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陽河在城北拐瞭一個大彎,然後繞城而過,飄揚的雪花落入河中,隨即消失不見。
“此處地勢開闊,水流平緩,河水終年不凍,河底平坦,無明巖暗礁,正適合作為水運集散之處。”趙墨軒說道:“唯一美中不足之處是距離舞都城尚有六裡,運送貨物稍顯費工。”
程宗揚仔細看著河岸,“這個距離挺合適啊,正好把商業區和居住區分開,再近反而麻煩。”
“既然你也看好,我就在此地建兩處作坊。”趙墨軒道:“舞都盛產漆料,我早有心建一處作坊,用來制作竹木漆器。”
“好眼光!”雲蒼峰道:“舞都除瞭常用的器皿,漆制屏風更是有名,銷路極廣。”
程鄭道:“另一處呢?”
趙墨軒笑道:“造紙。”
程鄭聞言一怔,然後笑瞭起來,“此事倒是不易。一來漢國曾有定規,因紙張不易保存,官府案牘一律使用木簡。二來唐宋各傢紙坊皆以造紙為秘技,晴州多次仿制,但紙張不僅低劣不堪,造價還要多出數倍。趙兄即有此意,想來已有成算?”
“不瞞諸位,趙某前次往唐國販馬,機緣巧合之下,拿到一間紙坊。雖然不及唐國的宣紙和宋國玉版紙,亦是堪用。此地水木桑麻皆有,隻需數名工匠,便可操持起來。”
“作坊的話,最好還是換個地方。”程宗揚道:“這裡位於舞都城上遊,無論漆器還是造紙作坊,都會排放大量污水,到時下遊就沒有飲用水瞭。”
敖潤道:“可以打井啊。”
“一年兩年還行,時間久瞭,連井水都用不成。”程宗揚道:“工業區最好和商業區、居住區分開,放到下遊。”
雲蒼峰道:“會不會多此一舉?”
漢國商鋪多是混合式,前面是店鋪,後面是作坊和住宅,程宗揚的作法是將多年的慣例推翻,將原有的格局打散重組。雲蒼峰本能地覺得不妥。
“一開始可能有些不習慣,長遠看來是有好處的。”程宗揚道:“各傢作坊放在一處,原料和成品的進出、制造都可以集中起來,整體能提高效率,也避免因為作坊的噪音影響居民的交通和日常生活。”
“效率?”
程宗揚笑道:“這個回頭再說。”他舉起馬鞭,“我準備將這一帶做成開放的市集,允許商傢自由入住。先期規劃好土地,道路、碼頭、水源和排污由侯府統一建設,規劃好的區域按照一期、二期分批向商傢拍賣。”
趙墨軒來瞭興趣,“為何要拍賣?還是分期?”
程宗揚道:“我這段時間反思瞭一下,商會以前的經營策略有一些缺陷,除瞭江州的投入能有部分收益,在建康興建的望江樓,在臨安開發的王府區域,短時間內都無法獲益,不僅占用瞭大量資金,還要持續投入。單是這些,商會還能勉強維持,但如果加上舞都,資金投入就太大瞭。”
趙墨軒笑道:“愚兄原盡綿薄之力。”
程宗揚笑道:“不是小弟信不過大哥的財力。隻是現在攤子太大瞭,再按原有的方式,單靠自身資金投入運作已經不合時宜瞭。現在既然有這麼一塊地方由我作主,完全可以換一種思路。”
“哦?”
“舞陽侯國范圍內免除商稅,靠推行紙鈔獲取收益。商賈越多,積累的資金越多,收益也就越高。但免稅不等於白送土地,我們把基礎建設好,吸引各地商賈,然後分期拍賣,獲得的資金再投入到建設中,等於用一小筆錢推動,使資金滾動起來,用一枚銅銖辦成十枚銅銖甚至一枚銀銖的事。”
“招攬商賈恐非易事。”班超道:“舞都位於漢國西南,地勢偏瞭些。”
“我們把視野放大一些,”程宗揚舉鞭劃瞭一個圈,“如果把舞都放在六朝來看呢?此處東鄰唐境,北連秦地,南接晉宋,順流而下可直至晴州,正是八方匯聚之所,要不然舞都也不會以都為名。”
“舞都最重要的是商業價值,比如從洛都前往長安,走函谷關當然最近。但一路山嶺,運輸貨物的成本就太高瞭。若是走舞都,看似多瞭幾百裡路,但可以借助雲水通航,成本就降下來瞭。”
趙墨軒一邊聽,一邊頻頻點頭。
眾人邊說邊行,繞過河灣,遠遠看到曠野上已經打瞭界樁,一群民夫揮舞镢頭,沿著界樁挖出一道半人深,丈許寬的長溝。
程宗揚道:“那些人在幹嘛?大雪天還在挖溝?”
