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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謂我何求

  一名頗顯文秀的官員立在階前,他頭戴介幘,外罩紗冠,身穿闊袖朱袍,腰系綬帶,雙手抱著笏板,鄭重其事地長揖到地,朗聲道:“鴻臚寺少卿段文楚,見過貴使。”

  停瞭片刻,段文楚直起腰。禮數周全,不亢不卑,儀態從容,舉止溫文,盡顯大國風范。

  可惜,這麼好一個人,卻遇上一個杠精。

  “跪下行禮!”中行說駢指喝道:“莫說我漢國是六朝之首,你一個從四品的綠豆芝麻菜籽微末小官,見到上國封侯,欽命輔政大臣,憑什麼不跪?你眼裡還有規矩嗎?有王法嗎?”

  對方激烈的態度讓段文楚差點兒以為自己不是來拜訪漢國使節,而是來下戰書的。他怔瞭一會兒也沒弄明白這是鬧著哪一出,隻能憑著常識,據理力爭道:“彼此既為朝廷使者,載國之重,何關爵位?自當分庭抗禮。”

  “笑話!”中行說幾乎要跳起來,指著他的鼻子道:“你是鴻臚寺的官,見著你們親王、郡王行不行跪禮?見著秦國夫人、楚國夫人、韓國夫人,行不行跪拜禮?嘁!跪她們的多瞭,輪都輪不到你!”

  段文楚終於回過味來,這人是故意找茬來的。說實話,唐國爵位比漢國可濫多瞭。漢國封侯便是頂級的高爵,非宗室不得封王。唐國各種國公、縣公多如牛毛,封郡王的都一大堆。段文楚自傢祖父,生前就封的張掖郡王,他自己也被封為開國縣公,單論爵位一點都不虛。面前這廝就是硬杠!

  “你——強詞奪理!”

  “甭廢話!你跪還是不跪!”中行說往門前一橫,一副你要不跪,咱傢就跟你杠到底的凜然之態。

  “怎麼回事這是?”程宗揚一臉莫名其妙地走出來。

  他本來還想裝裝樣子,在廳中等著鴻臚寺的少卿拜見。畢竟自己“病”瞭一路,好不容易身體初癒,勉強支撐著病體,抱恙見客,為此還專門往臉上撲瞭點粉,弄出一副病懨懨的模樣。

  本來安排得好好的,誰知有人不按劇本來。自己還沒見著人呢,中行說就跟脫韁的野狗一樣打橫直躥過去,硬把人給杠在外面瞭。

  耳聽著外面吵得越來越大聲,程宗揚再也坐不住瞭,也顧不上裝病,麻溜爬起來,趕緊滅火。

  “我懷疑他是假的。”中行說一副巨屌無比的表情,用一種讓人一聽就恨不得揍他的施舍口氣,對段文楚道:“好吧,算你過關。”

  段文楚是主掌外交的大國官員,往來的藩部數以百計,在他面前哪個不是客客氣氣,何曾受過這種鳥氣?聽得此言,不禁怒從心頭起,惡往膽邊生,攥著笏板,就想給那廝一個脆的。

  程宗揚上前一把攔住,“他是神經病!今天忘吃藥瞭!老敖!”他用幾乎要氣炸肺的音量吼道:“送中管事去吃藥!”

  中行說輕蔑地嗤笑一聲,對自傢主子道:“好吧,我不揭穿你。”

  敖潤沖上來,一手摟住中行說的腰,一手捂住他的嘴巴,趕緊把他拉走。

  中行說使勁一扭頭,把嘴巴從敖潤手裡掙脫出來,“還有!我復姓中行!不姓中!”

  那杠精總算被敖潤生拉硬扯地拽走,廳間安靜下來。賓主雙方都有些尷尬,你笑一聲,我笑一聲,一時間,誰都撿不到話頭來說。

  程宗揚本來想裝裝病,擺擺架子,結果中行說揮舞著丈八大杠,把臺拆瞭個幹凈。事已至此,索性不再裝瞭,“段少卿是吧?方才的事見笑瞭。請。”

  段文楚也幹笑兩聲,又遜讓一步,隨主人入內。

  雙方分賓主落座,說瞭幾句沒鹽沒醋的客氣話。漢國天子登基,當然是六朝矚目的頭等大事。但說實在話,對唐國的影響也就那樣瞭——人傢自己傢裡可是六年換瞭四個皇帝,還不是一樣過日子?

