  “雖然不能打,起碼樣子要做出來。”程宗揚扣好護腕,一邊活動著手腳,一邊灑脫地笑道:“大不瞭房內那口棺材算我的。”

  趙飛燕眼圈微微泛紅,柔聲道:“夫君吉人天相,自當百邪辟易。”

  程宗揚親瞭她一口,“放心吧。那口棺材我專門給窺基留著,等砍瞭他的狗頭,扔到裡面去。”

  程宗揚扶刀出門,隻見獨孤謂正坐在廊下,用一方白佈抹拭著刀鋒。

  “獨孤郎,你不回去復命,還在這兒幹嘛呢?”

  獨孤謂收刀起身,肅容道:“下官奉命護衛程侯,職責在身,豈敢瀆職?”

  程宗揚拍拍他的肩膀,獨孤郎說是奉命,其實已經形同叛逆,不過彼此已經是過命的交情,也不用多說什麼。

  剛要舉步,一眼看到呂奉先扛著一桿銀戟,興沖沖地往外跑。

  程宗揚道:“呂小子!過來見見這位大帥哥,跟你比比誰更帥!”

  呂奉先道:“厚道哥說瞭,女人才比臉,男人要比內涵!”

  “他是沒臉跟你比,隻好跟你比牛黃狗寶……”

  呂奉先樂呵呵道:“厚道哥肚子裡有點東西,我挺服他的。”

  “……看你長得挺帥,腦子怎麼是漿糊呢?”

  “不跟你說瞭,程頭兒,我走啦!”

  程宗揚穿過大堂,見袁天罡正趴在廊柱旁,埋頭擺弄。

  他往袁天罡肩上一拍,“龜兒子,在幹嘛呢?”

  袁天罡嚇得一陣哆嗦,險些一跟頭栽到走廊下面,“媽啊,嚇死我瞭……你差點兒把我電死!知不知道!”

  程宗揚蹲下來,“高壓電網?你放這麼低,絆驢呢?”

  “放得太高,容易讓人看見。整低點兒,用來陰人肯定一陰一個準——都是裸線,你可別亂碰。”

  程宗揚左右看瞭看,“這也太少瞭吧?”

  袁天罡滿腹怨氣地說道:“你就給我一百銀銖,還指望我給你拉兩公裡的?再說也來不及不是?知足吧你。”

  祁遠把一柄匕首收到袖子裡,又拿瞭一把刀,張羅著往腰上掛。

  程宗揚笑道:“老四,你那點三腳貓的功夫,小心傷到自己。”

  “瞧程頭兒你說的,老祁走南闖北這麼多年,靠的可不光是這張嘴。”祁遠笑道:“蚊子再小也是肉,我這回拼著也要那禿驢的光頭上咬個大包。”

  眾人都笑瞭起來,程宗揚道:“蘭姑呢?”

  “在靖恭坊那邊收拾會館呢。”

  眾人都已收拾停當,以南霽雲為首,敖潤、青面獸、鄭賓等人分列兩翼,在庭中擺出一個鋒矢陣型,披甲攜弓,嚴陣以待。

  程宗揚呼吸瞭口寒冽的空氣,走到一張鋪著錦緞的高背胡椅前,當庭坐下。

  此時已是寅時,正是晚上天氣最冷,夜色最濃的時候。萬籟俱寂,隻待不速之客。

  ◇    ◇    ◇

  距離程侯遇刺已經過去瞭整整一日,程宅門前的長街依然禁衛森嚴。

  幾行燈火從街巷中出來,居住在宣平坊內的鄭餘慶、嚴綬、高霞寓等官員已經啟程上朝,路過十字街時,紛紛避讓。

  仇從廣一去不返,張承業莫名之餘,隻得將此間原委稟知自己的頂頭上司,觀軍容使魚朝恩,卻一直未得回音。

  五更將盡,坊外傳來轆轆車聲。無論守衛整日的神策軍,還是秦漢晉宋等國護衛,都警覺起來。

  一輛載滿經書的馬車沿街駛來,接著是一輛香木大車。身著禦賜紫袍袈裟的窺基大師盤膝坐在車上,左手握著禪杖,頭戴一頂七寶法冠,冠側的飄帶在寒風中獵獵飛舞。

  車馬兩旁,十餘名黑衣僧人雙掌合什,他們頭點香疤,腳踏芒鞋,雖然衣物單薄,但在隆冬天氣裡仍毫無寒意,此時躬著身疾步而行,隻聽得一片沙沙的腳步聲。

  張承業領著神策軍迎上前去,在車前拜倒,“內臣張承業,拜見法師。”