一行人縱馬馳到近旁,一名戴著小帽,穿著黑衣的監工拖泥帶水地跑過來,搶到程宗揚馬前,一頭磕在地上,尖聲道:“奴才叩見主子。”
“你是……”程宗揚半晌才認出他來,“張惲?”
“正是奴才!”張惲抬起頭,顧不得抹去額頭的泥污,便諂笑道:“奴才奉主子旨意,早幾日便招攬民夫,興建館閣,地方已經圈好,開始動工瞭。”
程宗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失憶瞭,茫然道:“我讓你建的館閣?”
張惲趕緊從隨身的夾袋中取出一塊木板,“就是這個。”
打開木夾,一座立體的紙制模型躍然而出,樓閣惟妙惟肖,無論構思還是手藝,都精巧之極。
程宗揚一手扶住額頭,覺得氣血逆行,心頭一拱一拱的,眼前有些發黑,咬牙道:“蔡!爺!”
蔡敬仲策馬上前,口氣平淡地說道:“幹得不錯。”
“蔡公公謬贊……”張惲說瞭一半抬手給瞭自己一個耳光,改口道:“多謝蔡公子誇獎。”
蔡敬仲四下看看,淡淡道:“還可以。”
“你等會兒。”程宗揚從馬上拽住他,“這是我的旨意嗎?”
蔡敬仲淡淡道:“又沒用你的錢。”
“有種你一個子都別用!”
蔡敬仲往自己胯下瞟瞭一眼,風輕雲淡地說道:“本公子沒種很多年瞭。”
程宗揚忍住怒氣,正容道:“蔡爺,規矩就是規矩。對,這回事的並不大,但你假傳旨意這件事的性質太嚴重瞭。”
“我有旨。”蔡敬仲抖出一張紙,淡淡道:“少夫人的印。”
“你這是剛補的吧?”
“上面有日期。”
“半月前?半月前我還沒封侯。舞都君的印哪兒來的?”
“對啊,印一刻好,我就補瞭的。”蔡敬仲淡淡道。
“蔡爺,你好好說話,幹嘛要這麼淡淡的?沒吃鹽啊?”
“紫姑娘說,這種口吻從容優雅,跟我的風格和個人氣質很配。”蔡敬仲淡淡說著,一邊抖開折扇,頂著漫天大雪,從容搖瞭起來。
“行啊蔡爺,你以為你走瞭夫人的路子,我就制不住你瞭?”
“不敢。”蔡敬仲淡淡道:“順便說一下,上次說的軍糧之事,已經有眉目瞭。”
程宗揚一怔,“哪個?”
蔡敬仲從袖中掏出一隻油紙包。
程宗揚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塊硬梆梆的麺制品,經過壓制烘幹的麺條用油炸至金黃,呈現出熟悉的波浪形狀。
程宗揚喉嚨一動,不由自主地咽瞭口吐沫。自己當日隻是隨口一說,沒想到居然真的見到成品。
程鄭道:“這是……炸好的麺條?”
程宗揚心下百感交集,哈哈一笑,將麺餅掰碎,分給眾人,“都來嘗嘗!”
碎渣入口,泛起一股熟悉的香味。程宗揚差點兒有種流淚的沖動。媽的,在六朝吃口方便麺容易嗎?
趙墨軒嘗瞭嘗,“味道倒是不錯,紋路也好看,隻是太過麻煩,若是制成炒麺或是幹餱,更適於軍中使用。”
程宗揚笑道:“這是用熱水泡著吃的,倒上開水泡出來就是麺條。”
“這倒是方便瞭!”趙墨軒明白過來,贊道:“我等行商在外,若有此物,燒好水就是一頓熱餐。”
蔡敬仲淡然潑瞭桶涼水,“這麺餅隻是徒有其形,熱水一泡就成瞭麺糊,若想沖泡即食,還需要調整麺料的配方,油料的火候,這些都亟需實驗場地進一步解決。還有侯爺以前說的調料包、蔬菜包、火腿腸、罐頭……都要在實驗室加緊研究。”
蔡敬仲收起折扇,指瞭指腳下,“這裡就是實驗室的輕工區。請問侯爺,我是接著建呢,還是停下來等侯爺的旨意?”
程宗揚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建!”
蔡敬仲淡淡道:“購買實驗用品,研發生產加工器具,需要資金。”
“給!”
“需要配備多名助手。”
“配!”
