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走進“五裡望亭”無言解下瞭竹笠和蓑衣,露出一身深青色的佈袍,那式樣有點像道士的袍服,但腕臂處纏著佈帶收束瞭衣袖。青袍左襟胸口處,有黑絲線繡著篆體的“東溟”兩字。腰間各斜掛著一件長形物事,以厚佈囊包裹著,顯然是為瞭阻隔雨水。
莊老爺子感動得幾乎哭出來,真的……真的來瞭……
他吩咐隨從,接過兩人的竹笠與蓑衣,並搬來兩把竹椅子。
兩名青袍男子卻未坐下。他們拉扯腰間一根束繩,那包著長物的佈囊解開來,露出兩柄一式一樣、形貌似頗古拙的長劍。銅鑄的劍鍔與劍鞘吞口皆擦得發亮。
鬼刀陳看見這兩柄劍,眼睛瞪得大大的,頭皮一陣發麻,頭殼那道刀疤有點刺痛的感覺。
那兩襲幹凈的青袍雖然顏色素淡,但在眾人眼中卻像發出神秘的光芒。
左邊那個青袍男子比較年長,二十七、八年紀,唇上的胡須蓄得甚整齊。他那雙銳目向四周掃視一輪,自然散發出一股令人不敢直視的氣勢。
“東溟派,尚天軍。”
這男子說時,並不拱拳行禮,語氣一點不像在自我介紹,倒像在命令眾人牢記這名字,“遵奉上命,陪同師弟下山來,調解此事。”
莊老爺子得意地瞧瞧麻八,然後上前拱手行禮。
“莊某該死,早知兩位劍俠遠來,也就該在山腳預備車馬……”
尚天軍打斷他:“本派戒律,除藝成滿師下山者外,弟子出入皆不得騎乘車馬,惰懶筋骨。”
莊老爺子陪笑:“佩服!佩服!唉,這次的事情,原來不過是市井裡的小糾紛,竟勞貴派兩位劍俠的大駕,實在……”
再次給尚天軍打斷:“我說過,我隻是陪著來的。”
尚天軍指一指身旁的師弟,說道:“奉傢師諭,此事概由我這位韓師弟作決。”
他後退瞭一步。
眾人不免意外,仔細看尚天軍身旁那個年輕得多的東溟派弟子。
這姓韓的看來不過十六、七歲,連胡子也沒有長,修長的中等身材,一張五官細致的臉還帶點稚氣。兩道濃眉英氣地往上高揚,可是神情羞澀,加上膚色曬得黝黑,若非腰間真的帶著劍,怎看也是個農傢少年的模樣。
少年幾乎就想向眾人拱手行禮,但想起尚師兄沿途的囑咐,又把手垂下來。
這些凡人,跟他們不是對等的,尚師兄如是說。
少年捏著拳頭,眼睛垂下來沒看任何人,那紅潤如孩子的嘴唇有點顫抖。
“……東溟派,韓柏。”
聲音小得隻有亭子裡的人聽得見。
莊老爺子皺眉,這麼一個神情尷尬的少年,還有這個土包的名字,跟劍俠的身份毫不匹配,根本就跟尋常一個農村子弟無異嘛!
可是看那尚天軍的氣勢,還有青袍跟長劍,這兩人又決計假不瞭……
“這位韓少俠……”
莊老爺子還是畢恭畢敬地向這個比自己年輕最少四十歲的小子拱手:“這事情的來龍去脈是這樣的……”
“不……不必說瞭。”
韓柏急忙回答,他回頭向尚天軍請示,可尚天軍沒有動一動眉毛。
韓柏隻好又硬著頭皮說下去:“既然是這位莊先生來求我們的,一切就依莊先生的意思去辦。”
就是這樣?麻八聽得傻瞭眼。
莊老爺子強壓著心頭狂喜,微笑朝周巡檢說:“大人也聽見瞭吧?既然得到東溟派掌門老人傢的吩咐,那莊某就大膽拿個主意吧……大人,就按你剛才說的辦:死的賠個三十兩銀子,傷的也各自賠償……”
他再得意地瞧著麻八:“然後在‘太平樓’擺五十桌和宴,如何?”
周巡檢猛力點頭:“麻八,我看就這樣吧!”
麻八早已經泄瞭氣,準備答應,可是鬼刀陳卻把麻八推到一旁,往前踏瞭一步。
“要是不答應,怎麼樣?”
鬼刀陳直視韓柏的眼睛。
亭子裡的空氣像一下子冷凝瞭。
韓柏迎受鬼刀陳那凌厲的眼神,他再次回頭瞧瞧師兄,尚天軍還是沒有任何表示。
尚天軍早就教過師弟怎麼應對這種場面,韓柏也都牢記在心,但這少年還是要深吸一口氣才能說出口。
“莊先生的主意,就是我派的主意。”
韓柏一口氣說完,然後挺直瞭胸口,腰間的劍柄也隨之提高瞭。
這意義明顯不過,鬼刀陳這時看著尚天軍。
“你剛才說,此事由你師弟一人作主?你隻是陪著來?”
