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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俊采星馳

  白霓裳剛走,一條人影便氣勢洶洶地沖瞭進來。楊玉環提著長劍,先滿屋翻瞭一圈,然後用劍脊拍著幾案叫道:“人呢!”

  程宗揚一頭霧水,“什麼人?”

  “白霓裳!”楊玉環厲喝道:“光天化日之下,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老實說!你們兩個做什麼呢!”

  “做愛瞭!怎麼著!”

  楊玉環撇瞭撇嘴,丟下長劍道:“真能吹!”

  “你都知道不可能,還提著劍殺上門來?擺造型給誰看呢?”

  “當然是給外邊人看的。”楊玉環道:“我的男人,誰都不許搶!”

  “……你還真把我當個寶啊,我是不是要受寵若驚一下?”

  “感謝我吧,要不是有我罩著,你早就被那女人給吃瞭。”

  “得瞭吧,白仙子可比你斯文多瞭。被誰吃還不一定呢。”

  楊玉環嗤笑道:“哎喲,程侯爺,你這年紀輕輕的,怎麼眼神都不好使瞭?是不是縱欲過度,傷瞭元神?”

  程宗揚無奈道:“好好說話吧。”

  楊玉環收起嘻笑,正容道:“瑤池宗亂得很,你可別輕信她們。”

  “亂?”

  楊玉環嗔道:“你想到哪兒去瞭!是不是想到亂搞上瞭?滿腦子卑鄙齷齪的下流念頭!聽到亂字就想到亂搞、亂交、亂倫、亂來、淫亂——你這人怎麼這麼流氓呢?!”

  “……你好歹是個公主,給大唐留點兒體面吧!”

  “瑤池宗當年與殤振羽交惡,死瞭好幾個長老,宗門內吵得一鍋粥。”

  楊玉環跟沒事人一樣說道:“如今的宗主藍晗影是勉強推舉出來的,真實修為恐怕連五級巔峰都沒有,根本鎮不住場面。為瞭穩住位子,奉琮和奉瓊兩支都拼命拉攏外人,充任客卿長老。奉玦還稍好一些,可白霓裳的師尊剛剛過世,她這一支實力大損,不得已才攀上魚朝恩和王守澄,引為奧援。”

  “你那個小魚魚,算是哪一方的人?”

  “她?勉強要說的話,算是魚朝恩的人吧。魚朝恩對她還是滿照顧的。”

  “聽你這口氣,你跟魚朝恩關系不錯?”

  “還行。我那個倒黴的大侄子被內侍刺殺,那些內侍矯詔,讓絳王監國。詔書剛發出來,就被王守澄和魚朝恩帶人給滅瞭。絳王那倒黴孩子,在傢裡好端端的遛鳥呢,就成瞭為逆的首惡,要被拉出去砍頭。我去大鬧一場,才保住他,說來也承瞭魚朝恩他們的情。”

  程宗揚似乎明白瞭楊玉環為什麼能混這麼開瞭。唐國帝位更迭,殺起宗室從不手軟。李悟牽扯到謀逆案中,能死他一個,逃過全傢被誅都是開恩。不過說實話,誰不知道他是被冤枉的?楊玉環出面力保,絳王留得性命,新登基的李昂也免瞭殺叔的惡名,算是雙贏。

  如果沒有楊玉環,唐國宗室的彼此屠殺免不瞭再添一筆血債。但話說回來,假如楊玉環不是外姓公主,沒有登基成為女帝的可能,別人第一個防的,恐怕就是她。

  這樣看,楊玉環的身份和行事就很微妙瞭。眾所周知,太真公主作風潑辣,行事蠻橫,而且護短成性,從不講理,她剛才說的大侄子,敬宗被刺身亡,李昂躲到她傢裡避難,李悟也因為她逃過一劫——這樣一個位於權力中心的人物,卻熱衷於街頭鬥毆,在長安城臭名遠揚——哪個皇帝會對她不放心?

  她跟老母雞一樣護著十六王宅裡的小雞崽子們,小時候替他們出頭打架,長大瞭替他們出頭平事,那幫宗室們可太需要這位姑奶奶瞭。雖然這位姑奶奶平時不大靠譜,但關鍵時候能頂事!