  “聖上有旨。”一名年紀老邁的內侍從車上下來,手中托著一封黃綾詔書,尖聲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聞程侯不豫,憂心不已,著命敕造大慈恩寺主持,窺基大師前往探望,所至之處,如朕親臨。欽此!”

  張承業認得那老者是劉貞亮,昔年也曾是權傾朝野的權宦,因帝位更易而被逐漸削奪權勢,如今隻在宮中擔任一個養老的閑差。不過他行事向來穩妥,當權時對下屬多有恩澤,在宦官中算得上德高望重,由他親自傳詔,可見聖上此事的在意,因此不疑有他,當即命軍士讓開道路。

  隻不過神策軍肯奉詔,不代表別人也願意。

  後面幾班不同服色的武士擋住去路,絲毫沒有讓開的意思。

  童貫凍得臉色發青,仍努力挺胸,作出威嚴之態,喝問道:“都後半夜瞭,怎麼這會兒過來探望?”

  劉貞亮換上笑臉,“今日朝會,聖上有意請程侯上朝,厚加封賞。時辰有些緊,隻得倉促些瞭。”

  常駐長安的漢國使節剛剛被人叫醒,帶著怒氣道:“程侯乃是我漢國重臣,哪裡需要旁人的封賞!”

  劉貞亮趨近一步,低聲道:“奴才聽說會依照漢國的前例,給程侯實封,以示漢唐兩國和睦之意。”

  童貫與漢使對視一眼,都看出對方的驚愕與竊喜,然後默契地往兩邊讓開。

  “不可!”來自昭南的囊瓦毫不通融,帶著一幫身材矮壯的武士擋在車駕之前。

  “所有人,全部退後!”囊瓦腆著肚子指斥道:“五更還沒過,爾等便來打攪程侯?有沒有點眼色?都給我等著!”

  劉貞亮人老成精,被一個外使喝斥仍笑容不改,低聲下氣地說道:“敢問貴使,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

  “起碼等天亮吧?到辰時再說!”

  “到辰時還有一個時辰呢,朝會都開始瞭。”劉貞亮趨近瞭些,小聲說道:“天寒地凍的,讓窺基大師和這麼多佛子等著也不合適,是吧……”

  說著他微微側身,擋住眾人的視線,往囊瓦手裡塞瞭個沉甸甸的荷包。

  若是讓別人看見,隻怕會以為今天太陽是打西邊出來的。要知道唐國的宦官都是屬貔貅的,隻進不出。平常給宰相傳旨,宰相都得備好賞金,若是不肯賄賂傳旨的太監,連皇上的聖旨都見不著。也就是這些昭南人不懂行規,才鬧出這樣的笑話。偏偏這錢劉貞亮掏得心甘情願,囊瓦收得理所當然。

  囊瓦掂瞭掂份量,不動聲色地收入袖中,然後擺瞭擺頭,示意眾人過去,低聲道:“程侯爺一整天都沒露面,可未必肯見你們。”

  拿瞭錢,他倒是好說話,還好心叮囑瞭一句。

  窺基坐在車上巋然不動,身如銅鐘,寶相莊嚴,神情高深莫測。

  隻有他知道,所謂的厚賜,隻是子虛烏有,劉貞亮手中那封詔書更是空無一字,眼下用來打發張承業等人足夠瞭,至於事後被揭穿——今日之後,隻怕也沒有什麼事後瞭。

  打更的梆聲響起,五更已過。卯時初,那名老內侍拾步上階,叩響瞭程宅的大門。

  與此同時,大明宮丹鳳門外,無數燈火從四面八方匯集到待漏院,剛剛度過上元假期的官員們彼此揖手寒暄,笑語宴宴。由於不是大朝會,一眾親王與各方使節並未出席,來的多是身著朱紫的朝廷高官。

