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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生死有命

  翊善坊緊鄰著大明宮的丹鳳門,宮中有頭臉的宦官多半在此置宅,好方便出入宮禁。仇士良也不能免俗,在此置辦瞭產業。這會兒他靠在軟榻上,一邊在姬妾的服侍下愜意地泡著腳,一邊不屑地冷笑道:“逃瞭?他能逃到哪兒去?”

  他虛拂瞭一下案上的黃綾,得意地說道:“陛下詔書在此,姓田那賊子不束手就擒,莫非還能造反不成?哈哈……”

  “父親說得是!”仇士良的四子仇從渭道:“我猜,田賊八成是得瞭信,還不到下午,宅裡的人便跑得幹幹凈凈,連隻耗子也沒逮著。”

  “姓田那廝平常腳趾頭恨不得翹到天上去,臨到事上,一句話就給嚇跑瞭。真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廢物,哈哈!”仇士良放聲大笑。

  仇從渭道:“孩兒這便去刑部,督促六扇門的人去尋他的蹤跡。”

  “不用管他!讓他跑得越遠越好。”仇士良不以為然地說道:“明日大朝會上,咱傢回稟聖上,田賊自知罪重,不待審訊便畏罪潛逃。他不敢露面,這罪名便是板上釘釘!待發下海捕文書,看他還能逃到哪兒去!”

  說罷,仇士良又有些不放心,“王爺那邊知會瞭吧?”

  “三哥已經去稟報瞭。”

  “不是讓從源在東內苑盯著嗎?”仇士良坐起身,“瞎跑什麼呢?”

  “大哥去瞭宣平坊,五弟在宮裡隨侍,孩兒帶人去打探田賊的動靜,隻好讓三哥走一趟瞭。”

  “你別在這兒待瞭,趕緊回東內苑,盯緊神策軍。”仇士良道:“這可是咱們的命根子!”

  “孩兒明白!還有一事……”仇從渭趨近瞭些,在仇士良耳邊低語幾句。

  “哦?”仇士良眉頭松開,“他們真這麼說的?”

  “父親知道,王守澄那廝跟魚朝恩交好,他們本來想投到魚朝恩門下。”仇從渭笑道:“待聽說父親今日一本奏上,嚇得田賊逃之夭夭,轉臉又求到兒子這裡,說隻要父親點頭,他們立馬改姓入宗,給爹爹效力。”

  “見風使舵!”仇士良斥罵道:“明知道我跟王守澄鬥得不可開交,老王屍骨未寒,他們就一個頭磕在地上,連改姓的事都做得出來!”

  仇士良撫膺長嘆道:“真不要臉啊!”

  “上梁不正下梁歪,王守澄那廝立身不正,他這幫義子義孫也盡是些不忠不孝的小人!”仇從渭跟著罵瞭幾句,然後道:“要不我回瞭他們?”

  “別。”仇士良搖搖手,“既然投上門,這麼趕走未免寒瞭人心。”

  “唔……”仇士良想瞭想,“不但不能趕,還得給他們臉面。跟他們說,他們在宮裡也是有頭有臉的人,改姓須不好看。挑幾個年齡小些的義孫,拜到你們兄弟名下就行瞭。給他們說,隻要他們肯誠心辦事,以往老王怎麼對他們的,我這裡分毫不少——說不得還有些額外的好處。”

  仇從渭心下會意,王守澄死時還連帶瞭五個最親近的義子,這便空出來五個要緊的肥缺。宮中各方無不盯著這幾個位子明爭暗鬥,爭得烏眼雞一般。裡頭最慘的就要數這幫剛死瞭爹的苦娃,不但肥缺無望,連本來的位子怕是都保不住,隨時都可能被人一腳踢開。如今父親大人金口玉言許諾下來,那幫喪傢犬不知該如何感恩戴德。

  仇士良揮瞭揮手,“趕緊去吧。”

  仇從渭應瞭一聲,匆匆前往左神策軍所在的東內苑。

  仇士良靠回榻上,嘆道:“原本覺得五個兒子便足夠瞭,這會兒看來,還是少瞭。臨到事上,到底是親生的放心。”