尚天軍當然明白鬼刀陳話裡的意思,他嘴角微笑,點頭。也就是說,今天這裡,隻有一柄東溟的劍會拔出鞘。
鬼刀陳再次打量眼前這少年,他當然聽說過關於東溟派的一切,強勢崛起,威震江湖。可是他不信,武林上這些名門大派,名氣雖響亮,但不免都是靠前人累積的。
大傢都是天天拿兵刃,大傢都是兩手兩腿的人,他這口刀,可是出生入死二十幾年練出來的,鬼刀陳就是不相信有多大的差距,更何況面前是這個還沒有斷奶的小子。
“所謂名門正派,都是聽的多,真正有多強,難得有機會見識一下。”
鬼刀陳摩挲著雙掌。
在場不少人也都有這樣的想法,大劍派的傳說聽得多瞭,可是有多少成是真的,倒沒有親眼見過,然而有膽量用身體去驗證的,今天這裡就隻有一個人。
鬼刀陳的挑戰意味已經非常明顯,可是韓柏似乎不像有迎敵的準備,反而在搔著頭發,好像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他身後的尚天軍,看見師弟如此,並沒有表露半點擔心,反倒是有些不耐煩的模樣。
莊老爺子、麻八和其他人早就遠遠退開到亭子旁邊。
鬼刀陳眼見韓柏似未準備對決。綠林出身的他,不打算再給對方機會。
“領教瞭。”
聲音很小,也說得很快,隻能僅僅聽見,也不帶一絲殺氣,但右手已經握住刀柄。
同時鬼刀陳腦海裡,已經在設定這式拔刀快斬之後的三種變化可能,但那柄長刀,隻出鞘一半就停止瞭,而一生以快刀自豪的鬼刀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親身體驗何謂真正的“快”亭子內外那兩百餘雙平凡的眼睛,則更連那過程都看不見。
他們隻看見結果:鬼刀陳的長刀隻離鞘一半,刃面就給一柄滿佈水紋的鋼劍貫穿瞭,劍尖繼而刺進鬼刀陳穿著棉襖背心的胸口裡。長刀就是這樣給釘在鬼刀陳自己的身體上,無法再出鞘半分。
握著那柄長劍的(本來應該說是“刺出這一劍的”可是眾人的眼睛根本看不見那刺劍的動作)自然就是那個像農村少年的韓柏。
很少人留意到:在韓柏的身後,尚天軍的左掌不知何時搭在師弟的右肩頭。
鬼刀陳的臉真的白得像鬼,眼睛也像看見鬼一樣呆瞪。
在場就隻有這三個人知道,剛才發生的過程:鬼刀陳右手搭在刀柄上;韓柏的眼神,剎那間由羊變成狼;鬼刀陳,長刀出鞘兩寸;韓柏,腰間長劍已經完全出鞘;長刀,出鞘一尺;長劍,刺擊之勢已成;東溟派劍術,基本中的最基本,入門劍法“風火劍”第三勢,名喚“流星追月”隻是最簡單的單手刺劍動作,但從踏地的左足,上至腿臀,到腰肢,到胸肩,到肘臂,到握劍的腕指——每一條該發動的肌肉都發動瞭。
從下至上,從足趾到手指,每一重關節的活動,都把那積蓄的力量增幅並傳遞上去,最後完全貫註到劍尖上——此即為武門“氣勁貫發”的秘竅,而要做出這樣高度協調的動作,韓柏的腦袋想也不用想。
這些日子以來,每天風雨無間練習最少兩千次,總計已經做過超過數萬次的動作,不需要再想。
韓柏目線所至,鼻尖、前足尖、劍尖,三尖相照,一條無形的直線,直指鬼刀陳咽喉。
這是“流星追月”一式的首要目標。
韓柏無數次朝空氣中幻想的對手刺擊,無數次與同門對劍練習,皆是如此瞄準,同樣已經變成不用思考的習慣。
攻敵所必救,這原是顛撲不破的對戰鐵則,當然如果對手真的堪稱為“敵”的話。
所以,尚天軍的手拍在韓柏的肩頭上。
因為這一拍,韓柏這未經思索的“星追月”劍勢角度下沉瞭。
原來應該已經從鬼刀陳後頸透出的東溟佩劍,貫入瞭鬼刀陳那柄剛拔到胸部高度的長刀,穿過刃面,釘進鬼刀陳胸口的羊皮棉襖裡。
然後一切靜止下來,就是其餘所有人看見的結果。
鬼刀陳全身固然僵硬。可韓柏卻也呆在當場,額頭滲出點點冷汗。
這是十七歲的他,一生人第一次挾著真正的敵意,向一個活生生的人發劍,而且本來已經殺死瞭對方。
尚天軍的手掌再在師弟肩頭上輕輕拍瞭兩下。
韓柏這才發覺自己在眾人面前失態,猛地收劍。
東溟劍在刀刃那個孔洞裡抽出,發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音。劍尖抽離時,也夾帶抽出幾絲棉絮。
被鬼刀陳鮮血染紅的棉絮,在半空中飄飛。
亭子內眾人瞧著那幾絲飛絮,看得呆住瞭。
長劍拔離後,鬼刀陳才敢吸氣。
劍尖透過棉襖,刺進瞭他胸膛兩分,並沒有傷及肺臟,要不是那柄長刀的阻隔,加上尚天軍那一拍令劍勁稍為消解,鬼刀陳已經是鬼。
韓柏仔細檢視那刺穿過鋼刀的劍刃。確定劍身沒有受損後,他松瞭一口氣,還劍入鞘。
他心臟還在怦怦亂跳,眼神帶著不解地瞧向師兄。
尚天軍知道師弟的疑問。
“這種等級的人,還沒有資格死在東溟派的劍下。”
鬼刀陳的長刀,嗆啷墮地。
幾乎亦在同時,亭子外頭那兩百人,手上的兵器也都紛紛掉落在泥濘的地上。
有的人甚至跪瞭下來。
這些凡人,跟他們不是對等的。
韓柏看見這景象,終於明白師兄說這話的意思,同時,他也想起瞭遠在千裡之外的師傅,盡管楚江南沒有傳授他一天武功,但是這並不妨礙韓柏對他的尊敬。