  段文楚也在其中,他面色憔悴,手中握著上朝時奏稟用的笏板,上面卻是一片空白,未著一字。

  離宮門開啟還有半個時辰,一輛馬車駛至丹鳳門前。隨行的小內侍跑過去說瞭幾句,緊閉的宮門隨即打開一線。

  仇士良打著呵欠下瞭車,眾目睽睽之下,徑自往宮內行去。

  大門打開,一張帶著青斑的獸頭伸出來,銅鈴般的巨目一閃,然後“呯”的關上門。

  滿臉堆笑的劉貞亮剛湊過頭去,險些被門板拍飛,張承業趕緊扶瞭他一把,小聲解釋道:“這門子是個野人,不通禮數,不管誰敲門,都得送一隻羊。沒羊就甩門。”

  另一邊神策軍的軍士牽瞭羊羔過來,齜牙笑道:“承惠!十枚金銖!”

  劉貞亮認出這是仇士良的人,黑著臉花重金買下羊羔,然後再次叩門。

  青面獸一把將羊提起來,當著他的面一口咬下羊頭,在口中嚼巴著,一邊斜眼睨視著他。

  劉貞亮賠笑道:“咱傢奉命前來傳詔,還請尊駕通稟一聲。”

  青面獸“呸”的一口,吐出一對羊角,然後將沾滿羊血的大手在屁股後面擦瞭擦,伸到他面前。

  “這個……”劉貞亮為難地說道:“奴才奉聖旨而來,須得侯爺親自出面接旨。”

  青面獸看向張承業,張承業點頭道:“朝廷的規矩確實如此。”

  青面獸胸口鼓起,接著發出一聲炸雷般的大吼,“賈先生!有個光下巴的老頭,還有好些個光頭的禿子,說要紙!”

  仇士良對那些官員的目光毫不在意,咱傢是皇上的傢奴,屋裡人,回宮就跟回傢一樣,要不是昨晚想逮田令孜,宿在宮裡也沒人說二話。

  剛入宮門,便有自己的幹兒子郄志榮領著一幫義子義孫在裡面迎候,裡面還有幾個王守澄的義子。

  見仇士良進來,那些內侍笑得臉都裂瞭,殷勤地簇擁著仇公公上瞭肩輿,小跑著直趨內朝。

  仇士良半閉著眼睛道:“從廣呢?”

  郄志榮道:“大哥在宣平坊,忙程侯那邊的事。”

  仇士良哼瞭一聲,“能忙到這會兒還不見人影?八成是在教坊鬼混吧。”

  周圍傳來幾聲低笑。唐國宦官地位極高,雖然不能人道,但一點不耽誤這些太監娶妻納妾,封妻蔭子。總之,官員們該有的待遇,宦官一律都有。官員們沒有的特殊待遇,宦官們也有。尤其是仇從廣這樣的宦官子弟,逛青樓,混教坊,都是常事。

  “從源呢?”

  “三哥昨晚就出瞭宮,說是去王府辦事。”

  “混帳東西!”

  仇士良一陣光火,以仇從源的身份,去見博陸郡王,連口茶都喝不上,最多見一面就該滾瞭,哪裡用得著一夜?讓他坐鎮左神策軍,他就是這麼坐鎮的?

  仇士良氣怵怵道:“從渭呢?”

  “四哥在東內苑守著。”

  仇士良容色稍霽,兵符在自傢兒子手裡,心底還是踏實些。

  “從潩那小子,多半也不在吧?”

  郄志榮訕笑道:“回幹爹,五哥昨晚去瞭西內苑……沒回來。”

  “混帳!王八蛋!該死的兔崽子!”