  妾室一邊給他抹腳,一邊笑道:“那便給二公子多置幾房妾好瞭。”

  提及此事,仇士良更是滿心無奈。他傢中世代宦官,當初一口氣生瞭五個兒子,於是凈身入宮,繼承祖業,靠著父祖的恩蔭,一路青雲直上,成瞭唐國最頂尖的大太監,又先後把自己的四個兒子都引入宮中,父子同心,上下勾結,牢牢把持權柄。

  誰知宦途亨通,傢事卻難遂人願。原本留下次子仇亢宗傳宗接代,可添瞭幾個孫子都陸續夭折,竟無一個留存。

  眼看偌大的傢業後繼無人,仇士良愁得白頭發都多瞭幾根。他讓次子親近那位秦國正使,也存著幾分心思,想借徐仙師的神仙術,好給自傢續個香火。

  “時辰尚早,老爺要不要聽支曲子?”

  “聽什麼曲子?明日朝會要緊,睡瞭。嗯……”仇士良轉念一想,“把志榮新送來的那個小丫頭叫過來,開個苞,沾些喜氣。”

  ◇    ◇    ◇

  十六王宅,博陸王府。

  堂中的幾案因為常年摩挲拂拭,漆面已經剝落,宛如一位年邁的老人,佈滿歲月的斑痕。

  此時案上放著一顆晶瑩剔透的珠子,如冰的珠身映出一張蒼老的面孔,另一邊,則是一名身著黃袍的僧人。

  李輔國渾濁的雙目落在對面的僧人身上,眼神瞬間銳利無比,如同出鞘的刀鋒,仿佛能切開他光禿禿的頭顱。

  那僧人雙手合什,低低宣瞭聲佛號,“阿彌陀佛。郡王明察萬裡,貧僧不敢有一字虛言。”

  李輔國凝視那僧人良久,目中的鋒芒漸漸收斂,慢吞吞道:“果然是後生可畏。孤傢原想著已經這般時候,尉遲小兒也該來瞭。便是他不來,也該派個知根知底的心腹親信,不成想他派來的知客香主,卻是為漢侯充當說客……尉遲小兒輸得不冤。”

  “窺基大師貪嗔癡三毒未凈,又為蕃密所惑,已墮魔道。”大慈恩寺知客香主凈空道:“程侯天生慧根,一點慈悲之心,更是深得如來真意。”

  “靈尊轉世?”李輔國滿是皺紋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轉世之說,貧僧不敢妄言,但程侯知人所不知,確有天人之資。”

  李輔國伸手拈起那顆珠子,瞳孔中微微一閃,仿佛有火苗跳動一般,雙目再度亮起。

  明凈的珠身上映出凈空的光頭,在他的目光灼視下清晰無比。忽然“呯”的一聲,珠子連同裡面的影像同時被捻得粉碎。

  凈空光頭上迸出一滴汗珠,連呼吸都停瞭片刻。

  李輔國抖瞭抖指上的粉末,然後閉上眼睛,像是睡著一樣。

  旁邊的黃衫內侍悄悄向凈空打瞭個手勢,領他到瞭外間,這才低聲道:“行瞭,王爺這是已經應下瞭。”

  “阿彌陀佛。”凈空松瞭口氣,合什道:“願佛祖庇佑郡王。”

  “三公子!”

  剛從博陸王府出來的仇從源回過身,隻見一名黃衫內侍縱馬過來,“王爺還有句話交待!”

  仇從源揮瞭揮手,屏退隨從,策馬迎瞭上去,“王爺有何吩咐?”

  那內侍從懷中摸出一卷絲帛,握著遞瞭過來。

  仇從源伸手去接,突然縮回手,“你不是王爺的人!”