“那這份文書?”
程宗揚把那張紙遞給馮源,“把我的印加上!以後凡是涉及到蔡爺實驗室的項目,暫時找不到我,你可以先用印,事後報備。”
馮源如今管著大印,聞言應瞭一聲,接過紙張。
蔡敬仲淡淡道:“既然如此……”
“你再淡淡的,我立馬弄死你!什麼方便麺、火腿腸我都不要瞭!”
蔡敬仲一臉落寞地往工地走去,他嘆瞭口氣,幽幽道:“我要帳篷、木炭、熏爐、氈毯、裘服、酒肉、菜蔬……凡是有的,都給我拿兩份。實驗用。”
程宗揚以手撫額。蔡爺這混賬要真能做出來,自己就忍瞭吧。
舞陽侯國的面積比尋常的縣域還要大些,程宗揚用瞭一整天,也隻走瞭舞都周邊幾處地方。舞都附近還有些村落和平整過的田地,越往北走,人煙越稀少。
途中休息時,程宗揚與村民們攀談幾句,得知當年漢國奪取舞都,晉國帶走瞭大量人口,至今尚未恢復。那些村民並不知道他們已經換瞭主人,但對他們來說,無論頭上的主傢是誰,都一樣繳納賦稅,換不換都沒有分別。
回城之後,程宗揚讓敖潤從眭弘的太守府取來丁冊,才知道自己封地內的人口還不到兩千戶,都集中在舞都周邊。占瞭自傢封地一半面積的首陽山,人丁寥寥無幾。倒是自傢娘子的嫁妝份量十足,舞都城內人口接近一萬戶,加起來也能算是個萬戶侯。
七裡坊原本作為聘禮贈送給雲傢,但雲傢又送還回來,隻收下雲傢舊址,算是瞭卻瞭父輩的夙願。
雲丹琉掀簾進來,“你在這兒呢!呂傢那位奉先少爺把吉傢少東傢打瞭。”
程宗揚身披大氅正在廳中散步,邊走邊道:“好端端的,怎麼打起來瞭?”
“昨天的事瞭,吉傢的少東傢說壽奴是個狐貍精,被呂少爺聽到瞭。呂少爺上去給瞭他一個耳光。”
“吉傢那個喝多瞭吧?怎麼扯到壽奴瞭?”
“他們在遊冶臺,正好看到狐女出來。”
程宗揚轉到另一邊,隻留個背影給她,口氣中帶著幾分納悶,“遊冶臺哪兒來的狐女?”
“小蛇她們去遊冶臺玩,看到臺裡的走秀,逼著壽奴上去走瞭一趟,被人看到瞭狐貍尾巴。”
程宗揚又轉瞭過來,氣怵怵道:“這幫賤人,一點都不低調!”
“哎呀,你別轉瞭,”雲丹琉嗔道:“轉得我眼暈。在屋裡還披著大氅?你不會又挨凍瞭吧?”
那件熊皮大氅蠕動瞭一下,一張如花似玉的嬌美面孔從領口裡鉆瞭出來。雲如瑤招瞭招小手,笑吟吟道:“嗨!”
雲丹琉臉上一紅,“你們兩個……整天就知道渲淫,不幹好事!”
雲如瑤媚眼如絲地笑道:“姑姑已經被你的夫君大人給肏翻瞭呢。乖侄女,該你過來挨夫君大人的肏瞭。”
雲丹琉轉身就走,啐道:“我才不跟你們一樣!”
“別跑啊。”程宗揚閃身攔住她。
“沒點正經……哎呀!”雲丹琉來不及閃避就被攔腰抱住。
程宗揚並沒有在舞都停留太久。他此次去唐國,一路山河阻隔,又是逆水行舟,途中差不多要一個月。運氣不好的話,隻怕年關都要在途中過瞭。雲如瑤身子柔弱,又正值隆冬,難以遠行,隻好與雲丹琉一道留在舞都。
舞陽侯府的班底已初具規模,程鄭作為府丞,統管諸事。班超為長史,眼下留在洛都,打理商會事務。
在阿合馬強烈要求下,程鄭在首陽山圈瞭一塊向陽背風的草場,買瞭一批羊讓他們放牧。那些獸蠻勇士有羊吃,有太陽曬,一個個樂不思蜀,就是羊少得太快,讓程鄭這位大總管心裡有些發毛。
蔡敬仲一門心思投入到實驗室的建設中,別說同去唐國,就是出舞陽地界他都不樂意。程宗揚也是怕瞭他,留下這位爺在舞都自己折騰吧。
至於朱老頭,聽說這些天一直在洛都城,跟一幫半大小子鬼混,賭錢、鬥雞玩得不亦樂乎,就像是往後不打算再回來,趁這回玩個夠本似的。
內宅諸女,雁兒與紅玉留在洛都陪女主人。何漪蓮打理洛幫,也走不開。阮香凝留在宮中,照看小天子。阮香琳離傢已久,應該回臨安,卻不肯走,仍要陪自己一起前往長安。
同樣不肯走的還有高智商,他的便宜老爹已經屢次來信,讓他回去。高智商卻非要跟著師傅去長安見見世面。程宗揚無奈之下,隻好帶著他上路。劉詔奉命護衛太尉傢的衙內,又與敖潤相契,自然也跟著。
程宗揚原本想讓敖潤留在洛都,一來幫班超打理生意,二來也好與延香多親近一些。但敖潤很牛氣地表示,一個女人有什麼大不瞭的?自己作為程頭兒的金牌護衛,當然要跟著去!