  段文楚,以及他背後的人,真正關心的是這位程侯幹嘛來瞭?報喪加上知會新君繼位,用得著他親自來嗎?而且一路裝病,避不見人,這鬼鬼祟祟的樣子,怎能不讓人心生疑竇?

  程宗揚是真沒想到這茬,他怎麼知道自己好端端的,就被人視為夜貓子和掃把星瞭?即便他說出此行的真正目的——來找自傢走丟的奴婢的,有人會信嗎?說出去都跟騙人似的。

  結果一個有心,一個無意,雙方扯瞭半天,盡是各說各話,雞同鴨講。段文楚使出渾身解術,旁敲側擊,指南道北,旁征博引,口若懸河,就差直接問上一句:爺,你到底幹嘛來瞭?

  程宗揚聽在耳中,隻覺得這廝好生能扯,十句話能引七八首詩,聊個天跟上詩詞鑒賞課似的——哎?小天子那邊可就缺這門功課的老師瞭!

  一想這茬兒,程宗揚就有些停不下來,滿腦子都是如果把他挖到漢國,一來培養小天子的文學情操,二來也是為漢唐兩國的文化交流做出貢獻……

  等段文楚笑著談起宋國文壇掌故“吹皺一池春水”,程宗揚一個沒忍住,脫口道:“老段,有沒有興趣跳槽?”

  段文楚的話頭像是被水閘給截瞭似的,半晌沒反應過來。

  “是這麼回事,”程宗揚解釋道:“我們那邊呢,正在給天子選帝師,就缺一個講詩文的。你也知道,漢國流行的是大賦,那叫個詰屈聱牙!我看著都想吐血。還是你們的唐詩好,字不多,立意深遠,文辭優美,有哲理有意境,聽著也好聽。我這是內部消息,名額不多,你可千萬得抓緊……”

  段文楚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起身告辭,從程府離開的。回到官署,整個人還有些發懵。

  剛才到底發生瞭什麼事?漢國派來一位使者,自己代表唐國官方前去拜會,怎麼聊著聊著,就聊成聘任瞭呢?

  難道是用間?想把自己發展成臥底?可是不對啊,想讓自己背叛唐國,為漢國謀利,用得著使勁吹噓漢國的待遇,恨不能自己立馬收拾行李奔赴洛都嗎?他不是應該讓自己留在鴻臚寺,充當漢國的耳目嗎?

  難道他真想讓自己去漢國當帝師?不能啊!雙方使節頭一次會面,大傢還不怎麼熟呢,就當面遊說自己棄瞭大唐的官職俸祿,去給漢國效力?他難道不知道自己祖父是大唐第一忠臣,歷代祭祀都排在第一位的張掖郡王,鼎鼎大名的擊賊笏段秀實?世上有這麼莽的人嗎?

  莫非此舉別有深意?

  段文楚揪著頭發,陷入苦思。

  另一邊,賈文和看著自傢主公,一臉無語的表情。要不是自己出來送走段文楚,自傢主公隻怕當場就要給那位懵圈的鴻臚寺少卿下聘書瞭。

  程宗揚靠在座中,一手拍著額頭,懊惱地說道:“嘴溜瞭,嘴溜瞭。哎,那傢夥太能說瞭,我都被他說暈瞭。他那段《黍離》說得多好啊,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一詠三嘆,韻味無窮。”

  賈文和不得不出言點醒,“他是在問主公:此行何求?”

  “嗯?!”程宗揚坐直身體,“我不是來送國書的嗎?送到差事不就辦完瞭嗎?”

  “主公何時啟程回返?”

  “好不容易來一趟,總得玩幾天吧?好吧,好吧,”程宗揚交待道:“卓奴走丟瞭,我來找她。”

  “唐國諸臣,未必都是瞎子。”

  程宗揚有些納悶,“什麼意思?”

  “主公此行,帶瞭一位太後,一位太皇太後,襄城、湖陽兩位封君,一位太子妃。我若是唐國臣子,也不得不問一聲:舞陽侯所欲何為?”

  幹!這事兒自己不是想不到,而是根本沒往心裡去,這會兒一數,帶來這麼一堆漢國的後宮、宗室、勛貴女眷,唐國但凡有人認出來一個,能不起疑心嗎?這麼鬼鬼祟祟,肯定心懷鬼胎!問題是自己真的懷著鬼胎,根本沒辦法對人說。

  “老賈,”程宗揚虛心求教道:“這事是我魯莽瞭。要不,你給想個轍?”