  那黃衫內侍一夾馬腹,坐騎驀然加速,與仇從源錯身而過,卷在絲帛中的匕首狠狠刺在仇從源肋下,順勢一拖,斬斷瞭他的衣帶。

  突如其來的劇痛使仇從源叫不出聲來,他身體搖晃著從馬背墜下,腰間露出一個扇形的傷口,鮮血狂噴。

  ◇    ◇    ◇

  夜幕低垂,程宗揚坐在屋頂上,手裡拿著一隻酒壺,不時放到嘴邊,啜飲一口。

  今晚已是上元最後一夜,四面望去,長安城內火樹銀花,流光溢彩,歡聲笑語不絕於耳,一番太平盛世的繁華景象。

  不過此時陪在他身邊的,不是黛綺絲或者趙氏姊妹如花似玉的面孔,而是一張皺巴巴的老臉。

  袁天罡裹著羊皮襖,頭上戴瞭頂氈帽,脖子裡纏著圍巾,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眼睛,嘴裡嘟嘟囔囔抱怨道:“大晚上爬到屋頂,就著西北風喝悶酒,你丫的有病啊?”

  “心裡煩,想找個人說說話。”

  袁天罡閉上眼,敷衍道:“說吧,說吧,我聽著呢。”

  “我剛殺瞭個人。”

  “這話說得……”袁天罡聽著就稀奇,“你沒殺過人是怎麼著?”

  程宗揚沉默半晌,沒頭沒尾地說道:“本來我恨死她瞭。隻想幹死拉倒。”

  袁天罡鼻中嗤笑一聲,“我就知道你沒幹好事!那個女殺手落到你這色中魔王手裡,肯定是先奸後殺!再奸再殺!”

  程宗揚望著天邊的陰雲,“你也覺得很對,是吧?”

  “廢話!她是敵人,還殺瞭你的女人!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你什麼意思?還想饒瞭她?你丫的聖人啊?”

  “沒錯,我和你想的一樣,有仇報仇,有恩報恩,多快意!如果一開始我就把她殺瞭,心裡一點愧疚都不會有。”程宗揚抿瞭口酒,“退一萬步說,就算我幹過她,再把她殺瞭,也是天經地義,心裡不會有什麼負罪感。”

  “不是,”袁天罡奇道:“你打哪兒來的負罪感?”

  程宗揚呼瞭口酒氣,“她是個俘虜,一點反抗能力都沒有。我就那麼幹啊幹啊,一直在榨取她的精元……你別笑話我,幹到一半的時候,我真沒有什麼殺心瞭。甚至看到有人折磨她,我都覺得……”

  “哎喲喲,程大聖人,寧就是道德帝啊?”

  程宗揚沒理會他的奚落,“我那會兒在想,真要放過她也不是不可以。畢竟細論起來,孫暖也不是她殺的,廢瞭她的修為已經足夠懲罰瞭,對吧?如果說她手上有人命,可內宅那些女人,手上有人命的還少嗎?我不照樣都留著瞭?以身贖罪,囚到內宅當個奴婢算瞭。”

  袁天罡啐瞭一口,“你繼續,我聽聽你還能放出什麼屁來。”

  “可是沒想到,她本來身上有傷,又被藥物透支得厲害,我一個沒收住,居然……她就死瞭。”

  “媽的!讓我吐兩口。太惡心瞭!”

  “我那會兒真的猶豫瞭。其實我當時如果把采補的精元反哺回去,有三成的把握能保住她的性命。”程宗揚狠狠灌瞭一大口酒,“但我沒有。”

  袁天罡冷笑道:“舍不得那點兒真氣吧?”

  “並不是……”程宗揚雙臂架在膝上,把頭埋在膝間,半晌才道:“我是怕被人鄙視。”

  “屋裡還有別人,我怕她們看到我竟然幹出這種不可理喻的蠢事,會覺得我是個沒原則的濫好人,救狼的東郭,給蛇取暖的農夫,是非不分的糊塗蟲,不可救藥的廢物和軟蛋……”

  “哼哼哼……”袁天罡冷笑幾聲,“你這樣的廢柴我見得多瞭,覺得自己高尚,又想要些好處。想占便宜,又放不下架子,想當婊子圖個爽,又舍不得心裡的道德牌坊,做起事來黏黏糊糊,瞻前顧後,最後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對,你使勁罵!”程宗揚道:“我就是怕自己一時好心,卻辦瞭壞事。我自己倒黴也就認瞭,可現在跟我混的那麼多人,我要是把他們害瞭怎麼辦?”