馮源則留在舞都,蔡敬仲創建的實驗室專門給他留一塊區域,用來研究不使用龍睛玉的手雷。
最後與程宗揚一同上路的除瞭一眾女眷,還有敖潤、劉詔、高智商、富安、吳三桂、青面獸,鄭賓等幾位擅長駕車的鵬翼社兄弟,以及呂奉先和他的幾名隨從。奸臣兄則要陪自傢嬌妻回臨安,騰開身就趕往長安,與眾人會合。
但這回隊伍還多瞭兩個人:張惲和中行說。帶上張惲是因為女眷太多,有他跑腿,出入內宅也方便一些。中行說則是被程宗揚強制帶走。義姁修習武穆秘籍的功法,被小紫帶上,隨時查看修行進度。友通期情況已經穩定,隻需要時間慢慢恢復,眼下由雲如瑤照料。把中行說留在舞都,程宗揚怎麼看都覺得不放心,索性帶走瞭事。
一行數十人,帶著六輛大車,二十多匹馬,從舞都南下,抵達雲水之後,再轉乘洛幫的船隻,逆流而上,前往唐國。
雲如瑤、雲丹琉、雲蒼峰、程鄭、劇孟,以及留守的眾人一直送到城外,方才留步。
新婚而別,自是難舍,程宗揚還好,告訴妻室,自己此去快兩月,遲則三個月,必定返回。倒是敖潤跟延香告別的時候還牛皮哄哄,一扭頭就紅瞭眼圈。
吳三桂打趣道:“看不出來啊,老敖還是個情種?”
敖潤嘴硬道:“我那是讓沙子迷瞭眼!”
高智商扭頭叫道:“延香姊,你咋來瞭?”
敖潤趕緊回頭,引來一片大笑,臊得他拎著鞭子,要抽高智商那小兔崽子。
離舞都漸行漸遠,程宗揚心裡不免有些遺憾。趙飛燕傷瞭元氣,留在宮中休養,合德照看姊姊,也沒有同行。即使自己此行諸事順遂,再要相見,也得兩個月後。
道旁停著一輛馬車,賈文和與蛇奴正在車旁等候。賈文和作為董卓麾下的謀士,此時罪名還未洗刷幹凈,因此沒有同行,而是約好時間,在舞都以外會合。
班超留守,秦檜南行,自己能用的謀士就剩下賈文和一人。隻希望老賈靠譜點兒,不要故意坑自己。
程宗揚拱手道:“賈先生。”
賈文和躬身施禮,然後道:“我是哪輛車?”
高智商招手道:“這兒呢!”
賈文和一個箭步登上車,絲毫看不出數日之前他還身負重傷,幾近頻死的慘狀。
程宗揚忍不住道:“你不是帶的有車嗎?幹嘛要擠著呢。”
賈文和沒有作答,順手掩上車門。
蛇夫人笑道:“主子,你看這是誰?”
程宗揚一頭霧水地看著她掀開車簾,隻見眼前一花,簾內露出兩張如花似玉的俏臉。趙飛燕、趙合德姊妹兩人並肩坐在車內,宛如一對並蒂芙蓉,姿容秀美絕倫。
程宗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們……你們……”
趙飛燕含情脈脈地說道:“紫妹妹讓胡夫人留在宮中,代替妾身。讓我們姊妹陪侍程侯左右,還請程侯莫要嫌棄……”
程宗揚怔瞭片刻,然後放聲長笑。
遠處,全身罩在鬥篷裡的呂雉遠遠看著這一幕,直到小紫在旁吩咐道:“走吧。”才催動馬匹,冒著風雪往雲水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