  賈文和道:“含糊其辭,禮佛敬道。”

  程宗揚琢磨瞭一會兒,“意思是來唐國拜佛祈福,但因為身份太過敏感,不好直說,於是含蓄地暗示一下,大傢心照不宣?”

  賈文和道:“客走主人安,盡早離開方是上策。”

  “有道理。”程宗揚雙手一拍,“找到人我們就走——嘿,我今天正好讓老袁陪著皇後娘娘她們去道觀遊玩瞭。你說我這算不算是有先見之明?這操作!簡直是神來之筆!”

  賈文和看著自吹自贊,沾沾自喜的主公,忽然覺得他大概跟四十年前的董破虜很像,都是五六歲年紀,都是那麼的天真爛漫,充滿瞭童稚的歡樂。

  日子不容易,大夥兒高興就好。

  “袁天罡行跡多有違戾乖謬之處,所言不可盡信。”

  程宗揚一怔,“什麼意思?”

  “他自雲五十有餘,但談及二十歲前之事,或語焉未詳,或與實不合。”

  程宗揚笑道:“這個我知道,他二十歲之前腦子都沒長全。”

  賈文和不再多說,取出一疊素紙放在案上,然後飄然退下。

  程宗揚拿起一張素紙,隻見上面繪著長安城的總圖:各部官署所在的皇城,皇帝起居的宮城,東西二市,以及一百零八坊歷歷在目。再往下是各處宮苑市坊的詳圖,按次序一坊一張。

  程宗揚對其他各坊不熟,待翻到自己所在的宣平坊,當時就驚瞭。

  紙上繪制著宣平坊的平面圖,密密麻麻標記瞭坊中各戶人傢:位於十字街西北的是程、石二宅,東北區域依次是尚書左仆射嚴綬、太子少師鄭朗、大理寺卿劉遵古;東北第一巷是晉州刺史高武光,宰相鄭餘慶、戶部侍郎劉瑑、秘書郎李彬;

  十字街東南是宗正李琇、左監門將軍李珫、尚書右仆射盧鈞;東南第一巷是太子太保姚南仲、太子賓客羅玽、國子祭酒竇牟。第二巷是著作郎顧況、邠寧節度使高霞寓,以及宣慈寺;

  自己左鄰是尚書右仆射裴遵慶,後面第一巷是劉太白、五傢七姓的盧就、盧當兩位兄弟。還有開旅館的陳傢、賣油的張帽傢、李蟾傢;南面的法雲尼寺、鼓吹局教坊……

  總之臨近十字街的大都是朝廷重臣、高姓名門,平民百姓多半擠在靠近坊墻的裡弄、陋巷裡面。

  不看不知道,自己居然有這麼多高官顯爵的鄰居。不過真正讓程宗揚震驚的是,剛到長安第二天,賈文和就把城內各坊打探得清清楚楚,這搜集情報的能力也真沒誰瞭。

  “人才啊!”程宗揚看著這份詳盡的地圖,不禁感慨萬分,“這樣的人才跟著我混,實在是虧大瞭……寺廟、道觀都寫這麼全,怎麼不把最要緊的青樓都列上呢?也好方便大傢按圖索驥啊……”

  “噗”的一聲,某位謀士似乎在屏風後面吐瞭口血。

  ◇    ◇    ◇

  皇城。右千牛衛府。

  唐國元旦假期從臘月二十八一直放到大年初四,總共七天。如今已是臘月二十七,明日就該放假。

  王忠嗣拿著一杯乳酪,一邊啜飲,一邊掐著點,準備走人。眼看滴漏內時辰將近,卻見段文楚有些失態地沖進來。

  “我要見衛公!立刻!”

  “這會兒?”王忠嗣道:“他在天策府呢。”

  “走!走!快走!”段文楚臉色嚴肅得嚇人,沉聲道:“那位程侯,很可能與草匪餘孽有關!”

  “我滴個乖乖!”王忠嗣大吃一驚,當場蹦瞭起來,將乳酪往口中一倒,伸出舌頭把杯子舔瞭一圈,回手一丟,“走!快走!”