  袁天罡張瞭張口,最後泄氣道:“得瞭吧,你混得比我強多瞭。我那點兒人生經驗教給你,說不定把你帶溝裡瞭。”

  程宗揚若有所思,“倒也是。”

  “謙虛點兒啊!我說你胖你可就喘上瞭?說真的,”袁天罡道:“那會兒要是屋裡沒別人,你會救她嗎?”

  程宗揚猶豫半晌,最後自己也不確定地說道:“也許吧?”

  袁天罡朝他比瞭個大拇指,“真聖人,夠屌。”

  程宗揚苦笑道:“其實我真沒那麼聖賢。就跟你剛才說的,有便宜我想占,幹點出格事我也沒什麼心理負擔,我就是……就是……”

  “嘴上說著狠話,心裡也發過狠,可臨到事上,才發現自己下不去手?”

  程宗揚點點頭。

  袁天罡忽然道:“你玩過遊戲沒有?”

  “玩過啊。”

  “殺過NPC嗎?”

  “……有吧?”

  “有負罪感嗎?”

  “那有個屁的負罪感啊。”

  “你把她當NPC不就得瞭?”

  “幹!那能一樣嗎?她是活的,能喘氣。”

  袁天罡冷笑幾聲,“你記得我說的那位小姐吧?”

  “怎麼瞭?”

  “我有時就在想,她其實就是個NPC,什麼剝皮拆骨,都是一串數據。這麼一想,心裡就好受多瞭。再比如……”

  程宗揚等瞭一會兒,不見下文,“比如什麼?”

  袁天罡往羊皮襖裡縮瞭縮,“沒什麼。這小風跟刀子一樣,哎媽,我身體都虛成這樣瞭,你還把我拽過來受罪?你丫的還有沒有人性!光知道憐香惜玉,我這種沒姿色的糟老頭你就隨意糟踐是吧?”

  “得得得,咱們這就回去。”

  剛站起身,卻看到一個光頭從內宅的井口出來。程宗揚心頭那點醉意立刻醒瞭,險些以為有刺客從暗道殺瞭進來。

  “凈空?”

  來者正是凈空,他上前一步,足跟一並,抬手行瞭個軍禮,“程上校。”

  一個披著僧袍的和尚行起軍禮,觀感頗為滑稽,但他身上流露出來的鐵血氣息,讓人心頭一震,隨之肅然起來。

  緊接著暗道又出來一人,卻是任宏。

  程宗揚從房頂躍下,“你們怎麼來瞭?進來說話!”

  三人來到書房,賈文和正提著朱筆,在一份長安城地圖上勾抹。

  任宏掩上門,雙方落座,凈空開口道:“我方才去見瞭李輔國。按照賈先生的吩咐,提出用琉璃天珠換取博陸郡王的支持。”

  程宗揚顧不上問前因後果,訝道:“琉璃天珠不是在信永那兒嗎?”

  任宏道:“我去見瞭信永,說程上校要用琉璃天珠,信永方丈二話不說,專程回寺取瞭來。”

  “他還真舍得!”

  凈空道:“是那顆對外展示的贗品,真的還在娑梵寺內。我告訴李輔國,真的琉璃天珠程上校可以作主。隻要博陸郡王能與程上校聯手,事後保證把真的琉璃天珠交給他。”

  “李輔國能信嗎?”

  凈空苦笑道:“傳言李輔國六道神目能辨世間真偽,我今日算是領教瞭。”

  程宗揚看向賈文和,“是你的主意?你怎麼知道那個老太監會對琉璃天珠感興趣?”

  賈文和道:“李輔國身為郡王,已經位極人臣,既封無可封,也賞無可賞。如果這世上還有一件東西能打動他,那就是殘體復生,化為少年。”

  “奪舍?”程宗揚想起帛老爺子尋找琉璃天珠的傳聞,“這種事他也信?”

  “李輔國操持政事數十年,權傾天下,如今又行將就木,隻要有一線機會,都不可能放過。”

  程宗揚思索道:“因為李昂對我敵意極深,所以選擇李輔國?我們與李輔國聯手能做什麼?”