  仇士良氣得一陣亂罵,這幾個混帳兒子一個比一個沒譜,自己這當爹的天不亮就入宮當值,這幫混帳倒好,半夜溜出去鬼混,到這會兒都不見蹤影。

  肩輿路過金吾左仗院,左金吾衛大將軍韓約身披金甲立在院門前,望著仇士良的背影,冷汗順著額頭一顆顆直往下掉,扶刀的手掌微微發顫。

  沒想到這閹狗會提前入宮,讓人措手不及。他壓抑住心底的恐慌,叫來一名心腹,“去——去叫李相他們進來!”

  “時辰還沒到……”

  韓約頓足道:“就說皇上有旨!”

  賈文和走到門前,“竟然是窺基大師親至,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幾名黑衣僧人上前,將一條猩紅的地毯鋪在階上。窺基手提禪杖,從車上起身,一步跨出,邁到賈文和面前。

  窺基身材高大,猶如山嶽般逼視著面前的文士,呼吸相聞,壓迫感十足。

  賈文和抬手道:“請。”

  窺基大步入內,十八名黑衣僧人緊隨其後。

  後面的大車上,釋特昧普大半張面孔都隱藏在兜帽的陰影下,手執窺基大師祖傳的長矛,寬厚的嘴唇紅得仿佛滴血一般,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四名身強力壯的內侍扛著肩輿一路小跑,腳步又快又穩。不多時,一行人越過棲鳳閣,從巍峨的含元殿旁穿過。

  幾名金吾衛正打著火把,在含元殿後張掛繩網。

  仇士良在肩輿上看見,隨口問道:“做什麼呢?”

  “回公公,”旁邊一名值守的金吾衛稟道:“這幾日宮裡多瞭好些烏鴉,韓大將軍命人張網攔截,免得那些烏鴉飛進殿內,打擾皇上議事。”

  仇士良嗤笑道:“韓約那廝,盡整些瞎耽誤工夫的勾當。”

  含元殿以西的禦史臺,一幫吏從正在忙碌。

  仇士良瞥瞭一眼,並未放在心上,禦史負責維護上朝秩序,通常會提前入宮佈置。

  肩輿一路越過宣政門、宣政殿、紫宸門,前面便是紫宸殿。

  紫宸殿是三大殿最後一座,也是內朝與外朝的分界,高大的宮墻東西筆直延伸,將內朝與外朝分開。

  到瞭內朝不好再乘肩輿,仇士良下來理瞭理衣冠,問明皇上昨晚宿在楊妃的綾綺殿,帶著手下邁步行去。

  窺基穿過垂花門,然後停下腳步,“程侯。”

  程宗揚坐在椅中,絲毫沒有起身的意思,“大師別來無恙?”

  “托福,為程侯之事,老衲已數夜未睡。”

  “這麼辛苦?不知大師是念佛念得入迷,還是想得太多,不小心失眠呢?”

  窺基抬起手,劉貞亮上前,將那封黃綾詔書放到他手中。

  “程侯接旨。”

  程宗揚雙手交叉放在腹前,懶洋洋靠在椅背上,“我要是不接呢?”

  “程侯若是願意皈依我佛,在我大慈恩寺剃度,便是出傢之人,這凡俗的詔書……”

  窺基手掌一緊,再攤開手時,那封黃綾詔書已經化為黃蝶,片片飄落。

  “……自然可以不接。”

  “哎呀!”楊妃驚呼一聲,手中的羹湯被撞得潑濺出來。

  李昂猛地站起身,失聲道:“這可怎麼是好!”

  按照原本的計劃,窺基大師會在朝會之前半個時辰誅殺李輔國,以免動手太早,走漏風聲,然後返回宮中,等著魚朝恩、仇士良等人自投羅網。

  朝會開始,自己精心佈下的棋子盡皆到位,隻待一聲令下,伏兵盡出,便可誅滅群宦。

  誰知仇士良按捺不住要看田令孜的好戲,天不亮就興沖沖趕到宮中,無意中將他自恃精妙的佈局全盤打亂。

  窺基大師尚未回返,金吾衛、禦史臺也未佈置停當,李昂一時間慌瞭手腳。

  “陛下!”魚弘志道:“事已至此,切勿遲疑!”