  楊玉環道:“李溶和成美那邊,要不要我跟你說?”

  “不用。你出面,他們肯定有多遠跑多遠,把自己撇得幹幹凈凈。”程宗揚道:“我先探探他們的口風。”

  “還探什麼口風?拎過來揍一頓全招瞭。”

  “揍他們幹嘛?你不是想對付窺基嗎?聽我的沒錯。”

  楊玉環感動不已,右手握拳,重重擂到掌心,“媽的!我都等二十多年瞭,終於有人替老娘出頭瞭!”

  程宗揚有種捂臉的沖動,“不說粗話行嗎?”

  “我這不是激動嗎?這麼跟你說吧,隻要你替我出頭,弄死窺基那禿驢,本公主第一次就是你的瞭!”楊玉環雙手叉腰,挺起傲人的雙峰,然後朝他拋瞭個媚眼,“十大名器之首的玲瓏玉環——保證讓你幹到爽!”

  面對著那對呼之欲出的豪乳,程宗揚鼻血險些飆出來,“十大名器之首……你給排的?”

  “不信讓你驗驗貨!”

  “你要這麼說,我可就……”

  “想得美!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楊玉環道:“你把窺基的人頭拿過來,我立馬脫褲子!現場驗貨、當場開苞,外帶奉送快樂內射。包處包爽哦。”

  程宗揚無語半晌,良久才道:“大唐的女流氓這麼豪放的嗎?”

  “我是處女我驕傲!”楊玉環白瞭他一眼,“哪兒像某些人,收瞭一屋的二手貨還樂呢。”

  程宗揚這會兒才想起來,“你不是請客的嗎?把客人扔一邊,自己跑到這兒跟我亂扯?”

  “放心吧,那邊有潘仙子和小魚魚替我招呼,不會冷落她們。”

  你還真會選人……

  潘姊兒也真能沉得住氣,一走就沒瞭回音,難道不怕我一會兒蹲門口發她的裸照?還有義姁,這麼多天都沒搞定潘姊兒,太廢物瞭。

  “人到齊瞭,走吧。”楊玉環邊走邊道:“一會兒你可得幫我把面子給撐起來,把他們都給鎮瞭。”

  “怎麼鎮?比武?”

  “那幫宗室整天閑著,精力沒處發泄,光剩攀比瞭。不管比什麼,輸瞭就沒臉,贏瞭大夥都服氣。你要想立威,就得每一樣都蓋過他們一頭,比身份,比身傢,比酒量,鬥雞走馬,詩賦騎射,就是比床上功夫,你也不能輸!”

  大唐駙馬要求這麼高的?難怪你嫁不出去!

  此時二樓的大殿內已經座無虛席,今日是傢宴,大傢都隨便得很,眾人飛觴傳酒,歡飲不絕。伴隨著悠揚的樂曲聲,幾名舞伎在席間翩翩起舞,舞姿柔美動人。

  江王李炎、安王李溶、陳王李成美三人席位挨在一處,鄰席是光王李怡和絳王李悟。

  楊玉環一手執著團扇,笑吟吟道:“這位舞陽程侯,你們都見過吧?”

  李炎笑道:“見過見過!姑姑請坐。”

  “免瞭。你們替我招待好程侯,我去揍安康那臭丫頭,揍完就過來。誰敢逃席,我也不跟你們多廢話,自己到曲江池鑿個窟窿,遊一圈再上來。”

  絳王李悟振臂道:“阿姊說得對!十三郎,來一觥!”

  光王李怡推讓道:“六哥,小弟酒量不濟……”

  江王李炎道:“十三叔,姑姑剛說瞭不許逃席,你就不喝?來,我幫你!”

  李炎說著,一手拿起酒觥,一手捏著李怡的鼻子,給他灌酒。

  楊玉環抄起團扇朝李炎手上狠狠打瞭一記,喝斥道:“沒大沒小的!懂不懂規矩!”

  “我錯瞭,我錯瞭!這杯先敬程侯。”李炎雙手捧杯,送到程宗揚面前,笑道:“程侯遠來是客,請滿飲此杯!”