  賈文和道:“免得主公一不小心,死在那位三車法師手裡。”

  ◇    ◇    ◇

  大明宮,西內苑。

  田令孜臉色鐵青,“咱傢可是把手下的兵馬都給你瞭。你可莫要誆我!”

  “田公公盡管放心。”魚弘志道:“聖上的詔書公公也看瞭,待今日誅殺仇士良、魚朝恩之後,左右神策軍都歸公公親領,些許隨駕五都又算得瞭什麼?”

  田令孜冷哼一聲,心裡卻如十五個竹桶打水,七上八下。自己得知被仇士良咬定是刺殺武元衡的元兇,便跑到宮裡躲起來,指望求皇上庇護。可宮裡隻下一道詔書,讓他去右神策軍待命,並把隨駕五都交給魚弘志指揮。

  田令孜欲待不允,但自己已經與李輔國、仇士良等人決裂,豈能再違背聖上的旨意?無奈之下,隻好交出兵權,自己隻帶著幾名親信,藏在西內苑——仇士良那廝領著東內苑的左神策軍,真要火拼,隻能靠右神策軍保命瞭。

  眼前燈火通明,一派繁忙景象,下午方才入宮的數百名民夫經過半日休整,此時酒足飯飽,正在一名綠袍官員的指揮下,從牛車上卸下沉重的木箱,揭掉封條,撬開箱蓋,露出裡面擺放整齊的兵刃,然後排好隊列,迅速分發下去。

  這是以郭行餘名義調集的邠寧兵,由宰相鄭註親自籌劃,終於趕在今日抵達京城,為皇上的誅宦大計加上一枚重重的砝碼。

  田令孜微微松瞭口氣,四位權宦中,自己與王守澄分為左右樞密使,王守澄和魚朝恩沆瀣一氣,對自己步步緊逼,自己卻與仇士良素來不睦,再加上王爺兩不相幫,自傢孤掌難鳴,最後還是通過大慈恩寺那邊的關系,獲得皇上的信任。若是明日能順利除掉李輔國、魚朝恩、仇士良那幫王八蛋們,自己也好嘗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滋味。

  “魚公公。”那官員過來拱手,“都已經安排好瞭。”

  魚弘志點瞭點頭,“咱傢這便去回陛下,爾等在此候旨。非奉陛下詔書,不得輕動。”

  “遵命!”

  田令孜盯著魚弘志的後腦勺,心下暗暗盤算,怎麼安排心腹,明日趁亂送這個閹狗上路?畢竟一山不容二虎,除掉魚朝恩、仇士良,再來一個魚弘志與自己分庭抗禮,也是難忍……

  魚弘志乘上一頂兩人抬的肩輿,穿過右銀臺門,往宮內行去。

  遠遠看到一行人提著燈籠過來,魚弘志目露訝色,“咦?這不是仇傢的小五嗎?做什麼呢?”

  “回公公,”仇士良的五子仇從潩上前施禮,“聽說西內苑來瞭一班運送貢物的民夫,侄兒過去看看,免得那些鄉下人不識規矩,沖撞瞭宮禁。”

  “有心瞭。”魚弘志笑瞇瞇道:“那邊是右神策軍的駐地,你可當心,別犯瞭魚公的忌。”

  “侄兒明白。”仇從潩笑著低聲道:“明日朝會之後,傢父請公公宴飲。”

  “好說好說。”魚弘志打瞭個哈哈,然後指瞭一名隨行的內侍,“你,也跟著小五去看看,大過節的,可千萬別惹出事來。”

  那內侍應瞭一聲,提著燈籠道:“小的給公子引路。”

  紫宸殿內,商議多時的群臣已經散去,隻剩下左金吾衛大將軍韓約,正與李訓低聲密議,見魚弘志進來,兩人齊齊噤聲,露出一絲戒備。

  魚弘志心下冷笑,目不斜視地踏入內殿,隻見陛下正神情亢奮地繞殿疾走,身著紫色袈裟的窺基大師盤膝坐在禦座之旁,膝上放的不是禪杖,而是一根精鋼長矛。

  魚弘志俯身向皇帝陛下行禮參拜,尖聲道:“回聖上,奴才已經傳旨給田令孜,命他留在西內苑,防備右神策軍。”

  “好!”李昂雙掌一合,“萬事俱備,必定馬到功成!什麼時辰瞭?”