  ◇    ◇    ◇

  親仁坊,咸宜觀。

  趙飛燕將一炷香插入香爐,然後屈膝跪下,合掌默祝。

  高及丈許的三清像前青煙繚繞,三位神仙衣袂飄舉,仿佛要踏空飛去。正中的元始天尊捻著一顆混元珠,左側道德天尊手執陰陽扇,右側靈寶天尊握著一柄玉如意。無論三清身上的法衣,還是手中的法器,都是真絲刺繡,鑲金嵌玉的真品,神態栩栩如生,透露出大道無情的幽遠與玄妙。

  親仁坊與宣平坊西北相鄰,咸宜觀是玄宗之女咸宜公主傾其傢業所建,與金仙、玉真二觀並屬於皇傢道觀,地位超然。時人稱:長安士大夫之傢入道,盡在咸宜。因此趙氏姊妹出遊道觀,首選便是咸宜觀。

  臨近年關,善男信女紛至沓來,競相敬神祈福,將整個三清殿擠得滿滿的。吳三桂與張惲一左一右,將兩位女主人護在中間,後面的青面獸背對著兩人,獠牙伸到口外,神情兇獰,一副生人勿近之態,好不容易擠出一塊空地。

  前往咸宜觀的貴人極多,所攜的奴仆除瞭六朝人,還有高麗婢、昆侖奴、波斯姬、大秦婢……甚至外界少見的羽人、矮奴也屢見不鮮。相比之下,青面獸這樣的獸蠻人,在其中絲毫不嫌突兀。

  趙合德學著旁人的樣子,藉著燭火點燃供香,一雙妙目卻情不自禁地四下張望。趙飛燕入宮多年,各種奇珍異寶見得多瞭。趙合德卻是白紙一張,看到什麼都覺得稀奇。

  殿內形形色色的人物讓她目不暇接,尤其是看到一名比青面獸還高出半頭,長手長腳的昆侖奴,趙合德禁不住抓住姊姊的手臂,小聲道:“快看,快看!那人好像木炭哎……”

  袁天罡被擠到後面,聽聞此言,連忙咳瞭幾聲,把她的驚呼掩蓋過去。

  隨行的還有尹馥蘭,她戴著面紗,充作侍婢。吃過苦頭之後,她這一路倒是沒再出什麼幺蛾子。

  祁遠和蘭姑也一同出來散心,但他對道觀興趣不大,眼見殿內人太多,更懶得去擠,便和蘭姑一道在外面等候。石傢在唐國的大掌櫃石越也跟著,他熟稔長安的掌故,與祁遠也是熟人,彼此頗為投契,這會兒在一株銀杏樹下立著閑聊,不時發出一陣爽朗的笑笑。

  說話間,一名女子帶著數名隨從進來。她看上去不過十八九歲,容貌姣麗,隻是發髻已經盤起,作成婦人的打扮。

  看到三清殿內人頭湧動,那女子微微有些皺眉,遲疑著不肯入內。

  一名少年從後面匆忙擠過來,施禮道:“門主……”

  話音未落,旁邊一名大漢便一個耳光抽過去,惡狠狠道:“什麼門主?叫夫人!”

  少年被打瞭一個趔趄,半邊臉立刻腫瞭。

  少婦淡淡道:“慢慢說。莫急。”

  少年捂著臉咬瞭咬牙,忍氣吞聲地說道:“少……老爺回來瞭。”

  少婦平淡地說道:“知道瞭。”

  大漢道:“夫人,少主回來瞭,咱們趕緊回去吧!”

  少婦道:“我來見朋友,不好失信。你若想回,便先回吧。”

  大漢悻悻然閉上嘴。過瞭一會兒踮起腳尖,抱怨道:“怎生還不來?”

  少婦沒作聲,隻是眼睛忽然一亮。

  通往觀舍的月洞門內立著一名女子,她雙十年華,容貌淡雅秀美,手中拿著一柄銀絲拂塵,雪白的纖指與白玉塵柄宛若一體,難分彼此。她發髻上戴著一頂七寶芙蓉花冠,冠後罩著白紗。外面披著一件用鶖鳥羽毛織成的青蒼色鶴氅,裡面是一件青色的道袍,色如雨過天晴,光澤流動,片塵不染。寬長的衣袖上,一側繪著北鬥七星,一側繪著月輪,飄然出塵。

  那女道士神情疏淡,似乎不茍言笑,但唇角一顆淺紅色的小痣,使她多瞭幾分別樣的嫵媚。她招瞭招手,喚道:“錦香。”

  少婦嫣然一笑,“玄機姊姊。”說著與隨從一同過去。

  就在這時,尹馥蘭陪著趙氏姊妹從三清殿出來,正好與那少婦在階相遇。兩人目光交錯,彼此頓瞭一下,然後不著痕跡地移開目光,像什麼都沒有過發生一樣,不言聲地擦肩而過。

  ◇    ◇    ◇

  一份長安城的平面圖還沒看完,蛇夫人便與罌粟女一同回來。

  程宗揚道:“這麼快?你們聯系上瞭嗎?”