  程宗揚笑道:“多謝江王。”說著舉觥一飲而盡。

  眾人轟然叫好,李炎又給李怡斟瞭一杯,自己舉著酒觥道:“十三叔,侄兒陪你喝一杯行吧?”說著當先飲盡。

  李怡隻好硬起頭皮,捧著酒觥飲瞭。

  楊玉環狠狠瞪瞭李炎一眼,對李怡道:“上面的靜室給你留著,酒沉瞭就上去睡。”

  李怡酒量確實不濟,一杯下去臉就紅瞭,呼著酒氣道:“是。多謝阿姊。”

  “你們幾個,招呼好程侯。”

  眾人紛紛道:“阿姊放心!”

  “姑姑放心!”

  “姑奶奶放心!”

  楊玉環離開,程宗揚入席坐在李炎與李溶之間,按著酒宴上的規矩,先滿飲三觥,方才笑道:“滿堂龍子龍孫,大唐好生興旺。”

  李炎笑道:“哪裡比得上程侯的真龍血脈,引得金龍降世。”

  李成美年紀最小,聞言不禁好奇,“五叔,什麼金龍降世?”

  “你沒聽說嗎?漢國天子登基,程侯身為輔政,登基大典上引來護國金龍現身,當庭顯聖……”

  李炎將當日金龍降世的異相講瞭一遍,各種添油加醋,天花亂墜。連程宗揚這個當事人聽著都覺得好神奇!

  李炎道:“鄭註上回還稱贊程侯,說程侯以大局為重,明大義,知進退。不然以程侯的身份……”

  程宗揚打斷他,“江王殿下,來!同飲一杯!”

  李炎打瞭個哈哈,與他舉杯共飲。

  在座的都是龍子龍孫,但見過真龍的一個都沒有。更何況這位能引動金龍的程侯居然連天子之位都讓瞭出來,讓唐國這些為瞭皇位殺得人頭滾滾的宗室愈發佩服,看向他的目光不禁多瞭親近之意。

  程宗揚也是無奈,自己二十歲之前的經歷一片空白,連個人證都沒有,當初出道還鬼迷心竅,自稱盤江程氏,結果自己挖瞭個坑,把自己給埋瞭。誰不知道盤江是殤振羽的地盤?就這麼著,莫名其妙成瞭朱老頭的私生子,而且越傳越邪乎,還解釋不清。

  光王李怡見他有些尷尬,主動開口道:“聽聞程侯身傢豐厚,名下還有商會產業?”

  程宗揚笑道:“一點小生意。”

  李怡道:“無商不富,經商也是富國利民之舉……”

  “十三郎!該你瞭!”李悟遞來一隻大觥,“喝!”

  李怡推讓道:“六哥,我……”

  “十三叔,你要不喝,豈不是讓程侯小看我唐室子弟?”李炎攀著他的肩膀道:“怕什麼?喝醉瞭還有靜室呢!”

  “喝!喝!”李溶、李成美在旁起哄,糾纏半晌,李怡隻好咧著嘴喝瞭。

  程宗揚一邊旁觀,一邊留意打量安王李溶和陳王李成美,這兩位親王見到自己,神情間毫無異樣,既不心虛也不故作姿態,絲毫看不出有什麼要對付自己的跡象。如果不是他們兩個演技超群,連自己坐在對面都能瞞過,那麼隻有一個可能——他們壓根兒就不知道自己被窺基當成瞭幌子!

  程宗揚隨意地盤膝而坐,笑道:“安王平時有何消遣?”

  “消遣?”李溶道:“鬥雞吧。”

  後面的語音詞一加,程宗揚當時就聽岔瞭,硬是沒接上話來。

  “深秋簾幕千傢雨,落日樓臺一笛風。”江王李炎笑道:“八郎擅吹笛。”

  說著他拍瞭拍李溶肥胖的肚子,“氣足!”

  李溶對自傢哥哥的戲謔不以為意,笑道:“我也就是瞎吹,比不上六叔的箜篌,妙技通神。”

  身為六叔的絳王李悟道:“小五的羯鼓打得那才叫個漂亮。哎!有日子沒聽瞭,小五,打一段唄。”

  “六叔有命,小侄豈敢不從?”李炎爽利地應一聲,對殿外坐著的樂工道:“取羯鼓來!”

  樂工捧著羯鼓上殿,一路向諸位宗王頻頻施禮。

  李炎不耐煩地說道:“你這是要走到明年還是怎麼著?扔過來!”