  “對!不能遲疑,遲則生變……”李昂打起精神道:“召田令孜!讓他前來護駕。”

  魚弘志躬身道:“奴才遵旨!”

  “當瞭和尚,連皇帝都不放在眼裡。嘖嘖,十方叢林的和尚好大的威風。”程宗揚望著他身後的黑衣僧眾,“整得跟十八羅漢一樣。頭很光嘛,是不是剛塗過油?”

  窺基拋下捻碎的黃綾,“程侯可願剃度?”

  “那不行。”程宗揚摸瞭摸腦袋,“頭可掉,發型不可亂。”

  “阿彌陀佛,我佛慈悲,不意程侯求死之心,如此熾烈。”

  程宗揚道:“你一個和尚,張口閉口拿死來威脅人,那一車經書都讓你念到狗肚子裡瞭?”

  窺基森然道:“降妖除魔,正是佛門無上功德。”

  “憑什麼我就是妖魔?你怎麼就不自己照照鏡子呢?”

  “程侯秉天地戾氣而生,所過之處,災殃四起,殺生無數,乃是人間災星,世上禍根。”

  “幹你娘!”程宗揚破口罵道:“你們這幫妖僧都幹的什麼勾當?摩尼教那些摩尼師招你們惹你們瞭?你們剝人皮,拆人骨,還敢說自己是佛門弟子?佛門有你們這樣的魔僧嗎?魔鬼都沒有你們這麼卑鄙,這麼惡心!”

  “外道不除,佛法不彰!彼等外道業火纏身,此番以功德消凈業火,自當轉生佛門凈土。”

  “得瞭吧,你們蕃密就是披著人皮的惡鬼!”

  “佛門諸法皆盡,唯餘密宗傳承不絕,正是佛祖密傳本意。”

  程宗揚嘲諷道:“結果呢?你們佛祖的老巢都被邪魔掀瞭,天竺佛門幾乎被邪魔殺絕,這就是你們改信密宗的報應!”

  “嘛呢哞!”一名黑衣僧人低吼聲中,地面微微震動。

  “此子頑冥不靈,大師何必與他饒舌!當以殺度法將其度化,轉生凈土,方是我佛慈恩!”

  南霽雲橫身擋在程宗揚身前,“窺基大師,得罪瞭。”

  兩名黑衣僧人同時撲出,被敖潤和一名星月湖老兵擋住。賈文和則被青面獸用龐大的身體掩護著,穿過庭院,退到主廳的臺階上。

  雙方都爽快得很,話不投機,立即兵戎相見,沒有半點遲疑。

  聽到院中突然傳出兵刃交擊聲,童貫先是一驚,隨即跳瞭起來,“直娘賊!這禿驢是個奸僧!要刺殺侯爺!快快!抄傢夥!”

  “奴才叩見聖上,聖上萬福金安!”

  仇士良免冠叩首,接著迫不及待地爬起來,“聖上,奴才昨日奉詔捉拿田令致,誰知那賊廝連夜逃瞭!這下再無可疑,刺殺武宰相的元兇,必是這田令孜這殺千刀的賊廝鳥!”

  “朕已經知道瞭。”李昂壓抑住心底的戰傈,沉聲道:“啟駕紫宸殿。待朕將此事公諸天下,交眾卿議論,給田令孜致治罪。”

  “那敢情好!”仇士良高興得一合掌,再一看,不禁愕然,小聲問道:“聖上,你的眼睛怎生如此紅腫?”

  李昂側過臉,以袖遮面,“許是昨晚未睡好。”

  “哦……”仇士良看瞭眼楊妃,心下瞭然。

  李昂道:“速速啟駕。”

  “奴才遵旨!”仇士良叫來幹兒子郗志榮,“快取禦葷來。”

  楊妃似乎預感到什麼,攥住李昂的手指,手心一片冰涼。

  李昂掙脫她的手指,登上禦葷,在一眾宦官的扶持下,前往紫宸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