  “沒有。”蛇夫人道:“我一出門就被人盯上瞭,甩瞭幾次都沒把人甩掉,隻好先回來。”

  罌粟女道:“我也一樣。我和韓玉、鄭賓一道去鵬翼社。發現有人盯梢,我們幾個就分頭走瞭。那人一直在盯著我,奴婢甩不開,隻好先回來。”

  “盯梢的是誰?”

  蛇夫人道:“像是官府的人。我瞧見他穿的官靴。”

  罌粟女道:“盯我的應該是兩撥人,鵬翼社在西市北邊的醴泉坊,我過朱雀大街的時候,感覺到盯梢的換人瞭。不過那人身手很高明,我專門拿瞭小鏡子撲粉,也沒找到他的蹤跡。”

  程宗揚忽然拿起一頁紙,仔細看瞭一會兒,“你後面盯梢的,恐怕也是官府的人——長安城以朱雀大街為界,西邊是長安縣,東邊是萬年縣。你過朱雀大街盯梢的換人,很可能是盯梢的差役從萬年縣換成瞭長安縣。”

  蛇夫人抱怨道:“幹嘛要盯著我們?”

  程宗揚倒是想得開,“我們是來出使的,放著鴻臚寺的四方館不住,反而住進私宅,沒人盯梢才奇怪呢。走!瞧瞧誰這麼大膽,敢盯我的梢。”

  ◇    ◇    ◇

  “我本來想請舞陽侯移居四方館,可見面之後,舞陽侯說話極為奇怪——他竟然要招攬我去洛都,做漢國天子的帝師。”

  王忠嗣一口乳酪噴瞭出來,“他失心瘋瞭吧?”

  “好好喝你的乳酪!”旁邊一名將領喝道。

  “事出反常必為妖。”段文楚道:“程侯此舉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我絞盡腦汁才忽的想起一事——諸位可記得當日草匪如何攻破京師?”

  黃巢軍以草軍自稱,縱橫萬裡,破州陷郡,禍亂天下,甚至於攻破長安,自立為帝,覆滅距今不過四十年。在座的都是皇圖天策府的教官,給他們一張紙一支筆,用不著翻資料,就能把草軍從起事到覆滅的大小戰役、行軍路線、兵力分配、戰術要點全都寫下來,何況是攻破長安這樣的大事。

  坐在上首的衛公披著一副青袍儒衫,一側衣袖掖在身後,露出右肩的銀鱗鎧甲。他用一柄鐵如意敲瞭敲桌面,“說吧。”

  “是。我專門取來京師輿圖查看,方才確定——那位舞陽程侯所購的住宅,正是當年草匪內賊所居!”

  王忠嗣忍不住道:“這也不算什麼吧?當年草匪住過的地方多瞭,連太清宮都……”

  旁邊的將領厲聲道:“住口!”

  王忠嗣老實閉上嘴。

  段文楚道:“當日草匪襲破潼關,席卷關中,直至灞上,兵臨長安。上皇驚走,城中群龍無首,但長安城墻高石堅,草匪連攻數日,未能登城半步。直到城中出瞭內賊,暗中獻計破城。巢賊大喜,特令其以紅紙為燈籠,破城之日,不加侵擾。”

  “那內賊當晚四處放火,趁城中大亂,打開延興門,引草匪入城。草匪破城之後,縱兵大掠,唯獨放過內賊一傢。其後諸鎮大軍齊至,上皇回師,草匪倉皇逃躥,那內賊隨草匪奔離長安。”

  “其後京中大索,那內賊留在長安的親族盡皆被誅,傢宅查封。長安百姓對其恨之入骨,兼且那處宅院內死者無數,被百姓視為兇宅,無人願意理會。直到數年之前,有人購下此宅,便是程侯入住之處。”

  “這跟他姓程的有什麼關系?隻能說他倒黴,居然買瞭處兇宅。我跟你說,這事肯定是萬年縣那幫差衙幹的。”王忠嗣一口咬定,“那幫孫子,什麼缺德事都幹得出來!”