  樂工一邊告罪,一邊憋足瞭勁兒把羯鼓扔過來。李炎一把接住,抬手拍瞭一記。

  “咚”的一聲鼓響,八方俱震,廳中響起一片喝彩聲。

  李炎挽起袖子,把羯鼓放在膝間,雙手“咚咚咚”,敲出連串鼓聲。

  羯鼓號稱八音之領袖,鼓聲激昂,鏗鏘有力。李炎是此道高手,鼓點幹凈利落,節奏分明,打的卻是一曲《秦王破陣樂》。

  這是李唐傢傳之樂,鼓聲一響,四座應合。李成美一個筋鬥翻到廳中,左手平抬,有如執盾,右手虛握,如執長槊,放歌起舞,破陣前行,英姿盡現。

  “好!”李悟、李溶等人紛紛鼓掌。

  李炎手中的羯鼓愈發來勁,雙掌翻飛,鼓聲越來越密集。李成美踏著鼓點,越舞越快,最後一聲震響,李成美右臂高舉,如破陣斬將,凱旋而還。

  “馬踏閼氏血,旗梟可汗頭!”撫王李纮中氣十足地喝道:“成美這孩子!舞得好啊!”

  李成美大笑抱拳,向這位祖爺爺施瞭一禮,對旁邊的樂官道:“該誰瞭?”

  樂官笑道:“本來是該跳甘泉舞的,趁著諸位王爺高興,換成李十二娘的劍舞。”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絳王李悟叫道:“劍來!我與李十二娘對舞!”

  一名佳人持著雙劍而上,一柄奉予李悟。李悟拔劍一揮,滿室寒光,居然用的真劍。

  程宗揚這回算是開瞭眼,大唐皇室不僅特別能生,還特別能玩,一個個才藝超群,張口能詩,舉手能舞,馬球鬥雞,笛簫鼓樂,無不精通。

  李悟與李十二娘拔劍在手,一邊對舞,一邊高歌,“耀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堂上劍氣縱橫,劍光如雲卷雪飛。一曲舞罷,李十二娘忽然皓腕一翻,長劍宛如一道電光往李悟頸中飛去。李悟折腰一個前空翻,左手負到背後,隻聽鏘鎯一聲,長劍正落入背後的劍鞘中,不差毫厘。

  滿座歡聲如雷。李炎持鼓叫道:“程侯!且來同樂!”

  程宗揚笑道:“不急。讓我先見識見識大唐人物的風流俊才。”

  撫王李纮道:“程侯見多識廣,可不能讓貴客笑話瞭!換換!換軟舞!”

  樂官趕緊叫來歌伎,一面吩咐樂工轉軸調音。

  程宗揚神情自若,心裡卻不禁嘀咕,大唐諸王雅好音律,能歌善舞,楊妞兒剛才放出話來,讓自己樣樣壓過他們一頭。問題是樂器這東西,自己不是謙虛,無論琴笛簫鼓,自己樣樣不通——全瞎。也就是湊合著唱兩嗓子的水平,可是這場合,自己上去唱什麼?總不能給他們來段rap吧?

  笛聲響起,宛如空谷鳥鳴,悠遠清揚,卻是安王李溶親自橫笛吹奏。吹到婉轉處,笛聲漸隱漸消,緊接著一串清音響起,猶如珠落玉濺,隻見樂伎席上,一名女子懷抱琵琶,素手輕抹,用瞭一個輪指,冰玉般的絲弦在指下流淌出如水的音符,卻是當日見過的柳善才。

  琵琶聲仿佛一泓清泉,洗去心頭的憂慮,程宗揚不由坐直瞭身體,心神被眼前的舞樂吸引。

  琵琶聲中,一名盤著雲髻,披著輕紗的舞伎款款上前,雙袖一揚,纖腰柳枝般往後彎去。那雙長長的水袖仿佛輕鴻般在殿頂盤旋飛舞,極盡妍態。

  安王李溶放下玉笛,笑道:“長鬢如雲衣似霧,錦茵羅薦承輕步。舞學驚鴻水榭春,歌傳上客蘭堂暮。程侯,阿蠻這驚鴻舞可還看得過去?”