  “已經是五更天瞭,離朝會還有一個多時辰,”魚弘志道:“聖上要不要小睡一會兒?”

  “大唐社稷,唯在今日!”李昂擺手道:“傳朕旨意,賜金吾衛酒食!朕與諸將士枕戈待旦!”

  “聖上,”魚弘志勸道:“仇士良等人明日入宮,若是聖上未在內朝,怕是會起疑心。”

  “有理。”李昂冷靜下來,“朕這便去綾綺殿。”

  “奴才遵旨。”

  魚弘志躬身領命,正待退下,窺基忽然道:“隨駕五都如今在哪裡?”

  “回大師,”魚弘志滿臉無奈地說道:“田樞密使將隨駕五都看得跟命根子一樣,不肯放手。”

  “都在西內苑?”

  魚弘志眼也不眨地說道:“正是。”

  李昂不悅地說道:“特大師不是親口應承,田令孜忠心王事,願將人馬歸朕調用嗎?”

  “回陛下,田樞密使受瞭驚嚇,不肯放權也是常情。”魚弘志道:“依奴才看,他那些人馬原也不算什麼,能在西內苑盯住右神策軍,便是功勞。”

  “罷瞭。”李昂道:“李輔國那邊怎麼說的?”

  “王爺昨日便已告病,明日的朝會隻怕來不瞭。”

  李昂連忙望向窺基,緊張地說道:“他會不會是聽到什麼風聲瞭?”

  窺基一手握住長矛,矛尾支地,拔身而起,“老衲去會會博陸郡王。”

  李昂對歷經六朝的李輔國忌憚非常,窺基願意出手,不禁松瞭口氣,“辛苦大師瞭。”

  窺基大步出殿,頭也不回地說道:“還請陛下詔諭皇圖天策府,禁錮諸將出府。”

  李昂肅然道:“朕知道瞭。”

  三車駛出宮門,隻是今晚車上無妓可載,隻有一名身披金色袈裟的僧人與窺基相對。

  窺基沉聲道:“王爺那邊怎麼說的?”

  “佛祖在上。”釋特昧普戴瞭一頂兜帽,掩住頭上金色的螺髻,“凈空已經見過王爺,傳過話來,博陸郡王已然允諾,隻要師兄不預廢立之事,他便替師兄盯著衛公那邊。”

  “世間王權,如夢幻泡影。大唐六年四帝,李博陸猶自執迷不悟。”窺基冷冷道:“給他便是。”

  “師兄向佛之心猶如磐石,堅不可摧,令師弟嘆服。”釋特昧普合什敬拜,“師兄此去,必得佛祖庇佑,佛門之敵定當授首。”

  “觀海呢?”

  “觀海師弟傷勢沉重,已擇地靜養。”

  窺基點瞭點頭,不再言語。

  “聖上,”魚弘志跟在軟輿旁,小聲道:“奴才剛得瞭準信,那程侯確實揀瞭條命,昨晚已經逃回宣平坊。”

  李昂原本亢奮的表情不由一沉,半晌才充滿嫉恨地哼瞭一聲,“天命在朕!豈在那個不知所謂的程某人身上!”

  “一個操商弄賈的草匪餘孽,聖上不值當跟他慪氣,沒得跌瞭身份。”魚弘志道:“依小的看來,太真公主也未必真就看上他,說不定隻是借機……”

  “借機敲打朕的?”李昂臉色愈發陰沉,“朕登基以來,對她百般禮遇,她還想要什麼?朕的皇位嗎?”

  “聖上!可不敢這麼說!”魚弘志誠惶誠恐地說道:“太真公主忠心皇室,多半是背後有人慫恿。”

  “朕身為皇帝,還有什麼不敢說的!”李昂忿然道:“教唆公主的,除瞭李衛公還能是誰!”

  魚弘志輕易挑撥起聖上的偏狹心思,隨即低頭不語。

  李昂靠在輿中,越想越是憤怒,眼角不自覺跳動著,直到駕臨綾綺殿,見到在殿門前迎候的楊妃,臉色才和緩瞭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