  段文楚冷靜地說道:“我剛查過,那內賊也姓程。”

  王忠嗣頓時啞瞭。

  “草匪覆滅於虎狼谷,餘孽稱浪蕩軍,東渡雲水,攻破舞都。晉國兵弱不能制,求救四方。漢國出兵奪下舞都,卻違諾不還,使得舞都易手——當時便有流言,稱此事與浪蕩軍中某姓程之人有關。”

  王忠嗣撓瞭撓頭,“差著好幾十年呢,有關系嗎?”

  “如果我告訴你,那人在草匪攻下舞都之後,還留下雲氏族人,將他們送回晉國呢?”

  這一下,在座眾人神情都凝重起來。舞陽侯與出身商賈的雲氏結親,並不是秘密。婚姻結兩姓之好,上事宗廟,下繼後世,乃是繼嗣宗祧的大事。雖然雲氏女受封為舞都君,到底擺不脫商賈之譏。雙方地位如此懸殊,結為婚姻就顯得意味深長瞭。

  方才喝止王忠嗣的將領開口道:“這麼說來,舞陽程侯也許是那名程姓內賊的後人?”

  “敢問高將軍,若非如此,如此之多的巧合之處該如何解釋?”

  衛公伸出披著鎧甲的右手,叩瞭叩桌面,沉聲道:“黃巢之亂,幾傾社稷。我天策府諸將雖受命遠征青唐,到底難辭其咎。草匪雖滅,餘孽尚存。諸君,重任在肩,豈得輕忽。”

  諸將紛紛起身,抱拳拱手,應諾道:“是!”

  衛公道:“文楚所言,尚非定論。事關兩國之交——嚴令!”

  諸將齊聲道:“諾!”

  “今日之言,隻在此室!有泄漏者,斬!”

  “遵令!”

  ◇    ◇    ◇

  程宗揚悄悄從簷角探出頭來,“是他?”

  蛇夫人肯定地說道:“盯我的就是他。”

  對面教坊門前放著一條長凳,一名黃衫男子手持竹笛,悠悠地吹著。他戴著軟腳幞頭,唇上留著兩撇胡須,相貌俊雅,眼角滿含笑意,流露出身處盛世的悠遊與清閑。

  程宗揚從簷角跳下來,“長得帥就算瞭,還這麼閑!看著就討厭。長伯,你去!”

  吳三桂二話不說,擼起衣袖闖瞭出去。

  片刻後,街上一陣雞飛狗跳。吳三桂揪住那人的衣領,提起缽盂大的拳頭一通猛揍,一邊打一邊罵道:“你小子敢偷窺!說!盯著我傢主公的內眷作甚!懷的什麼鬼胎!”

  那人挨瞭兩記,眼看他的拳頭直奔面門,要給他個滿臉開花,終於忍不住出手,抬掌一托,化去拳勁,閃身後退。

  “好賊子!”吳三桂也不客氣,五指如鉤,“嗤喇”一聲,將他黃衫撕開,然後大喝一聲,“采花賊休走!”先兜頭潑瞭一盆污水,接著追將上去,飛起一腳,踹在那人臀上,撲上去又是一通打。

  教坊門前本就人來人往,聽得有人抓瞭采花賊,立刻熱鬧起來。眨眼間,便裡三層外三層圍滿瞭看客。

  那人身手不俗,可惜吳三桂也是個能打的,又是有備而來,此刻落瞭下風,接連變招也沒能掙脫,隻得叫道:“住手!你認錯人瞭!”

  “還裝!打的就是你!你個小白臉!生得這麼俊俏,一看就是采花淫賊!光天化日之下窺伺女眷!待俺把你送進衙門!”

  那人連聲道:“好!好!好!去衙門!去衙門!”

  “想得美!待俺先打瞭再說!”

  拉扯間,那人內衣被撕破,“鐺啷”一聲,掉出一塊銅牌。

  吳三桂抄起來定睛一看,頓時勃然大怒,“好啊!你這采花賊!還敢冒充官身!”

  吳三桂舉起銅牌,叫嚷道:“大夥都來看啊,京兆府法曹參軍獨孤謂……六扇門出的淫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