  程宗揚鼓掌道:“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漂亮!”

  李成美回到席間,好奇地說道:“我剛聽見程侯也要來一曲?”

  程宗揚還沒開口,李炎便笑道:“這還用問?等著讓你開眼吧!”

  程宗揚面不改色,“難得諸位如此盡興,我一會兒也湊個熱鬧。”

  李成美喜道:“那敢情好!我就喜歡熱鬧!”

  一曲驚鴻舞跳罷,一名少女上前,碧衣紅袖,眼睛圓圓的,靈巧之極,卻是自傢在宣平坊的鄰居,教坊司的舞伎小環。

  秦王破陣舞與劍舞剛勁有力,驚鴻舞則是輕柔靡麗,風姿動人的軟舞。這會兒小環跳的是綠腰舞,纖腰如玉,盈盈一握,舞姿柔美飄逸,有如回風縈雪,令人心暢神怡。

  李成美拿起象牙箸,合著曲樂,擊節唱道:“南國有佳人,輕盈綠腰舞。華筵九秋暮,飛袂拂雲雨……”

  程宗揚後悔沒把奸臣兄帶在身邊,按道理說,這幫宗室應該都是些隻會聲色犬馬的酒囊飯袋,沒想到一個個出口成章,舌燦珠玉,這麼一圈看下來,反而自己是最廢物的那個。

  那位被內定為皇太子的陳王李成美,英姿勃發,縱情聲色,言談無忌,不脫少年玩性。這種人讓他玩陰謀,還不如給他一把刀,一決生死來得痛快。

  安王李溶,胖乎乎的,性子溫和,年紀不大,卻已經有瞭好好先生的模樣。江王李炎生性豪爽,不知為何,對身為叔父的光王李怡十分看不過眼,言語中頗見奚落。李溶倒是挺規矩地執子侄之禮,未有僭越。

  這會兒看下來,程宗揚已經可以確定,安王和陳王就是被窺基扯瞭虎皮做瞭大旗。隻要跟他們打好交道,戳穿窺基的把戲易如反掌。

  殿外傳來一片問好聲,卻是楊玉環去而復返。她披著一件奢華到極點的紫豪貂裘,毛絨絨的兜帽翻在肩後,露出修長如玉的粉頸,如雲的高髻插滿瞭鳳釵、玉簪、花鈿、雲篦、金步搖……滿頭珠翠,寶光四射,卻沒有半點俗氣,實在是那張臉生得太美,眉枝如畫,反而襯得她天姿國色,艷光照人。

  高力士緊跟在她身後,後面還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這會兒噘著小嘴,兩隻手被一條白綾綁著,跟隻小羊羔一樣,被楊玉環拉扯著拽進殿內。

  沿途的內侍、護衛、隨從、樂工紛紛施禮,“太真公主。安康公主。”

  安康公主帶著哭腔道:“我要回去……”

  “回個屁!給我坐好瞭!”

  楊玉環把安康公主往李溶旁邊一丟,“看好你妹子!她要敢跑,先把你腿打折!”

  李溶張大嘴巴,好端端的,怎麼就禍從天降瞭?接著趕緊堆起笑臉,“姑姑放心!我看著她!指定跑不瞭!姑姑快坐,哎喲,這一番辛苦……”

  楊玉環朝程宗揚腿上踢瞭一腳,“邊上點兒!一點眼力勁都沒有!”

  這一席本來是江王李炎、安王李溶和陳王李成美同坐,程宗揚入席已經夠擠瞭,這會兒又多瞭兩個。李成美一骨碌爬起來,“我跟六爺爺坐!”說著顛兒顛兒地移到李悟和李怡席上。

  “看見沒有!”楊玉環朝安康公主喝斥道:“你侄子都比你懂事!”

  安康嘟著嘴道:“他比我大。”

  “生得晚你還有理瞭?”楊玉環喝道:“把這碗肘子吃瞭!”

  “我不要……”

  眼看楊玉環又要發飆,李溶趕緊打圓場,“你要是當尼姑,往後可就吃不著瞭。來來來,哥給你切一塊……哎,張嘴……好吃吧?”

  “氣死我瞭!”楊玉環扯瞭扯衣領,跟在後面的高力士連忙上前,替她解下貂裘,然後從懷中取出一隻玉盒,放在席上,裡面是一雙包銀的象牙箸和一柄銀匕。

  楊玉環帶著一股香風挨著程宗揚坐下,順手抄起他的筷子,挾瞭隻玉露團。

  高力士趕緊道:“公主……”

  “有人試過毒瞭,不用白不用。”

  “客人還在上面呢,”程宗揚道:“不上去看看?”

  “我忙得連口點心都沒吃上,你就趕我走?”楊玉環狠狠咬瞭口玉露團,望著場中隨口問道:“跳到哪兒瞭?”

  “方才是謝阿蠻的驚鴻舞,”李炎笑道:“這會兒是小環的綠腰。成美和六叔方才還都跳瞭一段。”

  “小環不是跳甘泉嗎?怎麼跳綠腰瞭?咦,跳得挺好啊。”

  一曲跳罷,小環沒有退下,而是又上來幾名舞伎,其中一名漂亮姑娘青巾包頭,打扮成男子的模樣。小環舉手撫鬢,一手挽著長巾,踏步而行,邊舞邊歌。其餘舞伎攜手圍成一圈,小環每唱一疊,眾人便齊聲應道:“踏謠!和來!”

  踏謠娘是雙人對舞,小環扮作女子,悲訴其夫的毆打,姿容楚楚可憐。那名青巾包頭的舞伎扮作其夫,醉態可掬,或是抬手毆打,或是舉足欲踢,小環作勢躲閃。周圍的舞伎齊聲應和:“踏謠娘苦!和來!”

  相比於驚鴻、綠腰的優雅華美,踏謠娘屬於平民樂舞,詼諧有餘,格調卻不免低瞭些,極少會出現在宮廷宴飲中。但今日屬於傢宴,自然另當別論,而唐室諸王個個能俗能雅,滿座歡聲不絕。

  安王李溶搖頭晃腦地吟道:“歌要齊聲和,情教細語傳。不知心大小,容得許多憐……”

  “啪!”楊玉環朝李溶腦袋上抽瞭一記,“女人就活該被打?踏謠娘,給我揍他!”

  小環果然開始反擊,兩人扭打在一處,其夫喝得爛醉,漸漸不支,場面愈發歡樂。

  “看到瞭吧?”楊玉環道:“敢傢暴,絕對沒有好下場!”

  “這話你得裱起來,沒事多看看。”程宗揚道:“男人打老婆是傢暴,老婆打老公也是傢庭暴力。”

  “是嗎?”楊玉環美目眨瞭眨,“你記錯瞭吧?”

  李炎道:“還有,長輩打孩子也是。”

  楊玉環訓斥道:“我跟你姑父說話,你插什麼嘴!”

  李炎當時就傻瞭,一臉震驚地張大嘴巴,舌頭像抽筋一樣,半晌捋不過來,“姑……姑……”

  李溶挨瞭一掌,幞頭歪到一邊,這會兒剛扶好,聞言同樣張大嘴巴,幾乎能看到喉嚨裡的扁桃體。

  對面的李怡舌頭打結,顫聲道:“阿……阿姊……”

  李成美隻顧著在看踏謠娘,沒聽清楚,扭頭道:“怎麼瞭?怎麼瞭?”

  絳王李悟一臉驚悚,“要……嫁……嫁……”

  李成美愈發好奇,“誰?誰要嫁?”

  “都給我閉嘴!”楊玉環道:“八字還沒一撇呢。誰要是敢傳出去,我弄死他!”

  安康公主道:“我不怕死!你們都聽清瞭,姑姑要——”

  楊玉環劈手捂住她的嘴巴,恨聲道:“你是要氣死我啊?高力士,把她嘴巴給我紮住!關到小黑屋裡去!”

  眾人的目光都投瞭過來,程宗揚起身舉起酒觥,笑道:“大唐樂舞,盛極天下,程某今日大開眼界,在此敬諸位殿下一杯。”

  撫王李纮道:“來來來!大夥兒同飲一杯!”

  眾人舉杯飲盡,程宗揚笑道:“在座的都是大唐天潢貴胄,程某適逢盛會,幸何如之。今日——”

  “要跟你們比一比!讓你們輸得心服口服!”

  此言一出,四座寂然,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